⊙陸沁詩[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北京100871]
俠影萍蹤何處尋,回首故紙煙云間
——唐代小說中俠之類型
⊙陸沁詩[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北京100871]
“俠”這一精神作為中國所特有的一種精神面貌,起源與發(fā)展源遠流長,并不斷為后世所傳承頌揚。而唐代作為中國最為鼎盛和恢宏的一個時代,亦是俠義精神發(fā)展的一個高峰時期,這個時期出現(xiàn)的傳奇小說中的豪俠類型,更是時代風貌與俠義精神結合的產(chǎn)物。在豪俠小說中,有三種特殊類型:隱俠、仆俠、女俠,是有別于一般身份的俠客而具有豐富文學與歷史意義的。通過對此三種俠客類型的分析,鉤沉出其中的文化內(nèi)涵與文學價值,能夠助益于唐代小說歷史的學習研究。
傳奇小說豪俠隱者女俠
五陵少年鞍白馬,一揮金鞭拂青云,笑入唐姬酒肆中;素衣白練乘風雪,莫道紅顏隨逝水,永存?zhèn)b影江湖間。風云人世間,總有慣作浪游的江湖兒女,挾酒仗劍歷風霜,弘圖霸業(yè)也好,國仇家恨也罷,當度盡劫波,倚樓聽雨,那一場悵然平生事,盡付蒼茫煙云。俠客有情,文人有夢。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文人對“詩劍情俠”的傾慕向往已深深根植于中國文學之中,無怪乎唐代傳奇中俠義小說獨樹一幟,雖不似明清近代之浩大聲勢,亦不如金古溫梁之獨開大家門面,然其任俠精神,百代之下仍赫奕章灼。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皞b”的形象最早出現(xiàn)在《韓非子·五蠹》中時,是“權行州里,力折公侯”的無法無天、徒逞莽勇之輩;而韓非眼中社會動亂的根源——“儒”與“俠”,一個自漢代成為中原正統(tǒng)思想,一個自唐后給世人留下了千古俠客夢。自秦漢始,俠之蹤影屢屢見于詩書間,從《史記》《國語》到《左傳》《戰(zhàn)國策》,彈鋏長歌、負劍遠行的俠客形象并不罕見。而后文人詩歌也有所涉及,如曹植的“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①,張華的“雄兒任氣俠,聲蓋少年場;借友行報怨,殺人租市旁”②。最初唐人也是多在詩中抒發(fā)心中的豪俠情懷,如“白刃仇不義,黃金傾有無,殺人紅塵里,報答在斯須”③,“托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當朝揖高義,舉世稱英雄”④。這些詩中,動輒提劍駕騎取人性命的俠客,形象單一,其意義難以得到充分展開,因而唐代文人始借助小說來更好地闡釋胸懷。
明人胡應麟稱:“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魯迅則據(jù)此進一步解釋:“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文采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意為小說。”⑤故而唐傳奇中的豪俠小說,實可視為中國武俠小說之開端。自開元、天寶后,唐代社會動蕩,矛盾突出,特別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與農(nóng)民階級的矛盾、中央政府與地方強鎮(zhèn)的矛盾尤為突出,“安史之亂”的爆發(fā),使得這兩種矛盾愈加激化。山河破碎,滿目瘡痍,水深火熱中的人民對“以武犯禁”的豪俠自然寄予了某種希望?!皝y世天教重游俠,忍甘枯槁老荒邱”⑥,豪俠小說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應運而生。事實上,亂世也并非促成唐代豪俠小說興起的唯一原因。唐代是歷史上比較繁榮的時期,封建禮教的束縛相對松弛,社會精神昂揚奮發(fā),因而人們偏于高估自己的價值,強調(diào)個性自由,蔑視現(xiàn)存秩序和世俗禮法,即使身居太平盛世,文人心中也自有一片劍影刀光。“重義輕生一劍知,白虹貫日報仇歸。片心惆悵清平世,酒市無人問布衣?!雹呔尤挥蓚b士之無法大顯身手、揚名四海而抱怨起“清平世”來,可見豪俠小說之興起緣由,與不平之社會和個人氣質(zhì)之發(fā)揚密不可分。
唐代豪俠小說雖數(shù)量不多,類型卻不少,草莽豪杰、方外僧道、閨中女子、低賤奴仆皆可入文。其中,有三種傳統(tǒng)定式思維中少見于豪俠題材的類型,即隱者、忠仆及俠女。他們并非揚名江湖的浪客豪士,或白衣長劍的少年俊杰,甚至還是常人眼中的弱勢群體,但這種逆向設定的身份,反而更賦予他們神秘感,令人過目難忘。
大隱入朝市,小隱入丘樊。看過《天龍八部》的人,一定會對其中被譽為金庸小說第一高手的掃地僧有極為深刻的印象。他倏然而出,倏然又隱,身藏寺中無人知曉,卻以高深莫測的功夫震撼全場,又以精妙絕倫的佛法點化癡人。若以佛經(jīng)觀之,掃地僧幾可視為佛祖;若追溯小說形象淵源,這種身懷絕技的無名隱者,大約來源于唐傳奇。這類俠者,多隱于市朝,出身布衣,為尋常百姓,然身懷絕技,路見不平則解人之厄、成人之美,事畢復隱于塵世,難知其蹤,世人更不知其名,僅以“京西店老人”“黃衫客”等等代之。
《京西店老人》中,韋行規(guī)自負箭術精湛,目中無人,不聽京西店老人的規(guī)勸,執(zhí)意連夜趕路,遭遇襲擊。來人操縱風雷閃電,并以木屑為武器進行攻擊,木屑堆積竟有尺高。韋生甘拜下風,后發(fā)現(xiàn)原是京西店老人挫其銳氣所為。這位老人看似平常,卻深藏不露,可駕風雷馭閃電,但微露功夫只為警醒后生。待韋行規(guī)返回前店,見“老人方箍桶,韋意其異人也,拜而且謝”⑧。一位垂髯老者,身懷如此絕技,卻甘隱市朝以箍桶為生,其身世不可謂不神秘,心境不可謂不高絕。或許老人年輕時因目中無人而鑄成大錯,故隱于市店,見后生小輩重蹈己之覆轍,便出手點醒;也或許老人實乃向時武林豪杰,見慣浮沉大浪,一日退隱,居于京郊,淡泊度日,偶憶平生事,又出手相助路人。但事實竟如何,我們不得而知,留在故紙堆中的,只有一個像《卅三劍客圖》中“風雷電,板一片”的箍桶老人,斜倚店門,觀斜陽如血,伴昏鴉老樹,笑容恬淡無求,眼神深邃難名。
《霍小玉傳》中,小玉遭李益負約,憤恨欲絕。有俠士“衣輕黃衫,挾弓彈,風神俊美,衣服卿華”,瞞著小玉設計將負心漢李益騙到家中,令小玉“死而瞑目”,也屬于此類隱俠。他隱于市朝,故得知李霍之事,又有俠義熱腸,故助二人復見訣別。俠士無名,卻教人心向往之,正是:一代名花付落茵,癡心枉自戀詩人;何如嫁與黃衫客,白馬芳郊共踏春。
在唐代豪俠小說中,有一類形象較為特殊,他們身份地位較低,但俠義豪情不減,為報主人知遇之恩,甘于冒險獻身。也許,他們只是俠客公子身邊不起眼的影子,或是千金佳人身邊無甚重要的附屬;但他們?yōu)橹鹘鈶n雪冤,玉成其事,大放異彩。唐代開設科考,寒門弟子得以進入政治核心。懷著知恩圖報的觀念,他們寧愿冒險代恩主刃仇,敢輕生死,也不負恩義。微賤之士的知恩圖報之行,是俠者自尊自重的最好證明?!都t線》之夜盜金合,《田膨郎》之小仆擒盜,《昆侖奴》之夜越重垣,《聶隱娘》之屢退刺客……主人有難,便無一例外赴湯蹈火,以報恩情。雖然他們只是侍役婢仆之流,其錚錚俠骨、赤膽忠心仍在史籍云煙里留下光芒。
《田膨郎》中,真正的主角是朝廷官員王敬弘身邊的一個小仆。戒備森嚴的皇宮中,文宗的白玉枕竟為賊所盜,便命朝臣擒拿此賊。當小仆看到他的主人為此煩憂時,便想為主解憂。主人與賓客宴飲,欲樂器助興,而“更漏已傳,取之不及”。小仆為取得主人信任,在宴飲將散之時請纓,“若要琵琶,頃刻可至”。他倏忽往來,令王敬弘甚為驚異。在短暫的大顯身手后,小仆便向主人道出了初衷:“頃年偶至京國,今欲歸鄉(xiāng)里,有一事預報恩。”隨后便親自出馬,抓獲偷取宮苑寶物的俠盜作為報答?!吧舷驳觅\”,大加賞賜了王敬弘,而同樣當賞的小仆卻“已告敬弘歸蜀,尋之不可”。這樣一位“年甫十八九,神采俊利”的義仆,平日默默無聞,于關鍵時刻得立大功后,卻選擇了“青山獨歸遠”,比之從頭至尾受萬人景仰的大俠名士,未嘗不多了另一種瀟灑豪氣。值得一提的是,文章塑造了兩種豪俠形象類型,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一類是為“人主”和“權貴”服務的,一類是給“人主”和“權貴”搗亂的。小仆屬于前者,田膨郎屬于后者。搗亂“不過是鬧點亂子而已”,絕不是“叛”,但也是不被允許的,因而自然會有另一類豪俠替“主人”除之。這在當時并不多見,卻幾乎成了后代俠義小說的公式,如清代《七俠五義》之類。而小仆之歸隱,又避免了為后人所詬病的“愚忠”誤區(qū),因此愈顯得不羈出塵。
《昆侖奴》中的磨勒,是“顯僚”崔氏之子崔生身邊的一個奴仆。崔生在“一品者”府上做客時,愛上了一品官員身邊的歌妓紅綃,紅綃也對崔生暗許芳心,離別時,“妓立三指,又反三掌”,暗約崔生前來幽會。崔生回到家中,對紅綃設下的謎題百思不得其解,自此“神迷意奪,語減容沮”。這時,善解人意的昆侖奴不但幫助主人猜出了啞謎,還背負崔生越過大員家的十重圍墻,前去相會佳人。后來在他的努力促成下,兩個有情人才終成眷屬。而被甲士包圍的昆侖奴“遂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頃刻之間,不知所向”。十多年之后,崔家有人見他“買藥于洛陽市,容顏如舊耳”。昆侖奴為主分憂,已是集智、勇、忠于一身,而十多年后的“容顏如舊”更添一分玄秘之感。
在唐以前,俠者形象一般是男性,少有女性。而唐代,隨著俠義精神的張揚和思想觀念的開放,涌現(xiàn)出了許多性格鮮明的女俠。她們有的忍辱負重、報仇雪恨,如謝小娥、賈人妻、崔慎思妾;有的依附藩鎮(zhèn)、為主效力,如聶隱娘、紅線;有的行蹤詭秘、技藝驚人,如車中女子、三鬟女子。她們不拘囿于閨房之中,勇于干預社會;纏綿氣少,兒女情短,卻英雄氣盛,敢說敢為。唐傳奇中的女俠,不具清怨哀婉的陰柔美,而是奔放、豪爽、熱烈、陽剛,發(fā)乎自然本性,顯出英雄本色。比之嬌俏可人的黃蓉、清麗絕俗的小龍女,更像是劍膽琴心的翠羽黃衫霍青桐,抑或是英姿颯颯的草原公主飛紅巾。
復仇是武俠小說中常見的主題,而唐傳奇中的女俠里,便有一類復仇女俠?!吨x小娥傳》中的小娥,身為弱質(zhì)女流,為報血海深仇,化裝成男子,接近仇人,表現(xiàn)出了非凡的忍耐性和機智。而賈人妻和崔慎思妾相似,她們身負大仇,隱居潛伺,表面是勤儉持家的賢妻良母,內(nèi)心卻燃燒著復仇之火;行事果決,如快刀斬亂麻,待得大仇已報,與丈夫話別后斬殺親子以絕其念,然后飄然而去。她們?nèi)绱巳糖闇缧?,自然是棄絕了女性最本能的感情,然而從文本角度出發(fā),這樣的情節(jié)方能使俠的形象從女性柔順沉默的身體里超拔出來,媲美男性俠客。
肉食朝臣盡素餐,精忠報國賴紅顏。唐代藩鎮(zhèn)割據(jù),民眾苦不堪言,而《紅線》中的女俠紅線,單槍匹馬入魏城、盜金合,從而使“兩地保其城池,萬人全其性命”。在“侍人四步,兵器森羅”的條件下,紅線略施神功,便將金合從一位元帥的枕邊盜走,藝超鬼神。紅線此行雖是盜金合,卻非巷閭間的小偷小摸,而是一次重大的政治任務,關系著百姓的生死。她于無形中消弭戰(zhàn)禍,為百姓謀得了福祉,又給了田承嗣一個嚴正警告,是一箭雙雕。正可謂“盜亦有道”,不知后世“盜俠”楚留香的形象是否也與紅線有些微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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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隱娘》故事近似《紅線》,而情節(jié)更為離奇。魏博鎮(zhèn)大將聶鋒之女聶隱娘,十歲時被一尼姑竊去,學道五年,能飛善劍,曾于都市中刺殺有罪之人,歸家后又自擇一磨鏡少年為夫。魏博節(jié)度使知道她的本事,就收買她,命她去行刺陳許節(jié)度使劉昌裔。劉能神算,禮迎隱娘夫婦,隱娘服其神明,便背魏歸劉,幾次挫敗魏帥的刺客;后來為其夫乞得一個掛名的官銜,自己便入山尋訪得道的高人去了。作者將聶隱娘刻畫得異常神奇,不但武功高強,而且能變幻身形、善隱身之術,還能化尸為水,剪紙成物,這不但是劍俠,幾乎已成了劍仙。而“劍”,在之后的武俠小說中,可以說是俠客的必備之物,仗劍天涯則是俠士最為標準的形象。正如張潮在《幽夢影》中所說:“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之?!笨芍^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
唐傳奇中的女俠,還有一類是略帶傳奇色彩,或神秘或有趣?!盾囍信印分?,車中女子甫一出場只是一位“年可十七八,容色甚佳,花梳滿髻,衣則紈素”的妙齡女郎,卻領導著一群技藝出眾的男俠盜。更令人吃驚的是,她竟蔑視皇權,盜取皇宮寶物,并為搭救無辜者,只身入虎穴,不能不稱之為一位奇女子。而她衣著紈素、以絹為器的形象,也讓我們聯(lián)想到金庸筆下,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的小龍女。再如《潘將軍》中的三鬟女子,盜取將軍寶物玉念珠,并藏之于慈恩寺塔上,一點不留痕跡。女俠藝高膽大,為人直爽,蔑視權貴,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清代朱翔清的小說《空空兒》中,女俠空空兒盜取兩江總督黃太保頸上的串珠,讓他到報恩寺塔頂上去取的情節(jié),正奪胎于此。再看《虬髯客傳》中“風塵三俠”之紅拂女,她慧眼如炬,于風塵之中識得英雄,且智勇雙全、膽略過人,與李靖、虬髯客并行,不輸一分光彩。更難得她身為女子,瀟灑坦蕩:初遇虬髯客之時,紅拂正在梳妝,然其不避不驚,沉靜如常,最后結識了一位肝膽相照的“義兄”。這非關風月,只為真心的闊大襟懷,千載之下無出其右。
司馬遷首為俠客立傳時,即推重“俠”之“救人于厄,振人不贍,仁者有采;不既信,不倍言,義者有取焉”⑨。這便是千古俠客的精神寫照,不僅有“相與信,同是非”的一諾千金,還有輕死生、重氣節(jié),“雖萬千人吾往矣”的打抱不平,更有快意恩仇,“不軌于正義”的自由品格。無論是“閭巷之俠”“布衣之俠”還是“卿相之俠”,他們都樂于堅守這“俠道”精神,一往無前,無怨無悔。
“俠”之一字,已經(jīng)根植于中國文化,成為特有的文化現(xiàn)象與社會價值取向。在唐傳奇中,隱俠、仆俠、女俠、盜俠、義俠等系列俠士形象,豐富而復雜,具有極高的文學與社會價值,為后世武俠小說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很好的借鑒藍本,也為后代尋覓俠客幻影的癡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風云涌動的武林舊夢。
①余冠英:《三曹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60頁。
②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年版,第362頁。
③(唐)杜甫:《杜工部集》,岳麓書社1989年版,第114頁。
④⑦(清)曹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95頁,第276頁。
⑤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98頁。
⑥林東海等編:《南社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87頁。
⑧李格非、吳志達:《唐五代傳奇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82頁。下文所引小說原文亦出自此書。
⑨(漢)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卷一百三十),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8頁。
⑩(梁)蕭統(tǒng)編:《昭明文選》,黃山書社2010年版,第905頁。
作者:陸沁詩,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2013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輯: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