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蹖幉ù髮W人文與傳媒學院, 浙江 寧波 315211]
從“陽春白雪”到“下里巴人”
——談余華作品的“底層性”轉變
⊙潘 ?。蹖幉ù髮W人文與傳媒學院, 浙江 寧波 315211]
本文從余華最新作品《第七天》出發(fā),以余華寫作歷程為分析線路,將其主要作品作為文本資料,探討余華創(chuàng)作道路的變遷:從先鋒走到現實,從現實著重關注底層,這是他作品“底層性”轉變的方面;與此同時,屬于余華寫作烙印的獨特敘事方式他仍然在堅持,并將延伸下去。
先鋒 底層 變遷 敘事
七年磨一劍,繼2005年《兄弟》出版之后,余華在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上一度歸于沉寂,直到2013年《第七天》的問世,作為當代作家領軍人物之一的余華才再一次在文壇上引起軒然大波。樹大招風,命運使然,人們對有影響力的創(chuàng)作總是會褒貶不一。從專業(yè)學者到大眾讀者紛紛表示了對余華這部長篇力作的不同看法:褒者贊其敘事角度之疏離,冷靜洞穿現實之敏銳;反面的聲音則好像余華親者般恨鐵不成鋼地表達了對他個人及其作品的絕望和失望,認為《第七天》大不如之前的佳作,斥責他懶惰作文態(tài)度,致使整篇文章成為一連串毫無藝術性的社會新聞串燒。筆者認為,不能單純地對一部作品持完全肯定或否定的態(tài)度,這是武斷而片面的,文學本身具有的人民性意味著它要服務于人民的特征而評價一部作品的價值,這是必不可少的。從上世紀80年代“先鋒文學”走出來的余華能夠將筆觸延伸到社會底層之中,實現從“陽春白雪”到“下里巴人”的身份蛻變,這個轉變從本身上來說就是難能可貴的。
一、從“先鋒”到現實。毫無疑問,一個作者的成長經歷影響著他的寫作風格。對于生長于醫(yī)院、從小見慣生離死別的余華來說,死亡、暴力、血腥并不是什么撥動心弦、令人畏懼的事情。相反,這些常人不愿觸碰的因素反而對他產生了詭異的魔力,相信這些在余華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之初,就埋下了影響其走上先鋒文學的伏筆。暴力的種子在余華的心中悄悄汲取他知識的養(yǎng)料,等待合適的機會破土而出。發(fā)表于《北京文學》1987年第1期的《十八歲出遠門》是余華的成名作。雖然文章篇幅不長,但對于剛剛從川端康成思想的桎梏中剝離開來,并深深著迷于卡夫卡自由的敘述方式的余華來說,這顯然是個絕佳的實驗機會。他在作品中大膽地進行了一場文字實驗的嘗試,并在接下來的創(chuàng)作中將這種寫作實驗擴大化,慢慢擺脫他人的影子,逐漸形成自己獨具個性的創(chuàng)作形式。最終在1988年創(chuàng)作的《現實一種》將彼時已經成熟的個性化寫作——暴力美學體現得淋漓盡致,成為先鋒文學的代表人物。
然而90年代之初,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運行,社會劇烈分層,整個社會開始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且這些變化也開始滲透到作家作品創(chuàng)作中去,從而改變了社會語境,“底層”概念逐漸進入文學領域并成為一個重要命題。與此同時,由于先鋒文學的實驗性較強,作者們過于專注敘事方式,使敘事凌駕于文學的其他因素之上,作品多是捉摸不定、晦澀難懂,從而導致受眾面狹窄。先鋒文學畢竟曲高和寡,但文學是大眾的,沒有大眾讀者這一龐大的基石,再優(yōu)秀的文學思潮也難以抵擋時間的洪流。90年代開始,余華的寫作開始發(fā)生變化,從《在細雨中呼喊》開始到《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余華逐漸將視角下移,從小人物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出發(fā),更多地傾聽“底層”人物的聲音。由之前的獨自演繹到將舞臺讓給人物自身,從而使他的“作品變得平易近人,逐漸被更多的讀者所接受”。獨奏縱然精彩但敵不過眾聲的澎湃。余華表示“我現在更喜歡活生生的事實和活生生的情感,我認為文學的偉大之處就是在于它的同情和憐憫之心,并且將這樣的情感徹底地表達出來。”①我們欣慰地看到,余華看到了時代的變遷,聽到了社會的聲音,由高高在上的“陽春白雪”逐漸成為大眾所親切的“下里巴人”。
二、由現實到底層。余華作品的“底層性”轉變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經歷了一個從個體到群體的過程。在追求敘事方式不斷更新的同時,余華關注的是人物內心最真實的聲音。余華在1995年發(fā)表的小說《我沒有自己的名字》和1999年出版的《世事如煙》中分別以個體和群體的無名性冷靜地敘述了底層人物處于失語地位的社會現實,沒有話語權底層人物就不能發(fā)聲,只能由知識分子來做他們的傳聲筒?!段覜]有自己的名字》描寫了一個從名字到人格尊嚴全部被人踐踏的傻子,從他聽到自己的名字漸進的心理變化中我們可以體會到其心中存在的反抗,只是他的心理被外部的環(huán)境、殘忍的現實緊緊地束縛住,使他不得動彈,迫于現實的無奈,最后傻子自己都否定了自己的名字,這是一個讀完讓人備感壓抑的故事。而在《世事如煙》當中作者故意將小說中的主人公姓名以一個個數學符號所代替:瀕臨死亡的“7”、與十七歲的孫子共眠的祖母“3”、負辱自殺的十六歲少女“4”、出賣輕生女兒的“6”……余華刻意抹去人物姓名的敘事方式賦予了文中人物社會符號的含義,目的就是不讓人們拘泥于文章人物個體,他用非常態(tài)的方式呼吁人們對現實的理解,這些沒有名字的人有可能是生活中的你、我、他,我們所看到的所讀到的很有可能就是我們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所以余華說“沒有了姓名的男人和姑娘同時又有了無數姓名的可能”②。
從之前的描寫苦難關注現實,到后來從“有名”到“無名”,余華越來越意識到作為一個文人應該肩負的責任,因此他有意識地調整了自己的書寫重點,從敘述殘忍的現實到挖掘平民的精神需求,探討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態(tài)。底層百姓的現實生活也成為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素材來源,談到《兄弟》的創(chuàng)作過程時,余華曾經說到是受到電視中一則討薪新聞的啟發(fā),“說的是一名農民工討薪不成,爬上高高的塔樓要自盡,塔下人群哄哄,忙著尋求解救農民工的方案。我突然感覺這是一個不錯的小說素材,就有了表達的欲望??蓪懼鴮懼?,這個故事竟不由自主地向另一個故事偏移,發(fā)展到最后便呈現出《兄弟》這般面貌?!雹塾纱耍覀兛吹缴鐣牧炎儙Ыo余華的思考也是巨大的,他不再過分拘泥于自己的內心化寫作,而是抬起頭來將目光灑向社會,觸及底層人民的生活,他滿懷同情和悲憫之心,同時又客觀真實的追隨筆下大眾人物的聲音,展現出越來越親切的文風。
三、變,亦不變。作家的根本任務是創(chuàng)作,對于文學的評價則大多來自理論者的聲音。然而,值得玩味的是談到曾經的“先鋒文學”,被稱為領軍人物之一的余華,本身卻不是十分在意,“文學流派就是這樣,起來的時候會有群體的作家,隨著時間的流逝,流派過去,人們不再關心,群體中的作家也被遺忘,但有幾個會留下來,不屬于任何流派,只屬于文學?!雹軓倪@句話中我們可以看到余華在其創(chuàng)作道路上所進行的各種嘗試和變遷并不是隨著某個文學流變的產生而變化,也不會隨著思潮的消亡而消亡。他所關注的只是真實,他所屬于的只有文學。換句話說:寫作著眼于現實,變,亦不變。
雖然余華努力地使自己的文章靠近大眾,將筆觸遍及底層,甚至連《第七天》的整體敘事模式——鬼魂絮語“零度寫作”都不能算是新鮮的范例(1987年方方的長篇小說《風景》早有鬼魂敘事的先例),但一些屬于他本真的東西,屬于余華式的個性寫作風格他卻從不曾遺棄。這從其新作中我們都可以找到他昔日作品的影子。
從余華描寫主人公七天遇見的不同鬼魂,聽到不同的死亡經歷,我們熟練地感受到一直存在余華心底的“死亡情結”??v觀余華之前的寫作,《河邊的錯誤》《一九八六年》《難逃劫數》《一個地主的死》《世事如煙》《偶然事件》《死亡敘述》等一系列長短篇小說到最新出版的《第七天》主人公都無一例外沒有逃脫余華定下的“死亡”契約。與常人回避的姿態(tài)不同,余華將“死亡”作為文學作品中的審美標志,“無論是悲劇性藝術或非悲劇性藝術里,死亡往往是情感之巔,既是文本中人物的情感之巔,也是欣賞者的情感之巔?!雹菀虼?,死亡能夠達到作者借助作品審視現實丑惡的高度,也只有死亡才能讓作者窮極對筆下人物的客觀想象。余華在“死亡”之中到達了藝術的狂歡。
同樣的,余華在《第七天》借敘述者楊飛之口有意無意地一遍一遍重復著“雪花”和“雨水”與自己死去的記憶,和《在細雨中呼喊》中多次描寫“祖父”在垂死之時重復說“我要死了”的怪異舉止以及《許三觀賣血記》里貫穿整部作品的許三觀一次又一次的賣血經歷不謀而合。這種重復敘事的方式直指人物內心的焦慮,是人物真實的生存體驗,是現實強加在人們身上的生存枷鎖,不是余華的殘忍冷酷,是歷史本就是如此,何必強求作者的筆來粉飾現實呢?
歷來如此,有影響的作品總是會受到來自各方的聲音,當人們揶揄《第七天》新聞串燒的時候,有沒有想起過遠在唐代的白居易因其作品通俗白話易、婦孺皆能誦之而成為一代文杰。當那些高高在上的知識分子逐漸向大眾靠攏的時候,我們可不可以不要過多苛責,嚇跑了作者的筆,誰來替我們發(fā)聲?文學是大眾的,當一部作品最終能在大眾之間流傳,為各個階層的人民品評的時候,它就成功了。
① 余華:《我的寫作經歷》,《讀與寫》2006年12月22日。
② 葉立文:《訪談:敘述的力量——余華訪談錄》,《小說評論》2002年第4期。
③ 余華:《談〈兄弟〉創(chuàng)作:主人公逼迫我邊寫邊流淚》,《浙江在線新聞網站》2005年8月25日。
④ 余華:《〈兄弟〉讓我精神上紅光滿面》,《中華讀書報》2005年8月1日。
⑤ 顏翔林:《死亡美學》,學林出版社1998年版。
[1] 余華.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2]余華.余華作品集(三卷本)[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
[3] 余華.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4] 余華.許三觀賣血記[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5] 余華.兄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6] 陳少華.寫作之途的變遷——作家余華精神現象試讀[J].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4).
[7] 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M].濟南:明天出版社,2007.
作 者:潘健,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20世紀中國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