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曉梅 圖/受訪者供圖

詹涵菁：揮不去的機械情結(jié)

文/蔡曉梅 圖/受訪者供圖

人物簡介：

詹涵菁，1970年生，中共黨員，湖南人，重慶大學教授、博導，教育部深空探測聯(lián)合研究中心副總設計師。主要研究方向：飛行器機構(gòu)與結(jié)構(gòu)、機器人機構(gòu)、多軸聯(lián)動算法。

題記：詹涵菁的辦公室里因為剛裝修放置了一大堆活性炭，桌上的地球儀借著窗外的風力轉(zhuǎn)悠著，電腦屏幕左下方的便簽紙上工整有力的字跡記錄著研究過程中的重要數(shù)據(jù)。坐在我對面的這位已過四十而不惑年紀的學者就是今天的采訪對象：詹涵菁。一個半小時的采訪在一種充滿熱情的講述過程中飛速流淌而過，他邏輯清晰，又充滿細節(jié)。任何問題，任何事情，總有讓你滿意的答案。一個個來自真實世界的生動故事，收放自如地調(diào)動著我所有的情緒。初次見面，匆忙尋找，錯失的是與他更深層次的思維碰撞，以及他睿智的人格魅力。

卡薩諾瓦說：人的一生，幸福與否，走運與否，都只能享有一次。誰不熱愛生活，誰就不配享有生活。我想詹涵菁必定是一位熱愛生活的人，活在當下是他對最理想生活狀態(tài)的一個總結(jié)。“我認為沒有最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生活質(zhì)量有可能還會提高，所以沒有最幸福。當下工作生活都比較開心，身體比較健康，各方面都還行，就是理想的?！?/p>

如今詹涵菁是重慶大學的教授、博導，教育部深空探測聯(lián)合研究中心副總設計師。因受其高中數(shù)學老師蘇忠亮的品性影響，為人師的他充分尊重學生的人格，從不區(qū)別對待學生，與他們?nèi)缤掳阌H切相處。炎炎夏日、嚴冬酷暑，在各大鋼材市場，你都能看見這位為購買研究材料到處奔波的大學教授。他本可以列出清單讓學生去購買材料，但他沒有。

1984年第一個分水嶺：從貴州到湖南，從深山到城市

1984年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里，在貴州某個深山里矗立著一座從事機床制造的工廠，詹涵菁父母大學畢業(yè)后就在這里工作。工廠、工人、車間、機床是詹涵菁整個童年最為熟悉的記憶。在這里，他開始進行小實驗、制作小模型，與冰冷的材料為伴卻不以為苦，反而覺得“大有可為”。

在寂靜的大山里，詹涵菁時常能聽見這樣的訓斥：“你是個聰明孩子，不要花太多時間在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能不能收收心，好好學習?！泵看握埠伎偸呛吆哌筮?，點點頭說：“行，收收心，收收心……”但隨后又拋到九霄云外。

封閉多山的環(huán)境對詹涵菁來說有一種天然的恐懼，自己的好奇心得不到更多的滿足?！霸谶@里，想做個風箏都沒有材料，我買不到小發(fā)動機、蓖麻油、小晶振。想做個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更沒機會，只能自己瞎想?！?/p>

詹涵菁的科學小萌芽不得不停止于那時落后的條件。此時，他已經(jīng)在山里待了整整一個童年，他一邊從事著自娛自樂的游戲和小實驗，一邊在心里描繪著與眼前截然相反的生活狀態(tài)。

1984年，詹涵菁父母調(diào)動工作回到長沙，回到湖南大學。詹涵菁父親一生都在從事機械行業(yè)，離廠時，已是廠里的副總工藝師。“能從貴州到長沙去，就像進城一樣。到了湖南，我可以買到小發(fā)動機，買到丙酮，我就可以讓發(fā)動機轉(zhuǎn)起來了，這是有重大差別的。”詹涵菁說到這個轉(zhuǎn)變，整個人一下激動起來，面色紅潤，眼睛里滿是收獲后的喜悅。

詹涵菁工學碩士畢業(yè)照

1986年第一次得到肯定：從廢報紙到比賽，從豆?jié){到豆腐腦

從貴州回到湖南，詹涵菁就讀于湖大附中，這讓從小在貴州小地方生活的小少年異常興奮，夢想似乎觸手可及，1986年冬天，此時的湖南已是天寒地凍，冷風呼嘯而過。寒假中的湖大附中校園里已沒有了過往熱鬧的場景。有一天，不知道為什么，詹涵菁在冷清的校園中四處晃蕩。教室外的走廊里滿是無人處理的垃圾。在寥寥數(shù)年的個人境遇中，詹涵菁這位少年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夢想之門，即將在他拾起地上的廢報紙那一刻開啟。

“一張廢舊的《中國青年報》上，有一則參賽啟示，我就是偶然之間，冥冥之中撿起了那張報紙，然后我一看日期，呀，還在有效期之內(nèi)，突然之間我就熱血澎湃，我就開始忙這件事，就這么機緣巧合，我當時反正就突然之間對這個很有興趣?！?/p>

《中國青年報》上的這個競賽是當時美國宇航局NASA和中國宇航學會聯(lián)合舉辦的針對中學生的科學實驗方案競賽，全名叫做“航天飛機零星搭機科學實驗方案競賽”，詹涵菁參加的是第一屆。在敘述這個很多年前的競賽時，詹涵菁滔滔不絕地講述著：“美國人曾經(jīng)搞過一段時間航天飛機（當然，現(xiàn)在航天飛機全都退役了，因為爆炸了兩架），在每次發(fā)射任務中，航天飛機的貨倉里會有一些空倉位，可以用來搭載一些計劃外的小實驗裝置。航天飛機進入軌道之后，會進入很特殊的太空環(huán)境，比如說高真空、失重、宇宙輻射等等。那么，利用太空環(huán)境你能做些什么呢……”

因為這個競賽，詹涵菁每一個細胞都在沸騰著。十幾年的科學小萌芽一下子全被激發(fā)。在學校圖書館、家里、甚至是睡覺，他都抱著各種書籍?！霸谑е貭顟B(tài)下，豆?jié){中的蛋白質(zhì)在電解質(zhì)的作用下會發(fā)生交聯(lián)反應，變成豆腐腦，那么失重條件下的豆?jié){會變成什么樣的豆腐腦呢？”于是詹涵菁設計了一個膠體化學實驗方案《太空豆腐生成實驗》。帶著這個具有民族特色的方案，詹涵菁參加了比賽，在湖南省獲得一等獎。隨后到北京參加全國競賽，獲得全國一等獎的第九名。

全國一等獎第一、二名的科學理念被航天部門運用到了實際的操作中，發(fā)射到太空上做了實驗，但詹涵菁的這個設想，可實現(xiàn)性并不是特別好，豆腐腦結(jié)成之后，在返回過程中會完全碎掉，無法獲得有效數(shù)據(jù)。雖然設想很有意思，也挺有民族特色，但遺憾的是沒有上天。

“每個實驗方案都會有他的優(yōu)點弱點，第一、二名方案的可實現(xiàn)性特別好，與他們初始的技術(shù)路線有關(guān)。而我的設想是一個膠體化學實驗，呈半流體狀態(tài)，很不容易在太空中獲得有效數(shù)據(jù)。但我想當科學家的想法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一半，再加上又可以保送上大學，沒有高考被刷下來的風險，賺了！”

詹涵菁在香港城市大學制造的水下機器人（第二代）

1988年第一次選擇：選擇機械行業(yè)是我內(nèi)心的呼喚

比賽之前，詹涵菁滿腦子都在想做個望遠鏡，或者觀察火苗，又或者是拿化學藥品在試管里混合一下，對一切考試名次都不重視。

比賽之后，因《太空豆腐生成實驗》方案獲得全國一等獎，詹涵菁獲得保送資格，哈爾濱工業(yè)大學、西北工業(yè)大學、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國防科學技術(shù)大學四所學校任選，專業(yè)任選。為了擺脫父母的“嘮叨”，南方少年選擇了離家2682公里的哈爾濱工業(yè)大學。

“從小就對機械感興趣，小時候就做各種模型、實驗。第一專業(yè)就選了機械工程，第二專業(yè)我就沒填。選擇機械行業(yè)是我內(nèi)心的呼喚?！?/p>

昔日的玩耍少年逐日向?qū)W霸轉(zhuǎn)變，醍醐灌頂之感由內(nèi)及外散發(fā)出來。父母、老師對他的看法也發(fā)生了質(zhì)的改變。“他們覺得這家伙還真能搗鼓點東西。我也改觀了。我突然意識到我不能瞎玩了，更何況哈工大是藏龍臥虎之地，成績差了怎么跟人比？”頓悟之后，詹涵菁開始拼命地學習，做數(shù)學題、背單詞，政治課本從頭背到尾，他的進步是綜合的。

1988年夏天，從湖南開往哈爾濱的火車即將發(fā)動，轟隆隆的鳴笛聲在詹涵菁內(nèi)心翻滾。此刻開始，原本在父母羽翼下的他要開始獨立的生活。初入校門的他一門心思想當班上第一。那個時候沒人能趕得上他，他的精力太旺盛了，早上4點鐘起來，晚上11點睡，天天做題，有效睡眠時間極短。但哈爾濱的飲食習慣、氣候差異、作息制度與南方有著極大不同，胃潰瘍就成了詹涵菁從羽翼內(nèi)到羽翼外過渡期付出的代價，而這都源于對機械專業(yè)的熱愛。直到現(xiàn)在，詹涵菁在專業(yè)上始終如一追求完美，“畫結(jié)構(gòu)，一定要追求那個比較好的結(jié)構(gòu)點。差不多的時候有些同志可能就會說‘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我不行，我要是找不到我認為的那個最優(yōu)點，我就睡不著，然后一直弄。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設計的東西承載受力比較大，而結(jié)構(gòu)比較輕巧，運動精度也比較高的原因?！?/p>

2006年第一次轉(zhuǎn)系：我還是要聽我心里面的那個聲音

從離開湖南到哈工大這13年間，詹涵菁完成了本科、碩士、博士的課程。2001年，詹涵菁就職于湖南大學設計藝術(shù)學院，任工藝設計系副教授，但這與他的專業(yè)方向是不一致的。在學校，詹涵菁只能上一些工程方面粗淺的課，很少接觸研究工作。內(nèi)心對機械研究的渴望一直圍繞著詹涵菁。

當你沒有從事你所熱愛的專業(yè)時，不是你失去了做什么的自由，而是你想做的事必須得到別人的認同，并為之而改變。雖然那極有可能帶給你精神上或者身體上的壓力，于是很多人放棄了追尋內(nèi)心真實想法的步伐。但翅膀長在你自己的肩上，太過在乎別人對于飛行姿勢的批評，所以很多人飛不起來，只有目空一切，追尋自我靈魂的人才能得到眷顧。詹涵菁便是其中一個。

2005年，詹涵菁前往英國諾丁漢大學做訪問學者，每天往返于住所與圖書館之間。他像吸塵器一樣，把諾丁漢大學圖書館、牛津大學圖書館、劍橋大學圖書館凡是與機構(gòu)學、機器人學、運動幾何學相關(guān)的書吸了個干干凈凈。

2006年，詹涵菁回到湖南，靠著在英國省下的口糧錢買材料，在湖南大學一個半地下室的角落開始做起研究來，而這個地方被詹涵菁稱為“耗子洞”。也就是在這個“耗子洞”里，湖南大學校長鐘志華院士看到了他，吃驚地感嘆還有人愿意拿自己的工資來做科研。他第一次得到了鐘校長的賞識。

此后不久，正巧趕上湖南大學科研體制改革，詹涵菁毫不猶豫的打報告申請專職做科研。“我這個腦子屬于Dos系統(tǒng)，只能單進程。我不是Windows，開幾個窗口都行。我更擅長做科研?！辩娦ｉL聽見這話，莞爾一笑。“我還是要聽我心里面的那個聲音，所以就轉(zhuǎn)了湖南大學機械學院，開始做我真正喜歡并擅長的東西。”

2008年，湖南電網(wǎng)遭受特大冰災，給湖南電網(wǎng)造成了巨大的損失，對全省人民的正常生產(chǎn)和生活造成了嚴重影響，甚至一度影響京廣鐵路湖南段的正常運行。就在這一年，詹涵菁為國家電網(wǎng)研制了一臺導線機器人。機器人可以在導線上行走，當碰到懸垂線夾、防震錘等障礙時，機器人可以智能地越過相應的障礙物，然后繼續(xù)噼里啪啦地機械除冰。

“在全國來說這是最沒名氣，但應該是做得比較好的一臺除冰機器人。我們鐘校長通過這件事，第二次覺得我不僅可以做自己想出來的東西，還可以做‘命題作文’：如果有社會需求，也可以按照需求成功地開展相應的研發(fā)活動?！?/p>

“你既然是哈工大畢業(yè)的，又曾經(jīng)搞過航天相關(guān)的項目，你就應該繼續(xù)搞航天?！辩娦ｉL堅定地說。正好此時的湖南大學在鐘校長的倡導下，開始布局航天領域的研究、參與探月工程，于是2009年詹涵菁開始全身心進入深空探測領域。

2014年第十一屆中國重慶高新技術(shù)交易會暨第七屆中國國際軍民兩用技術(shù)博覽會上，一臺供宇航員在月球駕駛的白色載人月球車頗為引人注目，詹涵菁就是這臺載人月球車的主要設計者。我問他這臺月球車的獨特之處是什么？他回答道：“我們這個月球車之所以特殊，就因為它是NO.1?！焙苓z憾，因為保密關(guān)系，在談到這臺月球車的關(guān)鍵問題時，詹涵菁選擇一筆帶過。

現(xiàn)在詹涵菁的主要工作瞄準的是月球和火星——離我們最近的兩個天體，一個38萬公里，一個6000萬公里。人為了實現(xiàn)自己，可以傾注的熱情是無限的，詹涵菁正因為有著揮不去的機械情結(jié)，才能傾注如此熱情。機械與他，就像兩種化學元素的相遇，發(fā)生著劇烈的化學反應。

詹涵菁（左一）與國防科技大學工程兵學院姜樂華博士在“耗子洞”討論多軸聯(lián)動機構(gòu)技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