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新階
貓兒苔
一縷春風吹過,大地就有了變化。
首先是柳枝綠了,緊接著野櫻桃花在其間這兒一樹,那兒一樹地開了,白的,粉紅的點綴在那些還沒發(fā)芽的樹叢中,好看極了。可惜那時候相機少,也是看得多覺不出稀奇,沒有誰想著把這景致照下來,只是暗暗地記住野櫻桃樹的大致位置,以免初夏時節(jié),山山嶺嶺的樹葉都茂盛了,要摘野櫻桃吃時找不著地方了。
摘野櫻桃那是以后的事,眼下我們急著要做的是采貓兒苔。
貓兒苔剛從地里鉆出來時,胖乎乎的一莖赭紅,像孕在子宮里的孩子,卷曲著身子,被一層毛茸茸的東西包裹著,再過兩三天,長到一拃高,身子挺直了,頭依然彎成一個半環(huán),依然有一層毛,有些貓的形狀,所以鄉(xiāng)下人就叫它“貓耳苔”,也有叫“老虎苔”的,立時兇猛了幾分。
貓兒苔可是個好吃物,用開水焯一下,再用涼水漂幾天,去掉澀味,拌上蒜、生姜、辣椒粉,是上好的涼菜。要是和瘦肉丁炒了吃,嫩、滑、香潤,下到臘肉火鍋里,又鮮又筋道,吃一回就忘不了。而對于我們學生來說,好吃僅僅是一個方面,采的過程似乎更有意義,更具吸引力。
貓兒苔有一拃高,就該采了。小溪邊,田頭上,樹林畔到處都有貓兒苔,采的人也不少,多是我們學生。那時最后一節(jié)課不是音樂就是體育,我們一邊咿咿呀呀地唱歌或者在籃球場上奔跑得塵土飛揚,一邊想著放學后去哪兒采貓兒苔,努力在記憶中搜索有哪一個生長貓兒苔很多而別人又不知道的地方。
放學的集合鈴響過,全校學生整隊集合,值日老師整好隊,請校長訓話。校長的話總是老生常談,一是注意安全,放學后直接回家,到家見了家長后才能去做別的事情;二是要講禮貌,見了長輩要請教,倘是夏天,還要特別強調(diào)不準下河洗澡,現(xiàn)在還是初春,就免去了這一條。校長訓話結束,老師們分別護送各個路隊回家。
護送我們路隊的是年輕漂亮的劉老師,師范畢業(yè),去年才從縣城分到我們學校,大家都不怎么怵她,心想隨便找個理由溜出路隊就去采貓兒苔。路隊剛走到車溝崖,我們男生有的說要大便,有的說要小便,一個一個報告劉老師溜走了。劉老師忙問剩下來的女生,她們告訴劉老師,男生都去采貓兒苔了,劉老師還向她們了解了貓兒苔是什么東西。
送完最后一名學生,劉老師折回來,鉆進了車溝崖,她還是第一次到這兒來,真是一個好地方,流水淙淙,草深林密,一堵一堵的石壁像人工壘起來的石墻,那石墻之間的通道縱橫交錯,像迷宮一樣。
劉老師終于發(fā)現(xiàn)了采貓兒苔的男生,幾個低年級的男生拔腿就跑,六年級的老大對劉老師說:劉老師,別過來,我要屙尿,說著做出一個掏家伙的架勢,沒想他越想嚇劉老師,劉老師越是不怕,竟然朝老大走過去,“你不是屙尿嗎?怎么不屙啊?”
這一招把老大降了,老大忙招呼大家不要跑,過來集合,站成一排一清點人數(shù),發(fā)現(xiàn)少了壁虎子方建,老大忙叫大家分頭去找,好不容易在綠蔭潭上的一個石罅里發(fā)現(xiàn)了他。這石罅里潮濕肥沃,長了一片貓兒苔,方建攀著巖石縫爬了上去,可怎么也下不來了,正準備向老大呼救,聽老大說劉老師來了,他就不敢吱聲了。
怎么辦?兩邊都是絕壁,下面是綠蔭蔭的潭水,大家都拿眼睛瞟著老大,老大也沒了轍,有人說回家拿繩子,有人說找大人扛梯子來,劉老師看看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耽誤了時間天黑了就更麻煩了,她叫大家去找結實的藤子,老大帶著大家去采來一種叫做“一窩絲”的長藤,劉老師把藤子結起來,拴在腰間,攀著石縫爬到石罅里,讓方建抓住藤子往下滑,老大他們在下面接著,方建很快滑了下來,可劉老師怎么下來呢?男生們嚇得不敢吱聲,劉老師找到一個石頭,把藤子系在石頭上,然后卡在一個石縫里,再揪著藤子往下滑。剛滑到一半,一塊尖石頭劃破了劉老師的褲子,露出了花內(nèi)褲,是一些銅錢大的圓型圖案。要是平時,老大肯定是一陣壞笑,這當兒,大伙的心提到嗓子眼兒了,幾乎是異口同聲:“劉老師,小心。”
褲子已經(jīng)顧不上了,還得繼續(xù)往下滑,那卡藤子的石縫兩邊的石頭太鋒利,竟然把藤子割斷了,眼看劉老師就要跌到巖石上,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劉老師縱身一躍,跳到綠蔭潭里去了,我們一齊尖叫:“劉老師!”
老大帶著我們跑上潭邊的石橋,不知如何是好,我們都是旱鴨子。老大取下書包交給我,正準備往下跳,只見劉老師游出了水面。她的身子在水中顯得格外修長,她的姿勢是那樣的優(yōu)美,那花內(nèi)褲在水波中一漾一漾格外鮮艷。也許是發(fā)覺我們在欣賞她游泳的姿態(tài),她又順著潭邊游了一圈。我們對著劉老師大喊:“劉老師,快上來!”因為常聽大人說,這個潭里住著一條大蟒,還有人說,潭西南角有一個吸水洞,會把人吸進去,我們不能讓漂亮的劉老師有什么閃失。
劉老師不能穿著花內(nèi)褲回學校,老大安排其余的人回家,不能讓家長找到學校,老大和我留下陪劉老師等天黑再回學校。
初春的傍晚依然有些涼,劉老師的衣服又打濕了,我們在石壁邊生起一團火,把書包里沒吃完的紅薯和洋芋拿出來燒熱了吃,那是我這輩子吃得最香的紅薯和洋芋了。
天黑了,我們送劉老師回到學校,劉老師給我們一只手電讓我們回家。剛走到學校門口,碰到父親和方建的父親來接我們,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我們說,這事一定不能讓校長知道,父親說,正是為了不讓校長知道我們才在門口等你們,而沒到學校找你們。
不知為什么,后來還是被校長知道了。
這年暑假,劉老師就調(diào)走了,走的那天,我們?nèi)ニ退?,她才告訴我們,是她自己告訴校長的,“路途安全是大事,我疏忽了,想想就后怕,該告訴校長,要引起注意,出了事可不得了。”
劉老師走了,我們再也沒見到她。我們時常想起她,想起她優(yōu)美的游泳姿勢,想起她的花內(nèi)褲。
后來,老大畢業(yè)以后斗膽找校長問劉老師的地址,校長說,劉老師嫁給一名軍官,隨軍到山東去了,在那兒依然教書,然后給老大抄下了劉老師的地址。
老大就說:我長大了要當兵,要去山東當兵,說不定就能見到劉老師。
我們望著老大,一任地沉默。
老大又說:“那是以后的事,現(xiàn)在要做的是,每人交一份曬干的貓兒苔,二兩三兩都行,我們給劉老師寄過去?!?/p>
從那時起,這就成了規(guī)矩。
后來,日本人來了,說貓兒苔叫薇菜,是個好東西,出高價收購。老大當兵沒考取,他就種植了幾十畝貓兒苔,還搞起了深加工,賺了不少票子,他說,寄給劉老師的貓兒苔不用大家湊了,我包了。
老大就堅持了二十多年。
去年收到一封電報,說劉老師已經(jīng)去世,叫他再不要寄貓兒苔了。
老大把我們召集起來,一群幾十歲的男人哭了一場、喝了一頓,對著東邊燒了紙,也燒了干貓兒苔。
老大說:“我們的心意,劉老師肯定收到了,她希望我們幸福、快樂,大家回去干好自己的營生,就對得起劉老師了?!?/p>
臨走時,我在老大的薇菜基地上拔了一叢貓兒苔,回家栽在花缽里,每年春天,它就在花缽里生長出一種意境,一種韻味,一種涌動的情感。
山胡椒
山胡椒是一種樹,樹上結的籽叫山胡椒,在鄂西還叫“木匠籽”。
為什么叫山胡椒?大約是跟胡椒相比,它是長在山間的,是野的,所以叫山胡椒吧。
山胡椒的花是頭年就打了花苞的,在嚴寒的冬天,脫光了葉子的山胡椒樹舉著一簇一簇的花苞,黃燦燦的,在隆冬點綴著幾份春意。
過完春節(jié),拜完年,玩過獅子、龍燈,幾個太陽一晃,土豆生出幾片肥嘟嘟的葉子,白菜有一絲抽薹的跡象,山胡椒的花就陡地開放了,在鄂西的鄉(xiāng)下,開得最早的不是迎春花,也不是桃花杏花,而是山胡椒,金黃金黃,夾在那些還沒長葉的栗樹中間十分惹眼。
太陽一天一天地曬,風越來越暖和,山胡椒的花謝了,結籽了,用不了兩個月,籽就長到仁丹大小了,一簇一簇綠油油的,好看極了。
山胡椒有一種特殊的氣味,有的人覺得它香,有的人對那氣味很不習慣,特別是城里人,起初聞到那氣味,一臉的不屑,不知鄉(xiāng)下人為什么喜歡這東西,它似乎跟無知、愚昧、沒見過世面聯(lián)系了起來。
“文革”時,我的家鄉(xiāng)正鬧合作醫(yī)療,武漢軍區(qū)派了一個醫(yī)療隊來幫貧下中農(nóng)看病,幫公社培訓赤腳醫(yī)生,生產(chǎn)隊曾安排我去參加培訓。我們幾個參加培訓的人帶中飯時都帶了涼拌的山胡椒,幾個女軍醫(yī)聞著那氣味就作嘔,捂著鼻子跑得遠遠的。那天放學前,醫(yī)療隊長還叫我們以后不要帶那些鄉(xiāng)下異味的吃物……
鄉(xiāng)下人不管城里人怎么看,因為他們原本就極少見到城里人,他們按自己的方式生活。
每到農(nóng)歷四五月,人們就上山采摘來很嫩的山胡椒,去掉葉和蒂,洗凈、晾干,扯回些生大蒜,去殼、拍碎(不用刀切),和山胡椒一起裝在一只海碗或是土缽里(不要搪瓷碗和不銹鋼碗),撒上辣椒粉、食鹽、香油,用木筷拌勻腌好,約摸一個時辰,就是上好的涼菜。光看那顏色就有了幾分食欲,再舀一碗金包銀的飯,一缽懶豆腐,一碟酢廣椒炒臘肉,那真是莊戶人家的美餐。
這自然是嘗鮮,要想常年吃上山胡椒,可以多加工一些儲存起來,最原始的辦法是把拌好的山胡椒放在壇子里,注上壺水,需要時舀一小碟出來,味道依然很鮮,不過,時間一長,略微有些酸味。后來,有人想出了新的儲存方法,把拌好的山胡椒放在深色的玻璃瓶里,把燒過又涼好的香油倒進瓶子里,山胡椒綠油油的竟然好長時間不變,即使放上一年,也不會有酸味,現(xiàn)在超市里出售的基本上都是用的這種儲存方法。當然有了冰箱以后,又有了新的儲存方法,把山胡椒洗凈晾干,用保鮮膜一小袋一小袋包好,放在冷凍室里,要吃的時候打開一小袋臨時腌制,那顏色、氣味竟然同新采回來的毫無區(qū)別。
山胡椒不僅是涼菜,而且是特別好的佐料,山胡椒炒土豆片是鄂西許多餐館的特色菜,特別是做魚火鍋,放些山胡椒那是美味。在我的老家,有一個魚館生意出奇地好,很多人吃過以后,還要打包給家人帶回一份。有一回省城的幾位作家到那兒吃過,一定要帶回一些讓省城的朋友品嘗,帶幾百公里,用塑料袋肯定是不好裝,他們竟然買了兩只碩大的保溫桶??粗麄兺赝袄镅b魚時那興奮的樣子,我說:你們城里人可是看不起我們鄉(xiāng)下人愛吃的這種異味的東西喲。他們說,那是假城里人,真正城里人是沒吃過的要吃,沒體驗過的要體驗,那才是一個逐漸完整的人生。因為餐館的生意好,好多人打聽他用的什么佐料,原來他自制了一種特殊的醬,山胡椒便是這醬的主要成分。
山胡椒還是散氣的藥,做藥的當然是老山胡椒,等到它在樹上長老開始變黑時,摘下來,放在簸箕里曬干,一包一包用牛皮紙包起來,吊在房梁上,要是誰腹脹腹痛,取幾粒碾碎,溫開水送服,幾個嗝一打,或是幾個屁一放,立馬就好了。有時醫(yī)生處方里開了胡椒,藥鋪里又恰好沒有胡椒了,醫(yī)生就用山胡椒代,不過把一克的劑量改成兩克罷了。
山胡椒原本是野生的,混雜在樹林里,這里一株那里一株,它和銀杏樹一樣,雄株是不結籽的,偏偏雄的比雌的多,每到春天,男人們便滿山遍野去尋山胡椒采,后來,人們就在田間地頭栽上一兩棵,就省去了許多麻煩。再后來,鬧“以糧為綱”時,隊長下令把田邊地頭的山胡椒樹都砍了,把砍下的樹枝樹干運到生產(chǎn)隊的瓦廠燒瓦,一窯瓦燒下來,山胡椒的氣味在楊家沖飄逸了半個月。
楊家沖的山胡椒樹幾乎砍完了,只有貧雇組長石忠樹的一棵保留了下來,那棵樹在他自留地里,因為樹齡長,已經(jīng)到鋼筋鍋粗了,這樣粗大的山胡椒樹是很少見了,砍了也怪可惜,生產(chǎn)隊長就手下留情了。
這年春天,我和洪波就商量到他那兒去偷山胡椒。白天是不能去的,晚上,我倆去抓石雞(鄂西叫“梆梆”),兩個人提了一條口袋,備了兩個三節(jié)電池的手電,順著小溪間往上抓,抓到石家灣時,已經(jīng)有了半口袋,我們把口袋系好,放在水苧麻叢里,就奔那株山胡椒而去。因為看不見,葉子和山胡椒一起摘下來裝進口袋里,后來覺得還是慢,就把結得密的樹梢折下來,抱到山邊坐下來摘,我們倆所有的衣服口袋都裝滿了才收兵回營,去提石雞的袋子。走到放口袋的地方,用手電一照,不禁傻了眼,口袋竟然散了,石雞跑了一大半,我們把附近還沒跑遠的抓了一些回來,悶悶不樂地各自回家。
第二天,從石家灣傳來了罵聲,父親從山胡椒的氣味里就猜到了是我們干的,他要我去賠禮道歉,我死活不去,父親抓起身邊的一只打杵準備來打我,母親連忙來攔,母親說:“子不教,父之過,要道歉也是你帶他去?!?/p>
父親帶我去了石家灣,把我們摘的山胡椒抓的石雞全帶去了,我站在那兒低著頭一言不發(fā),父親賠著笑臉說著好話,石忠樹老人沒有要那些山胡椒,“這大一樹山胡椒,我們一家人也吃不完,要摘說好了我?guī)湍銈兏?,不該折樹枝……”兩串石雞老人要了一串,“要是你們一家都來了,就在我這兒煮了吃,你屋里還有兩張嘴,帶回去都嘗個鮮吧?!?/p>
我們走下稻場坎時,碰到了石忠樹老人挑水的孫女,她向我做了個鬼臉,以前覺得那女孩兒還有幾分耐看,那一天,覺得難看死了。
歲月流逝,光陰荏苒,后來分田到戶,土地承包,各家各戶的田間地頭又栽上了山胡椒,這東西又多了起來。我進城以后,鄉(xiāng)下的親戚、朋友常在春天托人給我捎去許多山胡椒,特別是被我稱做舅的覃春大醫(yī)生幾乎每年都給我捎。后來,城里的菜市場賣山胡椒的也多了起來,我才叫他們不必再費這個心思,這才停了下來。
去年的一天,在街上看到縣政協(xié)的林主席,他說他發(fā)展了幾十畝山胡椒林,叫我抽時間去看一看。我去的那天,陽光很好,幾十畝山胡椒樹在微風吹拂下,翻出葉背面的白色,正如幾萬人手執(zhí)道具的集體操,壯觀極了!林主席說,山胡椒現(xiàn)在已經(jīng)形成了產(chǎn)業(yè),山胡椒罐頭、山胡椒醬、山胡椒油……市場供不應求,現(xiàn)在正準備擴大種植規(guī)模。
我原來以為一個小小的涼菜和佐料不過隨便吃吃,哪會有這么好的市場前景,難道真會有那么多人喜歡吃?女兒和女婿從美國回來,出生于上海的女婿起初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慫恿他嘗一點試試,后來竟成了每頓飯的必需,返回美國時因為不能攜帶,竟然有了很深的遺憾。挑剔講究的上海人對它竟如此情有獨鐘,你就不難想象它為什么會有市場。除了它確實極富個性的口味讓人依戀以外,大多數(shù)人總是會對未知世界充滿好奇和向往,總想嘗試以前沒有接觸過的東西。
奇特的味道和這種情感取向結合在一起,山胡椒就從鄂西走向了更遙遠更廣袤的地方。
它會在更多人的意念中生長。
雀米飯
鄂西山高路遠,往日的運輸,多靠腳夫。
在我的老家,桐油、山棕等山貨土產(chǎn)都是由腳夫背到縣上的水碼頭資丘,再將食鹽、布匹、煤油等工業(yè)品用木背子背回來。
到資丘翻山越嶺,一百多里地,再壯實的漢子,一個來回也要四天。
這四天里,總要吃飯,可腳夫們掙幾個苦力錢,怎下得起館子?起初是帶兩升包谷面,一罐咸菜,在路上拾一把干柴,餓了,找一戶人家,借個鍋灶,炒一碗包谷面飯吃,此謂之“打火”。太陽落山了,還要抓緊趕路,直到天完全黑下來,看得見稀稀落落的燈火了,才敲開一家人的門討歇。人家應允了,才可以進屋,尋一塊鋪板或是一床蓑衣以備睡覺之用,而睡覺之前,自然再炒一碗包谷面飯。碰上善良人家,說不定施與一碗米湯,一碟泡辣椒或是一碗懶豆腐,自然是千恩萬謝。
從我的老家到資丘,多是崇山峻嶺,有幾十里地幾無人戶,偶有幾戶人家,難免也有關門插鎖的時候,“打火”就成了問題,腳夫出門時便背了蒸熟的粑粑,倘是秋冬還好,若是春日夏季一天就餿了。有一回祖林從資丘回來時吃了變餿的粑粑,拉了幾天肚子,不得不把貨寄在一戶人家回來醫(yī)病,等看好病再去把貨背回來交給鋪子上,比發(fā)貨單子少了兩斤鹽,他不僅沒有弄到工錢,還倒貼了錢才把鹽錢扯平。
從此,再沒有人帶粑粑等熟食上路了,取而代之的就是“雀米飯”。
雀米飯就是先把生米做成熟飯,然后把飯攤在鍋里用文火炒干,還可以放一點菜油,撒幾粒鹽,也有的還會放幾粒豆豉在里面。飯要炒枯,但不焦不糊,因為炒干了的緣故,飯粒變得很小,很像鳥雀撿食的癟谷碎米,所以叫做雀米飯。
它十天半月不餿不壞,而且重量也比以前帶的吃食輕了許多,碰到家戶人家,倒半碗雀米飯,斟半碗開水,泡上十來分鐘,就可以漲成一碗飯,而且有滋有味。萬一沒有人家,沒有開水,吃幾把雀米飯,喝一碗山泉水,讓它在肚子里發(fā)漲,同樣可以充饑。
雀米飯首先是榴花發(fā)明的,后來幾個腳夫的婆娘都找她學藝,很快這方法就在我的老家流傳開來,非但是背腳的人,出去挖荒田、打葛葉中午不能回家吃飯時,都會預備些雀米飯帶上。為了給我掙學費,父親也做過腳夫,母親也從榴花那里學來了雀米飯的做法,她在雀米飯里又加了酢辣椒,飯更香了,又有一絲辣味,好吃極了。
雀米飯雖是好東西,也鬧出過事故。大兵第一次隨腳夫去資丘背貨,那時他還沒結婚。雀米飯是他母親炒的,母親一再叮囑,雀米飯一次不能吃多,這話他也記住了。
他是第一次背腳,哪有那些老腳夫有韌勁?太陽還沒上中天就餓,又一直忍到太陽偏了多遠才坐下充饑。
因為太餓,加上他母親炒雀米飯時放了一些干鹽菜,他覺得真是好吃,就把母親的話忘了,幾個老腳夫打泉水回來才發(fā)覺他吃過了量,連忙把沒吃完的奪了下來。就是他已經(jīng)吃下的,待會一發(fā)漲,準會把他的肚子漲破,怎么辦?得趕快讓他吐出來,于是有人在他喉結下挖,有人講骯臟的故事,把旁的人說得要吐了,他卻一點吐意都沒有。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一個老腳夫抓一泡狗屎塞進他嘴里,他才吐出來。
大兵的命是保住了,但他從此不再吃雀米飯,一想到雀米飯,他就想到了狗屎,所以,他也沒做成腳夫,而去學了木匠。他的木匠手藝后來成為全沖第一,他為腳夫們修背子總是不要錢。
隨著時代的變遷,腳夫漸漸地消亡了。起初有了騾馬隊,馬鈴的叮當聲代替了腳夫們打杵的叮當,騾馬們不用吃雀米飯,每頓半升包谷一捆豆秸就是美味了,再后來,公路像發(fā)達的神經(jīng),延伸到鄉(xiāng)村的每個角落,不要說沒有人背貨,幾乎一切的運輸都被車子代替了,汽車不能到達的地方,也是摩托車的世界。鄉(xiāng)村小伙子們的摩托車上,一會兒坐著穿紅戴綠的戀人,一會兒綁了塊木板,又拉著一頭肉豬,買東買西自不必說,連運稻子都是用摩托。前些年,我到鄉(xiāng)下的學校去,碰上放學,老師們的摩托車是魚貫而出,學校成了摩托車最為集中的地方。最近幾年,摩托車少了,轎車開始多了起來,現(xiàn)代交通工具的特點是方便、迅捷,雀米飯是永遠不需要了。
去年暑假,隨旅行社去山東和大連旅游,一臥一飛,在火車上要不短的時間,火車的餐車又貴又不衛(wèi)生,而我又有方便面厭倦癥。前幾年坐火車,從上車到下車總有人在泡方便面吃,甚至連軟臥車廂也未能免俗,一車的方便面氣味包裹著你,下了車,連頭發(fā)里邊也是方便面的氣味,我寫過一首小詩:
火 車
一串鐵箱子
在大地上奔跑
鐵箱子里
裝著女人的香水
男人的汗液
也有少量愛情花朵的芬芳
然而,它們都被
快餐面的氣味粘貼
直到火車到站
車門打開
這特殊的氣味如同遭遇木馬
依然無法剪切和刷新
因為我排斥方便面,所以想法去尋找其他食物。
終于,在超市的方便面旁邊找到了一種泡飯,有牛肉味、香姑味、熏魚味……仔細閱讀食用方法,才知道,它特類似我老家的雀米飯,只是運用現(xiàn)代抽真空的技術,加了一點配菜而已。
我想,要是用我老家加工雀米飯的方法和配方做成泡飯,再加上“豆?jié){巴”、“臘排骨”等配菜,名字就叫“楊家沖雀米飯”肯定會暢銷。不過,加工的速度和規(guī)模受到限制,不一定辦得起來,這是一個講速度、規(guī)模、利潤的年代,一切原始的、手工的東西都在遭受排斥和拋棄。什么時候,人們可以放下速度、規(guī)模、利潤這些東西,來追求健康、自我、原汁原味的東西時,這個世界才真正進步了。
不過,雀米飯可能趕不上這個時代了,不但榴花已經(jīng)謝世,我的母親已年近八十,還有,它是和松枝燃燒的畢剝聲、粟樹燃燒產(chǎn)生的火炭相依而生的,天然氣、電都無法實現(xiàn)炒雀米飯的“文火”。
很多好吃的有趣的東西被科技和速度毀滅了,伴隨而來的將是人種的衰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