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
乾隆性好文學,自謂“平生結集最于詩”。因為他本人就是行家里手,而又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力,懷著偏私狹窄的心理,多以疑慮猜測同時代的文人和作品,他的高文化素養(yǎng)和學術造詣,恰成為摧殘文化學術的武器,制造了大量文字獄。據(jù)統(tǒng)計,乾隆時期文字獄130多起,超過了順治、康熙和雍正時期的文字獄的總和。其捕風捉影之荒唐,株連之廣泛,處理之嚴酷,也超過了乃祖和乃父。
有清一朝,許多文字獄大案,多是由告密造成的,其源頭得從順治末年至康熙二年的莊氏《明史輯略》案說起。
明末天啟年間,曾任宰相的浙江烏程人朱國楨退休后,寫成一部《明史》。清兵入關時,朱家道衰落,遂以千金把書稿賣給當?shù)馗皇仪f廷鑨,莊得書稿后請一些文人加以潤色并補上原稿所缺的崇禎年間事,最后改名《明史輯略》作為自己的著作。不久,莊去世,其父莊允城又請一些文人作序,莊廷鑨的朋友、富商朱佐明資助刻印成書。此書是明人所作,書中又多次提及明末與滿人在遼東的戰(zhàn)爭,用的都是明朝人的觀點和語言。莊氏在修改時沒有對此刪改或刪改未盡。清兵入關后,這些用語自然被認為是“叛逆”語言。告發(fā)此書的是一個名叫吳之榮的無賴。此人原是一個大貪官,曾以敲詐手段得贓款數(shù)十萬金,被人告發(fā),判以重刑,遇新皇帝康熙即位大赦獲釋。但他賊心不改,到處窺伺發(fā)財機會。他發(fā)現(xiàn)《明史輯略》一書有油水可撈,就向莊、朱兩家富家敲詐,不遂,就告官,幾經(jīng)周折,釀成清初大獄。莊、朱兩家及姻黨親友、男女老少全部鋃鐺入獄,與此相關的寫字、刻板、校對、印刷、裝訂、書商、購書者、藏書者和讀者俱不能免,被捕者達2020多人,被殺者200多人(一說70多人),其中18人被凌遲處死,上任不及半個月的歸安訓導王兆勛和新任湖州太守的譚希閔俱以“放縱看守”等罪名處絞。沒官為奴或流徙者無數(shù)。
在此案中,吳之榮被認為是立了大功,又被重新起用,官至右都御史,而且分得莊、朱兩家財產(chǎn)的一半。吳之榮用數(shù)百人的頭顱和鮮血染紅了自己的頂子,升官又發(fā)財,遂使后世無賴之徒心生羨慕,紛起效尤。
乾隆多次諭令各省巡撫大員和各級官吏搜查禁書,對于積極的就給予獎勵和升官,對于不積極或認為處理不力的就予以申斥治罪。
各省巡撫及各級官員戰(zhàn)戰(zhàn)兢兢,到處搜查“禁書”,弄得各州縣鄉(xiāng)里騷然;官吏們在處理案犯時也就無限上綱,寧枉毋縱,寧嚴毋寬。而何謂“悖逆”,何謂“違礙”,又沒有個標準,更無法可依,官員們處理時就可隨意解釋,弄得對手家破人亡。
在這種森嚴文網(wǎng)中,勢必產(chǎn)生一批文化鷹犬。他們?yōu)榱讼蛑髯友φ堎p,為了自己飛黃騰達,到處窺探捕捉對象,浙江巡撫覺羅永德就是一個典型。他在乾隆三十三年向皇帝密報:“為盤獲行蹤乖僻、詩句牢騷可疑之犯……臣諄飭各屬,無論窮鄉(xiāng)僻壤,庵堂歇店,細加盤詰?!惫俑腥绱嗣茉L,無恥文人更為虎作倀,出入店鋪、學館,甚至到私人書房中用偷、騙等卑鄙手段獲得密告材料。社會風氣由是大壞。
文字獄之為害,不只使當時無數(shù)無辜者人頭滾滾落地,血肉橫飛,無數(shù)婦孺被世世為奴,或被流放蠻荒之地世世服苦役,而且對后世數(shù)百年俱有深遠的影響,成為使我國長期落后積弱的重要因素。
清代人李祖陶在《邁堂文略》中指出:“今人之文,一涉筆唯恐觸礙于天下國家……人情望風覘景,畏避太甚。見鱔而以為蛇,遇鼠而以為虎。削剛正之氣,長柔媚之風。此于世道之心,實有關系?!边@是符合實際的。
直到鴉片戰(zhàn)爭前后,中國到處仍然是“茶房酒肆之中,亦大書‘免談時事四字,儼有詩書偶語之禁”。龔自珍的詩句“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可謂一字一淚。
官員們不敢過問國家存亡和百姓的死活,不敢言改革和創(chuàng)新,只能終日揣摩上意,歌功頌德,唯唯諾諾,俯首帖耳當奴才。
龔自珍在去世前曾大聲呼喚“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其實,“江山代有才人出”,人才總是有的,只是在當時專制制度壓抑下,即使有人才也不能被重用,不能發(fā)揮其才干。得意的只是善于揣摩圣意、吹牛拍馬、出賣國權的庸才、奴才。天下以一人之是非為是非,輿論是一律了,人們變得聽話了,但也變得卑瑣萎靡了。
中國的積弱貧窮,固然有其深層次的社會、經(jīng)濟、政治結構的原因,但是清王朝長期實行的文化專制的恐怖政策卻難辭其咎。(摘自《書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