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時進
我國歷史文獻對于釣魚島的記載見于南宋的《輿地紀勝》,明代的《順風(fēng)相送》《籌海圖編》,清代的《臺海使槎錄》等著作。明清兩代多次派遣使臣冊封琉球國王,惜成化十五年(1479)前出使之文獻因遭回祿之災(zāi)等原因而鮮存,但嘉靖十三年(1534)陳侃以下歷代冊封使具有官方文書性質(zhì)的《琉球使錄》至今傳世,其中關(guān)于海疆地理的詳實記載已經(jīng)為學(xué)界所關(guān)注和研究。值得注意的是,在明清別集和相關(guān)文獻中,也保存了不少以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為題材的詩歌,這些既是文學(xué)作品,同時也具有歷史地理實錄的性質(zhì)。
?笠 釣魚島詩歌作者身份
釣魚島題材詩歌的作者主要是明清兩代前往琉球冊封的使臣及其從客。從永樂初至光緒五年(1879)琉球滅國,明清兩朝派出的冊封使團前后二十五次,其中明代十七次,清代八次,任命正、副冊封使至今得其姓名者四十五人。
冊封使承擔(dān)著宣諭國禮,懷柔遠人的文化使命,明清兩代皆極重視,而清代更有過之,選任制度也漸趨完善。冊封使受詔后除監(jiān)造封舟外,主要任務(wù)即組織使團。明清兩代冊封使團都頗為龐大,一般在五百人左右,最多時達七百人。除了雜役、船夫、官兵外,尚有若干高僧、道士、醫(yī)生、天文生等隨行。張學(xué)禮《中山紀略》云:“封舟過海,例有從客偕行?!蔽娜藦目驮趯K竟P硯外尚有文化交流之任,由正副使邀約,一般都是富有一定聲名的詩人和書畫家,亦有部分親朋好友。其中地位較高的文人從客,亦可以帶侍從隨往。凡正式使團成員“例有頂帶”,“乃服五等,乘八騶”,權(quán)享一時之寵榮。
正是這些琉球冊封使和從客,在四百六十多年間成為一種特殊的文學(xué)群體。從受命奉節(jié)閣僚和親友賀任送別,到登上封舟往來于滄溟海途,直至返國復(fù)命,其過程恰恰形成了一個特定時空的專題性寫作環(huán)境。在這個文化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了一定數(shù)量的以釣魚島列島及其海疆為題材的詩歌作品,留下了彌足珍貴的歷史見證。
?笠 琉球冊封使的釣魚島詩歌
明清兩代琉球冊封使身系朝廷使命,除冊封禮儀外,亦負有稟報冊封行程以及疆域地理之任;而作為文人,在滄海茫茫的使路上往往為驚險風(fēng)濤和奇絕風(fēng)光所吸引,發(fā)現(xiàn)的眼光和驚奇的詩興,激發(fā)他們用詩筆記載沿途島嶼,描寫海上經(jīng)歷。其中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是重要的觀察地標,也是其自覺的寫作對象。
釣魚島列島位于我國臺灣島東北方,在北緯25°44'~25°56'和東經(jīng)123°28'~124°34'之間,由釣魚嶼、黃尾嶼、赤尾嶼、南小島、北小島及其附近的三個小礁組成,陸地總面積約6.3平方千米。它是大屯山及觀音山山脈向東北延伸入海底的突出部分,在地質(zhì)上與臺灣東北方花瓶嶼、棉花嶼、彭佳嶼一脈相承。釣魚島,明清兩代往往稱為釣魚臺、釣魚山、釣嶼、釣臺;黃尾嶼,亦稱黃尾山、黃麻嶼、黃尾、黃毛嶼、黃嶼;赤尾嶼亦稱赤尾、赤尾島、赤坎嶼、赤嶼;另外黑溝,亦稱黑水、黑溝洋(即沖繩海槽),是顯著的中琉海疆分界,倍受關(guān)注。凡此種種,皆見于詩章。
釣嶼
◎郭汝霖
天畔一舟橫,長風(fēng)萬里行。
黃鼙浮浪遠,釣嶼蘸波明。
蜃氣山將結(jié),濤聲笛共清。
倚檣時浩嘯,奇覽慰生平。
赤嶼
◎郭汝霖
赤嶼盤盤立,不風(fēng)舟動搖。
中孚敢自信,余事瓦虛飄。
幽贊歸神貺,安全荷圣朝。
海邦忽伊邇,早晚聽夷謠。
郭汝霖(1510—1580),字時望,號一崖。江西永豐(今吉安)人。嘉靖三十二年(1553)進士。四十一年(1562),郭汝霖一行至琉球冊封,回國后著《重修使琉球錄》,記述經(jīng)歷有云:“閏五月初一日過釣魚嶼,初三日至赤嶼焉。赤嶼者,界琉球地方山也。再一日之風(fēng),即可望見姑米山矣?!惫炅赜小妒椒课募肥恚夺瀻Z》、《赤嶼》錄于卷三。
《奉送悔齋年長兄使琉球二首并請教正》其二
◎倪燦
琉球遠接扶桑國,萬里波濤此去看。嶼轉(zhuǎn)梅花吞倒景,洋開黑水盡驚湍。長鯨鼓浪云垂墨,老蚌含珠夜吐丹。身到南溟瞻北斗,佩聲猶憶鳳樓寒。
倪燦(1626—1687),江寧上元人,故此詩后署“秣陵弟”??滴跏四辏?679)召試博學(xué)鴻儒,中式為一等二名,官授翰林院檢討。熟精史志目錄學(xué),工于詩文。汪楫將出使琉球,嚴繩孫召集倪燦、彭孫遹、周清原、徐嘉炎、徐釚、尤侗、邵吳遠、趙吉士、李澄中等博學(xué)鴻儒科同年為其餞別,各有詩文相贈,嚴繩孫即興繪其情景為《餞別圖》,龐元濟《虛齋名畫續(xù)錄》卷四收錄諸鴻博題詠詩文,倪燦此詩書于彭孫遹(首位)之后?!皫Z轉(zhuǎn)梅花吞倒景,洋開黑水盡驚湍”二句正是敘述從梅花港開洋至黑水溝這一完整的領(lǐng)海疆域情景,可見黑水溝作為中琉分界乃成為士人東海疆域認同。這一系列作品中,徐嘉炎《壬戌新秋偕諸同年送別悔齋年長兄奉使冊封琉球公宴序》中云及“針分甲乙,道經(jīng)赤坎、黃麻”尤可注意,足見黃尾嶼、赤尾嶼等釣魚島附屬島嶼頗為士人了解,釣魚島列島概念不止在“航海圖經(jīng)”中,已成為士人文學(xué)作品構(gòu)成之意象。
前使汪檢討楫家獲觀《琉球畫障》,作歌示令子寶裘、令孫篪先(節(jié)錄)
◎徐葆光
海程千里不到處,俄然一目窮秋毫。問途已經(jīng)得遺跡,流虬半面留生綃??~裝為我拂蠹粉,紫瀾滿壁風(fēng)蕭蕭。幅連十二海山出,高華一朵盤靈鰲。郎君指點舊游地,親隨使節(jié)凌滄濤。南風(fēng)三日越重崄,釣魚諸嶼隨帆漂。一針姑米到那霸,迎恩亭下初回潮。傾國來觀天上使,兩崖蟻聚紛僬僥?!?/p>
徐葆光(1671—1740),字亮直,號澄齊,別號二友老人。江蘇長洲(今屬蘇州)人??滴跷迨荒辏?712)探花,授官翰林院編修,康熙五十七年(1718)任冊封琉球副使,編成《中山傳信錄》六卷,另有《海舶三集》三卷。是徐葆光為準備出使訪問汪楫家,其時汪楫已辭世,但當(dāng)年所繪《琉球畫障》為其子孫珍藏。徐葆光展圖而言“釣魚諸嶼”,實與今人所言“釣魚島列島”完全相同;而“幅連十二海山出,高華一朵盤靈鰲”,說明“高華嶼”為海上沿途十二山之一,且形神俱美。在琉球期間,徐葆光作有《琉球三十六島圖歌》云:“琉球?qū)賺u三十六,畫海為界如分疆。”“姑米馬齒渺何許,面南極望空清蒼?!边@里明確說明琉球國之“屬島”共三十六,證之《中山傳信錄》卷四《琉球地圖·琉球三十六島》,其三十六島分屬“三山”,按方位為:東四島、正西三島、西北五島、東北八島、南七島、西南九島。各島名一一俱列,以姑米、馬齒為門戶,無黑水溝以西任何島嶼。
過釣魚臺
◎趙文楷
大海蒼茫里,何人釣巨鰲。
老龍時臥守,夜夜浪頭高。
渡海放歌行
◎趙文楷
朝登南臺舟,暮發(fā)五虎門。長風(fēng)獵獵西南來,海天一氣羲娥昏。手執(zhí)龍節(jié)向東指,一別中原今始矣。借問何時卻復(fù)還,海水直下千萬里。黑溝之洋不可以徑跨,雷隱隱兮在下。龍之來兮從如云,天吳海若爭紛紛。雨翻盆而直注,浪山立而撲人。坎坎兮擊鼓捶,大豖兮投肥羜;兵戈林立炮車陣,長鯨戢尾茹不吐。忽云霽而天開,見姑米之一柱。誰言滄海深,滄海終有底……
趙文楷(1760—1808),安徽太湖人。嘉慶元年(1796)狀元,授編修。嘉慶五年(1800)充冊封正使,這是自明代以來首次詔令狀元出使,有“天下福星”之譽。趙文楷親自刪定出使琉球詩作,編成《槎上存稿》?!哆^釣魚臺》、《渡海放歌行》見此書卷五。
航海詞二十首
◎李鼎元
魚挾舵行雀繞桅,百靈都為護舟來,任公一去無消息,海上何人理釣臺(原注:山名)。(其十二)
雷火何年燒赤尾(原注:山名),斷霞千古映波紅,不知黃尾山何處,海燕群飛落照中。(其十三)
球人罔識黑溝名,祭海唯看赤尾橫,我有豨羊無死處,便令投入不須兵(原注:球人不知黑溝,但見赤尾嶼,即投豬羊以祭,此行實不見溝,因即令投祭。汪舟次《雜錄》所謂威之以兵者,復(fù)無所用)。(其十四)
李鼎元(1750—1805),乾隆四十三年(1778)進士。嘉慶五年以內(nèi)閣中書充冊封副使,其所作有《使琉球記》《球雅》等。其中《使琉球記》以日記體記錄奉節(jié)冊封全程,文獻翔實?!肚蜓拧窞檎Z言學(xué)著作,考訂琉球方言音義甚詳。
?笠 琉球冊封使團從客的相關(guān)作品
如果將歷屆冊封使團看作一個特殊的文學(xué)群體,那么正副使便是其主盟者,而從客中的文人,則是這個群體形成的基礎(chǔ)。這些從客在海途之中和冊封之地都創(chuàng)作了很多以“航?!睘轭}材的作品,其中亦有與釣魚島及黑溝相關(guān)的記錄和描寫。茲舉兩例:
王文治(1730—1802),乾隆二十五年探花,授編修。乾隆二十一年(1756)隨全魁至琉球,一路以詩紀行,其《渡海吟》詩云:
海門一揚帆,浩蕩不能止?!鰧祽K變瑤碧,黑水之溝深似墨。混沌如游邃古初,元黃不辨乾坤色。那須然犀更照耀,颯颯陰風(fēng)戰(zhàn)毛骨。方知中外有分疆,設(shè)險惟天界殊域。我聞百川萬派清濁殊,于廓靈海常委輸。奔騰日夜不肯歇,機關(guān)運轉(zhuǎn)如轱轆。偷閑我欲問真宰,問渠東去將何如。
陳觀酉(1799—1849),字仲博,號二山,室名含暉堂。工楷書,山水宗法黃公望。道光十六年(1836)以從客身份隨林鴻年(正使)、高人鑒(副使)出使琉球。其《釣魚臺》詩云:
釣魚臺過問花瓶,
萬里靈槎耀客星。
利涉由來憑福命,
不須先勒玉棺銘。
為數(shù)可觀的從客在出使過程中每書見聞,多涉海程和琉球三山,而沈復(fù)據(jù)傳尚有《海國記》之作。對大量從客的相關(guān)作品需要做深入扎實的發(fā)掘和整理工作。另外,關(guān)于釣魚島問題,一些乘槎宦游臺灣者亦有相關(guān)詩歌作品,亦應(yīng)予以重視。如《臺灣生熟番輿地考略》之《周定軒夫子題辭》即頗為珍貴。周發(fā)藻(1836—1915),字定軒,湖南湘陰人。鄉(xiāng)人有黃逢昶者,字曉墀,光緒初任吏臺灣,光緒八年(1882)撰《臺灣生熟番紀事》竣稿,定軒閱后“欽佩無已,謹題辭三首”,第三首云:“新從閩海唱刀還,臺北臺南記往還。幕府昨逢余節(jié)度,地圖先問釣魚山?!币淮咳藢ψ鳛轭I(lǐng)海疆域釣魚島的關(guān)切騰躍于心底與筆下,由此也可見直到清末“釣魚山”都明確在我版圖之中。
文學(xué)作品,本質(zhì)上是一個民族的歷史史料;而詩歌記載詩人行跡與精神,足可為民族歷史之見證。趙樸初先生作為嘉慶五年冊封使趙文楷的六世孫曾通過家集閱讀,1979年5月22日《致友人艾中全書》云:“先太高祖赴琉球途經(jīng)釣魚島的詩及離開釣魚島放洋時的詩作證,說明當(dāng)時國人心目中尚以釣魚島屬于中原范圍,還談不上邊陲?!边@里提及的“先太高祖赴琉球途經(jīng)釣魚島的詩及離開釣魚島放洋時的詩”,即前文所述趙氏《過釣魚臺》和《渡海放歌行》。相信隨著相關(guān)文獻鉤稽和考證工作的展開,一定能夠發(fā)現(xiàn)更多的以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為題材的文學(xué)作品,可以為這一重要的國家歷史問題的研究提供佐證,同時也能為明清文學(xué)史研究拓展出一片新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