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輝
(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387)
詩意的表達與情感的隱喻
——戴望舒與命運之作《妾薄命》
周思輝
(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387)
戴望舒在《詩論零札》中反復強調忽略“詩的音樂性”,注重“詩的情緒”,《妾薄命》充分體現(xiàn)了戴望舒轉型后的詩藝觀。同時,《妾薄命》也是戴望舒愛情生命的隱喻,是一個單戀者充滿隱秘與哀怨的愛情生命的注解。
戴望舒;《妾薄命》;情緒;情感;隱喻
戴望舒(1905~1950年)生前共出版過四部詩集,《我的記憶》(1929年4月上海水沫書店出版)、《望舒草》(1933年8月現(xiàn)代書局出版)、《望舒詩稿》(1937年1月上海雜志公司出版)、《災難的歲月》(1948年上海星群出版社印行)。第二部詩集《望舒草》在出版時附有《詩論零札》十七則,是這一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理論總結。《望舒草》的編輯表明戴望舒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放棄了對音樂美的詩美追求,“詩不能借重音樂,它應該去了音樂的成分”[1]112,所以為其贏得“雨巷詩人”盛名的《雨巷》因富于音樂的節(jié)奏美而被排除在外?!舵∶肥怯啥藕庾餍虻摹锻娌荨分械?4首,這首詩在整個詩集中并不靠前,但是對戴望舒來說,卻意義重大,一是這首詩是戴望舒文學觀轉型期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的獨特注腳,二是這首詩是戴望舒愛情生命的隱喻。后者在以往的研究中沒有引起注意,即使連《妾薄命》①這首詩也很少有人單獨提及,只是在戴望舒詩歌研究中一筆帶過,這樣《妾薄命》的特殊意義就被遮蔽了。
1932年11月,戴望舒在《現(xiàn)代》雜志第二卷第一期發(fā)表《詩論零札》,表明自己詩創(chuàng)作的詩藝理念,也表明了試圖擺脫《雨巷》時期的創(chuàng)作束縛,迫切尋求一種新的表達和創(chuàng)作方式來實踐其理念的心情?!对娬摿阍饭彩邨l,在第四條中戴望舒表達了對新的表達方式的渴望:“象征派的人們說:‘大自然是被淫過一千次的娼婦?!切碌逆綃D安知不會被淫過一萬次。被淫的次數(shù)是沒有關系的,我們要有新的淫具和新的淫法。”[1]112這句話十分的露骨,在1937年1月戴望舒的第三部詩集《望舒詩稿》出版時,所附《詩論零札》就刪去了這一條,變成了十六條?!靶碌囊吆托碌囊ā笔窃娙嗽趯ふ以娮鲃?chuàng)新理念的觀念,新的突破口的探尋也表明“五四”運動后詩人對新詩的發(fā)展所具有的詩藝自覺與責任。在戴望舒的第一部詩集《我的記憶》中,《舊錦囊》一輯中的《寒風中聞雀聲》《自家傷感》《生涯》《Fragments》《凝淚出門》《可知》,《雨巷》一輯中的《不要這樣盈盈的看》《雨巷》《殘葉之歌》《Mandoline》,不僅有辭藻的華麗芬芳,押韻的整飭,更有節(jié)奏的明快,層次的錯落有致,富有音韻之美。但是,格律嚴謹、拖沓冗繁的弊病限制了詩人天馬行空奔放的詩情表達?!肮潭ㄒ粋€樣式寫,習久生厭;而且我們也的確感覺到刻意求音樂美,有時候倒還不如老實去吟舊詩。我個人寫詩的興致漸漸地淡下去,蟄存也非常少作,只有望舒卻還繼續(xù)辛苦的尋求著,并且試驗著各種新的形式?!盵2]6戴望舒提出“詩不能借重音樂,它應該去了音樂的成分”“詩不能借重繪畫的長處”“單是美的字眼的組合不是詩的特點”[1]112,這些理念與前期的創(chuàng)作詩風有明顯差異,難怪戴望舒在編第二部詩集《望舒草》時,只保留了《我的記憶》一輯中的七首②,加上當時較近時期創(chuàng)作的部分詩歌?!锻娌荨返慕Y集充分見證了“韻和整齊的字句會妨礙詩情,或使詩情成為畸形的。倘把詩的情緒去適應呆滯的,表面的舊規(guī)律,就和把自己的足去穿別人的鞋子一樣。愚劣的人們削足適履,比較聰明一點的人選擇較合腳的鞋子,但智者卻為自己制最合自己的腳的鞋子”[1]113。戴望舒顯然以智者自居,《望舒草》的編選及其中的部分詩歌創(chuàng)作充分驗證了這一點。多年后施蟄存在為《戴望舒詩歌全編》所寫的引言中說:“為了符合他的理論,他編《望舒草》的時候,才完全刪汰了以音韻美見長的舊作,甚至連那首膾炙人口的《雨巷》也不愿保留下來。這樣,《望舒草》就成為一本很純粹、很統(tǒng)一的詩集。無論在語言辭藻、情緒形式、表現(xiàn)方法等各方面,這一集中的詩,都是和諧一致的,符合于他當時的理論的。這本詩集,代表了戴望舒前期詩的風格?!盵3]2“《望舒草》標志著作者藝術性的完成。”[3]4可以說《望舒草》是戴望舒找到的他認為“合腳的鞋子”?!舵∶肥谴魍嬖娝嚴碚撧D型后的恰當詮釋。
“妾薄命”最早見于《漢書·孝成許皇后傳》“奈何妾薄命,端遇竟寧前”,屬于樂府的雜曲歌辭,后演化為詞牌名“妾薄命”,三國時期的曹植、唐代詩人李白和武平一、北宋詩人陳師道、明朝公安派主帥袁宏道等都曾以《妾薄命》為題作詩,或表達失寵悲憤之情,或表達反諷之意,或表達忠誠之心,或表達心酸哀怨之思。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里面,很少有人再用這一詞牌名作為詩題,戴望舒是不多中的一個。戴望舒《妾薄命》寫作的具體時間已不可考,但可推測大致時間。戴望舒的第一個詩集《我的記憶》的出版是1929年4月,1933年8月《望舒草》出版,《妾薄命》的創(chuàng)作大約在1929年5月到1933年8月之間。根據(jù)其他資料,我們還可將寫作日期推測得更具體一些?!?931年春夏之交,與施蟄存的妹妹施絳年訂婚”[4],1932年10月8日乘坐游輪赴法國留學,之后過著困苦和苦戀的生活,同年11月發(fā)表第一組《詩論零札》,表現(xiàn)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的轉型,從《妾薄命》的詩歌藝術特色看,明顯和《雨巷》時期不同,而與《詩論零札》的創(chuàng)作觀念吻合,進而推測創(chuàng)作應該在《詩論零札》發(fā)表前后。杜衡在《望舒草·序》中說:“望舒在未去國之前曾經(jīng)叫我替他底《望舒草》寫一篇序文……這期間,望舒曾經(jīng)把詩稿全部隨身帶到國外,又從國外相當刪改了一些寄回來,屈指一算,足足有一年的時間輕快的過去了?!盵2]1落款日期是1933年盛暑。從以上推斷,《望舒草》曾經(jīng)在1932年10月8日前就已大體成型,《妾薄命》或許夾雜其中,但戴望舒在法國又對原稿進行了刪改,于1933年8月出版前又郵寄給了杜衡,而且其中的詩“大體是照寫作先后順序排列的”[5]112,《望舒草》共41首,《妾薄命》排在第34首。又“從1927到1932去國為止的這整整五年……我們差不多可以說他是什么也沒有得到的。再不然,那么這部《望舒草》便是最大的收獲了吧”[5]113-114。上文提到戴望舒去法國后,進行了刪改,但沒有提到增加詩篇,《妾薄命》當在1932年10月8日前創(chuàng)作。又根據(jù)其在詩集中的位置,推測《妾薄命》大體的寫作時間應為1931年到1932年10月8日之間?!洞魍嬖u傳》認為:“《妾薄命》……寫作時間:1932年下半年?!盵6]78但是作者并沒有交代材料的來源,所以這種界定有待商榷。
界定《妾薄命》的寫作時間很重要,因為這一時期正是戴望舒瘋狂追求施絳年的時候,戴望舒曾以自殺相脅迫與施絳年訂婚,對愛情應該是充滿期望而非絕望的,《妾薄命》當是這一時期戴望舒隱秘心理的預感與寄托。全詩如下:
一枝,兩枝,三枝,/床巾上的圖案花/為什么不結果子?。?過去了:春天,夏天,秋天。
明天夢已凝成了冰柱;/還會有溫煦的太陽嗎?/縱然有溫煦的太陽,跟著檐溜,/去尋墜夢的玎③吧![5]90
這首詩既不像流傳較廣、給詩人贏得榮譽的《雨巷》,也不是被戴望舒自己稱為杰作的《我的記憶》④,但結合戴望舒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和自身的生命歷程,從藝術手法和思想表達方面來看這首詩,它不但是戴望舒創(chuàng)作方式轉型后的一部佳作,更是戴望舒整個愛情生命的隱喻與注解。
全詩分兩節(jié),每節(jié)四行,沒有韻腳,也不注重音樂的成分,注重的是一種“情緒”。盡管“妾薄命”是一個古典的題目,但“舊的古典的應用是無可反對的,在它給予我們一個新情緒的時候”[1]114,而且“不一定拿新的事物來做題材(我不反對拿新的事物來做題材),舊的事物中也能找到新的詩情”[1]114。這一時期,戴望舒的詩歌創(chuàng)作非常注重詩歌“情緒”的渲染與表達,因為他認為“詩的韻律不在字的抑揚頓挫上,而在詩的情緒的抑揚頓挫上,即在詩情的程度上”[1]112-113;在韻方面,韻腳不再局限在字的押韻上,而是將情緒的起伏跌宕作為韻腳。這也恰恰說明,戴望舒反叛詩歌過分注重外在形式,而“新的詩應該有新的情緒和表現(xiàn)這情緒的形式。所謂形式,決非表面上的字的排列,也決非新的字眼的堆積”[1]113-114?!对娬摿阍分袑懙溃骸扒榫w不是攝影機攝出來的,它應當用巧妙的筆觸描出來。這種筆觸又須是活的,千變?nèi)f化的?!盵1]115這也恰恰交代了解讀《望舒草》中詩歌的切入點:情緒。
我們來看《妾薄命》這首詩,如果從情緒入手,假定詩中有一個主人公“妾”,全詩在表層意境上是講訴“妾”的薄命(寂寥、孤苦、凄清),寫的是“妾”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結合下文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通篇是“妾”的孤獨的囈語,夢想與渴望由升起經(jīng)墜落至破滅?!耙恢?,兩枝,三枝,/床巾上的圖案花/為什么不結果子?。 边@句實寫“妾”細看床巾上的圖案花。為什么要去看呢?床是用來休息的地方,沒事怎么喜歡看床單呢?因為被冷落的孤獨。這交代了“妾”所處的境遇?!皥D案花”是美的,不僅僅有芳香,更因為能帶來希望的果實。但是主人公在認真地數(shù),“一枝,兩枝,三枝”,這是一種無聊與無奈的排遣方式,更是一種對能夠獲得幸福的期盼,這是情緒的醞釀。接著下一句痛苦的惆悵就加深了,“為什么不結果子啊”,鏡中花、夢中影,“妾”將希望寄托于實現(xiàn),但怎么能夠實現(xiàn)呢?因為首先床單上的花是虛假的,其次“過去了:春天,夏天,秋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冬天了,這就清晰地交代了為什么不結果的原因,也象征著人生抑或愛情受到打擊的境況?!霸姂搶⒆约旱那榫w表現(xiàn)出來,而使人感到一種東西,詩本身就像是一個生物,不是無生物”[1]115,詩是要表達情感的。第一節(jié)交代了妾的孤枕難眠,但是隱隱地揣著一種希望,她在等待,等待“圖案花”盛開后果子出現(xiàn),只是象征最美好季節(jié)的“春天,夏天,秋天”已經(jīng)過去了。希望以致渴望達到極點,情緒的高潮也隨之來臨,但高潮的出現(xiàn)僅僅短暫的一瞬,隨即就走向了幻滅:“明天夢已凝成了冰柱;/還會有溫煦的太陽嗎?/縱然有溫煦的太陽,跟著檐溜,/去尋墜夢的玎吧!”夢想已經(jīng)結冰,在凄冷的冬日凍滅了?!翱v然有溫煦的太陽”連假設都充滿絕望的情緒,“溫煦的太陽”不會出現(xiàn),即使出現(xiàn),被凍結的夢也只能在太陽的照耀下碎落。“這種情緒的進一步發(fā)展,便對人生的希望和愛戀是否存在表示懷疑。在詩人看來,這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同床巾上的圖案花一樣,歷經(jīng)春夏秋冬也不會結果。……但是詩人太癡情看,似乎不被命運把自己砸得頭破血流絕不停止追求?!盵6]79這里的情緒波動顯然是一個病態(tài)孤獨者的內(nèi)心幻影。
詩的第一節(jié)四句的字數(shù)分別是6、7、8、9字,由孤寂凄清(“一枝,兩枝,三枝”)到看到希望有了夢想(“床巾上的圖案花”),到產(chǎn)生消極失落的想法“為什么不結果子啊”,進而發(fā)現(xiàn)夢想墜落的原因“過去了:春天,夏天,秋天”,形成了情緒的第一次波動。第二節(jié)四句的字數(shù)分別是9、9、12(8加4)、8字,情緒呈下落的趨勢,是情緒的第二次波動,這次波動的方向是下滑的,正如拋物線達到頂點后順勢沿著向下的曲線運動。從整首詩看,如果說主人公的夢想是點燃的蠟燭,前四句是蠟燭被點燃、燃燒到最亮,在第四句最亮的時候突然受到寒冷凄風的撲打,夢想的火焰在風中搖曳,到了第二節(jié)的第四句,蠟燭的光亮已徹底熄滅。
這首詩中,標點符號和句式的運用也頗有特色。全詩八行,只有“床巾上的圖案花”一行后沒有標點,取消標點可以表達一種急切的心情??吹交ň涂吹搅讼M计鹆藟粝?,就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結果(果子的出現(xiàn)),省去標點恰好傳神地表達了這種自然流動的急迫心情。“過去了:春天,夏天,秋天”中“過去了”后面是冒號,冒號有一種囊括的意思,季節(jié)有四季,但冒號后只有“春天,夏天,秋天”,這就暗示夢想不可能實現(xiàn),因為冬天已經(jīng)來臨,而冬天是孤寂死亡的象征。從句式上看,第七句用了12個字,但用一個標點分開,遂成8字加4字,后4字“跟著檐溜”表明夢想墜落得越來越快,情緒的激蕩越來越強烈。最后一句又成為8個字,形象地隱喻了夢想破滅后的虛無感?!扒榫w不是用攝影機攝出來的,他應當用巧妙的筆觸描出來。這種筆觸又須是活的,千變?nèi)f化的?!盵5]115《妾薄命》中標點與句式的靈活運用具體實踐了戴望舒的這一詩歌理念。
通觀全篇,詩作凸顯“夢”的象征隱喻。這一時期,戴望舒、施蟄存、杜衡反對“當時通行著一種自我表現(xiàn)的說法,做詩通行狂叫,通行直說,以坦白奔放為標榜。我們對于這種傾向私心里反叛著。記得有一次,記不清是跟蟄存,還是望舒,還是跟旁的朋友談起,說詩如果真是赤裸裸的本能底流露,那么野貓叫春應該算是最好的詩了。我們相顧一笑,初不以這話為鄭重,然而過后一想,倒也并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2]4這里明顯針對的是“五四”新詩發(fā)展中的缺陷,用周作人的話說就是“一切作品都像是一個玻璃球,晶瑩透徹得太厲害了,沒有一點朦朧,因此也似乎缺少了一種余香與回味?!盵7]41對于新詩的弊病,周作人開出藥方:運用象征,認為“象征實在是其精意”[7]41,找到的典范就是波德萊爾?!耙痪哦宓揭痪哦鎸W習法文;他直接地讀了Verlaine(魏爾倫),F(xiàn)ort(保爾·福爾),Gourmont(果爾蒙),Jarnmes(耶麥)諸人的作品,而這些人底作品也影響他。本來,他所看到而且曾經(jīng)愛好過的詩派也不單是法國底象征詩人;而象征詩人之所以對他有特殊的吸引力,卻可說是為了那種特殊的手法恰巧合乎他底既不是隱藏自己,也不是表現(xiàn)自己的那種寫詩的動機的原故。同時,象征派底獨特的音節(jié)也曾使他感到莫大的興趣,使他以后不再斤斤計較于被中國舊詩詞所籠罩住的平仄韻律的推敲。”[2]6-71947年,戴望舒翻譯了波德萊爾的《〈惡之華〉掇英》,是這一時期他對象征主義愛慕的一個有力回應。但戴望舒不迷戀象征派,他認為很多運用象征寫作的詩人陷于一味追求“看不懂”的詩風(這里有針對新月派詩歌的意思),沒有真正將象征派的優(yōu)良詩風表現(xiàn)出來,所以戴望舒致力于糾正這種不良傾向?!按魍媸弦踩》ㄏ笳髋?。他譯過這一派的詩。他也注重整齊的音節(jié),但不是鏘鏘的而是輕清的;也找一點朦朧的氣氛,但讓人可以看得懂;也有顏色,但不像馮乃超氏那樣濃。他是要把捉那幽微的精妙的去處?!盵8]對于這種藝術特征,杜衡說:“他的詩,曾經(jīng)有一位遠在北京(現(xiàn)在當然該說是北平)的朋友說,是象征派的形式,古典派的內(nèi)容。這樣的說法固然容有太過,然而細閱望舒的作品,很少架空的感情,鋪張而不虛偽,華美而有法度,倒的確走的是詩歌的正路。”[2]7-8《妾薄命》是這一詩歌理念最好的印證,全詩感情真摯,語言凝練,一改《雨巷》中的繁冗拖沓,在象征的隱喻中透出情感的波動,追夢、尋夢、夢想破滅,情緒流動演繹在詩歌的行進之中。詩作在象征內(nèi)蘊上與曹植、李白、陳師道隱喻仕途功名不同,著力點是在愛情;與李金發(fā)的《棄婦》似乎相近,但也有不同,《妾薄命》突出在“妾”本身注定的社會地位與命運,《棄婦》則存在更多的偶然性,“妾”比“婦”更具悲劇性意義。戴望舒選擇這一意象,當是其在愛情的苦苦追尋中,始終找不到自主立身之處的悵惘之情的凝結,表達的不是被棄的凄苦,而是不斷追求的被拒和與之帶來的失落。
戴望舒在第一組《詩論零札》中第十四條就清晰地表明:“詩是由真實經(jīng)過想象而出來的,不但是真實,亦不但是想象?!薄舵∶穼懹?931年到1932年10月之間,這一時期正是戴望舒提出詩歌“不但是真實,亦不但是想象”創(chuàng)作理念的時候,縱觀《妾薄命》,其實就是真實和想象的結合體。說它真實是因為這首詩暗示了戴望舒的愛情境遇。戴望舒在《對于天的懷鄉(xiāng)病》中寫道:“渴望回返/到那個天,到那個如此青的天?!盵9]“絳”就是青色,這一時期戴望舒對施絳年充滿追求的渴望,詩中也出現(xiàn)不少“青”字,如“青色的花”(《路上的小語》)、“青色的真珠”(《印象》)、“天青色的心”“天青的顏色”(《我的戀人》)、“青苔的水桶”“冬青的樹蔭”(《村姑》)、“青葉蔭下”(《野宴》)、“青溪的藻上”(《二月》)、“青色的大海”(《尋夢者》)、“青色的薔薇”(《游子謠》)、“青色的燈”(《燈》),青色成為了《望舒草》的主色調,青色的背后是單戀者的憂郁與尋夢者夢的破碎,到了《望舒草》中的第41首《樂園鳥》時,戴望舒對青色的描寫已經(jīng)變?yōu)椤霸诿C5那嗫罩?……自從亞當夏娃被驅逐后,/那天上的花園荒蕪到怎樣了”[5]109-109,充滿疑問與迷茫。所以,《妾薄命》就是戴望舒的一個夢,介乎真實和夢境之間:“一個人在夢里泄露自己底潛意識,在詩作里泄露隱秘的靈魂,然而也只是像夢一般地朦朧的。從這種情境,我們也體味到詩是一種吞吞吐吐的東西,術語地來說,它的動機是在于表現(xiàn)自己與隱藏自己之間?!盵2]3而這個夢就是現(xiàn)實中戴望舒的情感生命的寫照?!按魍嬖?927年到1932年這個時期,一方面對革命和革命文學由向往到逐漸冷淡;另一方面,對施絳年的愛情則由萌發(fā)而趨向熱烈。前者是公開的社會政治生活,他主要通過翻譯和文藝論文反映;后者是隱蔽的靈魂,因而就成為詩歌藝術的表現(xiàn)對象。”[6]65這個表現(xiàn)對象將戴望舒所有的情感生命都濃縮了,最終凝聚成一個象征性意象:薄命之妾。
現(xiàn)實世界中,戴望舒的愛情經(jīng)歷可謂坎坷一生,是這一意象的有力佐證。1927年,為躲避政治迫害,戴望舒住進了施蟄存的家中,遇到了施蟄存的妹妹施絳年,并深深地愛上了她。戴望舒的第一部詩集1929年出版時,扉頁上就用法語清晰地寫明了“獻給絳年”的字樣;降為青色,后在戴望舒的多首詩中都曾經(jīng)出現(xiàn)“青”這個色彩,可見其對施絳年愛戀之深,就連他后來的妻子穆麗娟在戴望舒去世多年后還回憶說:“他對我沒有感情,他把他所有的愛都給了施絳年了。”但是,戴望舒的癡情卻沒有得到施絳年的回應,戴望舒陷入苦戀之中,后來以死相要挾,最終迫使施降年答應與其訂婚。但是要求他出國獲得學位和有固定的工作和收入,于是戴望舒坐上去法國的游輪,開始了他持續(xù)三年痛苦單戀的生活。1935年,戴望舒從法國歸來,發(fā)現(xiàn)施降年已經(jīng)移情別戀,戴望舒狠狠地給了施降年一記耳光,結束了8年的苦戀愛情之旅。這是戴望舒第一次被拋棄。之后,經(jīng)過穆時英的引薦,戴望舒認識了穆時英的妹妹穆麗娟,兩人很快結婚。但婚后的生活并不一帆風順,施絳年的影子依然在戴望舒的頭腦中閃動,也影響了他對妻子愛戀的表達,導致夫妻二人的生活摩擦不斷。穆時英投靠汪偽政權后,因政治傾向不合,戴望舒和穆時英這對老搭檔分道揚鑣。1940年6月,穆時英被槍殺,戴望舒不準穆麗娟奔喪。同年,穆麗娟的母親也相繼去世,戴望舒仍然將信件扣下,使穆麗娟大為光火,最終導致離婚,這是戴望舒第二次被拋棄。離婚后,戴望舒與年僅16歲的楊靜結婚,楊靜后來與人通奸私奔,戴望舒第三次被拋棄。
盡管《妾薄命》是一首藝術之作,充滿了想象與詩意的表達,但以戴望舒的愛情經(jīng)歷反觀這首詩,恰恰昭示了真實。戴望舒1905年出生,《妾薄命》出現(xiàn)在1933年出版的《望舒草》中,此時的戴望舒28歲左右,正苦苦地單戀著施絳年,寫這首詩是他此時感情的最好詮釋。這首詩仿佛一個譖語,盡管他對施絳年的愛戀在繼續(xù),但已經(jīng)感覺到“為什么不結果子”的迷茫,更有“明天夢已凝成了冰柱”的嘆傷,以至絕望“縱然有溫煦的太陽”也只能“跟著檐溜,/去尋墜夢的玎”?!笆茄?,過時了,我的‘單戀女’/都已經(jīng)變作婦人或是母親,/而我,我還可憐的年輕——”(《過時》)詩人仿佛預感到,夢想抑或愛情破滅的悲劇已經(jīng)無可避免。三次被拋棄的現(xiàn)實,通過一首想象的詩作,《妾薄命》坐實了詩人那句創(chuàng)作理念:“詩是由真實經(jīng)過想象而出來的,不但是真實,亦不但是想象。”冥冥之中這首詩成為戴望舒愛情生命的濃縮與寫真,或許詩人只是隱隱約約感到,但沒有完全想到這就是他以后要走的情感命運之途。
《妾薄命》充分體現(xiàn)了戴望舒轉型后新的詩藝觀:追求“感覺的靈敏、相通;感覺與情緒的微妙對應;以現(xiàn)代的口語入詩,摒棄詩的‘音樂成分’”[10],新詩應該有新詩的情緒和表現(xiàn)這情緒的方式。更為重要的是,《妾薄命》不僅是戴望舒執(zhí)著創(chuàng)新新詩詩藝的結晶,更是一種“為命運所造化的詩歌,為苦難所造化的詩歌,常規(guī)時代和常態(tài)人生無法產(chǎn)生的詩歌”[11],是“在苦難與命運中自我完成”[11]的,從而成為“單戀者”充滿隱秘與哀怨憂傷的愛情生命的注解。
注釋:
①朱光潛在《望舒詩稿》一文中說:“戴望舒先生最擅長的是抒情詩,像一切抒情詩的作者,他的世界中心常是他自己。他的《詩稿》中除掉一兩首可能例外,如《妾命薄》之類,似全是他自己的生活片段集錦。”(朱光潛《望舒詩稿》,見《文學雜志》1937年第1卷第1期,第217頁)這里有兩點值得說明:一是查《望舒草》《望舒詩稿》兩部均收有《妾薄命》詩稿的初版本,發(fā)現(xiàn)只有《妾薄命》這一個名稱,朱光潛說是《妾命薄》疑誤。二是朱光潛將《妾薄命》排除在戴望舒的生活之外,恐是該詩進入不了戴望舒研究者視野的原因之一。但筆者認為《妾薄命》恰恰是戴望舒愛情生活的寫照,很顯然有他生活的影子。
②施蟄存在為《戴望舒詩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89年5月第一版)所作的序中說,《望舒草》保留了第一部詩集《我的記憶》中第三輯《我的記憶》中的八首詩,疑誤。經(jīng)過對照1929年4月上海水沫書店出版的詩集《我的記憶》與1932年8月現(xiàn)代書局出版的詩集《望舒草》,發(fā)現(xiàn)《我的記憶》一輯八首中的《斷指》沒有錄入,故《望舒草》中只錄了《我的記憶》中的七首詩,《舊錦囊》《雨巷》兩輯共十八首全部刪去。
④據(jù)杜衡回憶,在《雨巷》完成后不久,戴望舒寫完《我的記憶》這首詩后,很興奮地找到杜衡,說看他的杰作(見杜衡《望舒草·序》)。
[1]戴望舒.詩論零札[M]//戴望舒.望舒草.上海:現(xiàn)代書局,1933.
[2]杜衡.望舒草·序[M]//戴望舒.望舒草.上海:現(xiàn)代書局,1933.
[3]施蟄存.戴望舒詩歌全編·引言[M]//梁仁,編.戴望舒詩歌全編.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9.
[4]北塔.雨巷詩人——戴望舒?zhèn)鱗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256.
[5]戴望舒.望舒草[M].上海:現(xiàn)代書局,1933.
[6]鄭擇魁,王文彬.戴望舒評傳[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
[7]周作人.揚鞭集序[M]//止庵,編.周作人自編文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8]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八》·序[M]//趙家璧,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八).上海:上海良友公司,1935:8.
[9]戴望舒.對于天的懷鄉(xiāng)病[M]//梁仁,編.戴望舒詩歌全編.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9:42.
[10]戴望舒.關于《望舒草》[M]//梁仁,編.戴望舒詩歌全編.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9:48.
[11]燎原.在苦難與命運中自我完成——昌耀縱論[J].武陵學刊,2013(1):100-105.
(責任編輯:田皓)
I206.6
A
1674-9014(2014)05-0106-05
2014-06-12
周思輝,男,河南周口人,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中共畢節(jié)市委黨校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