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耕原
孟浩然詩宗法陶淵明沖澹,亦有壯逸的一面。然而陶詩很少有女性露面,他卻對女性有特殊的興趣,成為他的重要題材;他的“才短”與偏好也促成了許多模式,似乎是后盛唐詩模式流行的始作俑者;還在語言上重視采用口語俗詞。這些都值得進(jìn)一步深入思考與討論。
孟浩然在審美藝術(shù)選擇上,具有鮮明個性。他的詩風(fēng)淡遠(yuǎn),而集中的五律卻是五古的將近三倍,而且七古與律詩合起來僅有九首,與他的161首五律幾乎不成比例。五絕難作,盛唐七絕與七古最為流行,而他僅有的三首七絕只占18首五絕的1/6。他追蹤陶詩,卻沒有任何類似《詠荊軻》《詠三良》《詠三疏》的詠史詩。他敬仰陶之為人,也做了名聲不小的隱士,然陶詩對女性罕見于筆下,他卻連篇續(xù)牘地大放厥詞。有夜觀妓、美人分香、樓上女與春怨、春情、閨情、寒夜等名目,專寫女性者有近十首,以詠物詩寫女性,或者山水詩點綴女性者不少于二十首,二者合共是他田園詩的6倍,占其詩總數(shù)251首的近1/8。在盛唐詩里數(shù)量可能僅次于李白,可和崔國輔媲美,實在讓人驚訝!
最早注意到這問題的聞一多先生曾說:“到孟浩然手里,對初唐的宮體詩產(chǎn)生了思想和文字兩重凈化作用?!虾迫粌艋暮圹E,從宮體詩發(fā)展史來看,他對女人的觀感猶如西洋人所謂‘柏拉圖式’的態(tài)度(精神戀愛),從他集里的宮體詩到他造詣最高的詩可看出這一思想凈化的程序。”①鄭臨川述評《聞一多論古典文學(xué)》,重慶:重慶出版社,1984年,第123~124頁。對于《春中喜王九見尋》的“當(dāng)杯已入手,歌妓莫停聲”,聞先生說:“這里他欣賞的只是女人的歌聲,而無色欲之念,比初唐算是近了一步?!睂τ凇对绨l(fā)漁浦潭》的“美人常晏起,照影弄流沫。飲水畏驚猿,祭魚時見獺。舟行自無悶,況值晴景豁”,聞先生說:“他把美人作為山水中的點綴,把她看成風(fēng)景的一部分,此是六朝以來未有的新境界,也是孟氏的新創(chuàng)作。”對于《萬山潭》作的“游女昔解佩,傳聞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回”,聞?wù)f:“詩中表現(xiàn)對女性的閑淡態(tài)度,比王無競具有引誘性的《巫山高》不同……王詩使人想象渺茫的神女,如世俗女性可狎而近,而孟作則還她渺茫的本來面目,絕不縮短與她的距離。不只對神女,對一般女性也是如此,像《耶溪泛舟》所寫:‘白發(fā)垂釣翁,新妝浣紗女。相看不相識,黯然不得語。’老翁與少女相對,落落大方,全無臟氣?!雹汆嵟R川述評《聞一多論古典文學(xué)》,第124頁。聞先生眼光是敏銳的,論析切當(dāng)而有意義。然而這只僅就“把美人作為山水詩的點綴”來言,遠(yuǎn)非孟之美人詩的全部。聞的發(fā)現(xiàn)只是開了個頭,惜后60年來無人再接此話題。正如聞先生所說:“一般人論孟詩,往往只注意它的高雅古澹,而忽略它的媚處,媚而不及纖巧,正是他高于王維的地方?!雹卩嵟R川述評《聞一多論古典文學(xué)》,第124~125頁。聞先生不僅切中他此前,而且不幸而言中于現(xiàn)在。
在元、明人刊刻的分類孟集中,就把“美人”列為其中一類,不論分法當(dāng)否,可見編者已充分意識到這一問題。然而明清詩話論孟詩者不少,對此卻無人論及。我們先看他的觀妓詩,此類有兩首,一是《宴崔明府宅夜觀妓》的“畫堂觀妙妓,長夜正留賓。燭吐蓮花艷,妝成桃李春。鬢鬟低舞席,衫袖掩歌唇。汗?jié)衿朔郏_輕詎著身?調(diào)移箏柱促,歡會酒杯頻。倘使曹王見,應(yīng)嫌洛浦神?!贝嗽娺B題目與內(nèi)容以及描寫,全然是齊梁至初唐宮體詩的再版。環(huán)式發(fā)型因舞姿仰翻而比舞席還低,舞袖時或遮住歌唇;微汗使粉臉更顯得光彩,羅衣輕揚似乎沒有穿在身上。這種由許多局部特寫構(gòu)成的全方位鏡頭,曾經(jīng)漫延于齊梁與初唐的宮體詩中,上層社會世俗式的描寫,絕對是“縮短與她的距離”。特別是末二句的潛臺詞——倘若你看見了,就覺心中最美麗女性比她差得多了。這正是“可狎而近”的世俗性十足的誘惑。這次畫堂長夜舞會,出現(xiàn)在崔縣令家里,似乎比宮體詩更為“普及”。另首還在這位縣令的家里,《崔明府宅夜觀妓》起首說“白日既云暮,朱顏亦已酡”,以下敘寫畫堂點燭,羅幌半垂的環(huán)境,長袖如何善舞,情歌如何時新。末尾言“從來慣留客,茲夕為誰多”。此詩中兩聯(lián)措語華貴,偶對精美,雖然描寫不著肌膚,然完全從欣賞的角度,置之于此前的宮體詩,亦不可分辨。結(jié)尾暗示出的誘惑,裸露得很!《早發(fā)漁浦潭》本為江上早行詩,忽夾入“美人常晏起,照影弄流沫”兩句,就和一般早行詩寫山水景觀很有些兩樣?!洞撼鯘h中漾舟》本是不錯的山水詩,卻忽然攔腰闌入——“波影搖妓釵”,以與“沙光逐人目”為偶,纖巧而香艷,似讓人覺得“心中有妓”,然如一幅山水畫中,不畫高士,卻著色女妓,總有些不倫不類。
孟浩然所居之襄陽距巫山不遠(yuǎn),巫山神女和漢水女神,自然都會成為他詩中的材料。江南女子韓襄客,能詩而知名襄漢間。孟浩然贈詩曰:“只為陽臺夢里狂,降來叫作神仙客?!本推洹跋蹇汀泵?,以襄王夢見陽臺女神故作發(fā)揮。對一個女性說這樣的話,明顯具有不尊重的意味?!端屯跏呶舅勺痰藐柵_云》把神女與世俗的舞女混合來寫,換句話說,他以官員酒席宴間的歌女來寫“陽臺女”。聞先生所說“對女性的閑淡”在這里消退了,不僅可觀可賞,且“可狎而近”。《碧溪贈答》可能原本屬于民歌中的對歌,謝靈運《東陽溪中贈答》即屬此類,采用民歌手法,然孟詩卻似乎把民歌變得跡近宮體詩。如此變味,當(dāng)然出自個人的嗜好。
孟浩然不僅在山水詩中點綴美女,而且在山水詩或送別,或宴會中突發(fā)異想,遐想美女?!洞蟮绦屑娜f七》寫春日踏青的“王孫挾珠彈,游女矜羅襪”,言男女出游,本無可非議,然“矜羅襪”就不免纖巧而嬌媚,香艷氣過濃。《峴潭作》本應(yīng)是摹山畫水之制,卻在寫了石潭沙岸可以垂釣,由此想到了——“美人騁金錯,纖手膾紅鮮”,美人如何持著廚刀,纖手又怎樣切著鮮魚。《鸚鵡洲送王九游江左》是送別的山水詩,前后都寫景,中插兩句:“舟人牽錦纜,浣女結(jié)羅裳”,前者因行者坐船而言及,然浣女卻與送別何涉?而且對準(zhǔn)蹲著站起整拂衣裙的村女,抓拍出一個鏡頭,這又與送別有何關(guān)涉?《送桓子之郢成禮》是送別友人行婚姻聘禮的詩,在結(jié)尾卻說:“今夜神仙女,應(yīng)來感夢情”,以楚王夢見神女“愿薦枕席,王因幸之”,暗示朋友新婚之夜的交媾,如此一經(jīng)點綴,便流于庸俗不堪。這就像他的行旅詩《湖中旅泊寄閻九司戶》在中間插入“夕望不見家,襄王夢行雨”,便把思家墮入了低層次。
在酬和詩中,也同樣突發(fā)如此奇想。如《和張三自穰縣還途中遇雪》《寒夜張明府宅宴》《夏日與崔二十一同集衛(wèi)明府宅》《宴張記室宅》《高陽池送朱二》,都是此類作品?!稄膹堌┫嘤文霞o(jì)城獵戲贈裴迪張參軍》是寫“飛刃爭割鮮”的打獵,中間卻帶出一句“徵聲匝妓筵”,在“行殺氣”中,仍讓歌姬露臉。
孟之登臨詩甚多,然情感始終保持在溫和的主體風(fēng)格中。對女性的嗜好,使他也把她們引渡到這一重型題材。七律《登安陽城樓》后四句卻推出一道風(fēng)景線:“樓臺晚映青山郭,羅綺晴嬌綠水洲。向夕波搖明月動,更疑神女弄珠游。”態(tài)度較前還算莊重,但不是“閑淡”的,而是熱切的,幾乎占了詩的一半,不僅僅“作為山水中的點綴”,而是作為主體,況且見諸于登臨題材中,即使好言女人的崔國輔、李白、崔顥,也未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真有些屬于“破天荒”,而且自此以后也未曾有過,這只能稱作“孟浩然現(xiàn)象”。
孟集中只有三首詠物詩,每首詩都與女性有關(guān)。作為南方詩人,詠橘應(yīng)是其中應(yīng)有之義。他的《庭橘》也有“庭橘似懸金”出彩的描寫,然而著筆更多的是女性描寫。這要比起屈原的《橘頌》,或者他的好友張九齡《感遇》的“江南有丹橘”那首,差異之大,就有霄壤之別!他的《早梅》作派則與《庭橘》并無什么區(qū)別?!锻瑥埫鞲彗R嘆》則直接出之女性口氣,采用代言體,措語發(fā)露,則是孟之女性詩的特色。
那些專寫女性的詩有七律《春情》、前引的《登安陽城樓》;還有五首五律,如《賦得盈盈樓上女》等,寫得最好的應(yīng)是《閨情》,以及閨怨詩《寒夜》?!睹廊朔窒恪穼懜杓зu笑生涯,在描寫方式上不避重復(fù),不能超越自己。
總之,孟浩然似乎對女性有特殊的興趣,不僅有專寫女性的閨怨、思婦詩,而且在山水、送別、登臨、酬贈、詠物中都要想到女性,點綴女性,甚至喧賓奪主,讓女性放一異彩,然而內(nèi)容較為單純,缺乏深度,更談不上有所比興寄托。從藝術(shù)表現(xiàn)看,他專寫女性的詩,刻畫心理細(xì)致入微,主要從心理變化的角度著眼,語言流動清朗,具有一定的個性特色。至于聞一多先生所說的:“(孟詩)媚而不及纖巧,正是他高于王維的地方。摩詰詩雖無脂粉氣息,可是跟孟氏比較起來,倒有些像宋人程明道(顥)和程伊川(頤)哥倆對待妓女不同的態(tài)度。孟如明道目中有妓,心中無妓;王如伊川是目中無妓,心中有妓。”如此比喻非常新鮮,充滿智慧。然目無而心有,要用事實說話。王維妻喪而不續(xù)弦,整天焚香以琴書自誤,謂之“心中有妓”未免與其行徑和“詩佛”都有些滑稽。孟以“山人”、“幽人”自稱,卻寫了這么多的舞伎、玉人、美人詩,我們想不到他還會“目中有妓”,而且“脂粉氣息”很濃。明乎此,也不會想到他會“心中無妓”,因他自己說過“翰墨緣情制,高深以意裁”的話。他的詩題材本不廣泛,拉來女人作點綴,也是在情理之中。
蘇軾曾說:“孟浩然之詩,韻高而才短,如造內(nèi)法酒手而無材料爾?!雹訇悗煹馈逗笊皆娫挕忿D(zhuǎn)述蘇軾語,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08頁。所謂“韻高”,恐怕是嚴(yán)羽《滄浪詩話·詩評》論孟詩的“一味妙悟”。如果從表現(xiàn)手法上看,可能即王士禎所說的:“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畫家所謂逸品是也?!雹谕跏慷G:《帶經(jīng)堂詩話》卷3“入神類”,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第71頁。至于“才短”似易解,七古只有五篇,而無一大篇,七律更不見出色;他足跡所至,并不見得少,數(shù)次到達(dá)長安與洛陽,卻沒有留下幾篇,亦無佳制。在審美上追求清幽閑遠(yuǎn),長安與洛陽的都市風(fēng)光,以及北方高山大川無見于筆下。他把自己僅僅置于南方清淡的山水之中,風(fēng)格不免過于單純,題材狹窄而不廣泛。思想上雖不乏入世之心,而且未見終歇,然而詩中屢屢仰慕的是鄉(xiāng)賢隱士龐德公,同時而高明的諸葛亮卻極少提到,由此一端,即可見他的志趣。他想過入世進(jìn)取,但也想過做個隱士更為適意。如此定位,必然限定他的視野,題材的單純就是不可避免的缺陷,山水詩必然成為他的大宗,前文討論的“壯逸之氣”也多出現(xiàn)在山水詩中。那么多的女性詩或許就是對于單純的彌補與調(diào)劑,這大概為其“才短”的主要方面。
孟浩然的“才短”還體現(xiàn)在藝術(shù)思維與表現(xiàn)手法的重復(fù)上,同樣顯示出單一的不足,而不能變化多方,無奈于趨己之同,不能超越自己,而形成不少模式。
首先,他的山水詩在結(jié)尾,總采用頌美的措辭,以廣告式的語言宣揚其地如何美好。名詩《秋登萬山寄張五》末尾的“何當(dāng)載酒來,共醉重陽節(jié)”,固然是剔明題目的“寄張五”,然而卻與另一名詩《過故人莊》“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就非常相似。這兩句本身又是對萬山與故人莊景觀的贊揚?!洞撼鯘h中漾舟》的“良會難再逢,日入須秉燭”,言漢水可使人夜以繼日游賞,而流連忘返?!兜驱埮d寺》的“鳥歸馀興滿,周覽更徘徊”,仍然是說日暮流連忘返?!督?jīng)七里灘》的“觀奇恨來晚,倚棹惜將暮。揮手弄潺湲,從此洗塵慮”,則與上屬同一模式?!段魃綄ば林@》的“款言忘景夕,清興屬涼初?;匾惨黄帮嫞t者常晏如”,作意亦同,只是多了一層虛美其人,為了回頭點題而已。以上結(jié)尾如此虛美的寫法,可以稱為“流連忘返”模式。
其次,孟集中的寺觀詩與訪僧道詩不少,也用山水詩同樣的結(jié)尾而形成模式。《尋香山湛上人》結(jié)尾說“愿言投此山,身世兩相棄”,后一句為鮑照成句,此言其山其僧吸引人?!端蘖⒐俊返摹澳芰钤S玄度,吟臥不知還”,借許詢以美其僧能讓人“不知還”,亦同上詩?!对崎T寺西六七里,聞符公蘭若最幽,與薛八同往》結(jié)尾說:“愿承甘露潤,喜得惠風(fēng)灑。依止此山門,誰能效丘也”,言其僧其山均好,可以舍儒依佛,以美其寺?!渡街蟹甑朗吭乒返摹昂螘r還清溪,從爾煉丹液”,表示向往,與上詩“愿言投此山”、“依止此山門”,同一用意?!对街蟹晏炫_太一子》的“永愿從此游,何當(dāng)濟所屈”,所表示的愿望,仍然沒有兩樣?!杜D月八日于剡縣石城寺禮拜》則言“愿承功德水,從此濯塵機”,同樣用了“愿”字,表達(dá)了相同的愿望。另外,言其寺觀美好,具有吸引力,與山水詩結(jié)尾虛美手法如出一轍?!杜c王昌齡宴王道士房》的“酌霞復(fù)對此,宛似入蓬壺”,言其地美如蓬壺仙山?!队尉翱账绿m若》的“寥寥隔塵事,疑是入雞山”,雞足山為佛教的發(fā)祥地,借此以美其寺?!锻泶侯}遠(yuǎn)上人南亭》的“花月北窗下,清風(fēng)期再過”,言其寺大佳,下次再來?!兜强偝炙赂D》的“坐覺諸天近,空香送落花”,這是借佛教佛花獻(xiàn)佛,于此詩登高臨遠(yuǎn)所寫的關(guān)中與京城景物全無關(guān)涉?!锻蹙蓬}就師山房》的“歸途未忍去,攜手戀清芬”,用依依不舍,以美其寺。表示受到佛法道力的感染,以美其觀?!额}大禹寺義公禪》的“看取蓮花凈,方知不染心”,《夏日辨玉法師茅齋》的“物華皆可玩,花蕊四時芳”,言其地四季皆春,隨時可往?!队尉碱}觀主山房》的“漸通玄妙理,深得坐忘心”,言道力深妙,于此可得其要。《陪李侍御謁聰禪上人》的“出處雖云異,同歡在法筵”,無論仕隱,聽此講法,都會有“同歡”之感?!端驮蹁緦び^主張驂鸞》的“應(yīng)是神仙子,相期汗漫游”,其人如仙,請友人可與長久交往。如此種種虛美,實則與虛美山水的結(jié)尾并無兩樣,可以稱為“向往寺觀”模式。
襄陽之習(xí)家池為宴游勝地,池為東漢習(xí)郁所鑿。西晉末山簡鎮(zhèn)守于此,每臨其池,常大醉而歸,嘗言此是我高陽池。孟之山水詩往往以此典作為收束的結(jié)尾,成為“山簡模式”,以示游樂之興致?!陡哧柍刂於钒l(fā)端,《冬至后過吳張二子檀溪別業(yè)》《盧明府九日峴山宴袁使君張郎中崔員外》《宴榮山人池亭》《裴司士員司戶見尋》《途中九日懷襄陽》等詩的結(jié)尾都有山簡醉游的故事,便成了孟浩然山水與宴飲詩搖筆即來的結(jié)尾。這些同一話語的結(jié)尾,也說明同一意思,這些別業(yè)、池亭,或者專指襄陽風(fēng)光,都是非常美好的,可以稱之為“山公習(xí)池”模式。
以上幾種模式,都帶有虛美性質(zhì),出于同一思維趨向。還有一種類型人物的虛擬,以“AB者”、“A者”的形式出現(xiàn),借此議論,以虛美其地山水之美,或以言其志趣,亦屬套版模式?!杜眢缓型麖]山》《與白明府游江》的“巖棲者”,《與黃侍御北津泛舟》的“躬耕者”,《陪盧明府泛舟回峴山作》的“不調(diào)者”,《宴張記室宅》的“書劍者”,《秦中苦雨思?xì)w贈袁左丞賀侍郎》的“當(dāng)路者”,《從張丞相游南紀(jì)城獵戲贈裴迪張參軍》《和宋大史北樓新亭》的“狂歌者”,五律《都下送辛大之鄂》的“忘機者”,《浙江西上流別裴劉二少府》“問津者”,都出于同一思維,形成共同模式。另外,尚有“AB子”、“AB人”的虛擬,如《落日望鄉(xiāng)》的“凄惶子”,《和盧明府送鄭十三還京兼寄之什》的“當(dāng)世人”,此“當(dāng)世人”與上詩“當(dāng)路者”語近而意不同,前指因此類而有“亦為權(quán)勢沉”的困境,此指有可能提攜自己的在朝者,但都出以同樣模式。把“AB者”稍加簡便則成“A者”、“B者”的用法。《澗南園即事貽皎上人》的“靜者”,《西山尋辛諤》的“賢者”,《京還贈張維》的“智者”,以上“AB者”“AB子”“A者”的幾種模式,并非孟的發(fā)明,在陳子昂詩中就有大量的如此專有名詞凡24類,而陳詩模式亦非新造,而是取法于阮籍《詠懷》,處于嚴(yán)酷白色恐怖中不得已出此虛擬的朦朧手法,陳子昂在武則天時期也有同感,這一模式引起他的共鳴①魏耕原:《謝朓詩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307頁。。他用“AB者”等方式,就不屬于言不由己的苦衷,而是陳陳相因,這種虛擬的“專有名詞”模式的再三使用,只能是“才短”的顯露,也可以稱為“AB子(者)”模式。
在對兄弟的送別寄贈之作中,他常常使用“鹡鸰比喻”模式,亦屬于“才短”的表現(xiàn)?!对娊?jīng)·小雅·唐棣》的“鹡鸰在原,兄弟急難”,比喻兄弟在急難中相救而不舍,后人常用來比喻兄弟間的親密關(guān)系。孟詩則凡涉兄弟,即派用上此典:
吾與二三子,平生結(jié)交深。俱懷鴻鵠志,共有鹡鸰心。(《洗然弟竹亭》)
壯志吞鴻鵠,遙心伴鹡鸰。(《送莫甥兼諸昆弟從韓司馬入西軍》)
淚沾明月峽,心斷鹡鸰原。(《入峽寄弟》)
平生急難意,遙仰鹡鸰飛。(《送王五昆季省覲》)
早聞牛渚詠,今見鹡鸰心。(《送袁十嶺南尋弟》)
孟集涉及兄弟詩凡七首,只有兩首《送從弟下第》與《送洗然應(yīng)試》未用此典,只能是這類送人考試詩無法楔進(jìn)罷了,否則他還是要見于其中。前兩例用語極為相似,然其事卻顯然有別。末例即使是他人尋弟,他也會習(xí)慣地使上這一熟典。這種不厭其煩的作法,除了“才短”,似乎沒有別的解釋了,此可稱為“兄弟鹡鸰”模式。
總之,以東坡的敏捷與才氣,對孟詩“韻高而才短”的判定,必然有一定的依據(jù),或許他的感知,我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他所解釋的“如造內(nèi)法酒而無材料爾”,可能是指其詩法高明而缺乏經(jīng)典中的故實以供驅(qū)遣,至少這也是“無材料”的內(nèi)容之一。孟之交游甚廣,足跡所至,亦為廣泛,然而志趣的單純必然使審美選擇趨于單純②比如對于鄉(xiāng)賢龐德公與諸葛亮,前者作為隱士屢見于詩中,如《登鹿門山懷古》的“昔聞龐德公,采藥遂不返”,《夜歸鹿門歌》的“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題張野人園廬》的“何必先賢傳,唯稱龐德公”。而涉及諸葛亮的只有《與白明府游江》的“誰識躬耕者,年年梁甫吟”,僅此一端,便可見出對仕隱的選擇與審美趣味之所在。。詩的題材單純以山水、送別為兩大宗,其余寄贈、寺觀與僧道的交往實則都包括在這兩大類中,像王維那樣的邊塞詩、詠史詩,以及反映現(xiàn)實的歌行體如《老將行》等,均付闕如,這恐怕是最為重要的原因,也限制他不能與后之李杜相較,連與之同好的王維也高出其上。他又是前盛唐詩人最早的唯一的大名家,他的模式也反映了“幸福的家庭幸福是相同的”規(guī)律,同時也給后盛唐諸大家、名家?guī)聿涣加绊?。高、岑寺觀詩末尾言說得到佛道的啟迪,王維田園山水詩末尾的虛美,諸如《山居秋暝》的“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漢江臨泛》的“襄陽好風(fēng)日,留醉與山翁”,均取法他的模式,至于李白受他影響那就更大了,需用專文討論,否則不能濟事。
孟浩然詩在語言的選材上也有窘迫“才短”處,對于不見生色的語詞反復(fù)用在同一位置,思維與語匯似有枯竭之弊。如表示“等待”義的“遲”,他就把同樣的含義同樣地安排在不少詩的結(jié)尾。如《游龍門寺寄越府包戶曹徐起居》結(jié)尾說“遲爾同攜手,何時方掛冠”?!逗陀谂泄俚侨f山亭因贈洪府都督韓公》結(jié)尾又說“遲爾長江暮,澄清一洗心”?!抖赐ズ拈惥拧方Y(jié)尾仍然說“遲爾為舟楫,相將濟巨川”?!端驮畮X南尋弟》結(jié)尾同樣說“萬里獨飛去,南風(fēng)遲爾行”。以上用同樣的“遲”說同樣的話,又同樣都見于結(jié)尾,雖然顯示出用語的雷同,但在孟浩然看來,或許“遲”帶有陌生的新鮮感,或許比起較常用的“待”字而能出新,故“待”字偶爾一見,如《游精思觀回望白云在后》結(jié)尾:“衡門猶未掩,佇立待夫君?!被蛘邠Q成“候”,《宿業(yè)師山房待丁大不至》的“之子斯宿來,孤琴候羅徑”,因題目用了“待”,故結(jié)尾換成“候”。他反復(fù)使用作等待義用的“遲”字,即不出彩,反成雷同,但畢竟看出用語求新避熟的一面。
孟詩語言的求新,首先是采擷口頭俗語入詩,以原汁原味的原生態(tài)口語,給他的詩帶來一種新鮮語感。他本人重視民歌,在《陪盧明府泛舟回峴山作》說:“文章推后輩,風(fēng)雅激頹波。高岸迷陵谷,新聲滿棹歌?!闭J(rèn)為學(xué)習(xí)經(jīng)典中與現(xiàn)實中的民歌,可使詩之“頹波”的衰勢為之扭轉(zhuǎn),激發(fā)出一種“新聲”,這種“新聲”就在民間的“棹歌”中。他的發(fā)現(xiàn)代表著盛唐早期詩人對齊梁以至初唐詩的撥反。孟詩沖淡的主體風(fēng)格,本身也是對初唐詩綺縟的凈化,雖然他有不少寫女人的詩,其中好幾首觀妓詩,實際與宮體詩沒有什么兩樣。聞一多先生說:“初唐的宮體詩在盛唐還保留著它的影響……到孟浩然手里,對初唐的宮體詩產(chǎn)生了思想和文字的兩種凈化作用,所以我們讀孟的詩覺得文字干凈極了。他在思想凈化方面所起的作用,當(dāng)與陳子昂平分秋色,而文字的凈化,尤推盛唐第一人?!雹汆嵟R川述評《聞一多論古典文學(xué)》,第123頁。孟的“文字的凈化”與語言創(chuàng)新實際上是同一問題的兩個方面。首先見于對下里巴人口語的汲取,重視在詩中如何使用它們。閨怨詩《寒夜》寫佳人夜晚縫衣、理琴、就枕,末尾則說:“錦衾重自暖,遮莫曉霜飛”,“遮莫”本為六朝口語,最早見于干寶《搜神記》,以及《敦煌變文集》卷一《捉季布傳文》②詳見魏耕原《全唐詩語詞通釋》“遮莫”條,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353~354頁。,表盡管、任憑義,于詩中罕見。孟則率先擷取入詩,擴大了用語的范疇?!堕|情》敘寫為游子裁衣而無法衡量長短寬窄,則言“裁縫無處等,以意忖情量”,“等”與對文“量”同義,都是衡量的意思③徐鵬《孟浩然集校注》謂為“以同樣之物作為比較”,則不明此類俗詞的特殊用意。,一經(jīng)入詩,異常新鮮,關(guān)中今日仍在口頭流行。接著的“畏瘦疑傷窄,防寒更厚裝”,“傷”作程度副詞,謂過于大。后來杜甫《曲江二首》其一“莫厭傷多酒入唇”,即受孟詩啟發(fā)。此詩末尾說:“半啼封裹了,知欲寄誰將”,“了”字同樣新鮮,且有親切感?!洞涸埂费陨倥募拍?,末尾的比喻說:“愁心極楊柳,一種亂如絲”,雖然化用了沈約《春詠》的“楊柳亂如絲,綺羅不自持。春色復(fù)黃綠,客心傷此時”,不僅洗練,而且表“好像”的比喻動詞“極”字用得很生新,這一創(chuàng)義后被中晚唐人所采用④徐鵬注謂此句是說“愁心似楊柳而達(dá)于極點”,亦是不明俗詞之殊義?!皹O”之似、如義,詳見《全唐詩語詞通釋》“極”字條,第163頁。。表示處處、到處義的“觸處”,亦見于孟詩的《北澗浮舟》的“北澗流恒滿,浮舟觸處通”,此“觸處”非謂碰撞處。至于“處處”,亦見《賦得盈盈樓上女》“燕子家家入,楊花處處飛”,以及《春曉》的“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逼渲械摹耙箒怼保q言夜時,指昨夜。以“來”表時態(tài)副詞,附綴在名詞與動詞之處,構(gòu)成新詞,可能來自民間,孟亦敏捷地入詩。還見于《長樂宮》“秦城舊來稱窈窕”,“舊來”即舊時、過去。李白《行路難》“閑來垂釣碧溪上”的“閑來”,即謂閑時。白居易《琵琶行》“去來江口守空船”的“去來”,亦謂去后,當(dāng)均受孟詩導(dǎo)夫先路的啟發(fā)。《云門寺西六七里,聞符公蘭若最幽,與薛八同往》的“小溪劣容舟,怪石屢驚馬”,“劣”作限止程度副詞,義為僅僅。沈約《宋書·劉懷慎傳》的“德愿善御車,嘗立兩柱,使其中劣通車軸,乃于百余步上振轡長驅(qū),未至數(shù)尺,打牛奔從柱間直過,其精如此?!薄傲油ā奔粗^僅通,當(dāng)從口語而來。蕭梁朱超《夜泊巴州》的“汙泥不通挽,寒浦劣容舟”,孟詩則以之入詩而在盛中晚唐詩得到普遍流行①詳見《全唐詩語詞通釋》“劣”字條,第197~198頁。。
口語中的專有名詞,限制較大,不能變通,只能直接使用,孟詩亦頗感興趣,加以采納。一旦入詩,則別有風(fēng)味?!稇蛸浿魅恕返摹翱妥砻呶雌?,主人呼解酲:已言雞黍熟,復(fù)道甕頭清”,“甕頭清”專指初熟酒,才釀好的新酒。主人呼客進(jìn)食,以酒解酲,故謂“戲贈”。唐人通稱酒為“春”②李白《哭宣城善釀紀(jì)叟》的“紀(jì)叟黃泉里,還應(yīng)釀老春”,王琦注:“老春,是紀(jì)叟所釀酒名。唐人名酒多帶春字。”如杜甫《撥悶》的“聞道云安麹米春,才傾一盞即醺人”,李肇《國史補》卷下“敘酒名著者”條,就有“滎陽之土窖春,富平之石凍春,劍南之燒春”。,如今之劍南春。此詩著一“甕頭清”,與“客醉”、“解酲”連作一氣,見出主人格外熱情好客,顯得非常親切而有生活趣味,又可見出對口語詞的熱愛。“甕頭”是北方人口語③張彥遠(yuǎn):《法書要錄》卷3,(唐)何延之《蘭亭記》:“使留夜宿,設(shè)堈面、藥酒、茶果等。江東云‘堈面’,猶河北稱‘甕頭’,謂初熟酒也?!鄙蜿?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60頁。,孟浩然多次到過長安、洛陽,對北方地方詞匯也留意于心?!秿s潭作》的“試垂竹竿釣,果得查頭鳊”,《冬至后過吳張二子檀溪別業(yè)》的“梅花殘臘月,柳色半春天。鳥泊隨陽雁,魚藏縮項鳊”,查頭鳊亦稱縮項鳊。習(xí)鑿齒《襄陽記》的“峴山下漢水中出鳊魚,味極肥而美。襄陽人采捕,遂以槎斷水,因謂之槎頭縮項鳊?!币源颂胤N魚名入詩,足以顯示自然風(fēng)物與地域風(fēng)情。杜甫因孟詩對口語的看重而特感興趣,他在《解悶十二首》其六說:“復(fù)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即今耆舊無新語,漫釣槎頭縮頸鳊。”認(rèn)為生活中存在許多鮮活的“新語”,例舉孟詩擷取了“查頭鳊”“縮項鳊”之類新詞匯,而稱頌“清詩句句盡堪傳”。杜甫本來就對口語留意,入川以后,空閑一多,尤其如此,故對孟詩大膽使用新詞極力稱許。
其次,對習(xí)見的常用詞,特別不經(jīng)人注意的語詞,精心安排,選擇一個詞的不同意義,分別恰當(dāng)使用。比如“就”作模糊動詞用,外延非常寬泛,有時遇事不能說得太清,否則就失去應(yīng)有的氣氛或蘊涵的意味,因而在孟詩具有特別的風(fēng)味?!哆^故人莊》的“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如果說成“還來看菊花”,或者“賞菊花”,都缺乏這個“就”的親切熱情的意味?!稄埰呒靶链笠妼つ贤ぷ碜鳌返摹吧焦茱嬀?,居士好彈琴?!{涼風(fēng)颯至,逃暑日將傾。便就南亭里,馀樽惜解酲”,“就”字于此而帶有一定吸引力,而非“入”、“到”所能辦?!短锛以铡返摹耙袄暇透?,荷鋤隨牧童”,“就耕”謂前往耕種,“就”猶言從事,自然而莊重,非他詞所能替換。還有《東陂遇雨率爾貽謝南池》的“田家春事起,丁壯就東陂”,與上詩用法相同,如換成“到”,農(nóng)忙的氣氛就會遽然減淡。白居易《觀刈麥》的“丁壯在南岡”,“在”與此“就”則有已然與將然之別,用得都有匆忙感。孟詩這些“就”字確實用得精到,特別以習(xí)見詞施于敘寫日常生活勞作的詩,平添了許多親切與生動。動詞“滴”亦為平凡而習(xí)見,然對于特別愛好幽靜的孟浩然,卻發(fā)揮了極大的審美效果。著名的佚句“微云淡云漢,疏雨滴梧桐”,秋夜疏稀的幾點漏雨,“滴”在碩茂的桐葉上,清亮的響聲穿過靜謐的夜空,使得夜晚更靜,獲得京都秘省群英才士“舉坐嘆其清絕,咸擱筆不復(fù)為繼”的稱美,就在于“滴”與“淡”用得異常有聲有色,非常出色。《齒坐呈山南諸隱》的“竹露閑夜滴,松風(fēng)清晝吹”,因“閑”而靜才知“竹露”之“滴”,因“清”而涼方覺“松風(fēng)”在“吹”,此屬于輕重不同晝夜有別的兩種不同聲音,一經(jīng)配合,山間晝夜之美便都躍然而出?!断娜漳贤研链蟆返摹吧l(fā)乘夜涼,開軒臥閑敞。荷風(fēng)送香氣,竹露滴清響”,“荷風(fēng)送”來的“氣”是那樣的清香沁人心脾,只要用嗅覺就行了。而“竹露”之“響”又“滴”得如此“清響”,就非得打通聽覺與視覺的關(guān)節(jié),才能有所體味?!昂娠L(fēng)”不僅傳來香氣,且使竹搖露“滴”。而“竹露”的“清響”似乎也“滴”入了荷風(fēng)的香氣中。這種雅潔精煉的語言,可以滋生出種種審美效果,每個字眼都散發(fā)豐茸清潤的芬芳。《初出關(guān)旅亭夜坐懷王大校書》的“燭至螢光滅,荷枯雨滴聞”,旅館夜坐,枯悶無聊,黃昏的熒光在燭火中消失,而雨打枯荷的響聲卻“滴”入耳邊,襯托離群無偶的寂寞與對友人的懷念。以上這些“滴”字用得自然而具個性,顯示孟詩在日常習(xí)用詞上的錘煉與精心,同時也展示出對淡遠(yuǎn)清幽的詩風(fēng)追求。
再次,對于本來平常不起眼的語詞,或借助修辭手法,或調(diào)動其中蘊含的彈性,揮發(fā)出特別的張力與異樣光彩,把復(fù)雜的景物借此舉重若輕地描摹得如在眼前,顯得生動而具有磁性吸引力,由此構(gòu)成藝術(shù)魅力的磁場,而引人注目?!洞撼鯘h中漾舟》說,雪罷冰開,春水上漲,在“千丈綠”的“春潭”上,“輕舟恣來往”,便把水深船輕可以盡意飄蕩的形態(tài)極簡潔而不費力地狀出,“恣”起了重要的作用。而“波影搖妓釵,沙光逐人目”,釵光水影的復(fù)雜的動態(tài)倒映,一個“搖”字就全部置于眼前。特別是“逐”,把春日照耀反射出的刺眼的“沙光”,好像在追逐眼球,而抓住不放,只能用今日影視鏡頭才能展現(xiàn)的各種光色光彩,卻用既簡略的“逐”與“搖”一一閃動出來,其間生發(fā)的魅力,不能不稱賞其對語言打鍛精粹?!肚锵孪掠袘选返摹扒锟彰髟聭?,光彩露沾濕”,說月光被“露沾濕”,運用通感交叉描寫,卻使人不覺。李賀《夢天》名句“玉輪軋露濕團光”,或許受此啟發(fā)。而“庭槐寒影疏,鄰杵夜聲急”,不言枝疏而言“影疏”,又因枝疏而杵“聲急”,用語精確,傳出“月下有懷”的視、聽、感諸覺的感受,滲透濃郁的懷人心緒?!缎谐鰱|山望漢川》的“萬壑歸于海,千峰劃彼蒼”,如此大景觀以“歸”與“劃”總攝,特別后句給人印象極深。而接著的“猿聲亂楚峽,人語帶巴鄉(xiāng)”,“亂”字具有極強的張力與彈性,“帶”字又像不經(jīng)意,兩句合起來,讓人久久回味?!笆蠑€椒樹,藤間養(yǎng)蜜房”,“攢”字使整句如畫,“養(yǎng)”字別具意味且整句亦出人意料?!稄V陵別薛八》的“檣出江中樹,波連海上山”,前句把不同空間在遠(yuǎn)望中疊合起來,同樣難以料到①謝朓是這類描寫的始發(fā)軔者,其《新治北窗和何從事》的“池北樹如浮,竹外山猶影”。孟詩用過小謝“江南佳麗地”的成句,小謝的“滄州趣”也反復(fù)見于詩中。對小謝山水詩的技法多有繼承,這里空間移位疊合即是一例。后來王維對此寫法更是發(fā)揚光大。詳見魏耕原《謝朓詩論》的《謝朓詩法對于王維的啟迪》,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244~251頁。;中景偶對下句的遠(yuǎn)景,鏡頭在推拉中,都有異樣感。王維《漢江臨泛》的“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yuǎn)空”,當(dāng)受此啟發(fā)方具出藍(lán)之色?!端尬淞昙词隆返摹皫X猿相叫嘯,潭影似空虛”,同樣為視聽動靜的交叉組合,聽覺紛亂的動感,使潭光水影更顯示出沁人心脾的靜謐,而引人遐想。《宿建德江》的“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全是靜態(tài)的遠(yuǎn)近對比,卻悄然散發(fā)出懷遠(yuǎn)思鄉(xiāng)之情,“低”字如畫,“近”則悠然滲入擬人的親切意味。《宿桐廬江寄廣陵舊游》說“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風(fēng)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前三句三種聲響由遠(yuǎn)到近,圍籠起末句,使“一孤舟”更為孤獨,心緒愈加蒼涼,“聽”“急”“流”“鳴”“照”起了重要的烘托作用?!陡熬┩局杏鲅返摹疤鲞f秦京道,蒼茫歲暮天。窮陰連晦朔,積雪滿山川”,兩聯(lián)各自都采用時空對偶,顯得無限蒼涼蕭索?!额}張野人園廬》的“門無俗士駕,人有上皇風(fēng)”,以“有”對“無”便由凝固滋出流動。《洞庭湖寄閻九》的“莫辨荊吳地,唯馀水共天”,《游鳳林寺西岑》的“煙容開遠(yuǎn)樹,春色滿幽山”,此類流水對是浩然五律常用的一大法門?!杜憷钍逃]聰禪上人》的“陰崖常抱雪,松澗為生泉”,“抱雪”謂積雪,卻有擬人法在內(nèi),是從大謝“白云抱幽石”而來。
綜上可見,孟浩然在語言與修辭上,抱著新鮮活潑的宗旨。他的詩看起來淡遠(yuǎn),卻淡而有味,遠(yuǎn)而韻高,與他在語言上的追求是分不開的。他的努力不僅贏得了杜甫的贊美,而且引起了后盛唐與中晚唐詩人更多的回響與效法。他為盛唐詩的發(fā)端,作了伊始時最佳的代表。他的出現(xiàn),猶如黎明前的啟明星,召喚李白、王維、高適、杜甫、岑參的早日到來,合共煥發(fā)出盛唐氣象的光芒,其間啟迪意義,似乎更大于詩作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