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梁
今年是京劇藝術大師梅蘭芳先生誕辰120周年,京滬港各地紀念活動、演出頻繁。受邀看了幾場,其中有專業(yè)院校學生們的展演,也有梅大師生前親自指導過的子女、學生作示范表演,更有梅大師親手創(chuàng)立的“梅劇團”演出的梅派經(jīng)典折子戲,可謂熱鬧非凡。
舞臺華麗,扮相美麗,作為國劇,作為大師,梅派劇目以其經(jīng)典、華麗的特色占據(jù)著現(xiàn)代舞臺的中央。然而,這番轟轟烈烈的演出,在我看來,卻離真正的梅蘭芳越來越遠。除了個別藝術家的表現(xiàn)精彩無比,大部分劇目卻不見梅派藝術精華,更遑論梅蘭芳精神?令人頓生滿臺梅派,卻又不見梅派之感,真真倒算得上是“沒派”了。
這種強烈的距離感,首先來源于“有形無神”。梅大師舞臺生涯五十余年,其所創(chuàng)造的角色不勝枚舉,演出的劇目更是層出不窮。他是時代的幸運兒,趕上了京劇發(fā)展的好時代,前輩藝術家諸如陳德霖、王瑤卿等年事漸高,淡出舞臺,為梅郎的“一枝獨秀”奠定了基礎,加之梅蘭芳對藝術精益求精,身邊更有不少精英人士輔佐,因而當時每出一部新劇,幾乎都能紅火,游美訪蘇,蓄須明志……梅蘭芳的際遇是幸運而偉大的,因而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他總能站在時代前沿,最終成為一代大師,成為京劇藝術的代表,甚至被提到了“梅蘭芳體系”的高度,代表中國戲劇,位列世界三大戲劇體系之一。
但梅蘭芳對于自己的藝術,是有強烈取舍的。他從昆曲打下堅實的身段基礎,復又鉆研唱腔,在每一出戲中,都有獨到的表現(xiàn)。厚積薄發(fā),長期的積累換來豐厚的回報。而到了中年,他開始刪繁就簡,簡化了大量唱作繁重的表演,以神代形,以氣代意,更摒棄刪改了不少早年享有盛名的劇目。這不僅是因為年歲增長,有些戲碼、戲路自己不再適應,更因為梅大師自己也感覺到,年輕時的不少嘗試,或許并不成功。最終我們在舞臺上看到的所謂“梅八出”,堪稱梅蘭芳一生的表演精華,是他從中年到晚年,集中精力打磨、鉆研與不斷修改提高而成的。如果有人能從梅蘭芳一生各階段所表演的《宇宙鋒》、《貴妃醉酒》等戲的變化中分析出其創(chuàng)作思路、藝術追求的變化,無疑也就把握了梅大師“移步不換形”的藝術思想之真諦。
然反觀今天舞臺上的不少梅派戲,有的青年演員多年來反復單演一出,卻似乎仍不能很好地體現(xiàn)梅派的藝術特質。無論是《天女散花》的彩綢舞,還是《抗金兵》的開打,很難說這樣在臺上比劃幾下就是所謂的“梅派”了。除了表演的空洞、無人物,在唱法上,一味求高、求亮、求掌聲,這種“灑狗血”式的演唱,如何體現(xiàn)梅派唱腔的清潤華麗,婉轉多姿?誠然,一副好的歌喉是演員必須具備的條件之一,但好嗓子也要好腦子,才能合理運用,適時發(fā)揮。梅蘭芳早年嗓音清甜,中年后因抗戰(zhàn)八年絕跡舞臺而遭受不小的影響,因此他的中、晚年時期,特別注重演唱的聲腔變化,盡量揚長避短。如果一味逞歌喉、飆高音,別說是梅蘭芳,像周信芳、程硯秋等藝術大師,恐怕早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京劇是以聲腔為主的藝術,因此對于唱腔的要求,占了主導地位。但梅蘭芳的成功,恰恰在于其綜合性的藝術實力高于同輩乃至前輩。唱、念、做、表、舞、打,無一不擅長,且根據(jù)人物特點、感情脈絡安排表演,絕不賣弄,更不媚俗。再來看今天臺上的一些梅派演員,除了唱還是唱,表演、身段毫不重視,更不談刻畫人物了。其實,無論梅派還是其他流派,這恐怕是當前京劇藝術傳承發(fā)展所面臨的一大問題。
京劇藝術的兩百余年歷史,是一部繼承、沿革、積累、發(fā)展的歷史,梅蘭芳的藝術精神,也正是中國戲曲走向未來的精神價值所在。希望在熱鬧隆重的紀念、演出之余,京劇界的行內行外,都能靜下心來想一想:真正的梅蘭芳,究竟在哪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