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大光
短序二章
●文/謝大光
文友馬漢將多年寫下的行走文字整理結(jié)集,我很愿意做他的第一讀者。年輕時,有過一段居無定所的軍旅生活,我也由此成了愛好行走的人。竊以為,人生雖然終究是要畫個圈,這個圈卻少不得缺口,諸如失敗是成功的缺口,生病是健康的缺口,離別是相聚的缺口,窮愁是安逸的缺口,等等,那么,行走在路上就該是日常居家的缺口了。仔細想來,幸虧有這些缺口,生活不再那么單調(diào);禍福相依,否極泰來,生存狀態(tài)的轉(zhuǎn)換促成了人心的感悟,許多文學的因子就是從這缺口處生出。讀朱自清的散文,那么喜歡清靜的一個人,剛在北京安定下來兩年多,就懷念起曾經(jīng)轉(zhuǎn)徙無常的南方生活,一封舊日的信,竟引起滿腹感慨:“轉(zhuǎn)徙無常,誠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說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時候容易深切地感著?!笔橇?。人生況味本是處處可以體味到的,而要求得深切,則非打破日復(fù)一日的“平常”不可。行走狀態(tài)的生活恰是在不斷地打破平常,打破重復(fù),打破固有的經(jīng)驗。明天將棲身何處?不知道。前面的路上會遇到什么?不知道。唯一能確定的是,剛剛熟悉的就要離開,等待在前面的永遠是陌生。也許,“無?!辈攀切新氛咦钪覍嵉陌閭H吧。無常的魅惑,多半在于不可捉摸,無法言傳,許多人熱愛行走,私心里恐怕正是鐘情于此。寫作也是這樣。想想吧,將飛翔在自家頭腦中海闊天空一般的思緒,用一個個字眼兒捆縛著落到紙面上,傳達給完全陌生的他人,那是怎樣的不可思議。難怪古人把文字之道視為神圣的事業(yè)。熱愛行走,又不憚辛苦,以同樣的熱忱愛好行走中的寫作,將行走與寫作、路與書相互轉(zhuǎn)換,熬心瀝血融為一體,既有助于行路者留下永存的念想,亦有益于讀者分享行走的快樂,實在是一件善哉妙哉的事。
行走,不同于旅游,最忌諱隨眾追風跟著走。行走文字,也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游記。馬漢勤于思考,對于行走和寫作有許多精辟的見解,讀者不妨先讀一讀作者為此書寫的跋語,可以更好地理解他筆下的這些行走文字,為什么呈現(xiàn)出如此強烈的個人色彩。和一些只帶著照相機上路的游人不同,馬漢并不熱衷于名山大川的攬勝,也不過多關(guān)注所到之處的知名度,他是用心在走,尊重自己的選擇。文章中可以看出,每當有投入行走的機會,他就像初次離開大人管束的孩子一樣興奮,卸下世俗生活的所有裝飾,全身心地感受著天地人情,平日里被世故麻木了的感覺,像遇到落差的水流,驟然靈動起來,一些小事小情小物件,也會促發(fā)令人心動的瞬間。京滬線上一個全天只停一次列車的小站,通湖草原上一匹失去家園的黑駿馬,陽關(guān)腳下一塊飽經(jīng)滄桑的石頭,只因觸到了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分,都被作者拿來作了題目。所見者小,所思者大,唯其有了碰撞與聯(lián)想,筆下的世界才變得廣大起來。和山水相比,作者似乎更在意路上不期而遇的普通人,宏潭五溪曾經(jīng)的獵戶劉同來,徽杭古道上開小客棧的方名武夫婦,婺源趙村河邊擺渡人王老倌,阿拉爾草灘的塔吉克牧民一家……作者熱望走近他們的生活,和大人拉拉家常,和孩子開個玩笑,哪怕言語不通,不能交流,坐在旁邊,看著他們勞作,也感到滿心歡喜?!镀娣宕宓穆贰吩局皇且黄浭鐾钅系巧降奈淖?,只因借宿人家恰好是一樁不幸事件的主角,登山者無意間進入了一個普通山村的命運深處,中國的轉(zhuǎn)型之路上有多少這樣的奇峰村啊,主人曾經(jīng)的熱情、掙扎和失望,給登山之路留下令人唏噓的悲壯一筆,也使這篇文字帶有某種象征意味。這樣的寫作與其說留下的是行走記憶,毋寧說是一種心靈追尋的筆錄。作者還善于忙中偷閑,在沿途紛至沓來的景象中隨手定格一個鏡頭,留下一幅素描:布達拉宮里,“廊柱上掛著一只塑料筐,一只貓懶洋洋地躺在里面,一束陽光曬在它的身上,一喇嘛用手掌為貓擋住陽光”;藏地的龍卷風夾冰雹中,“一群散布在草地上的羊,仍安靜地站在原地,突然襲來的冰雹竟沒有造成它們的驚慌。后來我看明白了,有牧羊的藏族漢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它們中間。那漢子就那樣站著,一動不動,任憑冰雹砸下來”;唐布拉種蜂場,“一位頭戴氈帽的哈薩克漢子騎馬走在街上,他一手下意識地掩著衣襟,一手拿著馬鞭僵在胸前,大約剛從寂靜的草原而來,被這喧鬧驚呆了,有些不知所措”。這些畫面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發(fā)人遐想,余味無窮。心中有,筆下才有?!暗厍蛏先魏谓锹涞纳?,都在按照各自的方式生存、生活著”,這是作者行走中的深切感悟,也是全書一以貫之的主旨。人與人之間、生命與生命之間相重相惜的顧念,處處照出寫作者的心地,傳達著以善為美的審美理念。
行走要從容,關(guān)于行走的寫作也須從容。帶露折花,自然新鮮,朝花夕拾,則可能幻化出別樣的意味。馬漢的行走,內(nèi)心里想必還沉淀著一時無法言傳的感受,等待著從容下筆。去年到西藏,在山路兩邊的崖壁上,不時能看到道班工人刻下的大字標語:“護好腳下路,留與后人行?!被貋砗蟪3O肫?,這樣平常的兩句話,做到是多么不易。就讓這兩句話,勉勵我們向前走吧。
(《隨云行走》馬漢著,江蘇文藝出版社已出版)
有幾年不見了。印象中,蔣殊喜愛文學,有些天分,寫作算不得勤奮,她在一家大企業(yè)做宣傳工作,很敬業(yè),一次在唐山海濱度假,單位臨時有事,火車返程來不及,她執(zhí)意一個人從天津換乘夜班大巴趕回去,我和朋友放心不下,手機一路盯著,次日一早短信發(fā)來,她已經(jīng)安坐在辦公室。剛認識時,蔣殊寫小說,有了些名堂又中斷了,這次一下子拿出十多萬字散文,著實出乎我的意料。文學也許就應(yīng)該是這樣,水漲水落,斷斷續(xù)續(xù),平日里淡淡的并非那么壯觀奪人,一旦遇到轉(zhuǎn)折或碰撞,觸到了興奮點,就可能平地噴涌,落崖成瀑。這是文學的自然景觀。
蔣殊的興奮點是她的鄉(xiāng)村情結(jié)。她出生在晉東南山村,十七歲才進入城市。十七年,地里的莊稼一茬茬春種秋收,院里的豬羊雞犬也輪回了幾遭,十七年,桃紅杏白,山泉催長,鄉(xiāng)情入心,足以給一個姑娘留下終生難忘的感動和秘密,即使城市脫去了她身上的鄉(xiāng)野氣息,她的內(nèi)心依然保留著那一片純凈的天地。她說:“我的本身,就是一個農(nóng)民。我的根,本該在農(nóng)村?!比缃?,她的鄉(xiāng)村和父輩一起老去,漸漸荒蕪、廢圮。許多美好的事物,我們身在其中習以為常,直到將要失去時才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美好。蔣殊不甘心就這樣失去她賴以安放心靈的鄉(xiāng)村,她一次次地還鄉(xiāng),希圖重溫那些珍藏的溫暖,卻一次比一次更深地感到疏離、失落,徒留傷感。她明白了,她的對手太強大,她沒有一絲取勝的希望,無論怎樣努力,鄉(xiāng)村,她的鄉(xiāng)村,終將逝去,只剩下記憶。無奈中,她隨手寫下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記憶,開始可能只是作為排遣,只是為了嘗試留住,無意中卻打開了一個寶庫。記憶是很奇特的。流水一樣的人生似乎不著痕跡地過去了,不經(jīng)意間還是有幾片浪花、幾點漩渦落在了時光深處,并非刻意記下的細節(jié),滿帶著情感的印痕,一經(jīng)文字打撈,便不可遏制地生動起來,洶涌而出。常常在依照一個題目下筆時,憶念的浪潮率性地沖破堤岸,左突右拐,挾帶出了下一個或是下一批題目。沉浮在這樣的寫作狀態(tài)中,蔣殊感到從未體驗到的快意。她把生命中最為珍惜的人和事捧到陽光下,閃發(fā)的光彩回照著作者自己的心靈,這使得她的第一部散文集充滿了暖意。
城鎮(zhèn)化背景下的鄉(xiāng)情寫作,很容易將個人記憶融熔成共通的集體情緒,疊加出的無非是又一個公共話題。如果蔣殊的寫作僅止于對過往鄉(xiāng)村生活的的懷念,她的文字難得存有自己的烙印,或許還會帶點矯情。畢竟離開鄉(xiāng)村二十多年了,她對于鄉(xiāng)村的懷念中,必然摻入了一些陌生人的打量,這打量的目光透過時間的冷峻,穿越命運的叵測,也就添上了幾分冷靜,幾分沉重。這是一種自然的心理真實。蔣殊沒有回避這真實,她以熱切交織著冷峻的目光打量著家鄉(xiāng)的老屋、老院、老井臺,打量著她至親至愛的親人,筆下的鄉(xiāng)風親情有了別樣的分量。坐在陽光里的父親,那樣一個英俊硬朗、風度翩翩的男人,在女兒出嫁的雪夜,扒著車窗追出老遠的父親,被歲月和病痛磋磨得只是憨憨笑著,以致讓人不忍面對,“眼前這孩子一樣的老人,還是我偉岸的父親嗎?還是那個說一不二的堅強的漢子嗎?我的面前,分明坐著一個孩子,一個還未長大的孩子。我必須用十二分的耐心,去給他講一些連小孩子都很容易懂的道理”。還有那眼睛靜如止水,經(jīng)過喪夫、失子,沒有一滴眼淚的姥姥,命運在炙烤她的耐心嗎,還是上天派她來散播愛的真諦?“有一種愛,不是說出來的,不是赤裸裸做出來的,是用一種看似堅硬的方式,慢慢穿透進你內(nèi)心,幫你成長。也許多年以后才能讀懂;也許,永遠無法讀懂。但愛,就在那里?!笔Y殊用同樣的目光打量著自己,《多年前那個小嬰兒》就是她和小學三年級的自己的對話:“喂,你還好嗎,小姑娘,經(jīng)歷過如此紛繁的世事,你的內(nèi)心可還保有原來的柔軟和任性?”當她把這熱切而冷峻的目光投向她的鄉(xiāng)鄰好友,投向她的豬羊雞犬,投向素不相識的蕓蕓眾生,那些被漠視的弱小生命時,悲憫的博愛之情自然從心中生出。有一種溫暖是痛惜。《塵世一回》也許只是聽來的故事,小山的命運卻擊中了作者心中最柔軟的部分,不由自已地為之歌哭。命運不該如此捉弄善良的人。平靜的敘述中埋伏著不平的吶喊。蔣殊的散文不論所為何題,總是在細微處洇出向善的力量。
善良是需要傳遞的。在寫母親和婆婆的兩篇文字中,作者真實地表現(xiàn)了母女兩代人的內(nèi)心世界,面對各自不同卻同樣最難處理的婆媳關(guān)系,她們以心換心,患難見真情,融化了傳統(tǒng)習見的堅冰,傳遞著人性的溫暖。女兒的身上,怎能沒有母親的影子。兩代人,也是世代人,這股積極向善的力量,世世代代傳承于最底層的鄉(xiāng)村,“禮失求助于野”,正是我們民族歷經(jīng)苦難而不倒的內(nèi)在動因。從這一視角來看,蔣殊散文聚焦于真誠向善的力量,恰恰抓住了鄉(xiāng)村的靈魂。
蔣殊說,她會繼續(xù)翻開故鄉(xiāng)的土地,看看風平浪靜、風輕云淡之外,還深藏了什么。閱讀本書,我們會發(fā)現(xiàn),排在后面的《再回故鄉(xiāng)》《婚宴》等篇章,確定的單向的情感判斷,開始出現(xiàn)游移、困惑、發(fā)散的取向,被書寫的事物,正向它的背后延伸,呈現(xiàn)著鮮明的當下精神特征。這標志作者在憶念中不斷思考、開掘,醞釀著突破。我們有理由期待,蔣殊接下來的鄉(xiāng)村書寫,還將有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