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畢業(yè)于中山大學。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與評論,作品在《作家》《花城》《散文》《讀書》《書城》等刊發(fā)表,收入多種選刊與選本。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首屆“文學港·儲吉旺文學獎”等。著有長篇小說《獲救者》等。
每當別人問我是哪里人的時候,我總會想起我的父親。一想到我的父親,我便對這個問題變得張口結(jié)舌起來。當然,我會很快調(diào)整好狀態(tài),說自己是廣州人。對方一般會繼續(xù)追問:“廣州人?聽不出來,你的普通話還蠻標準的?!蔽抑坏谜f:“因為我父親是北方人?!睂Ψ降拿碱^釋然了:“哦,那你也算北方人啊?!本褪沁@么一番簡單的問答,卻讓我心中的情緒經(jīng)歷著隱秘的起伏,變得有點兒張口結(jié)舌。這種狀態(tài),每每讓我打心底對父親感到親近,因為他經(jīng)常遭遇這樣的狀態(tài)。但是,說完后我深感愧疚,因為父親總是想方設(shè)法回避自己的北方人身份,強調(diào)自己是廣州人,而我卻如此草率地全盤托出,簡直像可恥的背叛。
父親從北方來廣州三十多年了,也許已經(jīng)四十年了,誰知道呢!因為他從不談及自己的過去,好像他自打娘胎里出來就開始在廣州闖蕩了。其實,在廣州這個地方,外地人太常見了,特別是這三十年來,一波波的外地人來這里尋找發(fā)展的機會,其中有些人還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氣得某些本地佬發(fā)明了一個詞:“北撈”。很多外地人剛開始以為這是“北方佬”的簡稱“北佬”,于是滿不在乎。待得久了,才知道不是“佬”,而是“撈”,撈錢的撈,難聽得要命。父親也不例外,他非常痛恨這個詞。他的原因比較復雜,既有沒撈到錢的失落,又有一種身份上的反抗——雖然父親從沒說起過自己來廣州的原因,但他明確表示,他絕對不是為錢來的。他越過這個原因,著重強調(diào)自己生命的一大半時間都耗在這里了,早已是地道的廣州人了。無論戶籍上,還是精神上,都是。從理論上說,的確如此,可問題在于,他那一口夾雜著粵語的北方話,在他的主觀愿望與客觀形象之間,劃下了一道深深的鴻溝。這道鴻溝,就連他娶了本地老婆的婚姻都無法填補。
父親應該一直都沒意識到,就連母親和我都不認為他是廣州人。當然,我們沒這么直白地說過,甚至,也算不得這么想過,我們只是在和他說話的時候,會像收音機調(diào)頻那樣,不自覺地把粵語轉(zhuǎn)換成普通話。其實,我們用粵語說任何事情他都聽得懂,他對此也是心知肚明。好在他對此并不在意,他慈愛地看著我和母親,在普通話里忽然丟出一兩個粵語詞來,好像我們根本沒有轉(zhuǎn)換過語言頻道。我看著他的這種神情,有時會突然覺得他好孤獨,那種狀態(tài)讓他像極了一個形跡可疑的流亡者,或是像汪洋大海上的一葉扁舟。但他是我的父親,我不愿意那樣去想他,我會盡可能多地和他講話,用語文課堂上那種標準的普通話,希望他也能理直氣壯地和我講標準的普通話。但遺憾的是,作為回應,他的腔調(diào)里竟然夾雜了更多的粵語詞匯,全都變了味,好像那些沒學好普通話的本地街坊。
我不記得父親的家鄉(xiāng)。當然,我知道是在山東省,但是在山東省的哪個市哪個縣哪個鄉(xiāng)我就不清楚了。父親說在我小的時候,帶我回去過,我玩得非常開心。我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幾乎相信了,但我完全不記得。根據(jù)他的描述,那里有大片大片的麥田一直鋪到了地平線,像大海一樣無邊無際。我閉上眼睛,好像看見自己穿著開襠褲,在無垠的麥田中奔跑著,農(nóng)民們把收獲的麥子捆起來,堆成一垛垛的矮墻,我蹲下來,藏在矮墻后邊,仿佛躲開了父親和整個世界。我問父親:“那你一定是秋天帶我回去的吧?”父親想了想說:“不是,是在一個春天,當時還下了一場春雪呢,你媽媽帶著你在雪地里跑,但白雪很快就變成了黑色的污泥。”于是,我腦海中的畫面便恍惚了,也許我是把自己當做某部電影里的主人公了吧。從此,我在想象故鄉(xiāng)的時候,不再把自己置放其中。后來有一次,我向父親提議,我們現(xiàn)在可以找個時間回去看看,但他婉言謝絕了。他說故鄉(xiāng)已經(jīng)沒什么可留戀的了,親人都沒了,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爺爺奶奶,早已過世了。這個我早就知道了,我繼續(xù)追問他:“難道沒有兄弟姐妹嗎?”他猶豫了一下,咳嗽了幾聲,回答說他有一個姐姐,但是她還沒滿周歲就被送人了,他只是聽說過她,從來都沒見過她。她就像一個傳說。
我看著父親,他真是個孤獨的人。
這個人孤獨,平凡,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物,但他的性格卻相當隱忍,能夠做到一些無法想象的事情。比如說,他不僅不會講地道的粵語,而且口才也不怎么樣,但不知道他從哪里得來的勇氣,居然做了許多年的推銷員!一個人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會選擇自己并不擅長的行當吧,可父親似乎是一種主動的選擇,并且樂在其中。這就顯得不可思議了——他笨口拙舌地奔走在廣州的大街小巷,供養(yǎng)著這個家庭,把我從幼兒園拉扯到了重點中學。
在我的記憶中,那時父親提著一款黑色的牛皮包,穿著洗得發(fā)灰的短袖襯衫,每天一大早就出門了。他推銷一種叫做“菲塔”的洗發(fā)水,后來這個品牌還做洗面奶、潤膚露,繼而還做專門的男士洗面奶、男士潤膚露。這讓我比起同齡的小伙伴來,唯一的優(yōu)越性就在于,我從小就使用專門為男士制造的洗面奶、潤膚露。也許出于懷舊的心緒,我現(xiàn)在仍然使用“菲塔”的產(chǎn)品,并推薦給周圍的朋友,讓他們支持本土“國貨”。但話說回來,父親從來不用“菲塔”,即使各種“菲塔”在家里積壓得像座小山一樣,他也不為所動。他用看待銀行存款樣的眼神看待它們。的確,他是個很節(jié)省的人,他只用幾塊錢一堆的香皂。他身上那股特殊的廉價香味,是我用嗅覺辨識自己父親的重要標識。
節(jié)假日的時候,除非來臺風下暴雨,否則父親都不休息。他常常說,節(jié)假日可是推銷員大展拳腳的好日子。我央求他帶我一起去工作,因為我對外邊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想想看,誰能比一個推銷員更深入一座城市的細枝末節(jié)呢?更何況廣州的凌亂無序婦孺皆知,那些毛線團樣的道路讓它成為了真正的迷宮。童年的我讀了幾篇希臘神話,覺得跟父親去探索廣州,肯定是一場奧德修斯般的冒險之旅。
沒想到父親不樂意帶我。他一方面希望我在家好好學習,另一方面覺得帶著一個孩子會顯得很不“專業(yè)”,影響工作效率。母親說帶著孩子會讓人覺得更可靠,更有責任感,也能激起別人的同情。他一聽,幾乎跳了起來,眼神驚恐地看著母親說:“我可不需要別人的同情,這是推銷,又不是乞討!”母親生氣了,不再和他理論,狠狠瞪了他一眼,用粵語說:“帶細路仔玩下啦!你擺款是嗎?”他的肩膀一下子塌了,眼神中的驚恐都渙散掉了。他知道母親只有著急生氣的時候才會和他講粵語。他無奈地嘆口氣,一手拎包,一手牽著我的小手,向外走去。在巷子里無論碰見哪個街坊,他都會很客氣地說:“早晨?!边@應該是他發(fā)音最準的一句粵語了。他帶著我乘坐182路公交車,向越秀區(qū)駛?cè)?。人太多了,他一手抓著扶桿,一手箍著我的身體,然后告訴我,整個越秀區(qū)都是他負責的地方。他的語氣自信,在我聽來甚至不無豪邁,就像是黑社會大佬說:這塊地頭都是我的。我的父親,即使他只是一個落魄的推銷員,在他的兒子面前依然有著豪邁的一面。我喜歡父親的豪邁。endprint
公共汽車到站了,我們下車走到一家和魚丸店差不多大的檔口前,他讓我站在門口等著。他走了進去,和里邊的幾個人打招呼,并朝外指了指,干巴巴地說:“我兒子。”那些人的目光掃了過來,又收了回去,什么話都沒說。父親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有些愧疚。他轉(zhuǎn)身走到里間的倉房拿貨,等他再走出來的時候,他黑色的牛皮包變成了一個黑色的箱子,胸前多了一條褐紅色的領(lǐng)帶。他的頭發(fā)也變得濕潤了,全部向后倒去,像是沖撞了一場暴風驟雨。我想笑,趕緊忍住了。雖然他這個樣子有些滑稽,但的確清爽了許多,遠遠看上去儼然是一個在寫字樓上班的家伙。他帶著我向城市深處邁進,奧德修斯的冒險正式開始。不過,且慢……他居然繞過了街邊那些雄偉的高樓大廈,向青石板鋪就的小巷走去。巷子很安靜,低矮的晾衣繩縱橫交錯,上邊搭著剛洗完的衣褲。路邊的幾只哈巴狗懶洋洋的,半張著嘴巴,急促地喘著氣,任由衣服里的水滴打在臉上身上尾巴上,有時,它們干脆伸出舌頭來,舔舔臉上的水滴,像是在享受一種美味。這樣的巷子和我家的巷子大同小異啊,我有些失望,我渴望看到這座城市神秘的一面,比如那些高樓大廈里邊都有些什么?可我的父親沒有辦法帶我進去,門口的保安老遠就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
天氣太熱了,父親和我渾身上下都是汗,黏糊糊的,像鍍了一層樹脂。父親讓我走遠一些,他自己站在原地,整理了一下上衣,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一個穿著花睡衣、扇著扇子的師奶探出腦袋來,父親有些緊張,開始用夾雜著粵語的普通話推銷他的商品。他賣力地說著,把箱子打開來給師奶看,當師奶搖頭的時候,他露出了失望的神情。這時候,他不僅滿頭滿臉都是汗,而且汗滴匯聚成河,順著他的脊背往下流,使得那件舊襯衫緊緊粘在他的背上,他的胳膊都無法靈活擺動了。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看我,只是默默地把手伸到背后,將濕透的襯衣像翻書那樣揭起來,來回擺動著。這個動作像是一面凸面鏡,放大了他的尷尬。終于,他站在那里不動了,師奶早已縮回了門后,本次行動徹底失敗。我看著他,以為他會轉(zhuǎn)頭看著我,和我說點什么了,但他沒有。他的目光像條鯰魚從我身上滑了過去,落在了第二戶人家的門上。他走過去敲門了……
當他一連敲了五戶人家的門,重復完那些令人尷尬的動作之后,他才意識到我的存在。他回過頭來,認真看著我,細聲細氣地問我:“有為,好熱吧?”那神態(tài)仿佛我也是一位潛在的客戶。他把我?guī)У较镒颖M頭的一家冷飲店,給我買了一根冰棍。我遞給他,他擺擺手說:“你吃吧,爸爸不熱?!蔽页员鞯钠陂g,他又去敲門了,終于,這家人買了一瓶“菲塔”洗發(fā)水,父親不停地說著謝謝,直到人家關(guān)上門,還對著門說了幾句。他看向我的時候,臉上泛著興奮的紅光。
我們穿行在青石板鋪就的小巷里,偶爾會遇見一些頹圮的祠堂,父親會放慢腳步,給我講些歷史典故,不乏道聽途說、穿鑿附會、甚至胡編亂造的成分,就連上小學的我都能識破其中的漏洞。但我還是非常高興,因為我感到奧德修斯的冒險尚未結(jié)束,廣州城的迷宮正在解開。有一次,他指著一個名叫“萬木”的祠堂對我說:“爸爸希望你以后像他一樣,成為對國家有大用的人?!蔽覇枺骸八钦l?”他說:“康有為?!彼f出這三個字時的嚴峻表情,讓我覺得那一定是個大有作為的人。他摸著我的腦袋說:“這也是你名字的來歷, 你要好好努力,對得起你的名字??!”我懵懂地點點頭——如今念及這些小事,才發(fā)覺父親就是這樣一點一滴為他自己、也為我,尋找著可以信賴的認同元素,然后,他在看不見的生命深處把它們疊加、糅合、沉淀起來。這就是父親自制的隱形鐵錨,他試圖將自己的這艘小船更好地固定在廣州的大港灣里。不過,隨著時光的推移,父親的鐵錨越來越沉了,他幾乎無法移動了,這不免有了作繭自縛的悲哀。
母親在一所民辦小學當語文老師,人緣不錯,有次她的同事來家里做客,聊起來,那同事說自己是山東人,母親隨口就說:“我老公也是山東的?!边@時父親正好端了一壺茶進來,那同事見狀很激動,站起身來,要和父親認老鄉(xiāng)。這讓父親很尷尬,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咳嗽著說:“可我,我已經(jīng)很久沒回去了?!蹦峭抡f:“你一定要回去看看!現(xiàn)在變化可大了!”“好的,好的,一定。”父親囁嚅著說,眼神恍然間變得異??斩础_@下輪到那同事尷尬了,她坐回到沙發(fā)里邊,盡管臉上還掛著微笑,但看得出來,她變得拘謹起來,在暗暗反思自己究竟說了什么過分的話。這時,母親解圍說:“其實,我都搞不懂他是哪里人,他就像個傘兵一樣,是從天上飛下來的。”她的話讓大家哈哈大笑,父親也笑了,尷尬的氛圍得以緩解度過。從那以后,“傘兵”就成了父親的綽號。不過母親和我從未那樣稱呼過他,我們看著他孤獨的背影,總會忍不住想起來。那種時候,我和母親的眼神碰在一起,“傘兵!”,一聲吶喊回蕩在我們心間。因此,這不是一個用嘴巴說出的綽號,而是一個用眼神說出的綽號。
但是,我真的很愛我的父親,我甚至是崇拜他的。尤其想起和他一起出門推銷的日子,他所遭遇的艱辛與尷尬并沒有降低我對他的感情,反而加深著這份感情。我無法想象一個人用那么笨拙的方式那么執(zhí)著地推銷產(chǎn)品,居然還養(yǎng)活了一個家庭。我壓根無法做到。比如說我的口才也不好,我在學生時代最怕的事情就是在課堂上公開發(fā)言,尤其是被老師點名,站在講臺上面對大家的時候,我都快要窒息了。每當那樣的時刻,我的腦海里總會想起父親:父親把手伸到背后,把汗水濡濕的襯衣從脊背上揭下來,像蝴蝶翅膀那樣扇動著。那時的我早已滿頭大汗,衣服沾身,可我連把手伸到后面揭開襯衣的勇氣都沒有,我就那么傻愣愣地站著。啊,我討厭這樣的自己!所以說,我的父親絕對是一個成功者,但他獲取的絕不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他的一切作為都在拓寬著成功的定義。多年以后,我在一家企業(yè)里邊從事人力資源方面的工作,經(jīng)常會面試一些求職者,他們的表情讓我忽然覺得:父親之所以能賣出產(chǎn)品,就在于他的那副艱難痛苦卻又真誠坦率的表情吧,那里邊蘊含著打動人心的力量。
不過,再怎么說,父親最終還是丟了這份工作。
那是一個夏天,當然,一年中廣州有一半的日子都可以稱為夏天,因此那天一定是夏天里最熱的那幾天。那天黃昏,他提著黑色的箱子回家了,他工作了這么多年,從來都沒有把那個黑色的箱子提回家過??赡翘欤麉s左手提著黑色的牛皮包,右手提著黑色的箱子,這讓他看上去像個遠道而來的客人。母親正在做飯,菜剛切好,鍋里倒了油,滋滋作響。我接過父親遞來的黑色的箱子,看到他襯衣的紐扣全部解開了,露出里邊汗津津的皮膚。我第一次看到父親這樣,以前再熱的天他都會把扣子扣得整整齊齊的,他經(jīng)常說,做推銷的,你的樣子代表著你的產(chǎn)品,所以你看上去一定要像個正經(jīng)人??山裉欤拖镒永锍藳龅哪切┌⒉畟儧]什么兩樣了。我覺得奇怪極了,但我看著他陰郁的臉色,什么都不敢問。母親從廚房走了出來,望見父親的樣子,也不免有些發(fā)怔,這時油燒開了,刺鼻的煙冒了出來,父親打了個噴嚏,大聲說:“快去炒你的菜啦!”母親被嚇了一跳,像鴕鳥那樣縮回了脖子,繼續(xù)炒菜了。家里彌漫著一種詭異的氛圍,和廚房的油煙交織在一起,讓人感到房間像是塑料溫棚一般,悶得喘不過氣來。endprint
吃飯的時候,父親的沉默像一堵墻,把他和我們隔開了。但是,他咀嚼飯菜比平時有力了很多倍,那種可以咬碎骨頭的聲音刺穿了他的沉默之墻,扎在我們的心上。就在我們即將承受不住的時候,他突然開口了,而且罵了一句臟話:“他媽的!那些北撈!”母親夾菜的筷子抖了一下,停在了半空中,一根青菜掉在桌面上,像一條受傷的大青蟲。足足十秒鐘后,母親才縮回了筷子,小聲說:“你別這樣說,太難聽了?!蔽乙残÷曊f:“是啊,好難聽?!备赣H漲紅臉,大聲嚷嚷起來:“北撈北撈北撈!我就要說!怕什么?!我又不是北撈!”母親改用粵語低聲說:“小聲點,小聲點,慢慢講啦?!蹦赣H一說粵語,一道無法翻越的墻壁就會矗立在父親的面前。但是此時此刻,他真的很想對母親說些什么,他剛剛發(fā)出第一個音節(jié),母親又用粵語說:“莫好講粗口啦?!蹦赣H輕柔無骨的粵語和謹慎瑟縮的神情硬是把他的話堵在了嗓子眼里。他臉部的肌肉開始痙攣,然后嘴巴張得好大,像是一條快要窒息的魚。我趕緊倒了杯水給他,杯子在他手中微微顫抖著,環(huán)形的水面上激起了不規(guī)則的細密波紋。
他沉重地吐了一口氣說:“那些北撈害我丟掉了工作。”
我和母親呆住了,我們只是以為他在外邊遇到了什么不開心的事情,根本沒有想到,他居然丟掉了工作。在我心里,父親作為推銷員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盡管他做得笨拙甚至可笑,但我無法想象一個不是推銷員的父親,簡直像是無法想象明天的太陽不再升起。我很想安慰下父親,但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母親的眼淚涌了出來,她用標準的普通話說:“你做得好好的,怎么會這樣……”父親的聲調(diào)一下子降下來了,他幾乎哽咽著說:“因為他們雇用了更廉價的北撈……最讓我咽不下這口氣的,是他們居然在背后也叫我北撈,他們說如果我愿意接受和其他北撈一樣低的提成,我就可以留下來。那怎么可能呢?我在那里干了多少年了,是元老級的員工了!可他們就是這樣對待我的……”母親沉默了許久,我看到菜碟邊沿的油都凝結(jié)起來了,她才說:“這個社會太無情了。但你別想得太多了,在家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也不急著出去找工作?!备赣H抬起頭來,脖子向前傾著,說:“沒想到他們也會這樣叫我,他媽的,我和他們做了二十年的同事,他們居然也叫我北撈!我真的想不通,我得想辦法報復這幫王八蛋!”
那些天里,父親變得很奇怪,他穿著洗得發(fā)黃的背心和短褲,長久坐在家門后的一張小板凳上。我每天放學回家,都會隔著門上防蚊的紗網(wǎng)看到他的那團黑影。那團黑影像是莫可名狀的夢魘,深深刺痛了我,并沉淀在了我的心底。我開始不想回家,盡量留在學校里,直到寫完作業(yè)才回家。母親也不敢說他,只是做好飯菜的時候才叫他,他像一個突然獲得了動力的機器人一般,從小板凳上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異常緩慢地挪到飯桌前,面無表情地端起碗開始吃飯。他偶爾會問起我的學習情況,我都會小心翼翼地放下碗筷,咽下嘴里的飯團,認認真真對他匯報。我特別害怕自己會成為引燃他怒火的導火索。可他似乎并沒有看我,只是隨著我的話點著頭。他成了一個人形的空殼,里邊的生命全都流走了。他的眼神,呈現(xiàn)出的全是空殼內(nèi)部的無盡黑暗。我不敢看他第二眼。不過,感謝父親,在那段晦暗的時日,他的怒火自始至終沒有爆發(fā)出來。我說過,他是個隱忍的人。
終于有一天,我放學回來,發(fā)現(xiàn)門后的那團黑影不見了。推開門,我看到他坐在客廳的木沙發(fā)上,喝著茶。雖然他還穿著熟悉的背心短褲,但那背心短褲被洗得干干凈凈的,像是新買來的一般。他的胡子也剃干凈了,露出了青色的皮膚,看上去像個精壯的小伙子。他沒有半句緩沖的話,劈頭兜面地說:“我要去學開車了?!?/p>
我囁嚅著說:“你……你準備去跑運輸嗎?”我知道鄰居王阿婆的兒子就是跑運輸?shù)?,他開著那種藍色的東風大卡車,很威風,每次停車下來總要往地上吐口濃痰。
“不,”父親揮舞著手中的茶杯說,“我打算開的士?!?/p>
他看到我迷惑不解的樣子,解釋道:“你覺得還有比推銷員更熟悉這座城市的職業(yè)嗎?”還沒等我回答,他站起身來,踱著步,大聲說:“當然沒有!但我可以退一步,做一種比較熟悉這座城市的職業(yè)。兒子,你想想,客人想去哪兒,我都能送到,我現(xiàn)在要做的,只是學會開車。事情不是變得很簡單了嗎?”
的確,我承認,他說得很有道理,這是個好主意。我高興地說:“老爸,我支持你!”
他用半生不熟的粵語,開心地對母親說:“你看,我個崽也頂我喔!”
母親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了,她笑吟吟地說:“今晚給你們煲靚湯?!?/p>
父親是個聰明人,當我初中畢業(yè),進入高中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一名出租車司機了。他熱愛職業(yè)的天性再次發(fā)揮出來了。他穿著淡藍色的制服,戴著白色的手套,即使在大熱天也不例外。他這副形象總讓我想起香港電影里給大老板開車的私家司機。我讓他著裝自然一點,放松一點,他不為所動,說:“兒子,你忘了我對你說過的專業(yè)精神了嗎?”
但他也有違背專業(yè)精神的地方。
他剛開始開車的時候,居然在我放學的時候來接我。這讓我無地自容。首先我已經(jīng)長大了,早都不需要接送了;其次,說起來,多少也有些虛榮在里邊——其他家長開著明晃晃的大轎車來接,而來接我的只是一輛出租車。這不僅在于車的檔次,而且還將父親的職業(yè)暴露無遺。當然,我并不是覺得出租車司機有多不好,我只是不想讓別人對我的父親一覽無遺,我希望他能有點兒神秘感。神秘感,會給他帶來額外的尊嚴。
一開始,我裝作打的回家的樣子,但幾次下來,同學們就發(fā)現(xiàn)那是同一部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就這樣,父親是出租車司機的事情同學們都知道了。知道就知道吧,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可問題在于我之前的裝模作樣,這讓我感到羞恥。
他又來接我了。我坐上車,鼓足勇氣對他說:“以后你不要來接我了!”
“為什么?”他顯得有些吃驚。
“因為這樣會影響你的工作啊,你沒必要趕過來接我,我長大了?!蔽艺f話的樣子一定不太自然。
“沒關(guān)系,少掙點錢有什么,能接你一起回家,你不喜歡嗎?”他從后視鏡里看著我。endprint
“我喜歡,但我不喜歡同學們看到?!蔽抑坏萌鐚嵳f。
“你怕他們看到爸爸是個開出租的?”他加重了語氣。
“沒有啦!”我使勁搖搖頭。
“那你說為什么?”他非要把我逼到死角。
“我怕他們嘲笑我,都這么大了,還像個小雞仔一樣,要爸爸接送。”我說得很快,像是被燙到了。
“但爸爸開的是廣駿公司的車啊?!彼鋈晃⑿ζ饋怼?/p>
“那有什么不同?”我納悶地問。
“當然不同啦!”他得意地說,“這公司可是廣州歷史最久的的士公司,是在周恩來總理的親自指導下成立的……”
我不知該說些什么,臉朝向窗外,看著天色暗下來,擁擠的車流打亮了尾燈。
他咳嗽了一聲,小心翼翼地說:“在廣駿,開車的都是本地人?!?/p>
“噢?!蔽也辉倏月暳?。我完全沒料到他想說的居然是這個,想用這個為自己的身份增加一點兒籌碼,我為他感到悲哀。但我愛他,我不能把這種情緒表露出來,只得閉緊嘴巴。他從后視鏡里,反復看了我好幾次,發(fā)現(xiàn)我一直毫無反應,他變得有些失望。從那以后,他不再接送我了,除了臺風暴雨的時候。
自從開的士以后,父親最顯著的變化,就是他的粵語越說越好了。據(jù)他自己所說,這是他和乘客聊天聊出來的。我深感奇怪,他做推銷員的時候,非常需要粵語,他卻怎么也學不好;對開的士來說,粵語沒那么重要了,他卻學會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難道是因為年紀大了嗎?有一次我看到他和一名乘客講粵語,等那乘客走后,我忍不住問他這個問題。他笑了笑,說:
“傻孩子,因為做推銷員是自說自話??!”
他一語驚醒我這個夢中人,我這才意識到,真正的說話不是一個人對世界發(fā)出語言的聲響,而是兩人以上你來我往的聲音應和,就像是下著一盤規(guī)則松散的棋。在這種不斷地來往應和當中,語言產(chǎn)生了,方言產(chǎn)生了,口音產(chǎn)生了……
雖然父親的粵語越說越好,但有一點沒有改變,那就是他在家里依然說普通話。他沒有為了本地人的身份特征,而去改變我們家里已經(jīng)形成的語言秩序,這讓我感到溫馨。他繼續(xù)在家里講著那種孤獨的語言。但在外邊就不同了,他和所有的人用粵語聊天。他現(xiàn)在除了個別字詞的口音有點兒不地道之外,其他的發(fā)音都很廣東了,別人常常會認為他是從廣州附近的郊縣來的。對此,他顯得很得意。但在我聽來,說粵語的他是一個陌生的男人,根本不像是我的父親,他身上的孤獨及其優(yōu)雅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面對他的時候,又一次感到了無所適從,我一直希望他能從言語的孤獨中逃離出來,但當他逃離出來的時候,我又覺得這取消了他的特質(zhì)。他不再是一名傘兵,他變成了蕓蕓眾生。我知道這種想法對他很不公平,但也許是因為我長大了,已經(jīng)明白孤獨作為人的本質(zhì)是無法逃離的。就是在這一年,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離開了廣州,暫且告別了父親和母親。
為了賺取我高昂的大學費用,父親開車很拼命,他甚至和年輕人一樣,開起了夜車。這讓我非常擔心,每次在電話里讓他注意身體,他總是讓我不要擔心,我說得多了,他便用粵語不耐煩地打斷我說:“搭啦!搭啦!”就是行啦行啦的意思。我便不再多說了。我知道他心中對我有氣,他一直勸我上省內(nèi)的大學,比如中山大學、華南理工等,我知道它們是很好的學校,但我不想留在廣州了,我想去祖國首都見識見識。這種血液里的騷動,也許就是來自父親北方人的血脈,只是他沒有意識到,或是不想意識到罷了。不過好笑的是,來到北京,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普通話其實說得很糟糕,我甚至聽不懂他們帶兒化音的吐字。我偷偷模仿著,但總是顯得生硬,無法做到他們那樣抹了油一般的順滑。大家都把我當廣東人來看待。初次見面的朋友問我是哪里人的時候,我都會猶豫一下才說我是廣州人。后來,我的普通話越說越溜,我再說自己是廣州人別人都不相信了,我只得告訴他們我的父親是北方人。
“那你的根在北方啊?!彼麄冋f。
我點點頭,在北方冬季蕭瑟的寒風里,心頭逐漸充溢了作為北方人的感受。
這時的父親已經(jīng)毫不在意北方的祖先之根了,他個人的根須在嶺南已經(jīng)扎得足夠深,作為陌生異鄉(xiāng)的北方已經(jīng)沒法誘惑他了。在我大學期間,他來北京看過我兩次。他變得和其他廣東人一樣,抱怨這里的空氣干燥,抱怨這里的點心太硬。第二次來的時候,北京尚是初秋,他已經(jīng)感覺太涼了,有些迫不及待地想鉆回廣州濕暖的空氣里去。我原本想建議他,北京離山東比較近,可以回老家看看。但他聳著肩、瑟瑟縮縮的樣子提醒我,再也不必提什么山東老家了,他不會有半點興趣的。
轉(zhuǎn)眼四年飛逝,我大學快畢業(yè)了。父親三番五次打電話給我,讓我一定要回廣州工作。他說當年讓我去北方上學他都后悔了,他不能再后悔一次。那會兒,正巧有一家大型的外資企業(yè)來校園招聘,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情投了簡歷,沒想到一路過筆試、過面試拿到了offer。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告訴父親,我留在北京會有更好的發(fā)展。
他拉長了聲調(diào)大聲說:“你回廣州也一樣啊,廣州也是國際化大城市,雖然搞不起奧運會,但好歹也搞起了亞運會嘛?!?/p>
我只得解釋道:“這家大公司的總部就在北京,有很多出國發(fā)展的機會,如果回廣州,我就得去下面的分公司了。”
父親重重地嘆口氣,說:“你還想出國?你快回來,留在廣州吧,和爸爸媽媽在一起?!?/p>
我輕聲說:“我在這邊發(fā)展好了,可以接你們過來一起住啊?!?/p>
“不,我才不去北方呢?!彼駛€孩子耍無賴樣地說,“我家在廣州,廣州是我家。我這輩子就待在廣州,其他哪里我都不想去?!?/p>
這讓我哭笑不得。我心里充滿了深深的困惑,廣州究竟有什么好的?。烤谷蛔尭赣H這種移民如此死心塌地。我的母親作為土生土長的廣州人,都沒有像他那樣。母親希望我走自己的路,即使離開廣州,離開她的視野,她也無條件地支持我。為此,我父親還和她鬧了別扭,說怎么能讓孩子去那么遠的地方呢?一家人怎么能分開呢?他甚至說我母親怎么能那么狠心呢?弄得我母親氣哭了幾回,但是母親還是繼續(xù)支持我,她說:“你不要管你爸爸,也許他老了,思想僵化了,我希望你能飛得更高,比我們都飛得高,高得多才好?!蹦赣H的話讓我感動,也給了我足夠的勇氣,我毅然接受了那份offer,留在了北京工作。endprint
我的父親得知消息后,整整三個月,一百天,沒和我說一句話。我打電話回家,總是母親接的,母親叫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溜到外邊去了。母親說:“你老爸很難過,有一次說著說著,還哭了?!备赣H變得這么脆弱,出乎我的想象,我大口喘著氣,說不出話來,心里充滿了罪惡感。母親說:“我真的想不通,沒法理解他,按理說,應該是我這個當媽媽的舍不得兒子才對呀,他一個老男人,這是發(fā)哪門子神經(jīng)病!”
一百天后,父親終于主動打電話給我了。他說:“有為,我不是想把你拴在身邊當孝子,而是想著你是在廣州長大的,在這邊發(fā)展,更適合你。你的根在這里。”我第一次聽他說到根,我又想問問他北方故鄉(xiāng)的事情了。我想問問他,那邊和我們還有沒有關(guān)系?那邊還算不算我們的根呢?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我不想讓他傷心。因為我突然意識到,也許他毫無根據(jù)地漂泊到嶺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個人的根須扎在廣州,這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果實。而北方那條虛無縹緲的根,早已被他掐死在記憶里了,不論他還是我,都與那條根永遠喪失了關(guān)系。他所希望的,是我要接續(xù)起他個人的根,傳承下去,再一次開花結(jié)果。否則,他個人的根原本就細弱不堪,現(xiàn)在更是要枯萎掉了。我有些難過,我對他說:“老爸,你放心,廣州有分公司,有機會的話,我就回去吧?!彼吲d了,爽朗地說:“那好啊,就這么說定了!兒子,我等著你哦?!?/p>
現(xiàn)在,我終于回到廣州了。不過請不要誤解,我不是曾向父親允諾過的那樣,主動調(diào)回了分公司,更不是辭職,我是請假回來的。我回來也不是簡單的探親,而是要面對一件石破天驚的大事。
我家的老房子要被拆遷了。
之前提到過,我家位于一條狹窄卻清涼的小巷子里。雖然它是那種單層的老瓦房,但它的門前有個小小的院落,里邊種滿了紫羅蘭和牽?;ǎ?jīng)常蜂蝶成群在那里飛舞。從這幾年開始,站在這個小小的院子里,可以看到懸崖峭壁一樣的高樓正在四周快速長高。那些玻璃幕墻的樓像是犬牙,那些尚未完工的樓像是蛀牙,它們交錯在了一起,隨時準備撕咬過來。實際上,這個死亡降臨的時刻,比我們猜測的要快得多。
我拖著行李箱,來到我家老房子面前的時候,不由站住了。我漂泊多年,第一次這么認真地打量它,覺得它像極了一張老人的臉。它慈祥地望著我,像是我從未謀面的爺爺。我感到,它一直在寬恕我,寬恕我調(diào)皮搗蛋的童年,寬恕我放蕩不羈的青年,寬恕我為人的一切缺陷,并且,它還會繼續(xù)寬恕下去。我突然意識到,這里是我的根。父親說的真的沒錯,這里是我的根。我原本總想著那是他出于自私的一廂情愿,但我現(xiàn)在才體驗到了這種感受是如此實在,就像腳下踩著的這些青石板一樣實在。我差點兒黯然淚下。
這時候,我看到門后的黑影,我的父親坐在那里,像他多年以前失業(yè)那樣,窩成沉重的黑色一團。我推開門,俯身抱住他的肩膀,叫了聲:“老爸?!彼谀抢餂]動,他說:“你回來了就好,你搬張凳子過來,陪我坐會兒?!蔽野崃藦埖首?,但我找不到那種古老的小板凳,只找到了普通的方凳子,這讓我坐在父親身邊的時候,比他高出一大截子。但是,父親一動不動,并沒有看我。他望著前方說:“你從這里望出去,看到什么了?”我透過紗窗的縫隙,盡力往外看,外邊很明亮,一切都能看得很真切。可以看到院子破舊的籬笆,可以看到里邊姹紫嫣紅的花朵,還有一把給花澆水的粉紅色花灑。
“你看到什么了?”父親又問我。
我愣了下,一時不知該怎么說。
“說吧?!彼f。
我便開始說我看到的東西,我越說越多,開始不厭其煩地羅列花草樹木,石頭泥土,甚至剛剛走過的一個男人的身影。我實在找不到東西可說了,才停下來。他說:“你會懷念這些嗎?”我還沒來得及說當然,他就激動起來了,聲音顫抖著說:“這些就要消失了,也許做夢都夢不到了?!蔽遗呐乃募绨?,難過得失語了。父親說:“我不想讓它們消失,我要守著它們,到最后一刻?!彼f得很慢,像是每一字都需要深思熟慮。說完之后他略作停頓,問我道:“兒子,你呢?你會和我一起嗎?”我嘆口氣,擦擦眼角的淚水,說:“當然,老爸,我會一直陪著你,到最后一刻?!?/p>
長滿鋒利牙齒的巨獸,不但兇狠,而且狡猾。我們原以為會先軟后硬,怎么著也得給居委會大媽們?nèi)c紅包,讓她們挨家挨戶來做思想工作啊。但他們連這點耐心都沒有了,他們直接挨家挨戶在墻上寫上大大的紅色“拆”字,在巷子的入口處貼上布告,限令我們一個月內(nèi)全部搬遷。之前聽街坊老馬說,他們可能在城區(qū)里給我們準備了房子,可以換過去。“直接住電梯房,也挺好的?!崩像R說。父親聽后不置一詞,只是不屑地撇撇嘴巴。但現(xiàn)在的實際情況糟糕多了,根本沒有給我們替換的房子,只是用錢來補償。我母親算了一下,我們家用補償來的錢可以在市區(qū)三環(huán)處購買一套九十平方米的房子,我家現(xiàn)在的房子除去小院子就是九十平方米。
母親說:“搬就搬吧,往好處想,到時有小區(qū),有保安,住起來也更放心?!?/p>
父親脖子向前一挺,眼白一翻,說:“要搬你搬,我不搬?!?/p>
母親罵了句:“死鬼!”然后看著我,想知道我的立場。
我說:“老媽,你別生氣,這次我支持老爸。從你把我生下來,一直到我考上大學,我都住在這里,滿打滿算有十八年了。如果搬去別的地方,即便是小區(qū)公寓,我也根本找不到家的感覺。那樣的話,我覺得自己和廣州都沒關(guān)系了!”
聽我這么說,母親掉淚了,哽咽著說:“你們真的以為我想搬嗎?這里有我們多少美好的回憶!但是,我身體不好,又是女人家,沒有精力和他們斗。這次難得你們父子同心,你們看著處理吧,我先回黃埔你外婆家,有什么情況多打電話。”
母親抹著眼淚走了。雖然她只提走了一個小箱子,但我感到家里一下子空蕩蕩的了,仿佛已經(jīng)被搬走了一半。我轉(zhuǎn)頭看到父親又坐在了門后的小板凳上。這時,天近黃昏,他和屋子里升起的黑暗融為一體。我們誰也沒有動,靜靜地置身在黑暗的庇護里,沒有半點開燈的念頭。
很快,第一周過去了,只有零零散散幾戶人搬走了。剩下的人都在觀望,其中很多人抱著多撈一點的心思,看看這種對抗能不能提高補償金的數(shù)額。他們經(jīng)常聚在一起商量辦法,更多的是談論價錢,但父親不僅自己不去和他們摻和,也不讓我去。他說:“他們商量他們的,由他們?nèi)?,咱們和他們的目的不同?!睕]有了同盟軍,我們完全處于孤軍奮戰(zhàn)的境地。我只能每日在家里陪著父親。我們一起下象棋,許多年沒下了,下起來還頗有意思。我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時代,沒有人來打擾我們,拆遷變成了一場遙遠的噩夢。endprint
第二周一開始,我們每家的門口都架設(shè)了一個大喇叭,大喇叭開始宣讀政策、法規(guī)以及相應的違背后果。那種反復的聒噪,要從早晨八點半持續(xù)到晚上六點半,令人煩躁不安,血壓升高。幾天后,有好幾戶人搬走了。巷尾的那家老牌雜貨店看到這形勢江河日下,沒什么生意好做了,竟然也搬走了。隨后,社區(qū)的拆遷辦公室從幾條街外的寫字樓搬到了雜貨店里,幾位穿著西裝的工作人員坐在里邊上班。他們從來不來家里催促我們,他們只是坐在那里。在他們的周圍是空無一物的貨架,仿佛他們在售賣某種我們看不見的商品。我和幾位街坊進去咨詢,一個戴眼鏡的胖子說:“我們?yōu)榱朔杖罕?,方便群眾,專門為你們提供了一條龍服務,所有手續(xù)在這里一次性辦妥,可以節(jié)省你們的時間?!蔽一丶覍Ω赣H說了,他說:“他們是想節(jié)省他們的時間吧。他們越是迫不及待,我斗爭的決心就越大?!彼陂T后的小板凳上,捧著一碗面條。他現(xiàn)在除了上廁所,其他時間都坐在這里,像個雇用來的門房一般。他凝縮的身影一方面令我感到擔憂與傷心,另一方面,多多少少緩解了我內(nèi)心的焦慮。仿佛父親這堅硬黑暗的身影,就能把一切丑陋與罪惡抵擋在門外。我甚至想起了魯迅先生寫的那個先行者形象:肩起黑暗的閘門,把年輕人放進光明里邊去。但我沒有光明可以去,我只能和父親一道,把黑暗的閘門放在瘦弱的肩上,讓閘門落得慢一些罷了。
第三周,大喇叭停止播放了。由于之前過強的噪音,現(xiàn)在我們獲得的已不是安靜,而是死寂。在一片死寂中,一些頭戴安全帽的家伙出現(xiàn)在巷子里,他們趴在我們的窗戶上,鬼鬼祟祟地朝里看。有個家伙甚至非常魯莽地推開了我們的家門,這時,他看到父親坐在他的面前,像廟宇里一尊怒目而視的金剛。他被嚇了一大跳,喉頭發(fā)出哈巴狗似的顫音,渾身哆嗦著,很快縮了回去。接下來的幾天里,每天都有這樣的家伙出現(xiàn),他們繼續(xù)趴在我們的窗戶上往里看,或是推開我們的門往里闖。但無一例外,他們都會被父親坐在那里的身影給嚇一跳。的確,有誰會傻愣愣地坐在正門后邊呢?這簡直快要變成一出喜劇了。但是,他們裝神弄鬼的行動在其他人那里奏效了,許多街坊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周末我買菜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只剩下四五戶人家了。那幾個聚在一起商討對策的家伙全都消失了,只有他們的家門還開著,被風一吹,打開,閉上,又打開,像是一張張試圖說出些什么的嘴巴。
我原以為第四周的時候,他們會想出更恐怖的法子來騷擾我們。但出乎意料,什么都沒有,仿佛拆遷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我和父親站在家門口,看到拆遷委員會還在雜貨鋪里,穿制服的人還在正常上下班,他們依然目不斜視,顯得和我們毫無關(guān)系。有個街坊走過來說:“估計有人上訪了,說他們搞暴力拆遷,所以他們老實了?!备赣H說:“不是的,這是一盤棋,現(xiàn)在只是一步虛招。你別太天真啦!”那個街坊被父親的話嚇到了,黑瘦的臉變得異常陰郁,他輕輕嘆息道:“唉,這里已經(jīng)沒剩幾戶人家了?!笔堑模@里的破敗和荒涼像看不見的潮水一般,越來越?jīng)坝?,輕易就把我們淹沒了。第二天,那個街坊搬走了。他走前特地走到了我們家門口,他應該很想進來道個別的,但他猶豫了,雙手使勁搓著,好像今年廣州的盛夏有些冷。他就這樣站在門外,對門后的父親說:“大佬,還是走吧,這里已經(jīng)毀掉了?!?/p>
這里已經(jīng)毀掉了,可我的父親還是不肯走,他甚至連一點膽怯與慌張都沒有。我越發(fā)敬佩他了,覺得他這樣的人這輩子怎么就干了些推銷洗發(fā)水和開出租車這樣的事情,真是太浪費了。但是,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現(xiàn)在父親終于有機會展現(xiàn)他的英雄本色了,我得好好陪著他,做他最堅定的支持者。
限定的一個月時間到了,我和父親坐在門后等待著他們來和我們做最后的交涉。父親準備了一條鎖鏈,讓我在必要的時候把他捆在窗欞上,以防被他們拉出去。父親的樣子看起來像個無賴,這是弱者典型的反抗方式。
“那到時我可以做些什么?”我打量著四周,尋找著一些可以利用的東西,一些我也不知道用來干嗎的東西。我變得手足無措。
“崽,你什么也不用做,保護好自己,千萬不要受傷了!”他盯著我看,眼光里露出慈愛的光澤。
“我們都不能受傷啊!”我說。
“是的,放心吧,他們不會對我一個老頭怎樣的?!彼谚F鎖鏈纏在胳膊上,像是給自己戴上了鐐銬。
但是,沒有什么最后的交涉。
第二天清早,我還在夢中,忽然被地動山搖的聲響吵醒了。我穿著睡衣跑出門,看到巷口已經(jīng)有一臺推土機開始拆房了,一扭頭,我驚呆了——那個拆遷辦公室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雜貨店的窗口大開著,像一只獨眼望著我。
“動手了,動手了,”我惶恐不安,跑回家對父親喊道,“那幫狗日的動手了?!?/p>
父親說:“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我還怕他們不動手呢。”
……僅僅五天,我們周圍的房子就被夷為廢墟,可還是沒人來和我們交涉。我甚至懷疑,他們是否知道這里還住著人,他們會不會趁我們睡覺的時候,把房子推翻,讓我和父親埋葬在自家的老屋里。絕望和恐慌像繩索勒住了我的脖子,我開始失眠,夜里一只蟑螂的窸窣爬行都會讓我汗毛倒立。
第七天的時候,推土機開到了家門口。我出門抗議,但他們不理我,開始清理我家四周殘存的斷壁殘垣?,F(xiàn)在我才明白“釘子戶”這個稱謂是多么準確!那些磚石倒塌的時候,我能感到這座老房子和我的心臟一起,晃得特別厲害。我開始動搖了,我想勸勸父親,安全第一啊,到了該撤退的時候了。
我走到父親身邊,他居然還坐在門后的小板凳上,但現(xiàn)在的危險不止是來自前門,而是來自四面八方了!我深吸一口氣,準備苦口婆心了,我感到了叛徒特有的那種羞恥。但他看了我一眼,就知道我要說什么了。他笑了笑,猛然間站起身來,一股虎虎生氣撲面而來。他的臉色紅潤,精力充沛,一掃連日來黯淡的陰影。難道他想到對付強盜的辦法了?
他挽了挽袖子,說:“拿紅布和毛筆來!”
我疑惑地看著他。
他說:“我要寫橫幅!”
我以為他要寫“反對強拆”或是別的什么,但那樣的橫幅之前就有街坊掛過,后來不了了之了。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還要重復這樣的行為,看來他真是無計可施,死馬當活馬醫(yī)了。但奇怪的是,我發(fā)現(xiàn)他眉宇之間流露出來的全是明亮的喜悅,這讓我受到了感染。也許,弱者從一開始尋求的,恐怕就是精神性的象征勝利吧?endprint
我拿出紅布在桌面上鋪開,父親說:“鋪桌上沒法寫,字太多了,鋪地上吧?!?/p>
他是要寫一封控訴的檄文嗎?
我把紅布在地板上長長鋪開,他飽蘸濃墨,開始書寫。我不記得父親什么時候練過書法,但他的字卻那么有力,像是得了顏筋柳骨的真?zhèn)饕话恪?/p>
石破天驚的事發(fā)生了,他居然寫了一句詩!
——羊城河山可埋骨,嶺南夜雨獨喪神。
我被震到了,難道父親濃縮成黑暗一團的時候,就是在構(gòu)思這樣的詩句?他竟然在危機的時刻,找到了藝術(shù)的力量。那句詩把他對于這塊土地的依戀與悲憤表達得淋漓盡致。
父親寫完后,站在原地欣賞了幾秒鐘,微微點了點頭,然后拿起了電話。
我問:“打給誰?”
他神秘地一笑,說:“朋友?!庇盅a充說,“我的老乘客。”
下午的時候,一輛電視臺的采訪車開了過來,幾個人開始了拍攝,一名記者站在鏡頭前指指點點,介紹著這片社區(qū)的強拆情況。突然間,一群穿著黑色衣服的家伙從角落里沖了出來,準備搶奪拍攝器材。我驚叫了一聲,準備沖過去,但父親拽住了我的衣服。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我看到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母親,她趕回來了,她的身后跟著一大群黃埔的親戚。她對我和父親揮揮手,就率領(lǐng)他們加入了戰(zhàn)斗。猛烈的騷亂引來了圍觀者,人越聚越多,事情已經(jīng)徹底鬧大了,完全失控了。
我看了父親一眼,知道這些都是他一手策劃的。
父親說:“好了,我們上屋頂掛橫幅吧!”
我們爬到屋頂上,用升國旗的虔誠打開了橫幅,并用竹竿固定好。下面的人群看到詩句后,油鍋般沸騰起來,大聲叫好的聲音此起彼伏。父親嘴角掛著微笑,緩緩蹲了下來,就蹲在橫幅旁邊,像是討債的老農(nóng)。他抬頭看著我,嘴巴張了張,好像要對我說什么。我也只得蹲下來,和他并排蹲在一起。
他對我說:“崽,今天我終于報仇了?!?/p>
“報仇?”我不大明白,望著騷亂的人群,憤憤說,“你在說什么啊,這樣就算報仇了嗎?”
“你不懂?!?/p>
“我不懂?”我準備和他好好理論一番,要斗爭的道路還很漫長呢。
可是父親這時竟然閉上了眼睛,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里。然后,我聽見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
“這么多年了,我終于證明了我比那些傷害我的廣州佬們更愛廣州!今天我終于報仇了!”
責任編輯 方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