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降大任
作詩難,太難。年輕時不曉事,吟味幾首唐詩,便覺得咱也會,學著湊幾句韻語,平平仄仄一番,便以為也是詩家了,有時得到朋友的贊賞,不免自得意。隨著年齡漸長,讀詩多了,體會深了,才知道作詩殊非易事。世上詩人多了,車載斗量,有幾人留下傳世名篇?李白的詩不能學,學不了,那是仙才。杜甫的詩啟人門徑,能學,但仍要功夫和學養(yǎng),更有仁民愛物、憂樂天下的情懷墊底。杜甫被尊為詩圣,端在寫出世上瘡痍、民生疾苦,喊出人民的心聲,折射世道滄桑,豈徒然哉!所以單有激情,沒有深厚的學養(yǎng)和豐富的閱歷,要想成就一位真正的詩人,是不可能的。單就藝術(shù)表現(xiàn)論,懂得平平仄仄,組織七言八韻,也是無濟于事的?;厥浊皦m,垂垂老矣,若干習作,幾乎都是廢話,白搭了許多工夫。只總結(jié)了兩句:少小立志做詩人,垂老始知夢不成。
做詩人的夢醒了,便久違了詩道,斷了詩緣,很少再作詩。但是那詩魔的糾纏未斷,看到好詩,總禁不住要拜讀,并評點一番,以借他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是為陶情怡性之良方。
懷著這樣的心態(tài),讀他人的佳作,以為賞心樂事,所以對當今詩壇,尤其是對當今的舊體詩家,仍有關(guān)注的興趣。近日寓目者,有友人所贈任建國先生的《石云詩草》,吟味再三,不禁擊節(jié),愿意向同好推薦。
這本《石云詩草》大抵皆為山水詩,其中有不少題畫詩,題的亦多是名畫中的山水風光。作者任建國先生,1964年生人,如今已是半百之人,作了如許的舊詩,是不是可稱為山水詩人呢?讀了全書,我意中是認可的。這不是單指題材,而是取其質(zhì)量。
建國先生的山水詩頗多可圈可點之處,最突出的是風格的清新脫俗。山水詩從東晉陶淵明、南朝謝靈運倡導(dǎo),佳句迭出,到唐代王維、杜甫、柳宗元,已是爐火純青,幾無敵手。后世如蘇東坡、楊萬里等,極力開拓創(chuàng)新,更難以為繼。建國先生的創(chuàng)作之令人可喜,不敢說超越,但有其獨到的風韻,稱得上繼承前賢,踵事增華,確乎難能可貴。這并非鄙人私見,且看當今名賢的評點,如唐詩專家霍松林先生贊之:“今觀其所書自作詩文,文情交融,雅靜真淳……”以“真淳”二字贊其詩,可謂難得,因為這二字向來是對陶淵明的評價,元好問評陶就有“豪華落盡見真淳”之句,一般詩家是配不上的。再看國學大家馮其庸的評語:“讀石云先生詩,意在晉唐之間。有古意而無今人俗筆,是為難得。夫詩者,性靈之外宣也。身處俗世而出塵不染,舉世幾人能到?今予得此古音,實稱大喜,真空谷之音也……”其言“意在晉唐之間”,就山水詩而言是指誰呢?舍陶淵明、王維外,尚有誰何?可見建國之詩的水準。
以上算是宏觀概論,再看鄙人校友古典文論家、紅學后勁梁歸智(冷泉子)先生的精細眼光:“披覽任建國君的《石云詩草》,頗見佳句養(yǎng)眼,如‘滴滴敲淚眼’‘月滿去耕山’‘萬頃黃花涌眼來’‘水汀滿目著紅秋’,其‘敲’‘滿’‘耕’‘涌’‘著’皆鍛煉詩眼,近晚唐意境,而‘喚取鯤鵬畫大弧’有干云氣象。至于‘澄湛無城府,曲彎有耿腸。云山抬眼望,道氣漫蒼茫’數(shù)句,更見胸襟風骨。因思當今紅塵萬丈迷人目,幾個耽云醉石人?懷幽思作韻夢,覓詩意之棲居,洵非凡士也?!币陨先辉u家皆深于古典、海內(nèi)名家,所論鑿鑿可信,還用得著淺學如我者詞費嗎?聽其贊,詠其詩,讀者自能辨之!
雖然,意猶未盡,不妨續(xù)貂數(shù)句:如歸智兄所言,當今紅塵萬丈迷人目。奔競于名利之途,爭利于朝市之內(nèi),世網(wǎng)攫人,幾人能得逃逸其外,覓詩意之棲居?又有幾人能如韓石山先生所言領(lǐng)悟建國詩中之禪意?所見多是土豪蠢動,貪吏囂張,人心浮躁,道德淪落,物質(zhì)的充裕難濟精神之渴求,種種世相,令有識者心憂。時代之演進,已非農(nóng)業(yè)社會、田園經(jīng)濟中古典詩人所寓的環(huán)境。以現(xiàn)實生活論之,尤急需心靈的滋養(yǎng),重建信仰的根基,使大眾知人生之去就,生命之意義,是故當前倡導(dǎo)“十六字”核心價值觀,可謂精神之甘霖,及時而切要。由是而知當代山水詩之應(yīng)運而作,自有符合時代要求的價值和意義。任建國先生悉心專注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推出系列佳作,倡導(dǎo)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提升人生修養(yǎng)的審美境界,以求詩意地棲居于大地,構(gòu)筑心靈的花園。誠可謂仁者之用心,濟世之良藥。如果以嚴苛的標尺來衡量,建國的詩作總體上臻于清新脫俗,饒有古賢山林氣,實屬難得。只是在個別篇章中尚有進一步推敲的余地,或不免用詞生澀,略欠圓成。倘繼之以學,真積力久,細加錘煉,自不難達至勝境。古人尚有“語不驚人死不休”“老去漸于詩律細”的追求,何況吾輩!是耶非耶?唯建國先生與同好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