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萍
(中國民航大學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161)
1977年,美國著名評論家歐文·豪(Irving Howe)對美國猶太文學的悲觀評論一度被奉為經(jīng)典,他認為“猶太美國文學已經(jīng)過了發(fā)展頂峰,到了即將崩潰瓦解的時候”[1]。歐文·豪主要活躍于上個世紀70年代末期,他目睹了美國猶太文學的猶太性減弱的過程,那時的猶太年輕作家已極少創(chuàng)作猶太性的文學作品,包括聲名遠揚的美國猶太作家索爾·貝婁(Saul Bellow)、伯納德· 馬拉默德(Bernard Malamud)和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等都刻意疏離“猶太性”,因為他們被貼上了被“美國性”“同化”的標簽。歐文·豪觀點的追隨者無數(shù),評論家賴斯利·費德勒(Leslie Fiedler)同樣堅信“猶太美國小說的輝煌時期已經(jīng)過去,而變成為了歷史的一部分”[2]。但對于豪的這種悲觀論點,以波士頓學院勞瑞·哈瑞森·卡漢(Lori Harrison-Kahan)為代表的許多學者質疑聲此起彼伏[3]。質疑不無道理,因為從上個世紀80年代起,美國猶太文學中“猶太性”呈現(xiàn)出復興的姿態(tài),關注“猶太性”的年輕猶太美國文學家大批涌現(xiàn),他們的創(chuàng)作達到了之前美國猶太作家沒有達到的高度,其作品主要宣揚對“猶太性”的“回歸”。進入21世紀后,隨著全球化背景下流散研究的蓬勃發(fā)展和第四代猶太美國作家的崛起,“回歸”局面又悄然發(fā)生著改變,呈現(xiàn)出“流散”的趨勢。而一度興起的介于“流散”趨勢與“同化”主題之間的“猶太性”“回歸”浪潮成為研究美國猶太文學的歷史和未來重要的連接點,其地位和意義非凡。
猶太性的復興意味著對猶太身份的“回歸”浪潮,這一過程離不開對美國猶太移民史的研究。猶太移民歷史學家馬庫斯·李·漢森(Marcus Lee Hansen)將美國猶太移民分為三代。第一代美國猶太移民多是因為其移出國在政治或者經(jīng)濟上突遭重創(chuàng)而不得不浪跡異鄉(xiāng)、謀求生存,在移入國備受歧視,他們對移出國心存渴望,卻只能無奈遙望。第二代指在美國出生、接受教育,視自己為美國人的猶太后裔,他們渴望成為美國人,因此竭力拉近與美國的關系,刻意疏離與移出國之間的距離。第三代美國猶太移民已在美國贏得了穩(wěn)固的社會地位,逐漸開始認祖尋根,在此基礎上,猶太美國文學中各種形式的“回歸”現(xiàn)象應運而生。
漢森的移民理論對猶太美國文學的“回歸”浪潮也非常適用。第一代美國猶太作家主要是歐洲出生的作家,如阿施·肖洛姆(Sholem Asch)、瑪麗·安亭(Mary Antin)、亨利·羅斯(Henry Roth)、安吉亞·葉莎思嘉(Anzia Yeziereska)和亞伯拉罕·卡恩(Abraham Cahan)等,他們的文學主題多是記錄猶太人艱辛的奮斗歷程,還有美國社會對他們的強烈歧視??傮w而言,這一代的作品特點是一部“美國猶太人的隔離苦難史”。從上個世紀30年代起,第二代美國猶太作家為順利融入美國社會,除在作品中歌頌美國先進的社會福利制度外,想方設法疏離“猶太性”,他們的創(chuàng)作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達到頂峰。他們往往認為自己首先是作家,只是碰巧是猶太人而已,較知名的代表作家有索爾·貝婁、伯納德·馬拉默德和年輕的菲利普·羅斯等。他們的作品因為疏離猶太性而被貼上“同化”的標簽。
當“同化”主題在美國猶太文化中蔚然成風的時候,受猶太復國主義和美國少數(shù)族裔民族主義運動的影響,一股“反同化”的美國猶太文學漸成風潮。到上個世紀80年代,“反同化”漸被寓意更明顯的“回歸”主題所取代。隨著第三代猶太美國作家的成長與崛起,這些年輕作家表現(xiàn)出與老一代作家完全不同的創(chuàng)作傾向,他們從猶太文化的角度而不是美國文化的角度審視美國猶太文學,有意識地在作品中突出猶太傳統(tǒng)、思想和文化觀念,強調(diào)猶太價值觀念,探討猶太人特別關心的問題[4]。代表作家有辛西婭·奧芝克(Cynthia Oziek)、休·尼爾森(Hugh Nissenson)、庫爾特·萊文恩特(Curt Leviant)、邁克爾·查邦(Michael Chabon)、雅麗嘉·古德曼(Allegra Goodman)、邁爾文·朱爾斯·布克特(Melvin Jules Bukiet)、阿瑟·A·科恩(Arthur A.Cohen)、安·洛菲爾(Anne Roiphe)、霍華德·施瓦茨(Howard Schwartz)和納森·英格蘭德(Nathan Englander)等。此期間包括一些老牌的美國猶太文學家,如羅斯等人也逐漸遠離曾經(jīng)的“同化”主題?!吨Z頓猶太文學選》的最后一節(jié)題目設置為“流浪與回歸”(Wander and Return)[5]。馬克·克瑞普尼克(Mark Krupnick)對這種“回歸的模式”的解釋是猶太美國文學的一個主要趨勢就是恢復過去的記憶。安德魯·弗曼(Andrew Furman)也認為:“隨著美國猶太人數(shù)量的增長,當代猶太美國文學的主題開始探索猶太性。”[6]
“回歸”浪潮蓬勃興盛于上個世紀80年代,一直到現(xiàn)在風頭不減。進入21世紀后,全球化趨勢逐漸增強,流動人口在人數(shù)、規(guī)模和距離等方面空前拓展,流散研究逐漸演變成為描述大規(guī)??缇沉鲃訝顟B(tài)及其生存方式的極具涵蓋力的學術術語,發(fā)展成為當代研究中一個重要的領域,覆蓋了文化學、人類學、民族學、經(jīng)濟學、政治學等諸多學科,同時在各領域中的相關研究彼此交織、互相影響。文學研究領域也不例外,幾乎所有流散群族的文學都呈現(xiàn)出流散研究的新趨勢,美國猶太文學也是如此。因為介于“同化”主題和正在崛起的“流散”趨勢之間,“回歸”浪潮成為二者的連接點,是“同化”主題的轉折,也是其向“流散”趨勢過渡的橋梁。
美國猶太文學的“回歸”浪潮主要包括三個主題上的回歸,即大屠殺、以色列和猶太教主題,已成為當前許多猶太美國作家的創(chuàng)作主題。
大屠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納粹的屠猶暴行承載著猶太民族在二戰(zhàn)中遭受的前所未有的災難。納粹對猶太人大屠殺,不僅毀滅了猶太人的肉體,還企圖毀滅一種古老的文化;對猶太人的屠戮,也是一種對古老文化的摧殘[7]。在六七十年代的美國,研究“大屠殺”的機構紛紛成立。進入80年代,美國高校還開設了有關“大屠殺”的專門課程。為了將大屠殺帶來的損失通過文學作品描述,借以增強世界各地猶太人的團結,美國猶太文學將大屠殺引入文本中,創(chuàng)作形式有小說、短篇故事、回憶錄、自傳和傳記作品等。大屠殺對美國猶太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巨大。劇作家勞倫斯·蘭吉爾(Lawrence Langer)曾在1964年前往奧斯威辛集中營參觀,后來他追憶道:“作為歷史的一部分,參觀奧斯威辛集中營改變了我們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看法,也挑戰(zhàn)性地讓文學找到了基于更真實歷史的描述途徑”[8]。艾文·羅森斐爾德(Alvin Rosenfeld)也認為:“大屠殺文學是一種對于良心秩序的全新表達,一種可見的轉折。在奧斯威辛集中營之后的文學想象力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9]大屠殺歷史在猶太歷史和美國猶太文化中占據(jù)一定的地位,并成為了其傳統(tǒng)的一部分,而在文學作品中對大屠殺主題的追憶則是對猶太身份回歸的表現(xiàn)。1967年以色列建國之后,猶太群族所遭受的迫害被推崇成為一首“贖救的神話”,包括猶太人所經(jīng)歷的大屠殺在內(nèi),均被視為“猶太歷史和道德典范,也為猶太人生存和社會公平提供靈感”[10]。通過將大屠殺納入美國生活的主流,且設想以色列是一個可以讓猶太身份重生的地方,許多猶太人堅信他們已經(jīng)找到了真正的猶太身份。
美國猶太作家將歷史記錄和個人經(jīng)歷化身為文學作品,結合歷史人物的事跡創(chuàng)造出一個大屠殺世界,以期開啟自己真實的猶太身份探索之旅,蘇珊·福隆伯格·謝弗(Susan Fromberg Schaeffer)是該主題的代表作家。她的《安雅》重現(xiàn)猶太貧民窟和凱薩瓦爾德集中營的原貌。諾瑪·蘿森(Norma Rosen)把對二戰(zhàn)結束之后納粹德國的高官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的審判寫進了《熱血警探》中。被公認為是猶太美國文學領軍人物的辛西婭·奧芝克(Cynthia Ozick)不斷呼吁對猶太傳統(tǒng)文化的肯定,她因此被譽為“執(zhí)拗地為猶太人大聲疾呼的代言人”[11]。奧芝克在《食人者星系》中綜合介紹了大屠殺與巴黎猶太人;萊斯利·艾普斯坦(Leslie Epstein)的《猶太之王》中以大屠殺時期羅茲猶太區(qū)的真實事情為創(chuàng)作基礎;還有杰茲·科斯恩基(Jerzy Kosinsky)的《漆鳥》、萊恩·尤里斯(Leon Uris)的《米拉18》﹑貝婁的《塞穆勒先生的行星》、威廉·史泰隆(William Styron)的《蘇菲的選擇》等均是以大屠殺為背景的作品。猶太大屠殺文學最大的特點便是它不是一個完全依賴于作者想象力的世界,而是基于真實的歷史事實,按照其主題又可以分為三類:首先是非猶太身份的作家對其的追憶,如艾米麗·普拉吉爾(Emily Prager)的《夏娃的紋身》等;其次是狂熱追捧大屠殺歷史的文本,如羅斯的《鬼作家》等;最后是嘲笑質疑大屠殺歷史的作品,如羅伯特·貝根尼斯(Roberto Benignis)的《生活是美麗的》。無論哪種主題,在這些作品中,對大屠殺事實的尊重貫穿于整個系列,大部分作品都是根據(jù)歷史文獻資料和真人真事寫成??梢哉f,第一代的大屠殺文學的作者多是大屠殺的親身經(jīng)歷者,他們往往將自己的親眼所見和感受融入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第二代的大屠殺文學的作者多是親歷者的后代,他們從前輩那里獲得信息并且訴諸文字,因此第二代猶太文學的特色是“將回憶變成了虛無”[12],更加抽象和近似于真實。但可預測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屠殺的見證者越來越少,大屠殺文學會逐漸演變成文學想象的產(chǎn)物。
把大屠殺的內(nèi)容引入美國猶太文學的爭論焦點是其能否真實地反映出猶太人的真實身份問題。羅伯特·奧爾特(Robert Alter)曾說:“將大屠殺視為猶太價值的檢驗標準,不管是出于政治的需要還是宗教的需要,都會扭曲猶太文化的重點和首要問題,同時還會因此將他們置于火葬場的陰影下?!保?3]安妮塔·諾瑞奇(Anita Norich)認為大屠殺掩蓋了猶太文化的不同方面,吞并了猶太美國文化的多樣性。無論如何,美國猶太作家都把大屠殺作為創(chuàng)作主題,是猶太美國文學的一個轉折點,災難改變了我們審視人生和社會的視角。大屠殺主題化身為美國猶太文學的主題,通過把他們的聲音添加在猶太大屠殺史上,讓美國人與歐洲人、以色列人一起為死者哀痛,共同保持了猶太身份,也為未來敲響了警鐘。
雖然猶太人在古代起就散居到了世界各地,但他們對以色列始終保持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和精神上的依賴,把它視為自己的故鄉(xiāng)。相對于大屠殺的主題,美國猶太文學中以以色列為主題的文學作品較少,但它經(jīng)常周期性地與大屠殺主題聯(lián)系在一起,作為美國猶太文學“回歸”浪潮的雙生子出現(xiàn),也是探索猶太身份的主要途徑。
美國猶太文學中有關以色列主題的時代背景有二:一是1948年以色列建國成為“猶太性”復興的象征,許多猶太人認為只有在以色列,猶太人才能免于迫害,納粹大屠殺更加深了猶太人的這種感受,因此猶太人自然把以色列看作自己的靠山。深藏于猶太人思想中的這種情緒又被稱為猶太復國主義或者錫安主義。二是以一種類似于納粹的方式摧毀以色列的1967年阿以六日戰(zhàn)爭使得猶太人空前團結。這兩件事直接促生和推進了當代以色列主題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代表作有羅斯的《反生活》和《夏洛克行動》、瓦尼莎·奧克斯(Vanessa Ochs)的《火堆上的言論:女性的朝圣之旅》)、休·尼爾森的《和平之地》、杰·尼基伯恩(Jay Neugeboren)的《被偷的猶太人》、埃利·維瑟爾的《在耶路撒冷乞討》、梅爾·勒威爾(Meyer Levin)的《豐收》、愛麗斯·卜羅奇(Alice Bloch)的《回歸的法則》、瑪茲亞·弗瑞德曼(Marcia Freedman)的《樂土的流亡》和貝婁的《耶路撒冷與回歸:個人經(jīng)歷紀實》等。在此之前,美國猶太作家甚少將以色列主題引入文學作品中。
美國猶太文學中的以色列主題可分為三類:一是以探討身居以色列的猶太人的命運為主,代表人物有休·尼爾森,他的作品似乎是為以色列主題量身定做的,其筆下的主人公都是有著共同的猶太歷史的以色列人;二是以美國和以色列的政治經(jīng)濟關系為背景,描繪美國猶太人在以色列的離奇經(jīng)歷,借以表達他們在追求猶太身份時的搖擺和磨難,代表作家有梅爾·列文(Meyer Levin)和萊恩·尤里斯等等;三是以托拉·里奇(Tova Reich)為代表的美國猶太女性主義作家的作品。但一直存在的是,很多學者質疑以色列是否能夠承擔起拯救猶太群族的命運,因為從現(xiàn)實來看,以色列一直都在為生存而斗爭,這使許多美國猶太人都擔心其能否在一個危機四伏的境況下安然度生。
樂觀的是泰德·索洛塔羅夫(Ted Solotaroff)在《回家之路:當代美國猶太作家故事集》中評論:“把美國猶太文學放置于以色列進行創(chuàng)作,重新對美國進行了定義,是一種全新的社會和文化趨勢。”[14]圣弗德·平斯克(Sanford Pinsker)則預測:“可以預見美國猶太文學在下一個十年將會迎來以以色列為主題的復興時代。”[15]的確,以色列代表了最基本的猶太傳統(tǒng)文化和猶太身份,這正是第三代美國猶太作家所努力“回歸”的方向。
傳統(tǒng)意義上的猶太人主要被分為三個人群:世俗化的猶太人、正統(tǒng)猶太教徒和極端正統(tǒng)猶太教徒,“猶太教”包括后二者?;貧w猶太教的代表作品有奧芝克的《異教徒拉比》,闡釋了希伯來和希臘文化不可逾越的鴻溝,意在支持一神教;尼薩·瑞珀珀特(Nessa Rapoport)的《為安息日準備》通過一名猶太女性朱迪絲·瑞菲爾(Judith Raphael)在追求與奧瑞(Ori)的愛情過程中逐漸意識到正統(tǒng)猶太教對于自己身份的意義的故事。此外,還有安·洛菲爾的《慈愛》、安爾基拉·古德曼(Allegra Goodman)的《完全浸沒》等等。
“猶太教”的回歸主題可分為兩大類。一是贊揚歌頌上帝和與其代表的對猶太群族的救贖力量,其中以奧芝克為代表,她們堅信以英語為母語建立一種以猶太性為中心的猶太美國文學,“不僅可以凈化猶太敏感性,還可以凈化猶太視閾”[16]。二是質疑上帝與以色列的關系、上帝同猶太教的關系以及對人性本質的探討。其中以理查德·埃爾曼(Richard Elman)為代表,如在他的《伊尤爾的第二十八天》中,主人公阿萊克斯·雅哥達(Alex Yagodah)是一位大屠殺幸存者,現(xiàn)在是一名以色列居民,他向一位美國律師表達了自己對于猶太教的質疑。“我們需要他時,他背叛了我們,他褻瀆了我們,他對我們祈禱者視而不見,他嘲笑著我們,他用殘忍來回報我們,他在聽,但是什么也沒有聽到,我們需要他時他隱身不見,他將我們領向了不公平?!保?7]這是一種對猶太教回歸之后的另類反映。
美國猶太文學對“猶太教”的回歸,湯瑪斯·弗萊德曼(Thomas Friedmann)認為其暗示了在美國猶太文學中的一種潛在趨勢[18]。無論是大屠殺主題、以色列主題還是猶太教主題,都是美國猶太文學“回歸”猶太性的體現(xiàn)。雖然每一個主題都曾經(jīng)備受質疑,但其直接推動美國猶太文化的功能是無法磨滅的,如果將它們及其對它們的質疑放置于全球化背景下來進行研究,又是流散研究中實踐的例證。
第一代和第二代美國猶太人,尤其是第二代美國猶太人,因為太過渴望被美國“同化”而被貼上了“同化”的標簽。第三代美國猶太人已經(jīng)在美國社會立足,反而追求一種猶太身份的回歸。隨著全球化背景下第四代猶太美國作家的崛起,“回歸”的局面悄然發(fā)生著改變,出現(xiàn)了流散轉向。流散研究與猶太歷史淵源極深,diaspora(流散)原指公元前586年猶太人在“巴比倫之囚”的經(jīng)歷后被迫流亡的歷史事件,因此猶太群族與流散有著根深蒂固的淵源。但從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起,“流散”的含義開始越出特指猶太人族群的外延,通指任何在自己傳統(tǒng)家園之外生活的人或人群。到了21世紀初期,隨著全球經(jīng)濟一體化進程的加速,新一輪移民潮洶涌澎湃,席卷全球,人口學專家以前預計的到21世紀中期才會出現(xiàn)的史無前例的多民族大遷移現(xiàn)象已經(jīng)提前出現(xiàn),許多領域的流散轉向鋪天蓋地。
如果我們使用當代流散研究的理論來分析美國猶太文學的趨勢,發(fā)現(xiàn)二者能夠不謀而合,且相互解釋。流散研究的大師級學者加比·謝夫(Gabriel Sheffer)教授將流散群族分為古典流散群族和現(xiàn)代流散群族兩類。古典流散群族一般是來自于被征服的國家、地區(qū)或部落的民眾,在移入國中往往被主流社會所排斥,為了改變低賤的社會地位,他們渴望被移入國認同和接受,但內(nèi)心還保留著對移出國的尷尬向往,可謂是“門里的門外漢,門外的門內(nèi)人”[19]5。第一代美國猶太文學是“美國猶太人的苦難史”。第二代移民已經(jīng)為融入移入國文化不惜刻意疏離移出國,而其文學作品則被貼上了“同化”的標簽。已在美國立足的第三代美國猶太作家的文學作品的特點是以“回歸”浪潮的形式襲來。從“美國猶太人的苦難史”到“同化”主題,再到“回歸”浪潮,無不體現(xiàn)了在美國猶太群族處于古典流散群族時期對自我身份孜孜不倦的追求。他們從對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不懈努力,到對此深感絕望,在美國社會立足之后又不甘被美國主流文化所完全同化,移出國文化無疑成為他們最有效的心靈歸宿,因此便形成了“回歸”浪潮。這一浪潮也體現(xiàn)了美國猶太群族在追求自我身份時的矛盾復雜心理,貝雷爾·蘭用“糾結”一詞來為其定義描述[20]。
全球化語境下流散研究出現(xiàn)了新的趨勢,即“現(xiàn)代流散”的出現(xiàn)。謝夫將其定義為:“由移民及其后裔構成的少數(shù)族群,在移入國生活、工作,但與祖籍國保持強烈的情感上和物質上的聯(lián)系,這種集移出國、流散和移入國三因素為一體的研究是現(xiàn)代流散族群的核心內(nèi)容?!保?1]即經(jīng)過幾代移民,他們已經(jīng)融入了移入國的主流文化,但是又成功地保持了自己的族群性。
具體到美國猶太群族與其文學,在全球化背景下,美國猶太群族與其文學永遠都不能真正地被美國性絕對地“同化”和絕對地“回歸”猶太性。因為它在離開以色列的那一刻注定會被追加上與以色列完全不同的特質,注定會失去一些猶太性的本質,正如大衛(wèi)·貝樂(David Biale)、邁克·佳爾切斯基(Michael Galchinsky)和蘇珊娜·赫斯切爾(Susannah Heschel)所言,“作為一個猶太人,尤其是在當今的歷史轉型時期,必然意味著會失去一部分本質,而與多重身份并存”[19]9。比如在羅斯的作品尤其是《反生活》的結尾部分,也表達了這種多重身份的糾纏、重疊、碰撞和幻想[19]306。受多元文化主義的影響,全球化背景下的流散研究本質上是在追求一個“有差異的整體”,又被邁克·科恩(Michael Cohen)稱之為“植根于四?!保?2],因此,從美國猶太文學的發(fā)展歷史來看,“同化”和“回歸”兩個極端趨勢為其在全球化流散背景下尋求特色之路進行了準備。美國猶太文學的理想狀態(tài)是在美國性絕對地“同化”和絕對地“回歸”猶太性之間走出一條個性之路,成為獨具特色的文學之流,而不是完全隸屬于美國文化或者猶太文化,成為二者族裔文學的最佳代表。這是其發(fā)展趨勢所在。
與上個世紀末70年代末期豪的言論不同,美國猶太文學并沒有在當時的高潮之后沉寂,因為對任何一種文學形式而言,都不會只有一個高潮,它所經(jīng)歷的道路總是起伏不平,也始終在以自己獨特的發(fā)展方式緩緩地流動著,一路吟唱,低谷與繁榮共進。美國猶太文學也是如此,從早期的“隔離”主題到后來的“同化”主題,還有“同化”主題的高潮之后經(jīng)歷了“反同化”的過渡期,奔向“回歸”浪潮,它一直在思索和尋找其在美國文化和猶太文化之間的位置。隨著全球經(jīng)濟政治一體化的發(fā)展,活躍于美國文化和以色列文化之間,借鑒經(jīng)典猶太傳統(tǒng)資源和美國社會“大熔爐”式的文化,必然會形成新流散形勢下別具一格、彈性極大且欣欣向榮的文學支流,未來更有發(fā)展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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