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士寬
歐陽修書信是研究其生平、思想、性格、人際等的重要資料,《全宋文》收錄歐陽修書信就達650篇。這些書信不僅凝聚了歐陽修文論思想的精華,還透視了當時社會狀況和作者鮮明的時評觀點,記錄了作者的人生變化,反映了歐陽修超然物外、曠達樂觀心境的形成過程??v觀歐陽修的書信文體,作者用通俗明了的言辭把艱難復雜的理論問題和生活哲理表達得清楚明白,已成為了解歐陽修心靈世界的一個重要窗口。
歐陽修的書信大致分為四類:或針砭時弊,聯(lián)系政治,如《與高司諫書》、《答陜西安撫使范龍圖辭辟命書》、《上杜中丞論舉官書》等;或談文論道,改革文風,如《與杜訴論祁公墓志書》、《與石推官第一書》、《答吳充秀才書》等;或獎掖后進,培養(yǎng)新人,如《答祖擇之書》、《答宋咸書》、《與富鄭公書》等;或抒情敘懷,堅守正道,如《與韓忠獻公》、《答李大臨學士書》、《與尹師魯?shù)谝粫返取W陽修的書信形式和內(nèi)容都較為靈活,往往打破社會生活實用價值和功利目的局限,保持自己的獨特和個性,誠心而言,娓娓而談,文風樸實,直抒胸臆,不為物累,揮灑自如,能見性情。從中我們可以洞悉歐陽修不同時期的生存狀況、處世心態(tài)、倫理常情、濟世情懷等,領(lǐng)悟歐陽修對時弊、文論等的理性思考,關(guān)注其勇于擔當社會責任的實際行動,感受其文人世界里的正義精神和闊達胸襟。
歐陽修書信較多內(nèi)容關(guān)注時政和吏治,具有為當時政治改革和古文運動服務(wù)的傾向。歐陽修既是文學家,也是政治家。面對北宋當時積貧積弱、危機重重的社會現(xiàn)實,其書信內(nèi)容必然擺脫不了政治實用性與道德教化功能的影響。在其多篇書信中,歐陽修主張為政應恪守儒家仁義思想,文士應該關(guān)心社會、改革時弊,表現(xiàn)出政治上的卓識與銳氣,以及往復百折而從容自得的精神風貌。縱觀其一生行跡,自始至終以人之常情作為政治準則,反對一切不符合人情事理的政治弊端。宋代文學家張舜民為此記載:“唯歐陽公多談吏事。既久之,不免有請:大凡學者之見先生,莫不以道德文章為欲聞?wù)?,今先生多教人以吏事,所未諭也。公曰:不然。吾子皆時才,異日臨事,當自知之。大抵文學止于潤身,政事可以及物?!?/p>
《與高司諫書》是歐陽修書信中的名篇。范仲淹被貶饒州時,諫官高若訥不僅不替范辯誣,反而附和呂夷簡而詆毀范仲淹。作者對高若訥身為諫官而不做諫官之事感到憤慨。他寫下此信鮮明地指出高若訥作為諫官應“能辨是非之明”、“為辨其非辜”,痛斥高若訥“在其位而不言,便當去之,無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薄安粡椭碎g有羞恥事爾”,全文義正詞嚴,說理透徹,充分體現(xiàn)了歐陽修大義凜然、光明磊落的風范。高若訥將此信上書于朝廷,作者因此被貶為夷陵縣令。蘇轍為此評價:“天才有余,豐約中度,雍容俯仰,不發(fā)聲色,而義理自勝。”《答陜西安撫使范龍圖辭辟命書》為歐陽修時任滑州武成軍節(jié)度判官所寫。當時西夏屢犯邊境,朝廷起用范仲淹任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范仲淹召歐陽修為幕府掌書記,作者以事親及“況今世人所謂四六者,非修所好”等為由推辭,并告慰范仲淹當初上書論救而被貶,并無個人私欲,現(xiàn)在沒有被同時起用也是正常的事,表現(xiàn)出作者坦蕩無私的胸襟和對范公的敬仰。
《與黃校書論文書》為歐陽修擔任館閣??睍r所寫。作者認為文章應該承載治理國家的重任。不認真學習圣賢的經(jīng)典,不把自己放在利民利天下的境界,就很難寫出好的文章。所以作者既強調(diào)“文章系乎治亂之說”,又強調(diào)“中于時病而不為空言”。這些觀點體現(xiàn)了將政治改革與詩文革新相結(jié)合,文與世用結(jié)合的精神。清人沈德潛說:“文境少平,然論道切近,足以針砭騖離遠而入虛無者”。《上杜中丞論舉官書》是一封議論時弊的書信,具有極高的社會價值。作者在不急不躁的敘述議論中,根據(jù) “是執(zhí)事有知人之明,而介不負執(zhí)事之知矣”進行說理,提出“竊獻門下,伏惟幸察焉”。他認為舉薦官吏應“以正直、剛明、不畏避為稱職”。作者在信中對杜衍充滿敬重和信任,但態(tài)度明朗堅決、不留余地,充分展示了其寬廣的胸襟和恢弘的氣度[1]174。
歐陽修利用書信作為開創(chuàng)平易自然、樸實致用新文風的平臺,不僅從理論上倡導文風改革,反對浮靡空泛,主張“明道”、“致用”,而且創(chuàng)作了大量文風樸實而又長于說理的書信文體。歐陽修通過書信文體,提倡“文與道俱”、“窮而后工”等觀點,把儒家之道與世間“百事”聯(lián)系起來,眾體兼?zhèn)?、各極其工,為詩文革新提供大量典范之作。在多篇書信中,歐陽修就北宋詩文革新運動闡述了系統(tǒng)的理論,創(chuàng)作了大量堪稱典范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并且利用自己的政治地位推動詩文革新運動,對于掃蕩宋初的華糜文風起到重大作用,至今仍可借鑒。
《與杜訴論祁公墓志書》是歐陽修關(guān)于碑志文學理論的書信。碑志往往受死者親屬的請托,作者不免曲筆徇情,溢美隱惡,出現(xiàn)諛墓之作。但歐陽修認為墓志銘是一個很嚴肅的文體,不因關(guān)系密切就曲意歌功頌德,也不可隨意敷衍。為此,歐陽修明確指出碑志一方面“須慎重”、“不斗速”,慎于立言,忠于紀事,是非褒貶要符合死者的生平;另一方面要“紀大而略小”,尚簡而不繁縟,也就是“止記大節(jié)”,不要遍舉,把史筆和文心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2]197。《與石推官第一書》為作者任西京留守推官時收到石介從鄆州寄來的書信,因事未及時回信,故調(diào)到京城之后以此信回復。作者對“夫不以相見為歡樂,不以疾病為憂問,是豈無情者乎?”言外之意是說自己并非無情之人。作者針對石介文章好古,書法尚怪的創(chuàng)作傾向,委婉批評其所用的標準并非儒家的中庸思想。作者認為,如果學生以你為法,都追求怪異,你也不能獨異了,如不立即制止“好異以取高”的傾向,將造成不良影響。全文論說得體,有理有序有節(jié),或婉轉(zhuǎn),或直露,呈現(xiàn)出直而婉的藝術(shù)風貌[3]39。
《與樂秀才第一書》為歐陽修任夷陵令后寫給當?shù)匾粋€讀書人的信,著重談?wù)撐牡狸P(guān)系。作者主張寫文章要以道德、學問作為根基,“講之深而信之篤,其充于中者足,而后發(fā)乎外者大以光。”反對勉力為文,指出“強為則用力艱,用力艱則有限,有限則易竭?!蓖瑫r,他主張文章應有各自的風格,勸學者必須對古人的道德文章“自立”與“自守”。作者誠懇地指出樂秀才用世求進之心甚為迫切,而在品德修養(yǎng)與百事學問方面似有不足,希望他“充其中”、“講之深”、“知自守”,若能做到這些,則可“言出其口而皆文”?!洞饏浅湫悴艜肥菤W陽修與吳充談文與道的回信。信中作者認為:道,即作家的思想、道德、學識諸方面的修養(yǎng),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決定性的意義。他勉勵寫文章的人要加強道德修養(yǎng),關(guān)心現(xiàn)實生活,反對“棄百事不關(guān)于心”,批評“吾文士也,職于文而已”的不良狀態(tài)。歐陽修在信中提出“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的觀點,即要寫好文章,除了讀書、知曉一定的作文技巧外,還必須加強道德、學養(yǎng)的進修。文章平易近人,觀點明確,邏輯嚴密,循循善誘,體現(xiàn)作者獎掖后學的學者風度。明歸有光評述:“文本于道,道乃生文,其識深而論確”。
歐陽修的為人性格剛直,襟懷坦蕩,寬厚廉正,風節(jié)自持。他不滿宋初以來的因循世俗和卑弱士風,竭力倡導并厲行“君子”意識,講究儒教“名節(jié)”,以“果敢之氣,剛正之節(jié)”。歐陽修十分注重獎掖后進,大力培養(yǎng)扶持優(yōu)秀人才。在與后進之士交往過程中,他多以書信形式溝通和聯(lián)系,對他們的文體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在他的領(lǐng)導下,北宋涌現(xiàn)出王安石、曾鞏、蘇洵、蘇軾、蘇轍等眾多著名的文學家。他們矯正社會陋習,化育士林新風,培育造就了宋代士大夫忠義氣節(jié),開啟了宋代重人格、厚人品的時代精神。
《答祖擇之書》為祖擇之從數(shù)百里外派人送來文稿及書信向作者請教,歐陽修針對當時文壇積弊現(xiàn)狀回信。信中以尊師重道、身體力行為中心,闡述了與友人談?wù)撐恼聞?chuàng)作的過程,標舉了自己理想的文章典范。歐陽修針對當時學界“以希祿利為急,至于忘本趨末,流而不返”的現(xiàn)象,進行了精辟的說理分析,糾正“學者不尊嚴,自輕其道”的社會風氣,并從治學的根本問題上,為后學者指明方向[3]91。這封信作為前輩對后學的教誨,其價值在于告訴讀書人做學問的一些基本要求。《答宋咸書》為歐陽修寫給天圣進士宋成的信,作者鮮明地指出“世無孔子久矣,六經(jīng)之旨失其傳,其有不可得而正者?!闭J為尊崇儒家經(jīng)典不能盲從傳注,主張舍傳從經(jīng),質(zhì)諸人情,探求六經(jīng)本義,強調(diào)個人研究與經(jīng)世致用。同時,作者以較多筆墨論述了刊正補輯“六經(jīng)”的困難與重要,顯示出了宋咸所從事工作的意義,勉勵其能集思廣益,于經(jīng)書有所發(fā)明,相信“足下于經(jīng)勤矣,凡其所失,無所不欲正之?!睔W陽修在信中認為,對任何事物的探究,都是沒有止境的,對于圣賢之道,當然也需要不斷地學習和研究。
《與富鄭公書》為歐陽修向富弼介紹蘇洵的舉薦信,全文文字簡練,用語直接。書信開篇即贊評“有蜀人蘇洵者,文學之士也”,并隨即指出“然洵達人”,為此“既不可卻,亦不忍欺,輒以冒聞”。當時蘇洵年近五十才和兩個兒子蘇軾、蘇轍同至京師謀發(fā)展,幸得歐陽修的鼎力介紹,否則“三蘇”憑自己的本事不一定會這么順利成名?!端驮栃悴判颉窞樵柨茍雎涞冢髡邔懶蛸泟e,勉勵他不要灰心繼續(xù)努力。信中對不合理的科舉制度和不切實際的文風表示強烈的不滿,指責考官“操尺度,概以一法”、墨守成法、廢棄賢才。書信直指北宋考試制度的弊端,慨嘆科舉制度“何其久而不思革也”[4]51。書信贊揚曾鞏落第后“不非同進,不罪有司”,仍“思廣其學而堅其守”,表現(xiàn)出作者有志改革科場積弊、重視人才、獎掖后進的決心。
歐陽修不少書信充滿了樂觀精神和勇對逆境、堅守正道、始終不渝的氣概。歐陽修主張人生之道不能停留在個人的失意上,要以國家的治亂安危為憂。這無疑是十分積極正確的,展示了歐陽修崇高的精神境界。歐陽修性格果敢剛正、見惡不忍,一生多次被貶始終能以理性控制自己的憤怒[5]35??偟恼f來,在其多封書信中,歐陽修保持了一種不怨天尤人、努力直面人生之道。
《與韓忠獻公》是歐陽修為官滁州時寫給韓琦的一封信。歐陽修因被保守派攻擊,貶知滁州。在謫居之時,他仍能以悠然自得的心境縱情山水,與民同樂。信中寫出了作者熱愛山川、從山川尋求精神慰藉的愉悅之情。作者將“自此得與郡人共樂”與韓琦的“宴出厚賜”聯(lián)系起來,使人感到作者對韓公的謝意是出自衷心,又使人覺得作者的謝意代表著整個滁州百姓,從而增添了這份情意的內(nèi)涵。全文文字簡約而有法度,順理成章,文勢自然,文風平實而富有情韻[6]334?!洞鹄畲笈R學士書》為作者貶謫潁州時寫給在滁州任職的李大臨的信。作者謫遷潁州之前,曾在滁州任官三年,所以與李大臨談起滁州的情況,顯得非常親切。信中,作者首先回顧了自己在滁州時寄情山水、與賢者共樂的情形,字里行間,流露出一種“達于進退窮通之理,達于此而無累于心”的放曠之情。然后作者比較了自己與李大臨在滁州生活之異同,并敘及陳君送畫之事,進一步表現(xiàn)了自己灑脫拔俗的情懷。
《上范司諫書》為仁宗主政將范仲淹召回京城任右司諫,歐陽修出于改革朝廷弊政的迫切心情,給范仲淹寫下這封鼓勵和企盼的信。信中開宗明義,直入主題,正面強調(diào)諫官責任的重大,認為諫官關(guān)乎“天下之失得,生民之利害,社稷之大計”,作用可以和宰相相提并論。盡管宰相位尊,諫官位卑,但都“系天下之事,亦任天下之責”,故必須盡心盡責。他殷切期望范仲淹忠于職守、莫負眾望、不失時機、直言進諫。全文反映出作者對好友的殷殷期望和關(guān)心時事的寬廣情懷,道理闡述得鞭辟入里而又深入淺出。《與尹師魯?shù)谝粫窞楦耙牧晟先瓮局写饛陀讶艘ǖ幕匦?,敘述了自己離京赴貶在路上的情景,以及對老朋友的掛念。同時,他闡述了自己就這次貶謫一事的態(tài)度,不后悔自己“極憤而切責”的行為,而是“得罪雖死,不為忘親”,只不過是繼承古代正直官吏的政治原則和行為方式而已。歐陽修還勸告朋友在被貶之地“慎勿作戚戚之文”,要振作精神,“到縣后勤官,以懲洛中時懶慢”。文中的這一系列表白,充滿了積極向上的氣概,鮮明地向世人展示了自己堅守正道,始終不渝的心跡。這是對朋友的囑咐,更是對自己的嚴格要求。這封信的真正價值在于告訴人們只要認準是正確的事就應大膽做下去,不要思前顧后,有所動搖。
歐陽修書信文體為我們展示了其在改革時弊、談文論道、獎掖后進、抒情敘懷等方面的理性思考與追求,給當時政壇、文風注入了新的活力,也給后人留下了豐富的優(yōu)秀文化遺產(chǎn)。歐陽修書信文體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限于篇幅,其它方面研究有待今后深入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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