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雅琴

秋意一天比一天濃。先是遍野的草枯萎了，接著金黃的葉子紛紛從枝頭飄落，將繁華落盡的無奈盡情演繹了一番后，一場接一場的秋雨便和這座北方城市無盡纏綿起來。

天麗起得很晚，盡管那個男人要從另一個城市飛過來，中午就到。

柳眉第一次在電話里談到那個男人，用她那特殊的發(fā)音方式，把每個字頭都咬得很重。她說：“天麗，我告訴你，再錯過這個男人，你就甭想再找了。他是我學(xué)生的家長，特會辦事，長得也不錯，副處，月工資六千。人家說了，只要你同意了，就給你買奧迪?？纯?，這樣的條件，哪里去找？別挑了，就他吧，看在奧迪的份上?！备赂赂滦α艘煌?，“明年，咱們開著你的奧迪去西藏?！碧禧惵犞?，也附和著笑。

大學(xué)三年，柳眉是她的死黨。她介紹對象估計水分不會很大。那個男人就是從那之后開始打電話的。每天晚上都打，風(fēng)雨無阻。

“哪里像北川呢？”每次放下電話，天麗都這樣想。男人的電話很有規(guī)律，總在九點(diǎn)打過來。天麗努力在那一片黛色天光中梳理自己的感知。哪里呢？聲音？或者是對話時偶爾出現(xiàn)的木訥？天麗說不清。其實(shí)，她在哪個男人的身上沒挖過屬于北川的東西呢。哪怕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像，一點(diǎn)點(diǎn)啊，她也無限拓展。挖來挖去，就連最初那點(diǎn)像北川的東西，也讓她挖沒了。

認(rèn)識北川，十七年了。那時她才十八歲。還是青澀的年齡，人的樣子也青澀，北川后來說，最初看到天麗，那感覺，宛如山野吹來一陣風(fēng)。大一迎新會上，當(dāng)時忘了是誰拉著天麗走到一個眼睛很黑眉毛很濃的男生面前：“你們老鄉(xiāng)?！焙谘劬Φ哪猩χ?，一雙大手握住天麗的小手：“北川。交通學(xué)院大三路政系?！痹倏鋸埖囟⒅禧?，“眼睛怎么這么大？真的假的？你眨下眼我看看。”

幾天后再見到北川，兩個人說了一堆家鄉(xiāng)的事，都是天麗再親切不過的記憶。臨了，北川又問天麗是否準(zhǔn)備了暖水袋。天麗搖搖頭。

“這個城市冬天很冷，要用暖水袋的。哪天我?guī)闳ベI。”

一個人喜歡上另一個人，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跟在北川的身后去買暖水袋的路上，天麗就愛上了北川。

后來又有幾次老鄉(xiāng)會。每個和北川在一起的機(jī)會都令天麗心花怒放，哪怕彼此離得很遠(yuǎn)，但只要抬頭的瞬間，能看見北川，天麗的心就甜蜜蜜的，能讓她回味好多天。當(dāng)然，北川不知道。那時，北川身邊有一個新疆女生，高挑妖媚，左手腕上帶一對銀鐲子，要是這幅鐲子戴在別的女孩手腕上，會俗不可耐，可在新疆女孩兒的手腕上，就不同了。天麗真喜歡那個女生呢。她左手一動，就發(fā)出悅耳的聲音。北川和新疆女孩在一起的時候越來越多，后來每次見北川，天麗都能見到這個女生。在新疆女孩銀手鐲不斷相碰的清音中，天麗的眼神終于黯淡下來。她也知道她和新疆女孩的不同，她們簡直來自兩個世界。新疆女孩的父母都是省歌舞團(tuán)的，可天麗的父母卻像從土里刨食的麻雀一樣。和麻雀有什么區(qū)別呢？

那次籃球賽上，北川摔傷了鎖骨。很多人去醫(yī)院看他，天麗也去了。第一次和鄉(xiāng)黨一起去的。第二次自己去的。她鼓了很大勇氣，最關(guān)鍵的是她看見新疆女生和一個個子比北川高的男生在操場散步，那個男生還攬著新疆女生的腰。天麗想去看北川的想法那么強(qiáng)烈?？商禧惽澳_剛到，新疆女生后腳也到了。兩個姑娘的眼神一對，天麗就敗了下來。她停住了剝桔子的動作，訕訕地退到一邊。

第二年，北川就畢業(yè)了。兩個人再沒聯(lián)系過，也許北川把她忘了。天麗卻一直想著北川，盡管他們之間沒有故事，盡管他們不聯(lián)系。又過了半年，天麗無意中聽說，新疆姑娘和北川分手了。不知為什么，天麗的心里竟是悵然。

天麗大四那年，也是秋天，一個星期天的午后，天麗在教學(xué)主樓前遇上了北川。

“真是你?。　碧禧惖哪樞Φ孟褚欢浠ǎ拔仪皫滋炀涂匆娏四愕谋秤?，還以為不是呢。當(dāng)時還笑自己，他怎么會在這兒。是啊，你怎么會在這兒？”

“研一?！北贝ㄏ蛱禧愓Ａ苏：谘劬Γ俸傩α?。

天麗不自覺地把手抱在了胸前。在北川看來，那是個下意識的動作，可是，只有天麗知道，她的心要蹦出來了——她可不想出意外。

“要不是你的眼睛，我都認(rèn)不出你了?！北贝ㄕf，“才三年啊，你的變化太大了，脫胎換骨嘛?！?/p>

晚上，天麗請北川吃飯。她叫上了柳眉。天麗就覺得自己的美麗人生就要開始了。可第二天早晨，她在體育場晨練，看見北川牽著一個女孩子的手在散步。秋天的微風(fēng)聚集了所有的涼意襲來，天麗打了一個冷戰(zhàn)。北川再換女朋友，也還不是她。

從此，日子寡淡如涼白水。總算捱到了畢業(yè)。天麗去了南方的一座城市。她在那里經(jīng)歷了愛情和婚變。再見到北川，是十年后的校慶。

晚宴還沒開始。天麗站在大廳里，一抬頭，北川！

北川正扭過頭。兩人同時在同一種表情里僵了一瞬。然后他們微笑著，向?qū)Ψ阶邅?。凝視，握手，像世間最默契的朋友那樣。

那天晚宴，他們隔著兩個桌子。每次天麗抬頭，都能看到北川。而北川，在接住她眼神的瞬間，總要微笑著向天麗瞇起一只眼。大廳里到處都是人，可在天麗的感覺中，卻只有北川和她。

晚宴結(jié)束后，天麗被班主任拉住，多嘮了一會兒。等她回到房間，同屋住的人告訴她：“有人來找過你，留了電話?！?/p>

是北川。天麗想，一定是北川。然后按號碼打過去。那邊很吵，人聲嘈雜。

“天麗！”果然是北川。

“你在哪兒？”天麗問。

“我在火車站，十點(diǎn)十分的火車。我去找過你，你不在?！?/p>

“知道。我剛回來。我去給你送行。”

“來不及了，馬上檢票了。”

“你等我。我馬上過去?！碧禧愅?，火車肯為誰等候呢？

天麗趕到火車站，那趟車已經(jīng)檢完票。她氣喘吁吁地找到3車，在車窗外看到了北川。她使勁敲打窗玻璃，正低頭不知忙什么的北川抬起頭，笑了，拉開車窗。他們面對面望著，好像都不知道說什么。北川只有一句話：“真想抱抱你?！碧禧愇⑽⒁恍Γ性S多話想說，可是，都淤在心里，哪能將那句話說出口呢？遠(yuǎn)的十年歲月不說了，近的也無法說出口。剛才因?yàn)橼s時間，天麗一路闖紅燈；在候車室，因?yàn)榀偪癖寂?，人們疑惑地看她，值班警察因此檢查了她的所有證件。endprint

汽笛拉響了。一簇火焰樣的光亮在北川的眼中跳躍了一下。他們使勁揮手。夜風(fēng)在空曠的站臺上自由穿梭，路燈將天麗的身影拖長又拉短。

回到房間，屋里一片漆黑，看來柳眉睡了。天麗一個人在黑暗中坐著，北川的短信就來了：天麗，那么多的路我都白走了，愛我的人我都錯過了。

天麗走到衛(wèi)生間，倚著門，無聲而痛快地哭，對北川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懷念，仿佛和他共過萬水千山。

“天麗，你在干嘛？”柳眉突然喊了一聲，原來她沒睡。

“我沖澡?！碧禧惏崖曇粞b得很輕快。

“拉倒吧你。你哭呢。”房間的燈亮了。

天麗趕緊脫衣服，擰開水龍頭。嘩嘩嘩的水聲隱沒了柳眉的聲音。

那次錯開后，倒頻繁接過北川的電話，天麗也偶爾打過去，只是偶爾?？偸潜贝ㄔ诖颉Ｌ禧惖墓ぷ髂菚r一直不如意，漸漸地，對北川的感覺就淹沒在了匆匆的忙碌中和為生計的奔波中。天麗的手機(jī)丟失以后，北川的手機(jī)號也最終湮滅在記憶中。

又是六年過去了。天麗從南方打拼到北京。一次朋友小聚，她無意中聽到了北川的名字，心里一熱，過去挨著那個提起北川的人坐了一晚上，就為了討來北川的電話。還沒回到寓所，她就迫不及待地給北川撥了過去。

那個晚上，在如春的廣州，北川不知道，倚著窗子給他打電話的天麗淚流滿面。天麗仰著臉，希望淚水倒流回去，誰知越仰越多。星星在寒夜里閃著寒徹的眼睛。天麗的淚水流過臉頰，然后順著頸項再流下去。她不想讓北川知道，有時為了避開那聲抑制不住的嗚咽，她要將手機(jī)背到身后。引得北川不停地喂喂喂?！疤禧?，你怎么不說話了？”口氣急切。天麗就笑笑：“哦，也許信號不好。你說吧，我聽得見呢。”外面的雪花，像小說里寫的那樣，簌簌地叩打著窗欞。

以后，他們隔三差五打電話，貼心的感覺不是和誰都有的，但他們之間有。他們都明白，但他們不說破。也許是他們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人生。誰知道呢。

日子就這么捱著。捱到了柳眉打電話給天麗介紹朋友，就是那個要來的男人。一個月后，男人提出見面。天麗答應(yīng)了，最主要的原因是，每次放下電話，天麗都不停地追問自己：“打電話的人哪里像北川呢？哪里呢？”

男人來的那天到了。天麗起床時快十點(diǎn)了，拉開窗簾，才知道下雨了，水泥地上積了幾處水洼，雨點(diǎn)落在上面，濺起無數(shù)晶瑩的星星一樣的亮光。男人十一點(diǎn)到，說是第一次來這個城市。昨天在電話里問天麗喜歡吃什么，他順便帶點(diǎn)。天麗不想吃什么，心里卻有一種誘惑人的溫暖。

“嫁這樣一個人也是不錯的，彼此的過往都是空白，就算不愉快了，也沒負(fù)擔(dān)?！碧禧愅蝗划a(chǎn)生了這樣一種想法。

雨下得越發(fā)來勁，淅淅瀝瀝。頭頂?shù)膫闵希陀幸魂嚰?xì)密的噼里啪啦聲。天麗貼著路邊的店面走。手機(jī)響了。一開始，她還以為那個男人打來的，拿出來一看，是北川。天麗自己先笑了，對著話筒喊了兩遍：“北川，北川?！?/p>

雨滴打在傘上的聲音讓天麗聽不太清北川的聲音。她就踅進(jìn)了一家咖啡廳。北川那天的話格外多，他們整整說了兩個小時。掛掉電話，那個男人的電話才打進(jìn)來，說早就到了，一個小時了，說給天麗打電話，一直占線。最后問：“我去接你嗎？”

“不用。我自己過去。”天麗伸手叫到一輛出租車。

那個男人同柳眉的描述，以及天麗的想象出入很大，最讓天麗不可思議的是男人沒一處像北川。雨依舊下著，不急不緩。兩個人吃完午飯再回到男人住的賓館。男人放開了一些，很有些躊躇滿志的樣子，主動燒了水，又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小袋茶葉。在等水開的過程中，男人問：“喜歡喝茶嗎？”

“不喜歡?！碧禧愡B想都沒想。

“如果你喜歡喝，我家里有上等的觀音王，下次給你帶來?！?/p>

天麗都說不喜歡了，男人還說下次給她帶來。尤其男人說到了下次，天麗總覺得是自己聽錯了。又有些恍惚，不太清楚下次究竟是什么意思?？傊蝗粺o趣起來。男人又問了幾個別的問題，天麗的興致越發(fā)提不起來，索性連一句話也沒有了。男人停了停，笑了，說：“在電話里你話還挺多呢，怎么見面反而沒話了？”

“在電話里，我覺得是在和北川說話?！碧禧愊耄?dāng)然不能說出來，心里一陣煩亂，沒忘禮貌地笑一下，向床里倚了倚。男人馬上說：“你要是累，就休息一下?！辈坏忍禧惢卮?，就打開壁櫥，拿了一個被子，過來放到天麗的床上。

天麗沖他一笑：“謝謝！我真困了，聽說你今天來，我有些激動，差不多一夜沒睡?！敝e言編成這樣，天麗卻不臉紅，接著說：“我就瞇一下，你不介意吧？”

“沒事沒事。我等水開，喝點(diǎn)水，也躺一會兒。”男人好脾氣地說。

天麗脫了鞋，側(cè)身躺在床上。她的頭剛一粘枕頭，睡意就襲來了。最初，她不過是想歪一下，沒想到真來了瞌睡，覺得這樣太不禮貌?？墒?，不這樣又咋樣？男人大老遠(yuǎn)地來看她，她不能吃完飯就走，彼此又實(shí)實(shí)在在說不來。天麗有些犯愁，堅持著，別睡得太死。

快壺先發(fā)出嗞啦嗞啦的聲音，可能底座沾水了，接著一陣嗚嗚嗚聲，最后咕嘟咕嘟開了。這些天麗都聽見了，天麗還聽見了男人倒水的聲音，乘機(jī)睜開眼，瞟過去。男人背對著她，腰身圓鼓鼓的。

“北川的腰身是消瘦的，挺拔的?！碧禧愊耄缓笱杆匍]上了眼睛。開始，她還能聽到男人喝水的聲音，鋪床的聲音，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聲音。漸漸地，她就什么都聽不見了。后來，她做夢了，夢見了北川。在夢中，北川要帶他去一個地方，是哪里卻不知道，總之是一個地方。夢里的北川也很模糊。

天麗醒來，已經(jīng)五點(diǎn)了。那個人雙腿耷拉著坐在另一張床上，看著天麗。如愿以償?shù)奶禧愡@回有點(diǎn)不好意思了，揉著眼睛，假裝不在意地問：“你早醒了？”

“躺了一會兒，沒睡著?！蹦腥撕軐捄?。天麗就揣摩著他是不是裝的。又想找點(diǎn)什么話題，努力想了半天，最終沒想出來，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

天麗站在鏡子前凝視自己，一動不動。因?yàn)榧s會，她精心打扮了一番，還涂了藕色眼影，使一雙眼睛看起來更大。“真的假的？你眨下眼我看看?！碧禧愊肫鹆吮贝ê退谝淮我娒鏁r說過的話。北川上午打電話是為了辭別，他在機(jī)場，要飛澳大利亞，去那里做項目。

“得三個月后才回來?！北贝ㄕf：“等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你。”

“北川，我樂開花了。”

“天麗，我說的是真的?！?/p>

“北川，我說的也是真的?！?/p>

不止一次，北川說要過來看她。天麗一直堅持相見不如懷念，每次都呵呵笑著，拒絕了，放下電話，再一個人默默地流淚。這次，她還是呵呵笑著，但是她再也不想拒絕了。

和北川見面，會是什么樣子？天麗想。如果北川來，可不可以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

這樣一想，鏡中人在天麗眼中模糊起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