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旭紅
人生在世
◎陳旭紅
一
明天就要回家過年,興奮得我妻子馬麗連上了兩趟街,大包小包全是給家里老小買的,也給她自己挑了條大紅羊毛圍巾綰在脖子上,嬉笑著來我跟前,仿佛年也跟著她來到。我們說笑著張羅吃晚飯。馬麗說我像個北方人,包餃子吃餃子都是那勁兒。我回她:“不然,這北方姑爺哪作算得了?!瘪R麗揚手在我臉上撫了一下,說:“這姑爺早當上,你就慢慢做成姑爹。”說罷,用勺子舀著湯缽里的大白菜蝦皮湯,呼啦啦地吃喝起來,沒一會兒就見她粉臉緋紅,眼神明亮,叫人看了,肯定會猜想我們的生活確實有滋有味。吃過了,我洗涮碗筷,馬麗則把我們租住的小屋又仔細翻揀一回,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遺落,卻記起我媽的護皴膏沒買,便拉著我一定要去買到,只說城里的護皴膏效果好。我們包好頭臉,裹上厚棉衣,往四站地遠的超市去。一路上,馬麗緊挽著我叨個不停,大都市燈火輝煌的繁華也沒能牽扯住她的目光和心事,她一心向我描畫著未來的理想生活:回老家后,在縣城做個能養(yǎng)家的小生意,賺了錢先買房,最好離學校近,方便孩子上學,有了房子后,再攢錢培養(yǎng)孩子,現(xiàn)而今一個孩子從幼兒園到大學畢業(yè)沒幾十萬不行,還有爸媽慢慢地老了,也得為他們攢一份。
我問她細想起來是不是頭大了。她把腦袋偏過來看著我,說:“人不就這些事,頭大什么呀?!瘪R麗說得我很慚愧,我在想到這些,是有負累感的,可我的小馬麗總是明媚的,深信人生責任和人生樂趣孿生在一起。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能只想好的,壞的也應有所防備,我原想這么引導她,可又不忍。馬麗雖然二十八歲,仍單純得像根柳條,不生旁椏,對人生世界充滿期待,對心中向往日夜企盼,她一次次地構(gòu)想描畫,將理想生活分成幾個時段來實現(xiàn),然后反復問我,好像我多應承幾聲,那所期待的就會一一擺在面前。
我在三十歲那年娶了小我七歲的馬麗。結(jié)婚那天是我們馮家人十二年來最開心的,我爸我媽眉眼舒展,大小事情料理得樁樁不落還順利;我的三個姐姐發(fā)出的笑聲,迸濺向所有前來道賀的人;我呢,從容,自在,舒心。那天是正月初六,剛打春,天上有云朵游移,欲晴待晴,照映得地上的一切比晴天還明凈還有質(zhì)感。馬麗愛家待我也有心,還時尚漂亮,娶妻如她,是稱心如意了??蛇@在常人那兒,該是值得恭賀和羨慕,可我馮秋來馮五兒娶上這么個有品有貌的女子,就有些不對勁,可拿這事兒又沒辦法,讓人氣惱得很。自我將馬麗從北京帶回來,村里人見了,嘴里說著恭賀話,那神情卻是別有意味,有些言語聽上去明顯帶著嘲諷和質(zhì)疑。馬麗是河北人,剛來聽不懂我的家鄉(xiāng)話,但看出有人不懷善意,便問我是不是得罪了他們。我嘿嘿笑,說:“不關(guān)得罪的事,人家說你是我拐來的?!瘪R麗一下子明白了,廣眾之下,親密地拉著我有傷殘的手,一起去逛離我家五里地的小鎮(zhèn)。這孩子,心地善良,不管在家在外,但凡我遭遇這些,她就心疼。我告訴她,在我二十歲那年事故后,就被各種滋味包圍過,也有想過使壞,到后來明白只有自己跳脫開來才行,便去北京打工。大城市到底廣闊得多,我也變得越來越開闊,見怪不怪,他人的眼要怎么看嘴要怎么說,是別人的事,與我不相干。馬麗聽了,一心為我高興,說:“秋來,就該這樣嘛,別的人要是碰上你的遭遇,一準不如你?!蔽冶愣核骸袄咸鞛榱藱z驗你的心地,才把我弄成這樣。”馬麗聽了,大笑起來,把我的兩只耳朵用勁往外拉。我這人,沒什么志向,只求有個簡單安寧的日子過著,可我也明白人一輩子能過上簡單日子,也須得命運來成全。
今年是我和馬麗結(jié)婚的第四個年頭,我們的女兒果果上個月滿了三歲,就在她生日那天,馬麗一掛斷果果的電話,便抱著我號啕大哭,說再也不出來打工,窮死也要守著孩子一起過。我抱著馬麗,拍撫著我的這個大孩子,也動念了。自有留在老家的念想,馬麗和我做了多種設(shè)想,做買賣,去附近的店家打工,或者投靠親戚,或者搞養(yǎng)殖業(yè),盤算來盤算去,最合適我們的,還是干老本行,做美容美發(fā)。可這行當,至少要去縣城做,還不能做得太小,店小只能糊口,沒法實現(xiàn)買房之類大事,做大得二三十萬元投資,而我們的積蓄不過六萬元,不足的只能借,或者貸款。馬麗把這事看得簡單明了,借款還錢,只要店子開起來其他一切都將會有。盡管我有隱憂,但沒放大它,更不在馬麗面前提及,任由她安心地憧憬,有希望又相信希望能實現(xiàn)的心念很珍貴。
我和馬麗結(jié)婚后,成雙入對出外打工回家過年,最稱意最幸福的是我媽,只要知道我們在回家的路上,她在家便開始張羅殺雞鴨,買豬肚子和人參,放在一起整個地細火慢煨,等我們到家,這大補的肉湯也就好了。
馬麗快一年沒見果果,進門不及放下包裹就叫果果。我媽聽到聲響從廚房迎出來:“我五兒麗兒回來了!果果在樓上看電視呢。”馬麗一聽,樂了,說:“媽,我上樓看果果?!辈患拔覌寫?,她已快步上樓。我媽便嘆惜她,道:“在外把孩子想夠了?!蔽覍λf:“還好,果果有你和爸帶著沒什么不放心?!闭f著我開始清整堆放在椅子上的包裹。我媽說:“女人沒這寬的心。東西你擱那兒,一會兒我來收揀,快上樓去,我即刻把湯罐端上來?!?/p>
插圖/張金武
差不多一年不見,果果的奶胖臉小了,她坐在馬麗的膝上,看著馬麗哧哧地笑,又羞澀又嬌昵,聽見我進屋的聲響,又扭頭看我。馬麗叫她喊爸爸,她咬了咬嘴唇,輕輕地叫了聲爸爸,便一頭扎進馬麗懷里。馬麗摟著果果,眼又紅了。我在床邊坐下,叫果果來我身邊。果果抬起頭,掃了我一眼,不情愿地挨我并排坐著,那會兒才看到果果長高不少,眼神里也有了小孩子的機敏。電視里的花精藤精妖媚著,果果趕緊滑下床,徑自走到電視機跟前,盯著,生怕漏看了。我一把抱起她,拖過藤椅坐下來:“果果,爸爸陪你一起看《西游記》好不好?”果果仰臉沖我一笑,不言答。
樓道里傳來我媽的腳步聲,馬麗起身迎我媽,接過她手上的碗,問我爸哪去了。我媽說還有年貨沒齊,上街去了。馬麗說:“媽,我給你和爸一人買了件波司登羽絨服,正牌貨上身輕巧,我拿上來你試試?!蔽覌屭s緊說:“等晚上你爸回來一起試吧,趕車趕路沒吃喝好,趕緊著喝湯暖暖?!闭f完,我媽給三只碗分別添上肉和湯。果果用勺子給我媽挑了塊肉,要她吃下去。我媽摸著果果的頭,心肝肉地叫。接著說:“麗兒,往后別給我和爸買衣服,我們在家有穿的夠,在外給你們自己添置些像樣的衣裳,古話說的是,遠重衣裳近重人,莫讓人看輕了?!闭f完,又給我們添了一回湯,才下樓去。
馬麗剛嫁來時,對我媽這樣的侍候,很不好意思又不知所措,次數(shù)多了,便來了壓力,深覺承受不起。馬麗的不自在我媽也看在眼里,背地里卻更疼馬麗的心德好,越發(fā)地對她好,只以為時間一長,習慣會成自然。我只得告訴她馬麗不是我,這樣做只會使得她不安。晚上我媽借送開水的當兒,和馬麗扯閑話,她問馬麗老家的人事,婆媳這樣的聊天最見性情。末了,我媽長長地吁了口氣,說:“麗兒,看你和五兒共得了心,媽這心里頭就安妥寬泛了,身體比前些年健朗多了,這是托你們的福。你們一年到頭在外,媽想給你們做個事兒還不能,在家,就讓媽侍候侍候,有兒有媳婦要我侍候是媽的福氣,現(xiàn)在你們不懂,等老了就明白?!闭f得馬麗眼紅紅的,等我媽下樓后,她說:“秋來,媽的心苦,她和我奶是一樣的人,以后就隨著她,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p>
馬麗能這樣體恤我媽,叫我對她生了感激之情,如同我家的人因為她能嫁我而生感激一樣,但生出這樣的感激會讓我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對自己的嫌厭。我認為,馬麗所具有的以及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品質(zhì)是人本該具有的,只應表示贊許而不必感激,盡管感激是我們自愿的,與馬麗不相干,可難道是我們家人生來就容易為了一份該得的情義而誠惶誠恐?她對我媽的體恤,與體恤她奶有什么不同?世上任何一個歷經(jīng)苦難生活的人,難道不應該憐恤?馬麗愛我嫁給我,不是施予或僅在于同情,更重要的是我們樂意在一起。盡管我深信,這樣想才是對的??缮钪?,我不知被什么所脅迫,還是會不時地像我的家人那樣,對她懷有感恩之意。而且這種感恩不僅限于馬麗,稍稍對我和家人有過幫助的人,我們都會心懷謝意,時常感念??墒菐椭绻皇莵碜杂诘懒x,幫助者是無法傳遞出人該有的情義,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不過是人情,人情是需要永遠記住并奉還的,一旦以此為資本,日后很容易在被幫助者那兒以恩人自居,叫人手足無措。當然我的馬麗不是這樣的人,我們再怎么表現(xiàn)出對她的感激,她的心她的言行清楚無誤地說,我是家中一分子,你們愛我我也愛你們,和你們一起生活我是全心全意的。馬麗在俗世生活中給了我很大的安慰,像我媽說的一樣,我的心也越來越寬泛。我媽再對她表示什么樣的喜愛或厚待,我和我的三個姐姐都覺得理所當然,也知道馬麗不會被寵壞。在我的姐姐們跟前,我媽要求她們厚待馬麗,是馬麗救了我們馮家。在我這兒,我媽顧及我的自尊心,回旋委婉地勸導:“五兒,人說有福依然在,你就是那有福的人,人生百年問名求利都有得,想得個好伴可要命里有,得馬麗你就得了一生太平,她一心擱你這兒,可要當寶??!”
三十歲的我能體味我媽的良苦用心,我不會再怨她和家里人同外人一樣低看我。在我媽眼里,兒子是心高命薄的人,說話更得思慮周全。我很想依在我媽懷里,告訴她,馬麗固然在我的生活中很重要,可媽媽仍是我永遠的依存,我走進婚姻也是在意媽媽的想法,讓媽媽能感受到人生該有的平常幸福,而我也能從中得到人所共有的歡樂。我的生命不是因為馬麗而得以延活,也不是因為有了婚姻才顯現(xiàn)出價值,有了馬麗和婚姻,只是使我的生命具有常態(tài)的附著點,實際上也是一種從眾隨流,人群中我不會窘迫。其實我的生命還有一種遙遙望遠的感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存在著,某些時候主宰我心靈的是它。
在我,一切生長在世間的物種和我一樣是獨個而真實的,不帶任何意念,自由伸展在各自生命的維度里,而所謂人該具有的種種意識和觀念與我本不相干,至少在我生命深處從來沒有它們,在所有人都熟睡的深夜或夜半的夢醒后,我分明有一種了無牽掛又一切在心的安詳,生命有著自由自在的輕盈,如同明月中一片自行變化的云,從無束縛。因為有了這些感知,生命的意義我哪里會止于一人一事一物??蛇@些話平白無端地我能講給誰聽,如果講出來,恐怕別人會猜想我出毛病了,我只能放在心里,喃喃自語。從二十歲到三十歲整整十年,我習慣了對另一個我說話,把當年那個滿腔仇怨了無生意的我總算是說通透了,終于能夠坦然無礙地活著,再怎么著,我也不會怯懦,于是娶親生子。
二
在我家,臘月二十八才是真正的團圓日。我大姐馮秋香一家三口,三姐馮秋紅帶著外甥女上午先后回來;二姐馮秋水是午后到家的,她背了個半人高的旅行包走進家門,那英氣逼得屋里的人直眨眼,離婚后她身上不是有變化而是完全地換了個人。
二姐鬧離婚那陣,我爸我媽和親戚沒少勸她,勸和的鄉(xiāng)諺俚語和典故說了許多,什么做人須忍得一時之氣,退步才是前邁之類。我二姐面對這樣的勸說不知從何說起,離婚是因為兩人已天差地別,不想再彼此拖累,而這些年世事家事磨礪著她,人生早超然了忍與不忍之說,不過是希望不再相互熬耗,只望后半生能得份清靜自在。她的想法如同我曾有過的經(jīng)歷,無處可說,但我是明白的。
家人齊聚,我爸我媽忙得更有勁了,不僅不讓馬麗幫忙,我的三個姐姐也不讓搭手,倒是大姐夫幫忙他們從不拒他。大姐夫是個木匠,人生得敦實性情也敦厚,不論大小事,見事就做,就是話語少。逢年過節(jié)來我家,陪我們小坐一會兒,見我們姐弟們聊得歡,便起身去幫我爸我媽干活,是當之無愧的大哥,也是讓我爸我媽最安心的人。
我的姐姐姐夫們同樣常年在外打工,大姐大姐夫在天津,三姐和三姐夫在南邊,二姐相對自由,也在南邊待得多,只有過年才歸攏到娘家團聚。廚房里大姐夫幫著我爸我媽侍弄年飯,不時一陣陣菜食的香味飄過來,還有三個孩子樓上樓下地嬉笑,年味又足又飽。我和馬麗還有我的三個姐姐半圍著一張小圓桌坐下,邊烤火邊吃果品,閑話著各自的心情。
我大姐四十五歲,張口閉口只說她家兒子中中,中中上高中了,花銷大,長個了,要重新購置新衣新鞋,一年到頭,她和大姐夫的那點兒收入多半用在中中的身上。她說一直想替四位老人攢點兒錢,有這心沒這力,攢不了,還有開年她不再出去打工,準備在學校附近租房陪讀,最后半年時間得讓中中全力沖刺。如何教育孩子和孩子的教育費用,是所有有學生的普通人家叫苦的大事。我二姐以前還搭理大姐兩句,現(xiàn)在大概累了,也或許是這樣的話題我們議不出辦法來,叫苦也沒用,不如不說它。她老拿眼看那大中小仨孩子,喊他們來身邊,果果叫著“二姑媽”跑得最快,撲倒在她懷里,扭頭得意地看向表哥表姐,意思是占先了。表哥表姐毫不在意,笑說著她的趣事。果果說她最喜歡妖精,因為妖精最好看。二姐笑逗她,說:“妖精好看是好看,可妖精老想著要吃唐僧肉,那就不能叫人喜歡。”果果愣在她懷里,瞪起眼睛使勁般地想著,終于道:“她們不是沒吃到嗎,還叫孫猴子打回原形,孫猴子最壞,除了打妖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會?!睕]料想到果果說出這話來,二姐一把將她抱坐在膝頭,細細地打量,道:“我們馮家算是出了人物?!?/p>
二姐的話才出口,三姐就接了過來,說:“二姐,我們馮家是出不了人物的,這個我比你看得清楚。從古到今所謂人物有幾個不是出在沒規(guī)矩少教養(yǎng)的人家,有教養(yǎng)的人家即使出了人物,也是悲劇人物,那還不如不出。我們姐弟幾個是爹和奶教養(yǎng)大的,按套話說受的是舊社會人的教導,百十種規(guī)矩遵著,新世界誰還守這個,這就是我們被人賣了,還替人家數(shù)錢的原因?!比阏f著,用火鉗來回撥弄火盆里的炭火。
三姐有心結(jié)沒解,我們明白,也就隨她有理無理說一陣,只要她覺得吐氣就好。三姐凡事理解得慢,還需得再磨上兩年,等通透了,就不會這樣偏屈不平。
三年前的一個春日,還在縣公安局上班的三姐夫突然提出要和在鎮(zhèn)小教書的三姐離婚。三姐是美術(shù)教師,特別喜歡小孩子,常年留心收聚孩子們的童稚趣語,都記載有滿滿一本。她自己自然也是童真不去,簡單地生活在她的童話世界。三姐漂亮脫俗,脫俗是我們姐弟幾個對她的美譽,實里是指她缺少那個年齡該懂得的人情世故。當三姐夫向她提出離婚,她傻乎乎地問他為什么。三姐夫說,這要問嗎?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一句話就把三姐給說愣了,不知怎么回話,她想了想,答應雙休日給我爸我媽說過后再辦離婚手續(xù)。其實那會兒她根本沒反應過來離婚的意味,一頭跌進她自個兒的邏輯中,丈夫不愛她,她就不應該糾纏人家,不然自己成什么了??伤焖脑福指械骄拘牡匚?,就是不明白委屈在哪兒。誰知,就在雙休日的頭一天,在縣公安局副局長任上的三姐夫的父親因涉嫌貪污被關(guān)押起來。頃刻間,三姐夫焦頭爛額,離婚的事再也不提及。他父親被關(guān)押一個多月后放了出來,自然職務也給抹了,在單位被擱置一旁,如同退休。三姐夫在他父親的副局任上,借勢威風過,而他父親的下馬,很快讓他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向來的公子哥受不了這翻臉的無情,堅決辭去工作,回到鎮(zhèn)上死活要三姐也辭去工作,說什么夫妻要永遠同心同行,一起去南方打工,女兒妙妙就交由她爺爺奶奶照看。三姐來不及從變故中緩過來,懵懵懂懂就隨他去了南方,一起在三姐夫發(fā)小的公司打工。在那里,他倆工作清閑,三姐夫?qū)θ惚M管多了用心,可三姐已感知不到,那會兒她正一個勁地琢磨丈夫到底是個什么人,怎么可以一時說不愛她,一時又要和她同心同行,他到底想要什么,而她的生活怎么就由他忽左忽右地安排。盡管她終日冥思苦想,還是想不透,這才打電話把她所經(jīng)歷的告訴了二姐。二姐早先也聽說過三姐夫在外亂混的傳聞,當時敲點過他,并沒有對家里人說起,連三姐也沒告訴,她知道這種亂混不是我三姐能夠理得清,只能自己先留意事態(tài)發(fā)展,而很快就因他家的變故而風平浪靜。她原以為三姐沒受這煩擾,沒料想三姐夫還真的向三姐提出過離婚。二姐給氣糊涂了,叫三姐馬上回來,不要再跟他過。回家來,她把三姐的事跟我媽講了。我媽自然責說二姐一通,囑咐她千萬不能把這事端挑起來,婚姻只能勸合不勸分。再說家里已有她這個離婚的女兒,又多出一個來,外人會怎么看怎么議論,到時只怕沒做賊也心虛。二姐懂我媽的意思,她也只是說說氣話而已,且不說我爸我媽這關(guān)過不了,三姐本人也未必會這么想,她哪能強行替三姐拿主意,可這事著實叫她堵心,再看三姐夫,全然沒了當他弟弟的感覺。
三姐夫的父親被擱置后,沒再住縣城里,帶著老伴回到離我家三里地的他老家生活。他脫了那身制服,除了人肥魁點,和村前灣后的人沒什么兩樣。自三姐跟三姐夫去南方后,他時常拎瓶酒來我家,和我爸一起互稱親家喝上幾盅。在那之前,他來過我家一次,還是在三姐沒過門之前。
就在當年春節(jié)前夕,三姐夫一家三口還有他父親一起來我家辭年,正好被我家一長嘴親戚碰見,她故作感慨地對我媽說:“這是老天幫忙,他們家要不出那檔子事兒,哪有這親熱的親家走動,只怕三女兒三女婿也到不了頭?!边@話正好被三姐聽到,三姐愣神看著那親戚,半天沒回過神來,后來一聲不響低頭進了里屋。我媽瞧在眼里,氣惱地對那親戚說:“過年過歲的,在這兒瞎嚼些什么,怎不為愿人好?!?/p>
那親戚訕訕欲辯,叫我給轟了出去。
那人走了,話卻勾起了我們本沒在意的過往情形,特別是三姐,好像突地給點醒了,開始揣度世事人心,也不知她想到些什么,看似平靜如常的她,與三姐夫也不爭吵,只是從那以后,回娘家再不讓三姐夫隨行。
我媽好勸歹勸,三姐才吐了心中的委屈,她說:“媽,以前我太傻,不曉得察言觀色,當年我家秋分不在,他家就沒人來看望過你和爸。到秋來出事,更是問也不問一聲,不關(guān)心也就算了,還嫌棄我們?!?/p>
我媽嘆口氣,只能勸說:“世道人心就這樣子,看透看不透日子還得要過,再說,他們一家還不是自個兒轉(zhuǎn)彎,親親熱熱地上門來。三女婿也醒悟了,他也是個傲氣人,不然也不會辭了工作跑南方去,既然低了頭,你就帶過去,一生誰能保全沒個錯處,這結(jié)只能解不能結(jié)?!?/p>
那會兒三姐同我當年一樣,一根筋抻下去,一心認定三姐夫是在嘗了苦頭,才退歸回來,這不是他對人生有什么悔悟,而是權(quán)宜過后的回退,接納他她深感屈辱。冰清玉潔的三姐,說到此,掉下了眼淚。幸好,我的姐姐們個個性情溫厚,明理不狹促,心事只會將她們修整得更內(nèi)斂沉靜。只望三姐不再被這件事壓迫著,能盡快跳脫出來,放逐苦惱。
二姐已是水入平川般的沉緩淡定,她給三姐剝了顆糖遞過去,說:“秋紅,判斷人事曉得尋思根源,是你懂事了,可不能因為明白了更沮喪,再往深究,會不一樣,末了你還會生出同情來。細想想,那些一心盤算的人也挺可憐的,費盡心機想得到他們想要的,結(jié)果多適得其反,那沮喪和失落還得獨自吞了下去。我們,就寬諒些,也是解脫自己?!?/p>
三姐若有所思地看著二姐,沒再說什么。
“我說秋紅,妙妙他爸就是真有說過那話,過了就過了,好多夫妻一生把那話掛在嘴邊,還不是照舊過……”大姐見三姐不說話,把話接過來,卻惱著了三姐,一對鳳眼立馬挑了起來,不滿地說:“別拿我和他人比。我才不會為這這那那的事生氣,我就是瞧不來那人的陰氣?!?/p>
三姐說著,氣惱得臉也紅了。
馬麗見這情形,趕緊起身給三個姐姐添茶水,引開話題,告訴她們年后我們的打算,問她們怎么想。
三個姐姐一忽兒全被引過來。
二姐第一個表示贊成,只道果果三歲了,該上幼兒園,在縣城是最好。
三姐說我們開店她援助兩萬塊錢。大姐趕緊說,她最多只能擠出一萬塊。二姐說開年陪我們找店面。
我媽說等店子開成,她也過來幫我們。
店子沒開,全家人已為這個決定高興,晚上的團年飯,都祝福我和馬麗開店成功,大發(fā)其財。馬麗那歡喜勁足得很,喝著喝著就喝高了,醉語飄揚地說:“等來年賺了錢,帶全家人去南方過年,我們買單。”姐姐們也吃喝得差不多了,親熱地多謝馬麗的好意。誰料,馬麗忽地淚巴巴地說:“二姐三姐,你們是那么好的人,卻不能過上稱心日子。”說著,抹起眼淚來。二姐趕緊說:“馬麗,我們這年歲,有好身體,有健康的孩子,還有父母有兄弟娘家起落,就幸福?!贝蠼愀f:“就是嘛,挺好的,過年別哭,來,我們四姐妹摸麻將,玩真的?!比阈χ钢蠼阏f:“誰還玩假的不成,年年就你贏得起輸不起?!瘪R麗破涕笑了,說:“今年我早準備好了,換了幾沓零錢,一圈一結(jié),不興掉賬?!边@是每年年飯后的必有節(jié)目,她們邊打麻將,邊笑歪歪地講各自在外或看到或聽到的稀奇古怪事,家里也就一直熱鬧著。
我爸看了會兒牌,上三樓看過在大通鋪上玩耍的孩子們,下樓來又去屋外清撿一番,這才泡杯茶坐下來,和大姐夫說話。我媽忙完廚房的活,在我和大姐夫中間的椅子上深深地靠坐進去,人雖有些疲累,卻安詳。歇坐了一會兒,她理了理蓬松的頭發(fā),然后拉過我的手暖著。每每我媽心疼我,我感受到的不止是我的這份,還有我哥的那份也一并給了我,逢年過節(jié),她是不會不想起他,只是她把那份念想隱藏著,沒誰能替也無法抹去,我雖然感受到,但能做的,也只是這樣的陪伴。
我媽有太多的掛念。才坐下一會兒,又起身去房間取來個紅包,塞到我手上,輕輕地說:“明天送二姐上車,把給惟惟的壓歲錢給她,這是我的心意,叫她一定要帶到??蓱z惟惟這孩子,一年我也難得見他兩回。”
“昨天我見著惟惟了,他剛打完球回家遇上的,好家伙,一年長大一截,比我還高。他說大年初一就過來給您老拜年,您就別牽掛了,他挺好的?!贝蠼惴蛘f。
惟惟是個有想法的孩子,他爸媽離婚時,他才進初三,二姐問他意見。他說:“再過幾年,我也會有自己的生活,只是要想清楚,分開你一定比現(xiàn)在過得好就行。”惟惟的懂事與通情理,叫二姐對他有了更深的愧疚。身為母親沒能給孩子一個舒心完整的家,反倒要孩子成全理解,怎能不愧疚。
十七歲的惟惟陽光明朗,快樂也好憂愁也好從不藏著掖著,多會向身邊能傾聽的人傾訴,他的真誠無遮換來不少友誼和關(guān)愛,同時別人也會向他傾訴心事,這使得他明白,人人有煩惱,各個家庭有著各自的不如意,發(fā)生在他身上和家里的事也沒有多可怕或重大。倒是大姐家的中中不大想事,樂的時候傻樂,不開心便悶頭悶腦,問他百句也不應聲,好不容易開了口,又多是抱怨。不得不承認人的生長境地決定他成為什么人。大姐大姐夫常年在外,中中上中學前一直是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在村里,耳濡目染多是雞零狗碎拉雜事,而這輩老人已少了先前老人的持重,“發(fā)財心”主了幾十年的世,丟掉太多人本有的情誼和心性,他能從中得益到什么好來。盡管完整的家庭對孩子身心有益,但沒有好的教養(yǎng)一樣會有難以彌補的缺憾。惟惟不同,二姐雖然沒給他完整的家,但她給了他好的影響。兩個外甥叫我不放心的是中中,而不是惟惟。我和我媽聊著兩個外甥,她一直靜靜地聽,聽著聽著臉上有了欣色,說:“你總算是成人了,也做得了長輩,這道理比媽想的明白,也就這個理兒。”我們的閑聊,早把大姐夫的耳朵扯過來,我爸瞧見大姐夫的著急相,說道:“別聽秋來瞎扯淡,各人各命,哪有一樣的?!?/p>
三姐坐在牌桌下位,時不時聽一陣,回頭對我說:“我家妙妙還沒點評,你也給說說看。”
我來不及言語,大姐杠上開花和了,她興沖沖地說:“妙妙呀,不說你家的文武雙全,就憑她那人模子,妙妙的將來呀,就像我這把牌杠上開紅花?!?/p>
大姐這話說完,牌桌上稀里嘩啦更熱鬧,相互打趣說逗。她們開心原是我希望的,可那會兒我還是有些不忍,這團年夜我哥沒見了十六年,她們是忘了,還是暫時不想。唉,家人難得團聚,確實只該快樂。
三
第二天吃過早飯,大姐三姐回婆家過年。按照風俗,出嫁的女兒是不能在娘家過年三十的,今年沒三十,所以二姐也得跟著走。她離婚的那年,二姐前頭走,我爸我媽隱在屋里看著她一步步離家,我爸恨恨地怨道:“個性生得這么強,到頭來受罪只有自個兒曉得?!蔽覌寽I早流干了,望著機耕路上二姐慢慢走遠,直到見不著,也沒說一句話。
二姐在縣城租了一居室,她在那里待得少,也就回來落個腳,像年三十,那里便是她過年的家。在常人看來,這樣的流離處境使人悲傷,二姐只言她這是得了自在,人在哪兒哪就是家。這是二姐的無奈,找不到定處的她,也就不設(shè)定處。二姐離婚時考慮到惟惟往后的撫養(yǎng)全落在二姐夫那邊,提出凈身出戶。二姐夫也不客氣,分文不給,只是二姐果真如此離了,確實叫他意外,只道:“你這么個堅心硬骨的女人,也不知到底想要哪樣的生活。”他這句不帶答案的話,近乎一句臨別怨言。二姐聽了,卻流下淚來。二姐夫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以為她后悔了,殊不知他的那句話在二姐那兒才是她的心聲,多少他感知到了些許,共有過的十幾年生活也就沒那么不值得。
二姐和二姐夫是縣三中的同班同學,畢業(yè)后雖然是經(jīng)人撮合走近的,但也算是自由戀愛。那時二姐夫在家待業(yè),二姐在縣印刷廠做臨時工。二十歲不到的他們上進好學,二姐夫報了自修財會專業(yè)后,希望成天用書枕頭的二姐能自修中文,只說有了文憑,將來找工作什么的都有用,再說說出去也好聽,別人會高看一眼。二姐沒想那么多,不過是他在學她跟著學才像齊肩并進的兩個人才同意的,可她過了《政治經(jīng)濟學》和《馬克思主義哲學》就不愿再學。二姐夫覺得奇怪,不明白平時她居然對《大學語文》之類科目沒了興趣。二姐只道,不能獲得新認知、啟發(fā)和觸動的學科,也就沒必要學。二姐夫自知說服不了她,也就由她去。三年后,二姐夫拿到會計專業(yè)的大專文憑,第二年,又經(jīng)他家人努力終于擠進縣城管局,再一年就轉(zhuǎn)為正式干部。也就在他成為國家干部后,二姐夫家的人開始不樂意娶個既沒文憑又沒商品糧戶口的媳婦進門。那時,二姐對二姐夫也有不滿意,同樣想悔親,便和我爸媽商量,二老自然不希望結(jié)了四年的親被悔掉,問她為什么。二姐說他欲望多,功利心重,還盤算著五年內(nèi)當上城管執(zhí)法隊隊長,她跟他肯定會處不久。我爸聽了,倒歡喜,說:“男人活在世上,不求個功利,那算什么,求不了是沒辦法,能求當然要求,他有這樣的心勁,將來會有發(fā)達的那天,你這糊涂,還不得找個聰明的靠著點兒,不然將來的日子怎么過?!蹦且魂囎樱野植煌5卣依碛烧f服二姐,勸她千萬不要硬氣而毀了一生的幸福,要盡快應允婚事。當年,我爸生怕二姐悔了這門讓他臉上有光的親事,還有女兒嫁了人,也是父母對她完成人生任務。二姐什么人,心里明鏡似的,不嫁人她也難得有安生日子,回頭思量在二姐夫身上雖然找不到她想要的好,倒也沒有她接受不了的嗜好,想求一官半職不只是愛名利,也是他人生價值的體現(xiàn),不能說好與不好,只要婚后有著該有的趣性,也是沒什么容不了。二姐躊躇過一陣,婚還是結(jié)了。
婚后二姐的生活很快被安排,首要任務是盡快要孩子,一確認懷孕,立馬停止上班,一心孕育后代。二姐盡管希望有孩子,可自己的生活不再由自己決定,叫她不是滋味,在二姐夫跟前就有了抱怨,無非是要份尊重。對于來自他父母的決定,二姐夫不認為是不尊重,甚至覺得那也是為她著想,明擺著孩子遲早要有,工作遲早要辭,有什么好講究商量不商量的。這結(jié)果其實也在二姐的意料之中,可她仍不愿接受他果真做如是想。最后直惱自己明知這樣還對他言講,就是自找不快。在他們那兒,安排她的生活沒有不順理成章理所當然的,她有這樣的生活,知足才是,哪能還有怨言。幸好,懷孕不久她有了做母親的欣然,其他感受也就淡了。
可就在惟惟快出世時,我哥在外面出了事,為了不影響二姐的心情,家里人先瞞著她。直到惟惟出世半月,二姐覺得蹊蹺,前一陣子我哥老打電話關(guān)心她,惟惟出世后反倒沒了他的音信,便打電話問我媽。我媽泣不成聲地說:“家里出大事了。”二姐見我媽這樣,沒敢追問,趕緊打電話問二姐夫,二姐夫這才告訴她,我哥在外面打架打死了人,被抓了。二姐聽了,神也散了,無聲無息地躺了一夜一天,眼淚淌干了,惟惟的奶也沒了,最后還是她婆婆硬把她拉扯起來,強要她吃喝,說天大的事,也不能不給她孫子奶吃。
這以后,二姐的言語更少,一顆心終日凄凄惶惶掛念著我哥。幸好那時她懷中有惟惟,才不至于被隱憂拉垮。惟惟一歲后,我二姐千里迢迢去了我哥犯事的城市探視,可未能見到他。她去一家律師事務所,請了一律師,將我哥具體的案情告訴了他。律師受理后,見她遠道來,很快去看守所查實案情。律師約見時告訴她,判刑是肯定的,但不會是死刑。一是兩撥人打架,是因工程糾紛起,對方有過錯;二是死者身上的三處傷,只有一處是馮秋分干的,還不是致命處,另外兩人還沒歸案,也是案子遲遲不決的原因。最后,律師再次向她保證,我哥絕對不會被判死刑。二姐近乎哀求律師,希望他能幫助我哥保下命來,離開那個城市前,她花光身上所有的錢,以表答謝祈望。回家后,二姐時常打電話問訊,回說沒開庭,結(jié)果要等到審判后才知曉。誰料一年后,我家收到我哥的一張?zhí)帥Q書和一張骨灰領(lǐng)取通知單,上面的簽名簽字是我哥親筆寫的。收到這樣兩張通知單,我爸我媽倒下了,在他們心里,兒子確實犯了天條,上邊的人要怎么處置只能由他們,再痛再悲也不敢吱個半聲,連哭也不敢高聲。我哥的死訊我爸只告訴了二姐,二姐沒流一滴淚,握著單子,獨自又去了那個城市,七天后她帶回了我哥秋分。這七天時間她在那個城市的所有情形,她沒跟我們提起過。近兩年,她偶爾會聊到我哥,說夢見了他,他的穿著打扮不俗,長出了像我爸一樣的絡腮胡子,相形也近中年人,她認定他在另一個世界和我們一起生長著,只是他的神色還是展不開。她問他是否成家,他沒應答,但神情里的意思是家是成了,只是心上的愁苦沒法去除。二姐以前不信佛,因了這個夢,她特地去寺廟替我哥燒香拜佛,請和尚念經(jīng)度他放下人世間所受的苦悲,無牽念地歸于他處。
我哥秋分不到二十二歲就被結(jié)束了人生,留給我們的是一世的默然想念。他的走,我家的人再也不以生死論,不以是非對錯論,只是悲痛他來世一遭,死前不能知曉他的心愿,死后未能替他抻一抻衣裳,才是我們對他深深的哀愧。
這事之后,二姐在二姐夫家的日子越過越淡。她在家將惟惟帶到三歲上幼兒園后,印刷廠的效益已日漸下滑,她沒能再上崗。二姐夫倒是如愿提前當上了隊長,那一陣子里,他家連進出的風也得意著。結(jié)婚四年,二姐對二姐夫和他的家人有了更深的了解,早不計較他們對她的不待見,在他們那里,值得待見的是非富即權(quán)的人。像我們家自然屬最下等人家,該當蔑視,而二姐早練就如處無人之境,不在眼底心上,這叫他們又惱又氣,一個沒有任何優(yōu)勢條件的人只配忍氣吞聲地承受,怎么敢無視他們的侮蔑,那是打壓得不夠。
二姐開始找工作,二姐夫?qū)@事不置可否,倒是他家老頭不樂意了,說:“外面能做的工作不過是遮身子混日子,一個月百十來塊錢,是能顧吃還是能顧穿,老了還是個負擔,還不如在城建系統(tǒng)內(nèi)找個雜活干著,萬一不行,放低賤些掃街去,指不定將來還能安置?!崩项^的話叫二姐夫跳了起來,氣憤地說他父親不替他想想,叫老婆去掃街,他的臉往哪兒擱,也把他媳婦太不當人。二姐夫為了維護臉面,第一次在他家人面前維護二姐,可二姐沒有絲毫感激,也將他看得更明白。老頭氣哼哼的,嘴里抱怨二姐夫當初不聽話硬娶了二姐,成了他家的拖累,說過,還不忘橫掃二姐一眼。二姐已是百煉成鋼,人心之淺薄,世情之冷寒,無不了然,這樣的眼神不再令她心驚肉跳,只是老頭的話叫她更多地思慮自己的處境。掃街無所謂低賤,而認為掃街低賤的人,為了達到目的,倒是可以做成低賤人。這個家從未給過她安然,平時說話夾槍帶棒,一旦對外有個什么事,百般的心計,處于家中與處江湖社會沒有異二,再不出去吐口氣,怎么活下去。
二姐先后找到幾個朋友,托他們幫忙尋事做。有人告訴她縣委剛開辦了縣報,編辦人還是她多年的文友丁鉆,去那兒謀個小編應該有希望。喜出望外的二姐很快聯(lián)系到丁鉆,兩人約在縣委樓后的清水河邊見面。
丁鉆告訴二姐,縣報人員編制領(lǐng)導層早定下,他能做的只是聘她為通信員,說白了就是臨時工,將來下鄉(xiāng)采訪之類可能她去得多,如果愿意,他巴望不得。二姐原是無路可走,再說這下鄉(xiāng)采訪看到的是真實情形,打交道的人也實在,正合她的意,趕緊答應下來。丁鉆又告訴她,聘用人員的工資與在編人員有別,基本工資是在編人員的一半,另一半就要靠發(fā)稿量來取得,還有,如果能拉到廣告,會有提成,那工資也就不少,還笑她搞定城建局的廣告應該沒問題。工作的事就這樣說定就定,二姐和丁鉆有說有笑向清水橋走去,完全沒注意到二姐夫正在橋上看著他們。初秋時節(jié),清水河岸邊的楊柳盡管青色有些衰退,可河水比平時更清亮,粼粼波光返照到岸上,照映得心情愉悅的二姐又有了女兒家的明亮。后來被二姐夫說成二姐的陽春白雪只給外面的男人看。二姐至今也沒弄明白男人的雜念,實在太沒意思,自然對二姐夫的有意挑釁嗤之以鼻。二姐夫留意一陣子,沒發(fā)現(xiàn)二姐有什么異常,也就放下了,偶爾無話可說時會提起來消遣二姐。
二姐做了通信員,知道的人再見到她便稱馮記者,二姐夫家的人也開始唬著神看她,猶疑的意味是她果真還有點本事。二姐有了事做,得以揚眉吐氣的人竟然是二姐夫,她有點不明白他何至于這樣,細想來,不過是他心里有著類同世人量人看世的標準,只是她不知道他早先就這樣還是近些年活成這樣的,想不明白,也就懶得想。
“縣城里從事環(huán)衛(wèi)工作的人,多是臨時工,他們干的活路臟工資低還被認作是低賤的工作,掙的卻是社會上最干凈的錢?!边@是二姐發(fā)表在市報上一篇有關(guān)清潔工的文章中所寫到的。二姐拉到了城建局的廣告贊助,答應給城建人寫一篇頌揚稿,她寫的是清潔工。清潔工人事歸屬城建局,可他們的待遇與正式職工和機關(guān)上班的人決然不同,他們看上去又軟弱,而另一些人,尤其是二姐夫所在的那個隊伍,很容易看出他們的與眾不同,只要走上大街,不是這里就是那里就有了雞飛狗跳的混亂??h執(zhí)法大隊所執(zhí)的法,多是依附其他法規(guī)靠來的法,是合法與不合法相交的混法,原本合法的并不是在所有人面前合法,它是有門檻的合法,多數(shù)是在交足規(guī)定金額或賣人情的情況下的合法,原本不合法的在交足罰金的情形下變通為不合法的可行行為。類同如此彈性管理的法規(guī)不是哪個機關(guān)或單位,但凡有經(jīng)濟任務的機關(guān)和單位,幾乎都會奉行這一準則,如果不這樣做,就無以完成經(jīng)濟任務,經(jīng)濟任務完不成,工資獎金保不全,該怎么做,各人明白。縣委設(shè)的糾風辦,同樣有著可行與不可行的條款,但具體操作與那些單位如出一轍。二姐在行走采訪中,經(jīng)常會遇見受了欺壓又無處訴辯的人,他們茫然無助的眼神,無人理睬,他們低垂的頭,只能更低垂。而本該維護人們生活勞動秩序的機構(gòu)并沒能真正履行職責,這些機構(gòu)里的人也早已麻木,同情于他們來講,只在適當?shù)臅r候用來表演??疵靼走@些,二姐有著暗無天日的壓抑,從某種意義上講,她正從事的事多是為這些人涂脂抹粉,而他們言與行差別是如此之大,與他們所強調(diào)的同樣南轅北轍,身處其中沒有不明白的,但人人會意只有這般才能隨軸轉(zhuǎn),才有你好我好,至于別人好不好也就管不了。作為本縣重要宣傳窗口的縣報,隔十天半月就得找出個有代表性的先進典型來報道。一個領(lǐng)導干部在自己的任位上履行職責義務,就是他的本分,無須邀功請賞,可偏偏要制造出連篇累牘的文章來頌揚他的無私奉獻、他的崇高偉大,更可氣的往往越是這樣被標榜的越是名不副實。一個社會中人,盡責做分內(nèi)的事,是無須借此冠名,更不該為了冠名有意而為。場面上,明知是假也會相互應付著,私底下再來窩里斗,往高處罵往低處損。被損的人,哪怕不滿,也只能活在他們的處境下,過著卑微的生活。他們夢想著自己成為一個屬于國家的人,得其依靠,有著有落地過一生,蓋棺論定的那一刻也被說成他的青春和畢生精力獻給了國家和人民,可這樣的機會只會被極少數(shù)人擁有,他們的人生注定與崇高偉大無緣。其實這世上哪有崇高偉大可言,在世為人,若都能做到將心比心便是人類最大的福祉。二姐當采訪員不過一年,經(jīng)常陷于這樣的思考,有時候似乎理解一點兒,但很快又被推翻,如此反復下去,她擔心自己會瘋掉,要想回避這類社會問題,只能是不干。
正在二姐猶疑不定時,一個中午二姐夫鄭重地告訴她,為了落實她的工作,他四處求人,總算有個領(lǐng)導有了口信,晚上請他吃飯,二姐也同去。二姐明知她不期待這份工作會惹惱二姐夫,可還是告訴了他自己的想法。二姐夫聽了,果然大光其火,指責她自我慣了,不懂得混社會的艱辛,誰沒受一番夾磨,這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都是一樣過來的,在領(lǐng)導面前,誰不夾著尾巴做人,比她馮秋水要強的人多了去,最終還不是該低頭低頭,該賠笑賠笑。把二姐說得無話分辯,不聲響地隨他去了。酒桌上二姐夫的謙卑二姐從未見過,那刻她才明白,她真的就是他的負擔,還壓得他不輕。她開始勸導自己:一個無力讓自己生活安穩(wěn)的小民,空想那么多有什么用,還是先安妥自己,為了一份有保障的生活,心態(tài)上積極些,工作上盡量不去較真。
接下來,二姐在別人的眼里變得乖順了,雖然多數(shù)時候仍默不作聲,但激憤少了,文章自然也平和些,但明知不是的恭維她還是不寫。二姐的行人為事,被不少人稱贊,還有她的文字也得了不少好評,卻讓同行們受不了,尤其是那些在編人員。他們對她的排擠從辦公桌的擺放位置開始,直把她逼到角落,仍不罷休,更有可笑的為了取悅領(lǐng)導,卻支使她去打掃領(lǐng)導的辦公室衛(wèi)生。二姐冷冷地看了一眼,并不理會,低頭做分內(nèi)的事。在她心里,一個被她敬重的人,她可以替他端茶送水,忙前跑后;一個被她看不起的人,只會是無聲地路過?;丶襾?,她忍不住告訴二姐夫這些,沒成想,二姐夫大聲斥責她太把自己當回事,并鄭重告訴她,一個臨時工就是身份低,就得嘴甜手勤,和所有人把關(guān)系搞好。二姐又一次后悔跟他講出這些來,他與她是不一樣的,她氣惱外面的,而他氣惱的永遠是她。
就在這天,二姐動了離婚的念頭,可她來不及將自己的事理順,我又出事了。
四
就在我哥去世不過一年半,我又差點命喪黃泉。當我從幾近昏死中醒來,睜眼見到的是一夜白了頭的我媽,還有雙眼紅腫的我爸,他們一左一右趴在我的病床邊盯著我,不住聲地叫喚。醒來的我明白我已經(jīng)死里逃生,想起前夜的那一場追殺我仍是膽戰(zhàn)心驚,但還是想知道兇手是否抓住。我爸說,學校和公安局正在交涉。我沒聽清楚,想問卻頭痛欲裂,當我想用手去摸我的腦袋時,才知道雙手已被紗布纏捆得緊緊,而我很快又昏迷過去。到第四天,我清醒的時候多了,也就在這天醫(yī)生查房換藥時,我才知道我的左手手指已殘缺不齊,右手三根手指的肌腱才接上,那刻恨意直掀胸腔,痛不欲生,哪怕遍體傷痛我也要高聲叫罵,沒人能夠勸說得住我,我爸我媽不能,醫(yī)生不能,一旁二姐一聲不吭,緊咬著嘴唇,奔了出去。當時二姐夫也在,尾隨她跑了出去。聽二姐夫講,二姐跑到醫(yī)院的樓頂,趴在欄桿上大哭大叫,吼著要滅了這世界。在醫(yī)院我就鬧了那一回,后來我不再出聲,每次給手換藥,痛得腳心冒汗也不吭聲。
斷斷續(xù)續(xù)住了四個月的醫(yī)院,這四個月中,我漸漸明白世相中的人心。親戚朋友熟人陌生人,真心假意什么樣的滋味都有,也理解了我爸我媽當初沒把我哥的死訊通知正念高三的我,只望我能避一避這直面而來的沉痛,同時給這個家留點元氣。盡管他們想盡辦法希望我能過得平安,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花錢來市里買了中專讀。我那時過得含混不清,我哥死后,心里老有憋屈,又不知往哪兒去,只能努力做個孝順兒子,不讓我爸我媽操心,可人生如同有命,你再怎么避禍,無端的禍也會飛臨。那些日子,我爸和二姐一面盯著醫(yī)院要盡最大可能醫(yī)治我的傷殘,一面不停地往學校和公安局跑。學校在我入院時送來五千塊錢,后來就沒人過問,我爸媽能拿出來的已貼了進來,后續(xù)的醫(yī)藥費就靠二姐跑學校往這湊。二姐還在縣報當通訊員,一位在縣上當過干部的親戚曾對我爸講:“你這女兒有膽識,可惜生錯了人家,若生在像樣的人家,可是個有作為的人?!笨上Ф闵谖壹遥心懽R只會叫她多承擔,四處無著,日夜焦心,我和我哥的相繼出事叫她嘗夠了人世的苦楚。
那時正值暑假,學校領(lǐng)導把責任相互推諉,又有意回避,后來在辦公室根本找不到人。二姐氣惱得不行,只得往學校領(lǐng)導家奔走,這樣跑跑趕趕,在我入院一個月后,幾位校領(lǐng)導才與我爸和二姐見面。二姐說希望學校能先墊付醫(yī)療費。一位副校長沒接這話,卻說按責任劃分,我要負一半的責。二姐很是生氣,讓副校長把話說明白些。副校長怪我跑到校外尋躲避,人在校外出的事,當然自己要負責。二姐惱了,指責道:“被傷害的是你們學校的學生,行傷害的也是你們學校的學生,禍端不在學校在哪里。早在頭一天,學生發(fā)生群毆,廣東籍的學生與本地竹春縣的學生對打,竹春學生把廣東學生打傷,如果你們學校處理及時、得當,會有他們喪心病狂地見竹春學生就追殺?我弟沒參與打架,當然以為不會有人招惹他,后來是同室的人提醒那幫人正提著砍刀四處搜尋,他這才慌不擇路跑出去的。你們不反省問題出在哪兒,反過來強調(diào)他要擔責任,他的責任就是不該來你們學校就讀?!蹦俏桓毙iL聽了,很是生氣,一時又找不到說辭。保衛(wèi)科長緊跟著說:“出這事,學校領(lǐng)導也不愿意,更不希望,你看,都放暑假了,不是還為馮秋來的事想辦法,這熱的天,我還不是去公安局催促盡早破案……”“現(xiàn)在,我們沒有感激的心情,只想知道你們是怎么安排醫(yī)療費的,給我們個答復。”“答復我們給不了,公安機關(guān)已立案,到時他們說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該學校出的一分不少?!备毙iL的話言語干脆,明顯地耍橫,以強欺弱。幸好頭天二姐去派出所問訊時,遇到了剛從竹春縣調(diào)任過來的公安局長,這局長平時喜歡弄弄文字,對二姐就有了老下屬的關(guān)切,問二姐來派出所什么事。二姐告訴他六月二十八號發(fā)生在市交通學校的案事,并告訴他無辜受傷害的是我。局長剛調(diào)任不久,這案子他也很關(guān)注,順帶關(guān)心了一下我的情況。二姐如實回了他,他當即強調(diào)派出所催促學校必須先墊付我住院的一切費用,還有讓學校出人陪同公安人員一起去廣東緝兇。前一陣子,對二姐頻繁問訊不耐煩的派出所指導員立馬變得和氣,并答應兩天后通知學校領(lǐng)導來派出所,到時也通知二姐過來,先把醫(yī)藥費落實到位。我爸和二姐當天在學校沒談妥的醫(yī)藥費,第二天在派出所談妥了。那天二姐被客氣地通知到派出所,指導員還告訴她交校的副校長早來了。去派出所的路上,我爸叮囑二姐,不要和校領(lǐng)導發(fā)生爭執(zhí),將來還指望學校能給我安置個工作,哪怕做個守門人也行。二姐和我一樣,對我爸的這種做法很是反感,她提醒我爸不要把唯一的兒子送人作踐。而我,再也不想回學校,不是帶情緒,而是明白在交校所謂讀書就是混日子,還不如定下心來,學個養(yǎng)命的本事。
出院我只想回家,別的地方哪兒也不愿去。而我爸堅決不同意,讓我回校待著,要求學校給我安置工作,就是要我耍賴放潑。那一陣子,我見了我爸就有股無名火,根本不愿搭理他,幸好二姐一直支持著我。出院那天,二姐特地要二姐夫把他們單位的一輛舊吉普開來接我回家,還帶上了惟惟,一路上我們有說有笑,一句也不提學校的事。但這事沒完,在我出院不多久,學校和公安人員一起抓回五個兇手,還帶回五萬元現(xiàn)金,是另一兇手的取保費。
近年關(guān),我爸和二姐收到學校的通知,說有三個被關(guān)押學生的家長來了,希望能庭下調(diào)解。這件事,我爸和二姐又有分歧,我爸說如果家長愿意賠錢,就不要求判刑,二姐不從,我也不同意。我爸有些惱,說二姐什么事都要橫戳一下,只想出氣,不想我將來的日子。二姐只道了一句,我家的人被人作踐夠了,人作踐我我不作踐自己,世上沒有錢能換回秋來的完整。事實上,在幾近談判的過程中,學校老師和那幾位家長告訴我爸,每家只能出一萬塊,多一分也沒有。我爸原想能要到在街上買個鋪面的錢,差不多六萬元才好,自己再湊點,用以做個小生意維持我將來的生計,他還想和他們再商討一番。一老師輕聲提醒我爸,他們出多少就拿多少,別信法院那套,他們判個三年五載,只要塞錢,一樣提前給放了。我爸有些拿不定主意,二姐對那幫盯著我爸的人說,多少錢我家都不要,該怎么著就怎么著。
庭審宣告結(jié)果,刑事部分被抓的五個人分別判了五年內(nèi)不等的刑期,民事部分治療費三萬多元和傷殘補助一萬多,全部出自從廣東帶回來的那五萬元,學校墊付的近七千塊錢,校方說不要,算是對我的補償。我爸很沮喪,說我住院四個月,家里花費了一萬三四千塊,還有二姐也花了不少錢,應該向他們要。二姐回說:“爸,別爭了,贏了官司輸了人,太累。不管往后他們有什么交易,今天我們也出了口氣?!蔽野致犃?,眼圈紅了,沒再說什么。
回到家,四下無著的我天天看著一雙不完整的手,一出門就有人好奇我的手到底傷到什么程度,然后問賠了多少錢。那些面相,直逼得人要瘋掉,索性不出門。有一陣子,老覺得活著沒意思,不僅我活著沒意思,所有人都沒意思,什么人五人六,不過幾十年的工夫,都將肥田養(yǎng)地,再精神也就多養(yǎng)兩棵草。我的情形叫我爸焦心,一面開導我,一面又忍不住說我不爭氣。通常我不理會,確實煩了,天地不管地回敬他幾句,他受不了,喘著粗氣,好半天才嘆嚷,前生做了孽,今生遭罪。
二姐不放心我們,時不時回家看望,也就從那時起,二姐開始和我交心。以前我們姐是姐弟是弟,彼此的關(guān)心是具體生活,一杯茶水的冷熱,一件衣服的厚薄。二姐和我聊人生說世事,甚至委婉地告訴我,我的生活好壞直接影響三個外嫁姐姐的生活質(zhì)量,同時告訴我她在二姐夫家的種種遭遇。我明白二姐向我講述這些是讓我看清生活和人生,同時也是用人生責任喚起我的振作,我那毫無意義的人生終于有了向上努力的勢態(tài)。我和二姐開始商討我將怎樣生活。在家的確太苦悶,我想不管怎么樣,先離開熟人多的地方,隨便干什么都成。二姐認為有些盲目,但見當時我的情形還有和我爸的糾結(jié),便和我爸商定只要我愿意干,做什么都支持。于是,我們到縣城開了家小雜貨鋪,三個姐姐一人湊點錢,加上家有的,勉強鋪開了貨,我和我爸守在那兒。我媽一人在家種責任田,農(nóng)閑時,她也來縣城住一陣子。二姐帶著惟惟也會過來,這時候,一片臨時的店鋪算是有了寧靜平和。這種日子勉強撐了一年,不說賺錢,還虧了一萬多,二姐堅決要我們把店盤出去,另謀生路。其實我也知道,我和我爸根本不是做生意的人,進貨我們做不到貨比三家,在辨識貨品方面能力又差,賣貨經(jīng)不住人家?guī)拙浜迷?,不虧本就給賣了。做買賣,在我還是遮身子,沒把它當事做,我爸是個大處不計小處計的人,完全沒有生意人的眼光,不虧才怪。幸好,在開店時,我常去隔壁的美容美發(fā)店玩,對美發(fā)很有興趣。我把這個想法跟家里人說了,只說我的手不方便,恐怕是干不了這行業(yè)。我早暗里試過了,剛開始拿剪刀什么的不方便,練習多了,就掌握了技巧,我還當場替我爸理發(fā)。家里人一下子看到了光亮,尤其是我爸我媽。二姐為了我有出色的手藝,讓我去省城專門的培訓學校學習三個月。學習一結(jié)業(yè),我就去省城一家大的美發(fā)美容院實習了半年,半年后我被一同伴邀約去北京。在北京那幾年人過得是真自在,美發(fā)美容這行業(yè),只有年輕人,一天到晚工作之外,只會說說笑笑,大家各自憑本事吃飯,相處起來簡簡單單,再好不過了。那幾年,正好我姨表姐在北京一大學訪學,經(jīng)常被她帶去聽些人文類講座,讓我獲益良多,人也慢慢地自我沉淀下來。
可世俗生活,我還得緊跟著走。我爸我媽在家天天指盼著我娶妻生子,延續(xù)煙火,我應該當成人生重任對待。于是,每年掙的錢,除了簡單的開銷,全部寄回家,我爸全給存起來,說留給我娶親。我暗里好笑,不免揣想父親取錢時的暢快,他大踏步地走,想著兒子終于是成人了,他的諸多人生愿望也將會一一實現(xiàn)。
我爸手上捏了兩個錢,便開始實現(xiàn)他的第一愿望,就是將老屋翻蓋成樓房。新千年以來,一座一座樓房在鄉(xiāng)間高拔出來,三兩年時間,我們村也就剩下幾戶人家仍住土磚房。我爸嘮叨著做人不能跌志,既然村里樓房化,我家更應該翻蓋得體面些,何況我家還盼著添新人。我爸我媽的心思我們四姐弟理解,可我們誰也不想住樓房,舍不了那座老瓦房,也舍不了在那里度過的光陰。這座老瓦房是祖上留下來的,差不多二百年,盡管修葺過多回,可房子仍是村里最端然大氣的。整座房子的屋基是石條砌成,還有大門框及門前的石礅也是大石料做成,房屋外圍的墻壁用青磚砌了約五十公分的高度,其他用土磚砌成,這樣的墻體有著無窮的活力,有鼠洞有雀巢甚至還有蛇進出的洞,磚縫里不時地斜冒生出一株花草來,或在室內(nèi)或在墻外,猛丁看到,喜人的眼;屋頂上一棱一棱的青布瓦,散著些些葉子或幾朵不知如何躥飛上來的樹花花,還有瓦縫間偶現(xiàn)的一抹青苔,這一切無不與周遭的花草樹木相互融合。而一座樓房的落成,如同一個傲慢無禮的人,生硬地拒絕搭理周遭的一切。當然,老屋確實有著不便處,比如因有天井,蚊蠅沒法擋住,而且雨水季節(jié)會有飄雨斜進臨近的墻面,久而久之,這面墻就得重新更換,還有屋頂一年至少要揀兩次雨漏,這些雨漏處有的是被風掀了瓦,也有瓦碎的,還有貓兒鼠兒鳥兒在上面打斗弄亂的,總之,這些得費力去做,如今我爸年齡大了,爬高的事做不來,現(xiàn)在鄉(xiāng)下也沒了砌匠,都跑城里賺大錢去,我們只得同意重新翻蓋成樓房。二老在家蓋房子,竟然不要我們回來,只說有心幫忙,一人寄點錢回來,錢足余好安排。臨近中秋節(jié),我爸打電話叫我回家看新屋,說都裝修好了?;丶业穆飞希幌氲阶嫖輿]了,就添悵然。記得祖父在時,還告訴過我,幾代傳下來的祖屋到我們手上不容易,修葺勤點,再住幾代人沒問題??墒澜缫蛔?,一切都變了,這大概就是定數(shù)吧,祖屋再好,它在現(xiàn)時已不適用,命定要被拆。遠遠地,就瞧見我家新起的樓房,端端正正地穩(wěn)站在村子西口,又沉重又憂戚,好像祖父的臉孔。我進屋時,我爸我媽正在樓梯間給花生灌包,他們除了比往常黑瘦,精神頭還足。二老見了我,驚喜得花生也不裝,我媽趕忙去給我打水洗臉給我泡茶,我爸領(lǐng)著我一層層樓看。一樓仍是老安置,正中是堂屋,靠東前是樓梯間,東后間往側(cè)拖出半間是個大廚房,西邊是父母的臥室,二樓三樓各有兩間半房,正間很寬大,南北有窗子對開著,前望是鱗河綠畈,后面是山蔭清涼。我爸說二樓將做我的婚房,三樓留作客房。
新樓蓋起,二老就開始張羅我的親事,求親拜友給我說媒。我早料想到說媒不會有好結(jié)果。媒人說親時,從不問我的想法,在他們那兒,只要對方同意,我必定會滿口應承,豈料我居然就不樂意了。這給村人和親戚們有了指責我和我們家人的又一把柄。在村里,我們幾姐弟向來不大入群,除了我大姐,二姐和三姐很少和村里的女孩子扎堆,倒不是村里人說的傲氣,而是說不到一塊兒。她倆嫁人曾被看成攀高枝,以致后來的不幸讓有的人著實幸災樂禍了一把。而今在他們眼中成了殘疾的我,能找個媳婦就萬幸,居然還敢挑揀別人,這種事只有我家的人才做得出。種種這些議論,讓原本惱我不同意的二老,對我動了哀憐。我無數(shù)次告訴他們不要有這樣的神色,不要像外人那樣認為我是個廢物,我手是致殘了,那又怎樣,對我而言,它不過是影響美觀,最體現(xiàn)它價值的是干繁重的體力活,可即便我沒有致殘,恐怕也不會選擇干體力活,我的剪發(fā)技術(shù)在眾多美發(fā)師中一向是佼佼者,業(yè)余我的攝影技術(shù)也不錯,相機從來端得穩(wěn),我的生活并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倒能用它檢測人心。
四年后,馬麗就經(jīng)過了這樣的檢測,檢測并不意味我有意防范,而是通過這種檢測,讓我知道她是在哪種心境下與我相好。相好后馬麗告訴我,我最初吸引她的是我的沉靜,后來漸漸地發(fā)現(xiàn)我有定力定向,正是她想要找的男人,才開始追求我。那時,我和馬麗在同一家美容美發(fā)店工作,我在美發(fā)部,她在美容美妝部,經(jīng)常碰面。馬麗長得洋氣,又懂妝扮,走出去就是街頭靚女,店里早有小伙子對她有意思。說實在的,那時馬麗的漂亮在我看來更多的是時尚,少了女孩子內(nèi)里該有的甜美。打我記事起,先后見過我家三個姐姐的如花青春,她們從不妝扮,粉白桃紅的臉,就是窗前桃梨的花瓣,明眸皓齒,就是天井里倒映的星,風中月下,她們的自在清幽夢一樣難辨難忘。如今她們雖已近中年,可她們的心性還是當年,不受雜糅,仍保持著向來的氣息。對我而言,這才是女子最重要的,我心中理想的妻子也必當這樣才行。那時看馬麗權(quán)當養(yǎng)眼,從沒想過要和這樣的靚女戀愛結(jié)婚,對我而言,若有這樣的戀情,那是苦楝樹上錯結(jié)了棗,不是一族一類,即便事出偶然撞到一塊兒,也不是久長的事。馬麗的有心接近,我只作是普通女孩子常有的泛濫同情,近似于老戲中的救風塵,不過一時之念。她的心性我絲毫不了解,對不了解的女子我是不會動心。有天中午,飯廳里只剩下我和她,她拿起我的小湯碗很自然地給我添湯,待我吃好喝好,忽地問我手是怎么回事。我想了想,還是告訴了她。她聽了,眼潮潮的,又問起我在那之前的生活。我說念書,便起身回了美發(fā)廳。當時我沒耐住,她同情的眼神和對我生活的好奇令我索然無趣。作為一個身帶殘疾的人被別人同情關(guān)照,并不是什么羞事或壞事,也表明了對方的善意,但我深深領(lǐng)教過同情的意味,這意味是我不愿接受的,甚至我寧愿接受漠視。我見識過的同情者,可分為兩類,一類人對不幸或弱者施以同情時,并非真的有憐意,不過是為了表現(xiàn)他或她是有同情心的人,他們多是與被同情者有著某種社會關(guān)聯(lián)。第二類人,他們最初的同情心是真誠的,但在冗瑣生活的長河里,被同情人的遭遇往往會成為他們的比照對象,這類多是與被同情者生活相差無幾的人。他們或幸?;蛲纯啵皇莵碜杂趦?nèi)心的深切感受,而是與他人比較而得來的。我的情形可用來找尋幸福感作比襯,僅在心里比較也就算了,問題是不少人會把比照對象作為依憑來談論,甚至希望你或你的親人也明白,他們分明已得了先勢和高出,他們常會對被同情者說有什么困難,一定找他幫忙,實則來不及聽完你說句謙辭,就轉(zhuǎn)身走人。但馬麗不屬這兩類人,她的同情心表現(xiàn)為想替遭遇不幸的人去掉不幸而又不能的哀憐,這哀憐是在天地之間除了緊緊相依,別無他法。當她感知我有意冷淡她,便向我講了她的身世。她出生在河北一座小城里,上有兩姐姐,下有一弟弟。為了給弟弟的出生留道,她一出生就被悄悄送到鄉(xiāng)下老家,由七十幾歲的老祖母撫養(yǎng),八歲時才回到父母身邊。說起祖母,她淚水漣漣。祖母生養(yǎng)了七個兒女,長大后只有長子馬麗的大伯在她身邊,其他六個全在外地各處,孫輩她先后帶了六個,養(yǎng)到知曉事后又被兒女們領(lǐng)走。馬麗走時,祖母哭得撐不開眼,說養(yǎng)一輩子人痛一輩子的心,大一個走一個,心欠夠了。馬麗邊說邊哭,她的祖母一下子入了我的心,如同我的祖母,也像我媽。馬麗就這樣與我有了親人一樣的貼近,我們兩心相向,彼此越走越近,很快我們相愛了。當年年底,她回家給她的家人說了自己的選擇,同樣有不少阻撓,她義無反顧地回返北京,后又隨我一道回到湖北。春節(jié)期間,我爸要求去他家走一趟,馬麗不讓,說去了只有怠慢和難堪,但要我發(fā)誓,她爸她媽老了,要給他們養(yǎng)老。
我娶了親,很快馬麗懷孕了,我爸我媽總算可以寬寬心。一直盼著這一天的二姐正式向二姐夫提出了離婚。那時她仍在打零工,當年二姐正思謀著離開縣報,縣報卻給停辦了。在編人員被分派進了各部門,二姐是臨時工,不在安置內(nèi),只能去企事業(yè)單位打打雜。二姐夫很沮喪,認為操弄文字才體面,給人家打雜算什么。二姐沒心情理他,那時我正住著院,再往后,各單位又在精簡人員,臨時工的二姐自然在頭一批就給減掉了。二姐夫隨著職務變化,脾氣也越發(fā)見長,二姐不再只是承受他家人的不待見,更要看他的冷色冷臉,苦于我家的情形,又不得不把這些全吞下。我成家了,我父母最大的擔心放下了,二姐這才敢擺脫多年的屈從生活。
離婚由二姐提出來,這叫二姐夫一家大為光火,他們怎么也料想不到年近四十生活無著的二姐會向他家干部身份的兒子提出離婚,干部的臉也丟大了。二姐夫卻表現(xiàn)得很平靜,他的平靜被別人議論為他已暗里有人。二姐雖然對二姐夫有諸多看不來,但絕不相信他會對她用心機??伤麄冸x婚不到一個月,二姐夫就與一個素有往來的女人公開了關(guān)系,二姐提出離婚恰是正中他的下懷。一時這事成了許多人茶余飯后的聊資,在聰明算盡的人眼里二姐無疑是個大傻瓜。那一陣子二姐窩在出租屋,家里人去了她也很少有話,任他們或抱怨或同情都不理。我明白二姐的無言不關(guān)離婚本身,只是她所遭遇到的人令她對人心生怯意,世上有誰能信?二姐將自己關(guān)閉了一陣子,沒再出去找工作,而是在網(wǎng)上寫字,寫故事或替一些網(wǎng)站寫稿子,換來稿酬養(yǎng)活自己。這樣的生活對二姐來講,是再合適不過,她總算找到了一隅僻靜之地容她喘息。最初兩年,二姐就這樣過活著,后來被同行們邀到南方,同聚在某塊區(qū)域,各自寫著,時常約見會面,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二姐的文字她不叫我們看,也不告訴我們過多,只說寫字是為了安置自己??晌腋兄蕉銉?nèi)心深處仍是悲涼的,我們所處的生活,她不可能不去打量。
五
正月初八,我的三個外甥都上學去了,姐姐姐夫們也忙著各自歸位,二姐也在這天出了門,半月后才回來,我和馬麗便來二姐處住下,趁著正月歇業(yè)的當兒好找店面。
二姐臨走前問我籌了多少錢。我不想讓她操心這個,只道錢沒問題,店鋪一旦開起來,少不了有要應對的事,那時還得她找人幫忙打通。一旁的馬麗聽了,疑惑不解,不明白開店除了需要鋪面和資金,還有什么事得如此鄭重看待,就問我和二姐。我和二姐相視一笑,二姐告訴她沒什么大事,只是防備防備?;仡^二姐給了我一個存折,說存折密碼是我媽的生日,里面有五萬塊錢,是她給二老存的,叫我們先取來用,等賺了再補上。馬麗年輕,快人快語地道:“謝謝二姐。爸媽我們也會養(yǎng),你就放心吧。”二姐回她:“我沒什么不放心。你們現(xiàn)在處在當口,要人助一把?!?/p>
二姐離開后,我和馬麗從城中心往外延慢慢打聽鋪面,三天后,初步選定了三處。三姐三姐夫離家的頭天來縣城看我們,順便也去看了看。
第一處是縣城最熱鬧的地段,是正街的二樓,此前是茶樓。一樓有通用樓梯自下而上,往上還有三四五樓,這三層被一家保險公司租賃辦公,天天是人來人往,歡聲笑語。馬麗看好這處地段熱鬧好招攬生意,我嫌嘈雜,人不靜就感受不到美。馬麗說我玩攝影玩遠了,把做頭發(fā)美容當作藝術(shù)行為,顧客要的是潮流美,做好了就希望被很多人看到,清靜地沒人愿去。三姐三姐夫也同意馬麗的看法,說實在的,我還是不喜歡這地方,不喜歡它,二十萬元一年的房租就高得離譜了,我只道房租貴,將來做起來壓力大,對它仍是待定。
第二處在偏城北的街道,是一棟四層小樓,出租的一樓二樓做過酒樓,兩層合起來近二百五十平方米,房租一年十萬元倒能接受,就是裝修比較費勁。這處馬麗認為也不錯,總之她一直是信心滿滿,一心想著憑我們的手藝在小縣城絕對吃得開。
第三處才是我中意的,房租也比另兩處便宜,一年六萬八千元,還給我們?nèi)龑臃孔?。馬麗認為這處比另兩處地段差。我只好對她解釋,這處其實挺有前途,它夾在老城與新城的過渡處,已有不少機關(guān)單位往這邊挪,對面就是消防支隊和一家大型超市,將來這里才是真正的城中心。再說這是座四層樓的新宅,我們租下來,可以按自己的設(shè)計裝修,一樓做美發(fā),二樓做美容,完全可以盤出個靚眼的店子來,不愁沒顧客來,三樓自家住,太方便了。另外我還有個私心,這處房子旁有一小湖,水雖不清亮,可城里的居處有一汪水,那可是得了地利。雖說我沒錢,我可不想為了錢,把日子過得懨懨無趣。馬麗勉強把這個納入待定。跟著我們一路看來的三姐三姐夫不是操心這些的人,也沒什么建議。三姐夫說他幫不上忙,裝修需要的燈飾他全包了,要我先列出單子來,這個他能搞定,到時托運回來。三姐夫這樣講,馬麗趕緊言謝。說實話,我的三個姐夫,哪怕二姐夫和二姐已經(jīng)離婚,在我還是感念他們,尤其在我最困苦的那幾年,他們雖然不是有意用心,但對我還是關(guān)照有加,他們做了我姐夫,天理命定一樣該當如此,而姐夫們也從沒要我回還的意思,確實當我小弟看待。
三姐三姐夫一走,我和馬麗便開始按原計劃籌錢。
我去在農(nóng)行工作的表哥那里借貸十萬元,加上大姐一萬元,二姐五萬元,三姐兩萬元,還有我爸我媽近幾年攢下的一萬元也給了我們,加上我和馬麗的六萬元,二十五萬開店面應是夠的。
沒多久,二姐回來了。她興沖沖地說:“這次去那邊,正好圈內(nèi)弄了個獎,居然還得了,一萬元的獎金可真不少,也給你們,算我投資,賺了錢連本帶息還我?!蔽液婉R麗心里懂得,二姐這樣講是不讓我們有心理負擔。
房子最終的定奪不是馬麗,也不是我,而是我爸請來的地仙,我爸說做生意風水很重要,所以一定要請地仙看過,一個地仙看了還不算,至少得兩個地仙對同一處認定能賺錢才行。地仙的事自然我和馬麗沒法插手,但他們來看時,我們也跟了去。兩個地仙居然都說我看中的那處最合適,我爸屋前屋后繞了兩圈,也是越看越滿意,只道:“風水風水,就是要有水,水就是財。”馬麗不大樂意,嘟囔道:“那去江邊最好,風常吹水長流?!蔽野謴牟桓疫`馬麗的意,不得不向馬麗反復解釋風水的重要,解釋得馬麗有些不好意思,一旁我和二姐抿嘴笑。
房子定下后,就著手裝修。裝修我包給一親戚的親戚,原本定好大姐夫在家?guī)兔Ф疥嚨窖b修完工,可他的老板接了單,正缺人手,天天催他動身去天津。沒辦法,大姐家的情形我們清楚,那兒是大姐夫找生活的長遠處,只得讓他去??h城里裝修師傅少,他們多是各自接活,特別趕急的彼此協(xié)助,我經(jīng)不住人家求情,中間由他們又去別處幫忙了四天,他們也是通情理的人,回來了趕著做,做得盡心盡力,活計扎實,到裝修完工,也只忙了一個多月。
裝修好了,我們就通知豐業(yè)廣告把廣告招牌送來掛上了門頭,以引得往來行人的注意。
誰料,第二天上午,來了雙胞胎似的兩人,不僅穿同樣的制服高矮胖瘦也相差不大,幸好一人臉長一人臉圓有著差別。從制服上知道他們是消防隊的,我不解他們有什么事找,趕緊迎過去招呼。他們不跟我客套,臉長的面無表情地說:“你們裝修店面不經(jīng)申請報批就擅自裝修,要對你進行五千元罰款?!睂ξ襾碇v,這確實是莫名其妙的罰款,明知不對,也盡量平靜地說:“裝修要送你們報批我確實不知道,不是正處在你們眼頭上搞了一個多月,早告知我肯定會向你們提交申請。”“現(xiàn)在不是告知你了嗎,提前我曉得你是搞么名堂的,我們不是為你一家服務的,是為整個縣的消防安全負責的?!遍L臉一臉正氣地訓了我一通。臉圓的跟著白了我一眼,他們扭身踱步繞屋走了一圈,又指出幾處裝修的不合格。我明白這不交錢是過不了關(guān)。馬麗年輕,不知深淺,分辯道:“天曉得你們的標準,合格不合格還不是你們一句話?!眱扇藬[出跟我們講不明白的不屑模樣,直截了當?shù)卣f:“三天內(nèi)送五千塊錢過來,要不然先申報,等審批過了,再按規(guī)定標準裝修?!闭f完走人。馬麗想追過去問,被我拉住,她氣得眼淚直打轉(zhuǎn),只道:“憑什么要給他們冤枉錢?!蔽也坏貌粍裎克?,不要急水堵缺,免得把事弄大辦砸,小事我們不計較,順利開張我們的生意最重要,叫她安心回家接我媽和果果來,店鋪的事由我和二姐來處理,不用她操心。馬麗抹了把眼睛,沒再說什么,上樓拿了包,回家接我媽和果果。走時不放心,反過來叮囑我不要和對面的人爭執(zhí),下午她就趕回來。
馬麗一走,我把這邊發(fā)生的事告知了二姐,希望她能找人在中間說合一下,少交點。
二姐很快過來,她看了看門頭上的廣告招牌,略有所思,又進屋四處看過,讓我把消防罰款的事放一放,待打聽清楚是個什么情況再說,要緊的趕緊辦理工商營業(yè)執(zhí)照,那是做生意的通行證,更留不得把柄,不然罰個無照經(jīng)營,或多或少也是由他們高興不高興。說著,二姐上樓拿辦證的相關(guān)證件和材料。早在此前,該我拿出來的證件她叫我先給她,其他外圍的她一樣樣跑,這才可以直截了當?shù)厝マk理營業(yè)執(zhí)照。
到了工商局,進門看到的是毛體“為人民服務”的標語板。我和二姐往右側(cè)的辦公示意圖走去,迎面一穿便裝的人問我們干什么,二姐回他辦營業(yè)執(zhí)照。那人說:“你們是辦個私照還是企業(yè)照,證件材料帶齊了沒有?”二姐一一回了他。那人道:“哦,那你們等等,我上樓辦件事,一會兒下來。”我和二姐在營業(yè)廳等了約一刻鐘。那人下來,沖我們做了個隨他去的手勢,我們便跟著進了一間辦公室。這辦公室的確是簡陋,里面除了幾件必備的辦公用具,兩沓材料,再沒其他的什么,連法規(guī)方面的書也不見一本。他坐下來,我把二姐遞給我的材料和證件都遞了上去,他找出申請登記表之類的要我填好后,他對我說:“營業(yè)執(zhí)照辦照稅三百四十塊?!币苍S是消防的那筆罰款數(shù)目正抵著二姐,她不假思索地就問開了:“工商登記稅不是已經(jīng)取消了,只交二十三塊錢的工本費,政策又變了?”那人揚了一眉,又平靜垂下眼簾,邊收拾桌上的材料,邊說:“有什么奇怪的,政策法規(guī)是人訂的,人是活的它們自然也是活的。法律不準殺人,不是也有殺人的。”二姐氣得手都抖了,可對這類玩意兒能有什么理可說可辯。我拉二姐出來,對她說:“就一小吏,不值得計較?!倍憬K是忍了下去,無奈地說:“當這稅沒取消?!闭f實在的,我家經(jīng)過了兩回官司,我們深知在這個世界上是沒法憑道理斷是非的,恰恰持守道理的人只有這般活著,他們遵循它自然要被破壞它的損辱,這是毫無辦法的事情。我進屋,丟了三百四十元錢在桌上。那人開票后,告訴我下午取營業(yè)執(zhí)照。拿好票據(jù),我立馬出了那幢樓,叫上花壇邊的二姐離開工商局。
路上,二姐情緒低落,沒說什么。我這才意識到不該要她跟了來,和這類人打交道只會有屈辱感,她蝸居不出也是為了躲避這些不堪。我們姐弟心性相隨,在我同樣希望回避這些,盡量不與這些憑恃條款法規(guī)隨性處置他人生活的人打交道。盡管社會機構(gòu)分得細雜具體,舉報申訴不過是說得好聽,辦事作風處處一樣,人也就是那些人,同樣的認識和價值取向已將他們?nèi)遮呁?,費精力時間爭理要說法只會更多地攪擾自己的生活,也讓自己體驗更多的荒唐世相。我想不管接下來還要交什么稅費,只要錢能解決的,不準備和他們交涉太多,直接付他們好了,他們既然有名目要,那就在劫難逃。
路過青柳湖畔,風從初著綠的柳條中吹拂過來,心底的憂煩好像也跟著吹散了些,只是陰晴不定的天,仍叫人不踏實。二姐的住處離青柳湖不遠,剛到家,就接到我爸的電話,說他到縣城了。
自從二姐嫁到二姐夫家,我爸來縣城就沒行過空路,每次都要帶著土特產(chǎn),如今我在縣城開店,自然擔得更多。二姐讓我趕緊去車站接他,自己則去菜市場買新鮮的魚肉。等我和我爸回來,二姐上午的沉郁已不見,飯桌上火鍋里的豆腐魚頭湯正翻滾著,一盤青椒炒素肉、一盤韭黃炒雞蛋、一盤出過水的涼拌生菜、一盤青碧的菠菜一起圍著火鍋滿是欣欣向榮的樣子。二姐拎出一瓶老白干說:“爸,中午我和秋來陪你喝兩盅,今天可以多喝點,馬麗回家接媽和果果去了,下午就到,你也不用想著回家?!睗u漸地老來的我爸,平時在家悶頭做事倒也平靜,但凡這時候,添了由衷的高興,一面嗯嗯點頭,一面感傷地囁嚅著兒女們的艱辛。二姐給他斟了酒,有意往他往日舊事上引,很快我爸就忘了后事,抿一口酒,當年的人生輕快事很快飛揚了他的神情。這時候我爸才是可親的,言語中不再有叫我們生厭的小九九,盡管這些舊事我們早已聽過,在這樣的時候仍樂意聽他講來。我爸是個細心人,講故事不僅枝葉齊全,連上面的一滴露一縷風也會詳盡到,風露中有我爸的旨趣和真意,叫聽的人也跟著他去到那個未曾見過的所在。喝著講著,我爸喝高了,吃過二姐給他削的蘋果,就睡去了。二姐也喝過了,也說要靠一靠。我看了會兒電視,近三點鐘便往工商局去,取了執(zhí)照直接去店里,沒多久,二姐和我爸也過來了。
我爸在店門口遠近來回看,又端詳一陣廣告招牌,不知他有個什么譜,獨自默想默算,過后又樓上樓下細細地瞧。
二姐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告訴我她約了丁鉆,準備介紹我和他認識,方便以后有事好找他。我爸下樓正好聽到,就催我們快去,不能讓人家等我們,只能我們先去等人家。
會丁鉆的路上,二姐告訴我丁鉆自縣報撤去后,一直被機關(guān)借用,現(xiàn)在在縣行政服務中心效能辦工作,效能辦是對本縣各機關(guān)單位在職人員工作中是否違紀違規(guī)進行督察的組織,督察沒有處罰權(quán),自然就沒誰在意效能辦,丁鉆的工作說白了,就是著力不得。
二姐按丁鉆的意思,到一家“秋來”小茶樓前和丁鉆會面,二姐一見那茶樓,笑呵呵地向丁鉆介紹說:“我弟秋來,這家茶館的老板。歡迎你?!?/p>
雖然早聽二姐提到過丁鉆,我還是第一次見他,一直以為是個尖牙利嘴的人,其實是個身材敦實面相憨厚的人。他樂呵呵地說:“這茶館是我家開的呢。今天我請你們姐倆喝早春茶?!倍愦蛉さ溃骸澳阋灿袑崢I(yè)了,干部的本事就是大?!倍°@大度地一笑,說:“我老婆在料理?!?/p>
秋來茶館正墻上掛著長約兩米寬約一米二的黑板,上面錯落有致地寫著“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十個白色顏體字。兩側(cè)的各茶室用原木格相間開,每間茶室三圍有方圓相套的富貴牡丹和梅蘭竹菊的雕花,室內(nèi)應還熏過香,味道有點接近印度香。在北京打工時,老板喜歡這個香味,偶爾燃一支,還教我們怎么品識,那會兒,才知曉老板心里頭還有個不歸錢管轄的他,挺不錯。
我四下打量著,服務員送來了清香四溢的綠茶。二姐拿起杯子,將熱騰騰的氣霧分別熏著兩只眼睛。丁鉆笑著說:“這習慣還在。”“用眼多,常熏熏,也能多吸些茶香?!倍阏f著吸了吸鼻子。丁鉆笑呵呵地邊喝茶水,邊聊他的近況。他說可能會離開效能辦,縣里決定在市報名下開辦縣周報,分派丁鉆帶兩個人手過去負責做起來,他問二姐愿不愿再回頭做通訊員。二姐笑說年齡大了,眼濁頭昏,看不清也整不明白,不再出山。丁鉆笑了笑,由在你。二姐沒再扯這些,對他講了我們開店遇到的情況。
丁鉆聽完,嘆了口氣,說:“就是這樣,沒辦法,可我們還是用發(fā)展的眼光看,不然怎么過活,比起前些年,機關(guān)部門的作風還是有所改進?!?/p>
二姐接過話題道:“改進是外在強制,是被盯著的不得不做,這不是根本上的改進,也是虛空的,只有正人心,改進才有意義。律法規(guī)則再具體細致,又有多少人真正理會,早習慣了言一套行一套,不講誠信、承諾,更不提尊嚴什么的,唯利是圖早是共識。”
丁鉆說:“你說的是事實,可又有什么良策改變他們。富起來的主張?zhí)^,扭曲了人性。想想看,我們所經(jīng)歷過的,不唯利是圖怎么富,為了富,人一路是丟帽棄衣,不顧羞恥,肉膊上陣。”
二姐笑道:“鉆哥說得形象,只是那富起來的也不見有多少人明白該重新端正衣帽,做成有質(zhì)量的人?!倍阏f。
“秋水,我說你這是操的什么心。誰還在意是否是‘有質(zhì)量的人’,這不過是你我這類底層人的理想情結(jié),幾乎可以說成是你短暫人生對生活的幻想,可別人早不在這幻想行列,他們不停地在現(xiàn)實生活中做他們想要的,明白吧,至于收獲好壞又當別論。”丁鉆道。
“我沒大聽明白你的意思?!讓尤恕质莻€什么稱謂,我反感。小時候上學,記得有‘底層人’這個提法,那指向的是生活在萬惡舊社會的普通民眾,是被同情的,萬惡舊社會是被批判的。當下又是如何造出這層人來的,又該批判誰?!讓尤恕业睦斫馐潜槐梢暱床黄鸬娜?,是無能愚蠢的人,是社會的拖累。他們果真如此?你是跑新聞的,經(jīng)見也多,憑良心說,怎么能對平頭百姓永遠地欺瞞愚弄呢。細想想,底層人的表意又是極準確的,他們不知權(quán)利是什么,也無任何機會富足起來。貧窮困苦導致的不止是生活物資上的短缺,更是致人陷于不幸的根源,因為人從來就是踢踏比自己弱的人?!倍阏f著,有些激動。
丁鉆原本可以坐著給二姐續(xù)茶水,卻站了起來,近乎勸說道:“秋水,這幾年以為你寫故事弄網(wǎng)載,避開了世事,沒想到你還是沒變,你說你想這些干嗎,你把世態(tài)看得再清楚又能怎么樣,你可以改變什么。除了糾結(jié),最后有的只是悲觀。你若是換一種活法,根本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生活?!?/p>
二姐聽了,迅速放下剛端起的茶杯,挑眉看著丁鉆,分辯道:“你可錯了。我的現(xiàn)狀在你們眼里很糟糕,在我可是合適的,沒壓力,人輕松,更重要的是在這種世態(tài)下我還能潔凈地生活。好了,別的不說,我家秋來開了店,往后可能有事勞駕你傳授經(jīng)驗,多替他出出主意。”二姐放下茶盞,那樣子,分明聊意淡了。
丁鉆說:“萬事開頭難,開始都有麻煩,往后就好了。那幫人,是因為這是初次打交道,熟悉了就不一樣,錢歸交錢,態(tài)度就不一樣。他們也是前村后店出來的人,沒什么了不得的。但做生意,你確實要習慣他們,由著他們仗勢擺點譜,你笑看看就是?!?/p>
二姐和丁鉆又聊了會兒,因惦著家里還有事,我們便告辭回來。
路上我對二姐說:“我們就是那半夜不怕鬼敲門的底層人。”
二姐一笑,說:“什么層不層,別理會。我們過我們的日子,求不了的不求,得自個兒安寧就行?!?/p>
那會兒,二姐的神情像遠山上落日樣沉靜、蒼茫。二姐原是個溫和柔麗、笑模笑樣的人,眉眼間的氣韻像初升的月亮,澄靜甜美,也不知什么時候慢慢消散少見。路上,我們沒再聊,默默地往回走。
遠遠地就瞧見一幫人站在店門口,仰頭看著門頭上的招牌,一邊還對我爸我媽說什么,小果果聽不懂,也跟著大人仰臉看著。
見那陣勢,我和二姐快步趕到,招呼他們。領(lǐng)頭的看了我一眼,又抬頭看著招牌,說:“是你的店子?這廣告招牌規(guī)格超標了,三天內(nèi)拆下來?!?/p>
我問多大規(guī)格才不超標,好重做。
那人沒回我,另有人補充道:“戶外廣告招牌都要收費?!?/p>
“在自己門頭上掛招牌,也要收費?”二姐跟上來問。
“就是要收費?!?/p>
……
二姐又問他們:“如果原招牌不拆下來,交罰款能不能行?”
“這個原則上不可以。”
“那要交多少罰金才行?”
“八千塊?!?/p>
說實在的,聽這話我竟然不生氣了,只覺好笑,這業(yè)還沒開,一個接一個的要錢,竟然開口那么大,幾千元錢對他們來講不過是一串數(shù)字,卻不知別人找錢的艱辛。
二姐聽了,沒再搭理他們,進屋去了。我對他們說,三天內(nèi)我會答復他們。
他們一行人搖搖晃晃地走了。一直愣在一旁的我媽忽然醒了似的,沖著那群人的背影喊道:“我的伢們謀個生路怎就這難??!”說著,忍不住哭了。
馬麗和二姐趕緊扶我媽進屋,勸著她。一旁我爸煩開了,說兒子生意還沒開張,就在這兒哭兮兮。我爸一句話,就把我媽給鎮(zhèn)住了,她趕緊抹了把眼睛,牽過果果,上樓去,二姐也隨著上去了。
站在招牌下,我看了半天,也不知有什么不妥,可沒通過那些關(guān)卡這店如何開張。原本春日的晚霞多有情意,絢麗明亮,春風那般柔和,這樣好的時光,卻夢一樣不真實。
沒想到這天晚上,已是城建局副局長的二姐夫給我來了電話,問及開店的事。我如實回了他。他仍用姐夫的口吻怪我不提前告訴他,好疏通關(guān)系,還特地囑咐店里的事不能要二姐操心,說她做不了這類事情。我懶得琢磨他話里的意味是好是壞,回他店里的事辦得差不多,不麻煩他。他不耐煩了,道:“你們那一家子,不曉得爭的是哪口氣。明天城建局有人過來,給他們一千塊錢,門頭廣告招牌有規(guī)定規(guī)格,市級以上的城市已經(jīng)執(zhí)行,我們偏遠縣城管得沒那么嚴,你就先用著。有麻煩找我?!闭f完就掛了。
二姐在一旁聽了,知是二姐夫打來的,便說:“你就按他說的辦,這開店又不是擺攤,城建除了環(huán)衛(wèi)費,就不該再有其他雜費?!?/p>
我一心想盡快去了麻煩,早些開張。第二天上午,我主動去城建局交了一千元罰款,又去對面的消防隊交了三千元罰款,把這些掃清后,真有股割了耳朵頭輕的感覺。
下午,一行內(nèi)的朋友過來坐,跟我說開店的難處。當初只以為有個好手藝就不愁別的,做了生意才曉得頭痛的是外來的麻煩,哪樣的人哪樣的事都有可能遇上,就是磨人的脾氣,最后也麻木了,不管什么不再計較,過一天少一天混日子。
我沒那么悲觀。我讓二姐退掉她的租房,跟我們一起生活,一家人相互好照應。二姐答應盡快搬過來,當天晚上她和丁鉆一群有聚會,不在家吃晚飯。馬麗聽說二姐要過來,特地把臨池塘有窗的那間房留給二姐,說她寫累了,可以看看湖中的漣漪。馬麗心情好時,會說些不像她說的話,讓人生樂。晚飯前,她一直在三樓忙著清整住家的用具和衣物,儼然這里已是我們的家。
晚飯后,起風了,有些冷,我媽打電話問二姐,看她到家沒,如果沒在家,給她送傘去。二姐說還在吃飯,不用送。
二姐的生活家里人想關(guān)心又不好多關(guān)心,近兩年她在南邊住得多,我媽問她在外有沒有相中的人,二姐只道沒合適的就不肯多說。婚姻家庭似有宿命,靠個人努力也未必爭取得到,只希望她能照顧好自己,得些快樂才好。可就在這天晚上,二姐和丁鉆他們喝高了,二姐盡管喝多了,腦子還清醒著,打電話叫我接她回家。我去酒館時,二姐伏在桌上臉朝左側(cè)睡著,手機握在右手上,短信框內(nèi)寫著:“人世再苦也留戀,想來唯有淚雙流?!?/p>
這句沒顯示要發(fā)送給誰的話,叫我一陣揪心。我叫醒她,她不好意思地說:“啊,喝高了。”
把二姐送到她的住處,看她安然睡下,我才離開。
屋外已下起雨來,春雨落在臉上,冷沁沁的,青柳湖畔,已沒了行人,一個人走在雨夜中,走著走著,就坦然自在了。分明覺得人生在世就是對完好有情的無盡追尋,盡管知道它可能會空泛無期,但我仍確信它存在著,這信念如基因自久遠久遠的人那兒相繼而來,這是人最高貴的傳延,而且不管身在何世何境,它都將為人所傳延。我擔不了大義,人生本分我馮老五馮秋來一定會盡到:顧撫我年邁的父母,愛護妻女,安撫三個姐姐,還有告慰我那早去的哥哥,不論世道多艱辛,我都將會依循這一心念慢慢去做到。畢竟我的店鋪已名正言順,明天我將和我的妻子馬麗一道去省城購置器具,開業(yè)將在即日。此刻,不必尋思別的什么,回家早睡就是。我的身體第一次聽命腦子指揮,洗漱過倒床便睡著了。
春宵夜夢,雨停歇了,月兒穿云透霧飄行在天空上,清亮的光芒披灑了匆忙趕路的我一身。
作者簡介:陳旭紅,女,湖北浠水人。200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有小說《人間歡樂》、《白蓮浦》、《遙遠的紡車》、《水月庵》、《思富灣》等小說發(fā)表,有部分小說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刊物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