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令峻

塹

◎有令峻

1960年的夏天，山子九歲，上四年級。全班三十多個學(xué)生只他一個是外地的。山子的爸爸在駐地公社郵電所當(dāng)所長。郵電所就爸爸和一個管二十門總機(jī)的話務(wù)員兩個人。山子家在這個小山村租了個小院。娘在家做飯和料理家務(wù)。山子的姐姐在外地當(dāng)中學(xué)老師，只寒暑假回家來。娘到四十二歲才生了山子。這時已是一頭花白的頭發(fā)，梳了個發(fā)髻。有時她領(lǐng)著山子外出，有人就指著山子問，這是你兒子，還是孫子呀？

這天，山子碰上了一件他長到九歲碰上的最倒霉的事。這件事，一直過了幾十年，一想起來都是心口上的一塊痛。

山子有個同班同學(xué)小木，瘦瘦的身子，窄窄的黃黃的小臉，一對小小的眼睛。他父親在外鄉(xiāng)工作，好像是商業(yè)部門的，家庭經(jīng)濟(jì)情況比較好。家里蓋了三間高高的寬敞的北屋，有一個挺大的院子。小木的母親非常勤勞，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凈凈。一走進(jìn)院子，就給人一種很清爽的感覺。五月里，屋門前的一棵石榴樹上，葉子青翠碧綠，花朵鮮紅似火。

小木家離山子家租的小院不太遠(yuǎn)，山子常去找小木玩。這天，山子發(fā)現(xiàn)小木家有一本書《替哥哥當(dāng)?shù)V工》，“礦”字還是繁體字的“礦”。封面上，一個小伙子扛了一把挖煤的鎬頭。書是一位海軍戰(zhàn)士高來升寫的。寫的是高來升十七歲時，哥哥連升被漢奸攤上了“勞工”。高來升為了讓哥哥照顧窮家，自己到東北阜新煤礦替哥哥去當(dāng)?shù)V工的故事。在礦上，日本鬼子殘酷地壓迫剝削礦工。高來升在地下黨的領(lǐng)導(dǎo)下，和礦工兄弟們一起，向敵人展開了不屈不撓的斗爭，終于取得了勝利。高來升和一幫礦工也參加了抗日隊(duì)伍。

山子本來就愛看書，這本書，一下子把他吸引住了。于是，他向小木借看，開始，小木不愿借。山子央告道：“咱們是好同學(xué)，借給我吧，我盡快看完，就還給你。我家里也有書，也借給你看?！毙∧具@才答應(yīng)了，但說，兩天以后就得還。

山子拿回那本書，就抓緊看起來。書中的小主人公到了日本鬼子霸占下的煤礦，跟大人一樣下井去挖煤背煤，苦得很。在井下，光著背，只穿個褲頭，或用一塊破布圍著下身，嘴上叼著一只昏暗的礦燈，背上拖著一只盛了煤的條筐，趴在地上，像狗一樣把煤往外拖。稍慢一點(diǎn)兒，把頭就拿鞭子抽。吃的是摻了糠的窩窩頭，還老吃不飽。有一天，巷道里冒了頂，一下子砸死了三個礦工，其中就有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那

日子，才真正是暗無天日……

頭一天晚上沒看完，山子第二天要上學(xué)時，把書很珍惜地放到了書包里，想在課間休息時再抓緊時間看幾頁。三個課間，書看了不少，還有薄薄的幾十頁。下午的課間，山子又抓緊看了十幾頁。估計(jì)，今天晚上能看完。

但是，到了下午快放學(xué)時，山子把課本、作業(yè)本往書包里裝，忽然覺得少了一樣?xùn)|西。少了什么呢？哎呀，就是那本《替哥哥當(dāng)?shù)V工》！

山子的心，一下子毛了。又把書包里的課本、作業(yè)本、鉛筆盒全倒了出來，一樣一樣擺開，里邊根本就沒有那本書。他又鉆到桌子底下去查看，桌子下邊什么也沒有。他又讓同桌小申把書包里的東西都倒出來，讓他看看，結(jié)果也是沒有。

這時，有的同學(xué)已經(jīng)往外走了。山子也不怕上學(xué)不準(zhǔn)看雜書的規(guī)定了，急得大叫起來：“誰見到我的一本書了？《替哥哥當(dāng)?shù)V工》！”

同學(xué)們有的瞅瞅他，不吭聲。有的看他急得那個樣兒，樂得直笑。有一個說他：“誰也沒看見！”還有一個說他：“上課看小說，還挺能呢！”

“我上課沒看！”山子又跑到小木面前問：“那本書，你看見了嗎？”

小木眨眨小眼睛，說：“我借給你了，我怎么能看見？”說完，背著書包，轉(zhuǎn)身就走了。山子不能挨個去翻同學(xué)的書包，如果他是個大個子，又比同學(xué)們大個一兩歲、兩三歲，那么他可以堵在門口，讓同學(xué)一個一個把書包里東西倒出來給他看看?？伤诎嗌献钚。亲钚〉囊恢煌米?，他就屬兔，沒有一個人怕他的。

同學(xué)們一個個都走了。別看他們年齡都不大，回了家，還要干不少事呢。打水、掃院子、幫母親奶奶做飯、推磨推碾、照看弟弟妹妹。吃了飯，刷完碗筷，還要趁天不黑抓緊做作業(yè)。因煤油貴，好多人家都不點(diǎn)燈。即使點(diǎn)燈，那燈火也挑得豆粒兒大小?？磿鴮懽鳂I(yè)得離那燈火很近很近的，還常被燈火燎了頭發(fā)，發(fā)出“嗞喇”一聲響，冒出一股焦糊的味道。

山子回到家，沒敢把這事告訴娘，更不敢告訴爸爸。山子對爸爸，有一種天生的畏懼。爸爸倒不怎么訓(xùn)自己。自打上了四年級，爸爸也沒打過自己?？勺约鹤鲥e了事時，還是怕爸爸。

忐忑不安地過了一夜，做夢還夢見找到那本書了，興沖沖地還給小木。

第二天進(jìn)了教室，又是挨個兒地問同學(xué)見到那本書沒有。結(jié)果仍是一無所獲。課間休息時，小木把山子叫到了教室外邊，跟他要那本書，要他還書。

山子無可奈何：“真得是找不到了，不知道讓誰拿去了?！?/p>

“反正，今天你得還書?！毙∧镜男⊙劬Φ傻煤芰痢?/p>

“我真得找不到了?！鄙阶蛹钡靡蘖?。

第二個課間休息時，山子又挨個問同學(xué)們見到那本書沒有。一副求爺爺告奶奶低三下四可憐兮兮的樣子，但仍是一無所獲。

中午要放學(xué)了，小木在校院里叫住了他：“山子，你得還書??！這是我哥借的別人的?！庇兴奈鍌€外班學(xué)生圍了上來，問怎么回事。小木就告訴了他們。一個說：“書丟了，賠唄！”另一個說：“是??！他爸吃工資，家里有得是錢！”

山子只好答應(yīng)賠。書的定價是四毛八。這就是個挺大的數(shù)字了。山子身上沒帶錢。平時，娘不讓他帶錢，說怕他丟了。如果花錢時，再帶上去學(xué)校，花多少，帶多少。山子還存了點(diǎn)零用錢，一毛六。都是紙幣。山子咬咬牙，對小木說：“我回家去拿，你在外邊等著。這事兒，你不要告訴我娘?！?/p>

小木點(diǎn)點(diǎn)頭。小木跟山子來到了他家門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山子回了家，去屋里打開那個木盒，從里邊拿出那些紙幣，很不舍得地看了看，出了院對小木說：“我現(xiàn)在只有一毛六，先給你這些，過幾天再給你?！?/p>

小木接了錢，說：“你抓緊吧！”

回到家，山子又沮喪，又一籌莫展。坐在小圓桌前寫作業(yè)時，連著寫錯了好幾個地方，氣惱得他“吃吃”地撕了兩頁。以往，他從不撕本子。娘看見了，說：“這個孩子，狗脾氣！”山子噘著嘴，不吭聲。心想，自己真是倒霉透了。以后，堅(jiān)決不借別人的書了，再好的書也不借了。

第二天上學(xué)的路上，山子碰上了小木。小木說：“山子，還有三毛二，今天你必須給我?！鄙阶诱f：“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你再等等不行嗎？”

小木說：“不行！我哥是借的人家的書。得抓緊賠人家！”

三毛二，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上哪兒去弄這三毛二呢？娘的褥子底下有錢，可是不能拿。自己從來也沒偷拿過家里的錢。爸爸營業(yè)室的抽屜里，錢更多，但那是公家的錢，國家的錢，更不能拿。

下午放了學(xué)，山子跟娘說要去買本子。娘先給了

五分錢。山子說，老師讓買兩個，娘又給了五分錢。山子說，娘，俺想買塊糖吃。娘又給了二分。山子撒嬌說：“好娘，好娘，好娘！再給我五分吧。”娘說：“不行。你看人家的孩子，哪個能吃上塊糖啊！”

這是山子長到九歲，第一次跟娘撒了謊，從娘手里誑了一毛二分錢。山子邊走，邊想起了那個喊“狼來了”的孩子，臉上陣陣發(fā)燒。

進(jìn)了小木家，山子說：“我先給你一毛二。剩下的兩毛，我過幾天……這還是我跟俺娘說買本子，才要出來的。”小木翻了一個白眼兒：“那，你為么不去跟你爸要？”山子說：“我不敢。我丟了借的書，我怕我爸訓(xùn)我?！?/p>

回到家，山子心煩意亂地收拾了一下那個裝著幾個好本子和新鉛筆的盒子。那是爸爸和姐姐給的，他一直沒舍得用。拿個本子、鉛筆抵那兩毛錢？想想不大合算。也就在他把幾個本子往盒子里放時，里邊卻出現(xiàn)了一張二分的紙幣。那紙幣還是嶄新的，是爸爸給的，說留著做紀(jì)念的。山子把心一橫，拿著那張二分的新紙幣，又去了小木家。

第二天早上剛一進(jìn)教室，小木就找山子要還欠的一毛八分錢。山子一聽，淚就涌上來了。山子看過《白毛女》，只覺得這個小木就是那個惡霸地主黃世仁的狗腿子管家穆仁智，連那個翻白眼的表情都很像。他這才想到，喜兒她爹楊白勞被債主逼得喝了鹵水自殺的滋味兒了。我也喝鹵水么？

這時，郵電所的話務(wù)員蓮姐因工作表現(xiàn)好，已調(diào)到縣局去了。如果她在這里，可以讓她對爸爸說?？涩F(xiàn)在，唉！

下了第三節(jié)課，小木又來找山子要那一毛八分錢了。山子頓時被逼哭了。

外班的幾個男生圍著山子，七嘴八舌?！翱抻忻从?？哭也得還錢耶?！?/p>

“再不給，就揍耶！揍上一頓，么都有了！他爹掙錢那么多，又不是沒錢！”一個大個子還沖山子揮了揮拳頭，“也就是小木心眼好，好說話，要是我呀，早揍他個腦瓜子開花了！咚咚咚！梆梆梆！”

“哈哈哈哈！”幾個孩子開心地大笑起來。

山子強(qiáng)忍著，不讓淚流下來，可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大虎過來了，不客氣地沖那幾個孩子說：“跟你們么關(guān)系？欺負(fù)人家小嗎？”又把山子拉到一邊，皺著眉說，“山子，到了這個時候了，你為么還不敢對俺大爺說呢？讓他們打你一頓，你不是干挨著？這么著吧！你不敢去跟俺大爺說，我去說。好不好？”

山子嘆了一口氣，說：“再等等吧！”

下午放了學(xué)，小木在教室門口等著。山子出來后，小木說：“我再寬限你一晚上，明天上了學(xué)，你必須把那一毛八給我?！?/p>

晚上，山子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姐姐。姐姐拿了一本書給他，山子接過來一看，卻是一本嶄新的《替哥哥當(dāng)?shù)V工》……

第二天上午，山子進(jìn)了那個石頭拱門的校院，還沒進(jìn)教室，就見小木在教室外邊站著。不等他開口，山子就說，“我還是不敢跟俺爸說。再稍過兩天不行嗎？”山子又要哭了?！安恍?！今天你必須還清！”

頭一節(jié)課是楊老師上語文，楊老師講的什么，山子一句也沒聽見。楊老師叫他起來回答問題，他竟不知楊老師問的什么。

下了第二節(jié)課，大虎過來了，把山子叫到了門外：“山子，別難為自己了。上午放了學(xué)，我去找俺大爺說去?！?/p>

中午放了學(xué)，大虎沒有回離學(xué)校挺近的家，而是和山子一塊兒來到去山子家的路口，讓山子等著，自己去了山上的郵電所。山子等了一陣子，大虎回來了?！鞍炒鬆斦f讓你在這里等一會兒，他很快就把錢給你帶過來?！?/p>

山子非常感激地望著大虎。當(dāng)時，孩子們之間還不興說謝謝?？伤睦锵?，大虎真是自己的好朋友、好伙計(jì)、好同學(xué)、好哥哥啊！

過了一會兒，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爸爸那高大的身影。山子迎上去，囁嚅著叫了聲：“爸爸！”爸爸沒有責(zé)怪他的神情。他看看兒子，把一個白色的紙包遞給他，問：“是一毛八吧？”山子接了紙包，一時，鼻子發(fā)酸，淚涌上來了，但山子強(qiáng)忍著，沒讓它流出來。

紙包包成了個兩指寬的長條形。上邊還寫了一行小字：0.18。數(shù)字是斜寫的，很公正。字的下邊還畫了一道斜線。是爸爸平時記賬時的習(xí)慣寫法。

山子跟爸爸走了一段路，父子倆都沒說話。到了胡同口，爸爸先回家去了。山子拐進(jìn)了胡同，快步來到了小木的院門口。大叫：“小木！”

小木從屋里出來了。山子把那個紙包給了他，只覺身上頓時輕松了許多。

小木先沖他翻了翻小三角眼，接了紙包，轉(zhuǎn)身就要走。山子突然叫了一聲：“你打開，數(shù)數(shù)！”小木打開

紙包，里邊是一張一毛的，一張五分的，還有三枚亮晶晶的一分硬幣。他數(shù)了數(shù)，說：“對，一毛八?！?/p>

“以后，你不能再跟我要了?！鄙阶愚D(zhuǎn)回身，往家走，只覺得身子非常輕松。他仰臉看看胡同上邊的天，天藍(lán)藍(lán)的，又高又遠(yuǎn)，一絲云彩也沒有，有兩只麻雀從上邊飛了過去。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進(jìn)了院門，娘正從鍋里往一個盤子里放剛蒸好的玉米面窩窩頭，見山子回來了，嘆了一口氣，說：“兒啊，有事你為啥不說呢？丟了人家的書，咱賠人家就是了?！鄙阶佑窒肟?，但想，反正賬已經(jīng)還上了，我不哭了。

吃飯的時候，爸對這件事只說了一句話：“兒子，以后，在外邊出了啥事，天大的事，都要回家來說。聽見了嗎？”

山子低著頭，嚼著窩窩，哽咽著，“嗯”了一聲。

又過了半個月，山子好像把這件倒霉透頂?shù)氖陆o忘了。一個九歲的孩子，還能整天記著那些不愉快的事嗎？這天，這個娘說他“屬老鼠撂爪就忘”的孩子，又到小木家去玩。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山子突然發(fā)現(xiàn)，窗臺上有一本《替哥哥當(dāng)?shù)V工》！跟自己丟的那本一模一樣。他非常詫異，上前把那本書拿了起來，問小木：“這本書這不是在你這里嗎？你怎么還逼著我賠了你四毛八分錢！”

小木很是慌亂，可能也后悔沒把書藏起來，就說：“我哥又買了一本?！?/p>

山子的眼瞪起來了，說：“買的，應(yīng)該是新的。這本是舊的！是你把書又偷回來了！”小木啞口無言。

山子快氣瘋了，他這才恍然大悟。自己頭一天帶了《替哥哥當(dāng)?shù)V工》去學(xué)校，到了下午，小木就趁自己不在教室里時把書悄悄地拿走了。隨后，就找自己要書，要自己賠錢。而且，還那么一本正經(jīng)地、三番五次地、七次八次地逼債。這個小子，比黃世仁、穆仁智還要壞！

山子不可能再去找小木把錢要回來。自己受的難為、委屈，還有羞辱，又找誰去要呢？

山子把這件事告訴了娘和爸爸，同時也說了不是自己把小木的書弄丟了。爸爸說：“算了！孩子，古人說，吃一塹，長一智。知道這句話的含義嗎？”山子使勁兒點(diǎn)了一下頭，說：“知道。就是吃了虧，接受教訓(xùn)的意思。”爸爸點(diǎn)點(diǎn)頭，說：“爸爸這大半輩子，吃的教訓(xùn)更多。孩子，見過石匠打磨吧？這句俗語，本來是說石匠打磨時，石胚吃一釬，即長一齒。在這里，塹，指的是壕溝?！?/p>

爸爸把茶杯里的水倒在小圓桌上一點(diǎn)兒，用右手的中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工工整整寫了個“塹”字。山子說：“爸爸，車字現(xiàn)在寫簡化字。”爸爸“唔”了一聲，又用中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寫了個“塹”字。

打那，山子再也不上小木家去了。上了學(xué)，再也不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