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妍
1
那晚之后,童童總要等郭靜來了才睡下。洗完澡,送他上床,熄了燈,郭靜再去做家務。一個多小時后,郭靜躡著步子回房間。
“媽媽,幫我拿一下寶寶金水,腿上癢。”
郭靜嚇了一跳,“怎么還不睡呀,明天還要上學呢?!?/p>
“我睡不著?!?/p>
童童在黑暗中睜開眼,郭靜避開他眸子里的光,倒了花露水抹在他腳上。他的皮膚很光滑,一個蚊子塊都沒有。
“快睡吧,媽媽也困了。”
童童閉上眼,用毯子裹住身體。郭靜親了親他的額頭,在他身邊躺下。終于,童童的呼吸慢慢均勻了,郭靜悄聲起來掩門出去。
亞軍還在書房里。透過書房的玻璃移門,郭靜瞥見電腦屏幕上,四條大腿赤裸裸地絞在一起。亞軍的鼠標一抖,頁面消失了。
“兒子睡著了沒有?”
亞軍站起身,抓住她的手。郭靜白了他一眼。亞軍拍了一下她屁股,笑嘻嘻地去盥洗室。
“媽媽,你去哪里了?”
他們剛走進房間,童童突然翻過身來。只那么含糊的一聲,郭靜就魂飛魄散!
失眠就在那時開始的。陪童童早早躺在床上,腦子很清晰。亞軍來的時候,她的耳朵像敞開的大門。鑰匙碰擊,硬幣落地,連毛線衣剝過頭頂?shù)撵o電,也逃不過她的耳朵。
躺下后,他總要折騰好一會兒。郭靜知道他在干什么,卻當作什么都沒聽見。有時,小便實在熬不住,她只好揉著眼睛,跌跌撞撞奔向廁所?;氐酱采?,碰到他摸過來的手,她咂巴著嘴,裝作說夢話。他嘆了一聲,翻過身去。好長一會兒,才傳來呼嚕聲。
痛苦的時光才剛剛開始。接下來,郭靜默默地數(shù)羊,數(shù)到三千只再從頭來過;或者拼命想象自己在白云間穿梭,落入水中,再借著氣球騰空而起……嗓子發(fā)干呀,肚子餓得咕咕叫呀,她也不敢起床。
“主要是好久沒有‘啊的緣故?!庇幸惶?,郭靜說起昨夜又失眠,亞軍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那日傍晚,童童在小書房里寫作業(yè)。郭靜在廚房里忙碌。亞軍突然撲過來,雙手插進她的內衣。
“你要死呀!”郭靜打掉他的手。
“你們娘兒倆,恨不得讓我早死,是不是?”
亞軍壓低嗓音叫著,郭靜瞥見他嬉笑的眼里閃著綠光。
2
跟亞軍領證的那會兒,童童才四歲,寬腦門,瘦胳膊細腿,有點像動畫片里的大頭兒子。民政局里的一個辦證員,瞥了他們一眼,啪啪翻了兩人的證件,嘀咕了一聲:“都是再婚,孩子倒挺像他爸的?!?/p>
郭靜的臉直發(fā)燙。童童當然不是亞軍生的,跟亞軍長得像,純屬巧合。亞軍卻撿了寶貝似的,樂顛顛地說:“天賜我也。以后叫我老爸,誰也不會懷疑了?!?/p>
那是2006年的夏天,亞軍騎著綠源電瓶車從郭靜的單身公寓接走了母子倆。之前的四月份,亞軍籌劃了一場同學聚會。在KTV大包廂里,他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單膝下跪,向郭靜奉上了鉑金鉆戒。
那一刻,郭靜嚇懵了。同學們的起哄聲,讓她來不及多想便接過亞軍的鉆戒,然后逃一般奔向廁所。在盥洗室的鏡臺前,任眼淚沿著指縫洶涌而出。
“結婚十年,眼淚拌飯……”
母親第一次見到亞軍,就這樣直截了當。那一次,她們母女帶著童童去市人民醫(yī)院看蛀牙,亞軍也在那里補牙齒。得知亞軍是郭靜的老同學,母親像見到親人,開始竹筒倒豆子。
往事有多狼狽,郭靜不堪回首。倒是亞軍還記得幾個細節(jié)。郭靜婚后第二年,亞軍跟著一幫同學去她家玩。吃完晚飯,公公婆婆和前夫都蹺著二郎腿剔牙,郭靜挺著大肚子,在灶臺前忙碌。最后,還是幾個女同學幫郭靜刷了碗。
“那時,就看出他們一家子都不是好東西?!眮嗆姅囍Х日f。
郭靜喝的是菊花茶,她說自己的胃早已千瘡百孔。
“我記得,你還患過百日咳,我好像給你帶來進口的念慈庵。”
郭靜當然記得。其實就是懷頭胎的那會兒,心情不好,天天咳嗽,又胡吃很多中藥。孩子八個月時,竟在肚子里不動了。因為婆婆吵著要男孩,隔了一年,郭靜又死死活活生下了童童。幾年后離婚了,郭靜凈身出戶,只帶走了童童。
說起來,亞軍前十年的日子過得也很離譜。前妻很漂亮,沒固定工作,但岳父家很有錢。亞軍母親發(fā)過去八萬彩禮,對方送來一把鑰匙——市區(qū)最佳地段的一套商品房,近一百平方,樂得亞軍母親做夢都笑出聲。
“真正發(fā)病當然在婚后了。其實,婚前也有一點癥狀,但我媽不肯讓八萬彩禮打水漂,還白白失去一套大房子?!?/p>
亞軍說起前妻的間歇性精神分裂,像在說別人的事,咧嘴一笑,寬腦門舒展開來像一張床。他讀高中時是否有這樣的寬腦門,郭靜已記不起來了。只記得當年自己的綽號“黃蓉”就是他起的。自己平素沉默寡言,這個綽號讓自己一下子成了紅人,誰沒看過《射雕英雄傳》呀。亞軍當年就這樣子,講起笑話來,常常笑死人不償命。
“肉碰肉,毛碰毛,一日不碰牢,比死還難熬?!?/p>
這是什么呢?男生們竊笑,女孩子們臉漲得通紅。郭靜緊張地不敢呼吸,這么下流的謎語也虧他說得出口。
“眼皮呀,上眼皮和下眼皮嘛……”
全場笑崩了,幾個女同學跑過去捶他,郭靜狠狠喘了一口氣。
多年之后,會與這家伙同床共枕,郭靜怎么也想不到的。那次同學會結束,亞軍直接把她送到了床上。不知是自己許久沒干那事了,還是他有點饑渴。郭靜感覺比初夜還疼痛,當然是戰(zhàn)栗的疼痛。
3
之后不久,郭靜接到了房屋中介所的電話,說讓他們去看房子。她有些吃驚,又馬上明白過來。
“咱家什么都好,就少一個臥房?!背酝盹垥r,亞軍挑著魚骨頭,把魚肉夾到童童的碗里。
“沙發(fā)也不夠大,孩子睡著會不舒服?!?/p>
郭靜不作聲。不久,她便觸到桌底下伸過來的手,汗津津的,帶著暗示的握力。
第二天上午,郭靜請了假和亞軍一起去看房子。那棟老房子在城西,離郭靜的單位挺近的,只是樓層太高,小區(qū)的閑雜人員特別多。樓下的水井旁,幾個外地女人在洗衣服,她們的腳邊,幾只狗竄來竄去。當然,郭靜最不能接受的是次臥與主臥之間竟然隔了客廳。
“童童不能睡得這么遠。”郭靜一口否決。
“男孩子總要獨立的嘛?!眮嗆姶甏晔?。
“他剛滿十歲。”
“十歲已經不小了,很多孩子都去寄宿了。”
再說下去,就沒意思了。郭靜倚著墻,翻看手機。那個中介所的女人還在喋喋不休地介紹房子的好處,通風、亮堂、有陽臺。
“回家再說吧。”亞軍努努嘴道。
走進家門,郭靜忙著晾曬昨夜堆在洗衣機的衣物,亞軍從后面抱住了她。手里還捏著童童的衣服,身子已經被他扔到了床上。窗簾沒有拉嚴實,一道光從縫隙里鉆進來,像一只窺伺的眼睛。因為沒有心理準備,平時熟悉的招數(shù),此時行動起來有點勉強。
“再這樣下去,我會被渴死的。”他小聲耳語著。
他寬大的手在她身上游弋,手指個個粗大,不像嘴巴那樣靈巧。她努力迎合,身體卻不聽使喚。
鬧鐘就在那一刻突然狂叫起來,“憤怒的小鳥”的叫聲——“懶蟲起床,懶蟲起床”。亞軍一下子泄了氣。
“誰鬧的時間,死鬧鐘!”他一腳將鬧鐘踹到地上,她拉起被子裹著下身。
昨晚臨睡前,童童搗鼓了鬧鐘好半天,因為科學老師布置作業(yè),回家觀察鬧鐘。其實平時,童童對這些并不感興趣。
“對不起?!彼プ∷氖?,有氣無力地說,“我們買一套新房子吧。”
郭靜翻身望了望仰躺在地板上的鬧鐘,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發(fā)抖。
4
說起來,這樣的事,兒時誰沒經歷過呢。
那年夏天,郭靜在洗澡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起了變化——前胸像長了兩個小葫蘆?;艁y之后,便是長時間的驚恐。白底碎花的的確良裙子不能直接穿在身上了。求母親給自己買兩件小文胸,簡直就是不打自招。班里只有幾個愛打情罵俏的女孩,會肆無忌憚地在薄襯衣里穿文胸。跑路時,前胸兩個罩不知羞恥地在襯衣里抖動。
無奈中,郭靜在母親的木箱底里翻出一塊白布。趁家里沒人,笨手笨腳地裁了一件小背心縫起來。第一次穿著出門,臉上毛茸茸的,都不敢抬頭見人了。
最擔心的還是另一件。那種事,她也是很晚才知道的。班里上體育課,時常發(fā)現(xiàn)幾個女孩拿著小紙條讓班主任老師簽名。班主任拿起紅筆,寫上“例假”兩字,下面龍飛鳳舞簽上大名。
“什么是例假呀?”
有一回,她傻乎乎地問同桌。等明白過來,真恨不得一頭撞死。體育課上,她只有飛快地跑,不停地跑,來證明自己的稚嫩和清白。
自從小背心上身后,心沉得幾乎要墜入井里。雖說母親粗枝大葉,她的那些物件倒不隨便亂丟的。什么都不用,多不放心呀。郭靜害怕自己像班里的馬虎女孩,褲子上打了紅印子,還渾然不知,傻乎乎地到黑板上做算術題。聽最要好的女友小雅說,那東西是說來就來的,一點癥狀都沒有。郭靜只好偷出雪白的衛(wèi)生紙,折成條子塞在內褲里。防患于未然,總是沒錯的。
立秋過后的一天下午,郭靜跟小雅在弄堂里乘涼,那是她們每天玩耍的地方。那日,她們玩鉤針。手里的針線玩了一半,郭靜感覺小腹發(fā)脹,下面潮乎乎的,好像有東西流出來。她停了手,望著小雅藕白的大腿,有點慌張。
“好像有情況,我去去就來。”
郭靜扔下針線,跑回家。打開院門,堂屋里不見一個人。母親沒有在地板上睡覺。天井的石凳上,扔著一條沾滿泥漿的褲子。她記得中午父親從窯廠里回來,穿的就是這條舊褲子。這會子,父親應該到窯廠的草舍里睡覺去了,那里比家里涼快得多。
走過天井,郭靜發(fā)現(xiàn)房門關著,里面?zhèn)鱽砗舸魏舸蔚穆曇?,像一頭黃牛在喘氣。而伴隨著的“啊啊”聲,斷斷續(xù)續(xù),像舊二胡拉出來的顫音。郭靜心里一緊,往后退了幾步。她踮起腳,從沒關密的窗縫里望進去。暗紅的老眠床上,兩個白晃晃的屁股撲在一起……
郭靜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出來的,只記得滿耳都是知了的瘋叫聲。大腿上流下黏糊糊的東西,她也顧不得了。見到小雅,她就放聲痛哭。小雅趕忙把她拉進屋,幫她清理花褲子上的血跡。
“姑娘這么大了,什么都不懂,讓人笑話呀?!?/p>
母親聞訊趕來,拉她回家,此時她已換上了小雅的藏青褲子。母親從箱子里挑出一條肉紅色的橡膠帶,告訴她怎么使用。
那時,父親也在家,端著大茶缸喝水,那條泥漿褲子已套在腿上。他的臉跟母親一樣,油光光的,泛出絳紅色……
直到五年以后,郭靜才把這個秘密告訴小雅,那時她們快高中畢業(yè)了。
“這有什么了不起的,小時候,誰沒見過這種事呀。我見過多少回,都忘了。晚上,就裝睡唄。他們不干這個,哪有我們呀?!毙⊙乓荒槦o所謂。
郭靜尷尬地笑著。說也奇怪,身上那根繃緊了多年的弦,在她說出這個秘密后,一點點松弛了。
5
童童迷上成人小說,也是一夜之間的事。賈平凹的《廢都》、莫言的《紅高粱家族》、余華的《兄弟》,他翻到誰就看誰的。
“這樣下去,要成少年作家了。”亞軍興奮地問童童,“成人小說好看嗎?”
“很好看,但很惡心?!蓖瘺_口而出。
“為什么呢?”
“沒什么,反正都很流氓的?!?/p>
那天晚上,童童躺在床上看《許三觀賣血記》。郭靜見他咯咯笑著拿出一支筆在書上胡亂涂畫。
“好好的書,不許亂畫?!惫o劈手去奪,童童抱緊了書。
第二天早上,整理被褥時,郭靜翻開了那本書。有些字下面劃著紅杠杠,旁邊還畫了一個個多毛的球。她念著加紅杠杠的文字,感覺汗滴在腋下滑落。這還了得!郭靜收起書,扔進裝舊報紙的收納箱里。
“我的書,我的書呢?”
晚上臨睡前,童童在臥房里翻箱倒柜地尋找。折騰了好久,還是沒找到,只好悻悻地翻開另一本——《平凡的世界》。沒看幾頁,他就扔了書,嘴里嘀咕著真無聊。
夜里,亞軍爬過來時,已近十一點。
“試試看,好嗎?”
他的嗓音有點沙,聲音放低時,是那種干燥的鴨嗓。郭靜抱著被子指指童童,拼命揮手。
“難道每次都這么倒霉,試試嘛……”
亞軍不由分說鉆進了郭靜的被窩。郭靜僵直著身子,不知朝哪邊躺。
“爸爸,你們在干什么?”童童醒來了。
“我背癢。”
“我找睡衣?!眱扇司幹煌闹e言,同時咳嗽起來。
亞軍爬出被窩,慌不擇路地奔向廁所。郭靜哆嗦著把童童抱在懷里,輕輕拍打。
“快睡吧,寶貝。”
童童沒有說話。但她知道他沒睡著。好長一會兒后,已聽到亞軍的鼾聲了,童童突然翻過身來。
“媽媽,《許三觀賣血記》一定被您藏起來了?!?/p>
6
他們忙著看第二套房子時,亞軍的姐姐亞平邀請他們去吃飯。
“張弛姐姐回來了,明天請我們全家吃飯?!敝芪逋砩?,童童宣布了這個好消息。
這陣子來,童童許久沒有這么高興了。他跑回房間,唱起了“喜羊羊,美羊羊”。
“我準備什么禮物給張弛姐姐呢?畫幅漫畫吧,她一定會喜歡的。”
郭靜在廚房里洗碗,亞軍突然伸手過來,在她屁股上擰了一把,疼得她跳起來。
“你說他長大了,他能多大呀,到底是小孩子呢。”亞軍嬉笑道,“我姐不是叫他囡囡嗎?”
在郭靜心里,亞平就像自己的親姐姐。跟亞軍談婚論嫁的那陣子,亞軍的母親竭力反對,不讓兒子娶個帶孩子的女人回來。亞平卻堅決站在了亞軍那一面。郭靜永遠不會忘記,結婚前一月的某個晚上,亞平將一塊翡翠放在她手心。
“什么都不用怕,只要亞軍高興,一切都由姐擋著?!?/p>
亞平長著和亞軍一樣的寬腦門,臉龐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大。
后來,在這個大臉龐姑姐的幫助下,郭靜的工作從小鎮(zhèn)調到了市區(qū),離亞軍的單位只有三個公交車站的路程。
愛屋及烏。亞平對童童也好得有些過分。自從跟亞軍結婚后,童童的四季衣衫,亞平基本上包下來了。她還常常冷不丁地發(fā)短信過來,不是帶童童去看電影,就是帶他去吃牛排。
童童對亞平也毫無戒備,在家里開口閉口“我大媽媽”,說話時還喜歡模仿亞平的團舌音。2008年,電視里直播汶川地震節(jié)目,他突然蹦出一句:“要是你們都壓死了,我就跟我大媽媽過。”
“那是自然?!眮喥铰牴o傳話后,笑瞇瞇地摟住童童,“囡囡永遠是大媽媽的寶貝?!?/p>
緣分是天生的,郭靜想。
7
他們的晚飯足足吃了兩個小時。張弛在席間講了讀研究生的新鮮事,亞平絮叨了她們信訪辦的倒霉事,亞軍提起了買房。
“錢不夠,姐幫你們想辦法,換房子是遲早的事?!眮喥剿斓卣f,“囡囡大了,是應該有自己的房間?!?/p>
“我不想一個人睡,我喜歡跟媽媽一個房間?!蓖镏煺f。
郭靜望了亞軍一眼,亞軍自顧低頭剝蝦。
“男孩子長大了,哪有跟媽媽睡的?”亞平夾了一塊鵝肝塞在童童嘴里,童童嚼著鵝肝嘀咕著:“我要跟老媽睡到十五歲,睡到發(fā)育!”
張弛先笑崩了。亞平老公張國慶也笑得噴出一口酒。亞平拍了童童的腦袋,笑得咳起來。郭靜窘迫地舉著筷子,不知該伸向哪碗菜。
“今晚跟大媽媽睡,怎么樣?”亞平道。
“還是回家吧,媽媽會不答應的?!?/p>
“明天我請你吃麥當勞,看3D電影,你就留下來吧?!睆埑谑故寡凵?。
“真的嗎,好呀?!蓖赖揭巫由系?,“我就等著你們來這一招!”
亞軍狠狠喝了一口啤酒,郭靜聽到他喉嚨里歡快的咕咚聲。接著,郭靜瞥見他開始狼吞虎咽。
“晚上,你在大媽媽家乖一點喲。”
八點半,他們準備回去。亞軍把童童從沙發(fā)上抱下來,童童湊近他小聲耳語。
“那當然,你放心,壞小子?!眮嗆娕呐耐钠ü?。
“他跟你說什么?”亞平問。
“沒啥,沒啥,這是咱爺倆的秘密?!?/p>
亞軍對著童童眨眨眼。他披上外套開了門,郭靜緊跟其后。
“老爸,你要遵守諾言的喲。”
“知道了?!眮嗆婈P上門,拉著郭靜直奔下樓。
坐進車后,亞軍噴著酒氣直往郭靜臉上湊:“你兒子叮囑我,今兒晚上咱倆不許抱。你說我們要不要抱呢?”
“神經病,只想這回事。”郭靜白了他一眼,發(fā)動了車子。
8
洗澡,上床,直奔主題。完事后,不到兩分鐘,就困意來襲。失眠終于消失了。迷糊中,郭靜感覺身體像隨著河水沉到深邃的海底。海底多么美妙,水草、珊瑚、各類水禽,在自己身邊輕輕漾動??吹胶5椎乃?,頓感呼吸有一種從未有過的通暢,好像身體中的所有焦慮和遺憾都隨水泡排出。
一陣尖利的叫聲穿破耳膜,像一條鯊魚迎面襲來。郭靜拼命躲避,被沖出水面。
電話,電話……是亞軍在喊嗎。果然,床頭的電話機叫得快要蹦起來了。
“誰呀?!惫o捂著胸口,夢中那陣尖利的喊聲,令她幾乎痙攣。
“張弛,這么晚了,有事嗎?”她捏著話筒對亞軍說,“外甥女打來的,你聽吧?!?/p>
“我正困著呢?!眮嗆姶蛑罚€是伸手過來。
“什么事……你說什么……”亞軍的哈欠打了一半,嘴巴張得能塞進小雞,“你不要哭,我們馬上過來?!?/p>
“出事了。”他脫掉睡衣,穿上羊毛衫。
郭靜見他的腿在哆嗦,不由得喉嚨發(fā)緊。
“我本想帶他回來的?!?/p>
“那你為什么還讓他呆在姐姐家里!”亞軍大吼道。
這是結婚六年來,第一次見他發(fā)火。
車子開得飛快。盡管他們已睡了兩三個小時,車內還是充滿著酒氣。午夜的市區(qū),道路上車流稀少,兩邊的路燈越發(fā)璀璨。亞軍緊握著方向盤,好像這環(huán)形玩意是棵植物,他努力著連根拔起。郭靜瞥見墊腳上發(fā)白的餐巾紙團,腦海里冒出夢中的水泡。
他們遠遠望見了亞平家的燈,那是溫馨的橘黃色。小區(qū)的門開著,樓道的燈卻不亮,他們只能冒黑上樓。走到三樓,郭靜猛然感到右手食指一陣劇痛,可能碰到了扶手上的釘子。她不敢吭聲,用左手緊緊握住,繼續(xù)上樓。
亞平家的門大開著,張弛在門口著急地張望。
“舅媽,真對不起,我爸媽他們……”
她帶著他們走進亞平的臥房。郭靜一眼就看到童童捏著一把锃亮的剪刀,小臉發(fā)紫,手上全是血。床上,亞平套著一件絲綢睡衣,用一個被角死命蓋住自己的前胸。張國慶也很狼狽地倚在床上,光溜溜的雙腿夾得緊緊的。
“你們都走開,走開?!蓖榇ぶ?,深吸了口氣,“你們都是流氓……你們別以為我不知道,三更半夜,做那些臟事?!彼e著剪刀指向亞軍,“你別過來,你也一樣,經常騎在我媽媽身上,惡心死了……”
“童童……”郭靜的頭有些暈,心里卻出奇的平靜。這些日子以來,她似乎就在等待這一天。
亞軍猛地跳起,抱住童童的腰,一把奪走剪刀。
“你這個小瘋子!”他伸手打了童童兩個耳光,“你給我滾出去,滾出去……狗日的,我早已受夠了!”
“不要打他,亞軍……”亞平掙扎著起身,胸前的睡衣滑落,她都顧不得用被子來遮掩。
郭靜望著童童嘴角上的血,疑心自己在做夢。那一條鯊魚沖過來時,海水紅得像天邊的晚霞。
9
有些事情,就是上天注定的。在去“花港觀魚”的路上,郭靜憶起自己的初夜。那時,她和前夫還沒結婚。有一晚,他們從電影院里出來,拐進一家夜宵店吃鴨脖子??续啿弊樱欢ㄒ绕【频?。郭靜不會喝酒,還是勉力喝了一杯。趁著酒力,前夫伸手過來在她大腿上胡摸,郭靜極力躲避著。
“別鬧了,我去一趟洗手間?!惫o記得當時這樣說。
起身時,頭暈得要命,扶著墻壁才穩(wěn)住身體。從廁所回來,她幾乎睜不開眼睛了。小腹處涌起一股氣流,不斷往上沖,酸澀得她戰(zhàn)栗不已?;谢秀便钡?,看見他過來扶住自己,走向星星般迷亂的燈光,然后慢慢倒下去倒下去。
水,藍色的水,涌過來,像柔軟的蠶絲被。身體如此輕盈,猶如一片羽毛在空中自由飄舞。水草繁茂,很多小魚聚集過來,在裸露的皮膚上搔癢。一條泥鰍狀的魚兒沖過來,鉆進了身體,自己興奮地大叫起來。
醒來,郭靜發(fā)現(xiàn)自己裸著身子躺在床上,旁邊的男人打著鼾,滿嘴酒氣。下面黏糊糊的,隱隱作痛。郭靜才明白昨夜發(fā)生了什么。但她沒有一巴掌打醒旁邊的男人,而是轉了個身,期待下一個夢境。想起童年的那一幕,想起多年來的偏見,她不由暗自笑起來。后來,男人醒了,在他的甜言蜜語信誓旦旦中,她答應了求婚……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此后在他家受虐十年,遲遲沒有離婚,似乎跟這些夢境有關。
手機響了,屏幕上的波紋擴散十幾圈,郭靜才按響接聽鍵。
“你們去哪里了?我跟童童聯(lián)系了心理醫(yī)生,我們抽時間帶他去看看吧?!?/p>
亞軍在電話那頭說。她聽出了他的疲憊。
“快回來吧,姐姐罵死我了,都是我不好,不該打童童……”
她想象得出亞軍頭發(fā)豎立,胡子拉扎的樣子。對一個男人來說,回到悲慘的過去,就是死路一條。
“是他打來的嗎?”童童撕著手里的面包屑問。
他將面包屑拋到水里,一群紅鯉魚像消防兵在火焰中撞在一起。
“他叫我們回家去嗎?”
“嗯,你想回去嗎?”
童童望著潛在水里的紅鯉魚,沉默不語。好一會兒,才抬起頭。
“媽媽,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