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佳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基督教自傳入中國以來，對中國社會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基督教文學在民間一直占有不可忽視的地位。然而，民國基督教文學的社會價值卻多因其宗教信仰的超階級性和烏托邦性而受到忽視，作品中的愛國主義思想更是為作家的基督教信仰所湮沒。事實上，西方基督教信仰不但沒有與作家們的愛國主義思想相抵觸，其宣揚的那一套“平等、博愛”反而避免了愛國主義思想發(fā)展成狹隘的民族主義思想，一定程度上引導了中國社會的理性思維走向。

作為基督教文學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圣詩對基督教文學的發(fā)展作出了巨大貢獻。圣詩通常出現(xiàn)于宗教場合，是基督徒為表示對神的贊美、崇拜或祈禱而作。自《圣經(jīng)》誕生以來，大量圣詩隨傳教士的足跡跨越國界，傳遍世界。近代中國對外開放通商口岸后，大批傳教士攜帶基督教經(jīng)典作品進入中國，為配合傳教活動，眾多中西基督徒合力編譯了《普天頌贊》《團契圣歌集》《頌主詩歌》等數(shù)本圣詩集。這些圣詩以其內(nèi)容上對神的贊美、對人的靈魂撫慰，及形式上對新詩的啟發(fā)，在民國時期乃至中國新文學的發(fā)展歷程中占有重要地位。此外，隨著教會中中國信徒所占比重的日漸加大，教會及基督教文學作品的本土化特征也愈發(fā)明顯起來。然而，中國基督教文人在改譯、創(chuàng)作圣詩工作中體現(xiàn)出來的愛國主義思想?yún)s往往因其宗教熱情而受到以往研究成果的忽視。因此，本文欲藉重整中國圣詩中的愛國主義思想之機會，澄清民國基督教徒文學積極的社會意義，客觀地重評民國基督教徒文學的社會價值。

一 民國現(xiàn)實語境與圣詩選譯標準

欲探尋民國時期圣詩中所蘊藉的愛國主義思想，首先需要回到其歷史生成語境，分析此情此境中關(guān)于圣詩的選譯標準，以從中窺見民國現(xiàn)實語境與基督徒知識分子的愛國主義思想對于其具體的圣詩選譯行為的影響。

民國時期“政客弄權(quán)，媚外禍國，黨派私裂，賄賂公行。全國的同胞轉(zhuǎn)徙溝壑之中?！瓏鴥?nèi)軍閥當?shù)?，殺氣彌天，兵火所至，但見死亡相枕藉?！麨橛寻睿瑓s趁乘我們的艱難，利用我們的顛苦，助長我們的內(nèi)亂，借藉我們的愚魯，運轉(zhuǎn)我們的罪惡，來侵占我們的土地，攘攫我們的財源，魚肉我們的同胞，剝削我們的主權(quán)，輕蔑我們的文化?！保?］（p422）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有識之士深感拯救民族命運之必要性和緊迫性。同時，部分中國知識分子亦注意到了其所處時局與基督教誕生之初猶太民族的艱難境遇有著一定的可比性。眾所周知，創(chuàng)立基督教的猶太民族千百年來飽受磨難，身負著命運重荷跋涉前行。上帝的存在、啟示及救贖則是支持猶太人頑強生存下來的唯一理由。事實上，在趙紫宸、劉廷芳、楊蔭瀏等民國基督徒看來，猶太民族于苦難歷史中凝結(jié)而成的基督教精神——堅忍、博愛、虔誠，正是此時中華民族所急需之品質(zhì)，因此，他們身負十字架，開始了布道之路，堅守著“中華歸主”和本色化教會的理想并竭力將之付諸實踐，以期借助基督教文化為正處于艱難轉(zhuǎn)型期的中華民族重建民族信心，重整民族文化，繼而真正解決本民族的現(xiàn)實問題。

選譯圣詩是民國基督徒知識分子欲完成重整民族文化理想所邁出的第一步。自基督教誕生以來，各族信眾共創(chuàng)作了數(shù)十萬首圣詩，以何為標準篩選圣詩經(jīng)典并進行譯介？是民國基督徒知識分子所首要考慮的問題。事實上，趙紫宸等人正是以民族現(xiàn)實需要為準篩選圣詩。反映世間民眾之苦難處境以及上帝予以信眾的援助，突出信仰于人之必要性成為該時期選譯圣詩的主要表現(xiàn)主題?！镀桨哺琛分?，詩人將時世描繪為“邪惡塵寰”“塵事忙煩”“憂患交煎”“親朋離散”“前途黑暗”，并一再重復著“如何能得平安？”（《普天頌贊》第二八七）的疑問。在這般絕望的生存環(huán)境中，被視為“救主”的上帝本著博愛的心向世界各族信徒伸出援助之手：或是以溫情撫慰人心，賦予民眾生存的信心，創(chuàng)作于危難之際的《靈友歌》道，“耶穌，我靈好友朋，容我奔投主懷中；洪濤暴雨沖我身，狂風卷浪高千尋；當此大難臨頭時，懇求拯救勿延遲；直到風靜浪亦平，助我依舊向前行?！保ā镀仗祉炠潯返诙宋澹?；或是召喚信徒為生存而戰(zhàn)斗，鼓勵眾人奔赴前線，在《信心基礎(chǔ)歌》中，上帝道，“若遇烈火升騰，阻礙你行程，我賜你的恩，更廣大，更豐盈！烈焰不傷你，卻使你更真純，消镕諸般渣滓”（《普天頌贊》第三四一）。這類圣詩所描繪之景狀與民國社會的混亂狀況極為相似，詩人所抒之憂慮也正與民國基督徒所思類同，后者正是借此以影射民國社會民不聊生之現(xiàn)實，而詩歌中呈現(xiàn)出的耶穌之視救贖世人為己任、信徒之樂觀心態(tài)以及面對災難時的堅強意志，則給予了身處混亂之世的中華民族信心和希望。

在早期的中國教會所使用的圣歌集中，由異族詩人創(chuàng)作、經(jīng)由傳教士和中國基督徒轉(zhuǎn)譯為中文的圣歌占多數(shù)，但是，伴隨著本色化運動的進展，中國基督徒逐漸開始在堅持民族主義立場的基礎(chǔ)上建立自己的基督教會和基督教信仰，朱維之、趙紫宸等人亦認為，中國基督教文學不僅需要直譯他國基督教文學作品，還應在翻譯圣詩的過程中結(jié)合民國語境的現(xiàn)實需要進行再創(chuàng)作。

趙紫宸即譯有《為國禱吁歌》（《團契圣歌集》第一三七）：

一、世界威嚴之上帝，俯鑒我眾憂惶，

悲我國家多艱難，百姓漂泊淪亡。

強鄰虎視益眈眈，裂我錦繡山川；

求主振作我民心，使能抵抗強權(quán)。

二、求主拯救我民族，脫離殘暴顛危，

脫離誑騙惡宣傳，脫離齷齪行為。

保我國權(quán)與榮譽，使我努力警醒，

破除私斗崇公德，創(chuàng)造統(tǒng)一和平。

三、求主引導我中華，赦我罪孽重重，

拯我億兆苦同胞，脫離水火之中。

鼓勵男女眾青年，使能力振頹風，

挽回狂瀾于既倒，奠國基于無窮。

在這首詩的翻譯中，趙紫宸不再僅限于文本的直譯，而是對這首祈禱詩進行了再創(chuàng)作。詩歌前兩節(jié)中，詩人向主祈福，迫切地期盼主能拯救處于憂惶艱難、“殘暴顛危”中的國家民族，這是譯者遵原作直譯而成；第三節(jié)則是譯者的創(chuàng)作，從原詩所描繪的苦難景象中，譯者聯(lián)想到了中華民族的現(xiàn)實處境，因而發(fā)出“求主引導我中華”的祈禱，并在文末附上禱文：“大海翻涌，孤蓬一片，慈悲的父啊，求你救援中華，引導我們乘風破浪，安抵彼岸。我們載著五千年的歷史，四萬萬的同胞，渡著險阻艱難的前路，神啊，保護我們?！庇稍娢目梢钥闯觯g者對于國家的命運無比擔憂，在此，他將信仰的重要性置于億萬同胞眼前，期待主的庇佑和啟示能引導“男女眾青年”乃至中華民族走向光明。

由此，我們看見了民國基督徒文人為推廣基督教信仰作出的努力。作為將圣詩乃至基督教文學整體推廣至中華民族的媒介，他們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價值導向的作用，根據(jù)現(xiàn)實需要進行譯介工作，一方面有利于基督教文學在新環(huán)境中的被接受，另一方面也有利于發(fā)展出合傳播者與接受者文學優(yōu)勢于一體的本土化基督教文學，因此，一定程度上的“誤譯”、“再創(chuàng)作”是非常有必要的。需要指出的是，作為譯介主體的民國基督徒絕不僅是為了推動基督教的傳播進程而選擇將基督教本土化，借取基督教文化品格以滿足本國社會及文學發(fā)展之現(xiàn)實需要，則是其在愛國主義思想指導下從事文學活動的主要目的。因而，民國基督徒編寫的圣詩集極具現(xiàn)實意義和社會價值，對社會改良同樣起到過一定的積極作用。

二 民族主義立場與圣詩譯作策略

如果說，民國的現(xiàn)實語境為愛國主義思想的蘊藉提供了生成土壤，影響了民國基督徒知識分子選譯圣詩的標準，那么，民國基督徒的民族主義立場則具體影響了其譯作圣詩的本土化策略，并為其愛國主義思想的蘊藉提供了實踐空間。

正如在非基督教運動中所受到的質(zhì)疑一般，近代以來，經(jīng)由西方傳教士傳入中國的基督教最初是被賦予了一部分文化擴張的內(nèi)涵。然而，承載著西方文化命脈的基督教事實上是一種有著獨立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自足力量的宗教實體。因此，維護民族自尊，立足于民族主義立場接受、傳播基督教文化是中國教會人員從事傳教工作的根本原則。中華基督教協(xié)進會就曾提出“使中國信徒擔負責任，發(fā)揚東方固有文明，使基督教消除洋教”的口號，為達到“自養(yǎng)、自治、自傳”［2］的目的，民國基督徒在繼承、發(fā)展西方圣詩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亦注重圣詩的本土化改良，具體表現(xiàn)為采用適當翻譯策略譯介西方圣詩，并創(chuàng)作民族文化特征鮮明的中國圣詩，以期在內(nèi)容和形式方面豐富民族文學，為民族文學的傳承注入新的生機。

為推動基督教的本土化進程，民國基督徒做出了諸多卓越的貢獻，在恪守中國語言文化傳統(tǒng)慣式的基礎(chǔ)上選用恰當?shù)姆g策略譯介西方圣詩即是其一。中國傳統(tǒng)詩歌追求格律美和節(jié)奏美，因此，為符合中華民族的審美習慣，圣詩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非常注重字詞的斟酌、句式的對仗及節(jié)奏的和諧。他們多移用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常用語詞以及文體翻譯圣詩，比如，將‘Holy，Holy，Holy，Lord God Almighty’譯為“圣哉，圣哉，圣哉！全權(quán)的神明！”（《圣哉三一歌》，《普天頌贊》第一）譯詩借用了“哉”這一文言語氣助詞，既渲染了情感的神圣，同時也實現(xiàn)了詩歌的韻律美。而文體的借鑒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類：離騷體，如“耶穌純美兮，超瑰奇與璚瑩；生為神明兮為圣人，主我景仰兮，主我所崇尊，我心所寶兮逾奇珍”（《耶穌純美歌》，《團契圣歌集》第三六）；駢文體，如“上主之靈，懇求降臨我心；默化我心，潛移俗念世情；垂憐卑弱，顯主大力大能；使我愛主，盡力盡心盡性”（《上主之靈歌》，《普天頌贊》第六三）；絕句體，如“虔誠奉獻我全生，靜候主命謹遵行；虔誠奉獻我光陰，贊美歌聲永不?！保ā斗瞰I全生歌》，《普天頌贊》第三一三），以及律詩體、長短句等等。這一特殊翻譯策略的融入，使得這批外來圣詩經(jīng)中文翻譯后對仗嚴謹、格律嚴整，讀來瑯瑯上口，易于傳誦，從而推動了圣詩乃至基督教文學作品的傳播。

與此同時，為真正實踐其愛國主義理想，民國基督徒亦創(chuàng)作了大量中國圣詩以擺脫西方文化及思維慣式對于自身的束縛，并于本土化中國圣詩中書寫了中華民族的宗教情感及民族期待，保留了本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特質(zhì)。中華民族重視血緣親情和家庭道德倫理，展現(xiàn)該類觀念的文學作品自古以來就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同樣，這一主題也是中國圣詩不可忽略的表現(xiàn)對象?！都o念祖先歌》道，“戴履兮，我藐躬，身體發(fā)膚何所從？撫躬自問，最難忘，水源木本，祖德宗功。撫養(yǎng)兮，父母恩，鞠育劬勞愛摯誠；午夜思維，最難耐，更殘漏盡，月落黃昏。家訓兮，歷代傳，銘心刻骨記真銓”。（《普天頌贊》第四三二）該詩取用楚辭體式記錄了詩人對父母、祖先的感恩、緬懷。此外，《孝親歌》（《普天頌贊》第四二六）亦言，“人生世上誰無雙親？父母俱存是福份；想念父母教養(yǎng)苦心，我生何敢負親恩？父親母親當孝敬，上帝誡命當遵行；孝敬父母，遵誡命，成全神旨樂天倫?！痹撛娒枋隽穗p親于子女，血緣于家庭之影響，繼而將雙親與上帝并置，以突顯家庭倫理與信仰于人之重要。由此，中華民族重血緣親情、重孝道的民族性格可見一斑，而正是這種民族精神的延續(xù)使得民族文化傳統(tǒng)得以薪火相傳、延綿不斷。

自基督教入華以來，中國基督徒文人一直保持著清醒而理性的認識，即在不損民族尊嚴的基礎(chǔ)上接受基督教文化，同時，以借鑒為途徑，以原創(chuàng)為目標，繼承本民族風俗、文化成果，創(chuàng)作屬于本民族的文學作品。歸根結(jié)底，這一民族主義立場即是其愛國主義思想的直接呈現(xiàn)。在愛國主義思想指導下，中國圣詩在此后各教會編纂的諸部圣詩集中所占的比重愈來愈大，且民族特色愈來愈鮮明，民國基督徒逐漸傾向于以圣詩這一異族文學體裁為形式，向其中注入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實質(zhì)內(nèi)容。他們對于民族自立和文學自尊理想的堅持影響了其民族化特色鮮明的譯作策略，這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西方文化對本民族文化的侵蝕，也促進了后者的良性調(diào)整和發(fā)展。同時，在中西文化交織、碰撞的復雜語境中，本民族文化的優(yōu)勢亦可凸顯出來，民族主義意識繼而獲得了穩(wěn)固。

三 愛國主義內(nèi)涵與圣詩創(chuàng)作原則

由上得知，時勢復雜的民國語境使得一群憂心于社會現(xiàn)實的基督徒賦予烏托邦的基督宗教以入世性，他們所堅守的民族主義立場則推動了其完成圣詩本土化進而實現(xiàn)民族自立、自強的進程。對社會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對民族前途的憂慮，對民族自尊的追求，都使得他們譯作的圣詩中蘊藉著深刻的愛國主義思想。在民國基督徒看來，基督教文化很好地詮釋了“愛國主義”精神，于中華民族有著啟示作用。基督教集出世性與入世性于一體，一面提倡信眾超然于塵世苦難的束縛，一面卻關(guān)注信眾在塵世中的生活?；浇叹竦暮诵钠焚|(zhì)是“愛”：愛己，愛人，愛民族國家。在圣經(jīng)文學中，詩人擔任著“先知”的角色，懷揣著“愛”的理想，將神旨傳至世間，詩人大衛(wèi)曾以詩歌的形式向耶和華呼求，“我的神??！我樂意遵行你的旨意；你的律法常在我的心里。我要在大會中傳揚公義的福音；我必不禁止我的嘴唇”（《詩篇》40：8－9）。先知（詩人）的作用在民族苦難來臨之時更顯重要，他們承載著真理，并為傳播真理而奔走呼告；他們渴望滌清人類的罪惡，驅(qū)逐世間的磨難，挽狂瀾于即倒，賦予人類生存的希望。

于民族患難中，民國基督徒知識分子亦擔負起了“先知”的使命，積極參與社會實踐。如果說，根據(jù)實際需要譯介西方圣詩展現(xiàn)出一個民族在借鑒異族文化以發(fā)展本民族文化方面所作出的努力，那么，體現(xiàn)民族文化生命力的關(guān)鍵還是在于本民族作家的獨立創(chuàng)作。出于愛國主義思想的驅(qū)使，大批民國基督徒文人不但沒有讓自身的理性思維湮沒于宗教熱情或“學西方”的非理性熱潮之中，反而積極投身社會，由“問題”出發(fā)，擇取基督教乃至西方文化中相應的精神品質(zhì)及問題的應對模式，以期有效地解決此時中華民族所面對的社會問題。懷揣著深沉的焦慮和擔憂，詩人在《宣傳福音歌》中嘆道，“同胞呼救聲殷殷……東起黃海浪潺潺，西渡云嶺逾蜀山，北望廣漠過榆關(guān)，南顧瓊州到海灣，四萬萬人在水火，切望天惠早來頒；信徒豈可偷安閑，奮起救濟時世艱?！保ā镀仗祉炠潯返诙┰谠娙顺錆M焦慮的眼神中，廣袤大地上的四萬萬同胞正在苦難中煎熬求生。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拯救民族與艱難時世，是肩負著先知使命和社會責任的詩人的當務之急，也是其從事文學、社會活動的根本動力。

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該時期大量來華西方人著述中的意識形態(tài)化的中國形象，民國基督徒在圣詩創(chuàng)作中還原了美好的中華民族形象，“歷代迭生圣賢，功業(yè)裕后光前，感謝上帝保全，中華我國。地面寬洪遼闊，山川平原衍沃，中華美地；五谷百果俱陳，礦藏各種奇珍，眾人均沾主恩，中華美地。”（《中華美地歌》，《普天頌贊》第二二九）即使此時的中華民族正為黑暗所籠罩，詩人仍能撥開陰霾，呈現(xiàn)出一個歷史悠久、地大物博、圣賢輩出的美好中國。在這一美好的中國形象中，沉浸著詩人對祖國的熱愛。正是出于這份深沉的愛，詩人感謝上帝向中國播撒福音種子，并祈禱中國能在主的福庇之下萬世永昌。為中華祈福的同類詩歌占據(jù)了中國圣詩中的多數(shù)，另有許地山創(chuàng)作的《神佑中華歌》，“神明選擇賜予，一片荊園棘地，我祖開辟；子孫繼續(xù)努力，瘦瘠變成膏腴，使我衣食無虧，生活順利。舊邦文化雖有，許多消滅已久，惟我獨留；求神永遠庇佑，賜我一切成就，使我永遠享受平等自由。懇求加意護庇，天災人患永離中華美地；民眾樂業(yè)安居，到處生產(chǎn)豐裕，信仰、道德、智慧，向上不息?！保ā镀仗祉炠潯返诙枺┰娙讼蛑髡故玖饲趧谟赂业闹腥A民族星火相繼、攜手創(chuàng)造的“瘦瘠變成膏腴”的神話，并以此爭取成為上帝的選民，得到上帝的護庇。19 世紀至20 世紀上半期，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形象發(fā)生了突變，自《馬可波羅游記》起建構(gòu)的神秘、富饒、烏托邦的中國形象認識傳統(tǒng)隨著西方殖民勢力大舉入華而被強行打斷，在《真正的中國佬》《變化中的中國人》《穿藍色長袍的國度》等著作中，美麗富饒的東方帝國形象一去不復返，“落后閉塞”“保守自大”“懦弱愚昧”成為了這一代中國人的代名詞，古老民族的自尊心嚴重受挫。因此，這批中國圣詩維護了中國的美好形象，對于亟待重建民族自信的中華民族極其重要。

此外，秉持著愛國主義信念的民國基督徒文人理性地區(qū)分了作為宗教信仰的基督教和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西方帝國主義勢力，在推行基督教信仰的同時絕不屈服于帝國主義勢力的輕視和欺凌，他們秉著本色化基督教的信念，逐漸擺脫了對西方基督教會勢力的依賴，建立了獨立的品格。同時，他們清醒地對西方帝國主義勢力發(fā)起了反抗，趙紫宸在該問題上鮮明地宣示了自己的態(tài)度，他認為，“中國教會革新的第一件事情，是掃除自己的房屋，廓清自己的圣殿，把糞穢骯臟一齊排棄出去。中國教會要響應政府的號召，與美國帝國主義，與一切帝國主義，完全地徹底地斷絕關(guān)系。”［3］（p220）以趙紫宸為代表的一群為實現(xiàn)“本色化”理想的民國基督徒一直以來都在堅守著自己的立場：宗教實體嚴格區(qū)別于社會意識形態(tài)，而西方基督教文化的追隨者亦截然不同于西方殖民勢力的維護者。

憂國之危難，愛國之美好，盼國之復興，基督徒文人與那些高舉著社會革命或改良大旗的民國知識分子承載著同樣的歷史使命，只是選擇的方式有所不同。他們齊聲高唱著“愛我中華民國”，稱贊著祖國的“萬里河山廣漠，漢滿蒙回藏族，共享平等幸?！保?gòu)著“偉大事業(yè)造成，歷史記載光明，友邦相慕相欽”的美好愿景，（《愛我中華》，《頌主詩歌》第二六八），虔誠地期盼以信仰的力量使世界走向大同，以此徹底掃除一切戰(zhàn)爭、犯罪、殖民主義等對純凈的心靈及和平的世界造成的侵害。面對著堪憂的現(xiàn)實及前途，詩人們?nèi)耘f充滿信心地對歸主后的中國社會進行了烏托邦式的構(gòu)想：篤信基督，贖救罪孽，解放身心，友鄰互助，歸屬基督教世界的中國社會也將重獲光明。在此，我們看見了民國基督徒知識分子對基督教“愛”這一品質(zhì)的全新詮釋。愛己，即愛國，關(guān)注個人及民族在塵世間的苦難處境，并以自己的身軀在黯淡無光的社會中探出一條通向光明之路，甚至犧牲自我以拯救喘息中的民族；愛人，即在自尊自重的基礎(chǔ)上將愛由己及人，堅持民族獨立性，堅決反抗一切觸及本民族根本利益的帝國主義行為，理性鑒別外來文化中的不同成分，借其精華，去其糟粕，重塑民族精神品格，重建民族信心，以使全族人民在這陣愛國主義浪潮的翻涌中齊心走出困境。

由此，不同于反基督教知識分子群體對民國基督徒的非議，即斥責其以基督教為政治工具宣揚西方文化，并借此殖民中國社會；或指責基督徒文學沉迷于精神而忽略現(xiàn)實……我們看見了民國基督徒知識分子那顆“愛耶穌愛中國的心”［4］（p186），他們認為，“愛耶穌”和“愛中國”并不沖突，“愛中國”是因，“愛耶穌”是果，“愛耶穌”更是為實現(xiàn)他“振興中華”的宏愿提供了一條有效的路徑。他們關(guān)注現(xiàn)實，心系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走向，以宣揚基督教義為手段，以信仰為力量，為中華民族設(shè)計了一條社會改良之路。他們亦相信，“中國人含蘊著偉大的創(chuàng)造力，要繼繩祖武，在社會的組織，政治的結(jié)構(gòu)，法律的規(guī)定，人生的意義上作一番自出心裁的創(chuàng)造。”［4］（p186）面對著強大的帝國主義勢力，民族自尊不可拋棄，民族自信必須重建。同時，基督的“平等”“博愛”精神反能避免愛國主義極端發(fā)展成為狹隘的民族沙文主義?！度f方團契歌》贊美道，“在主耶穌基督之中，不分南北西東；整個廣大無邊世界，契合在主愛中。在主愛中，真誠的心，到處相愛相親；基督精神，如環(huán)如帶，契合萬族萬民。信主弟兄，不分國族，同來攜手歡欣，同為天父孝順兒女。契合如在家庭?！保ā镀仗祉炠潯返诙囊唬┳鹬馗髅褡鍤v史及文化的獨立性避免了“唯我獨尊”的極端民族主義思想，既提倡對民族文化的維護及發(fā)揚，以此建立起民族凝聚意識并反抗帝國主義的文化殖民，同時又以一種客觀公正的眼光審視以基督教為核心的西方文化，借鑒其文化精華以發(fā)展本族文化，以中為體，以西為用，重整本民族精神體系。因此，從本質(zhì)上而言，民國基督徒知識分子開放而理性的文化視野有利于民族文化的優(yōu)化發(fā)展，對如何看待異質(zhì)文化交流這一經(jīng)久不衰的文化主題至今仍有著很好的啟示作用。

［1］趙紫宸.禱文（七）國慶日.祈向［A］.趙紫宸文集·第四卷［C］.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422－423.

［2］誠靜怡.協(xié)進會對于教會之貢獻［J］.《真光雜志》二十五周年紀念特刊，1927.6－7.

［3］趙紫宸.中國教會革新中的自傳問題［A］.趙紫宸文集·第四卷［C］.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220－230.

［4］趙紫宸.耶穌的人生哲學·序［A］.趙紫宸文集·第一卷［C］.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185－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