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鋒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410082)
《為獄等狀四種》載秦時司法案例15個,為秦法制研究提供了寶貴的一手資料,已有不少學者利用這批材料對秦之訴訟程序和某些法律術(shù)語進行了探討。本文就書中所見的“吏議”和“邦亡”問題略陳淺見。
《為獄等狀四種》一書中“吏議”出現(xiàn)過多次,整理者認為“吏”指縣吏,筆者認為“吏議”之“吏”為都吏。
傳世文獻里關于都吏的材料很有限。《史記·蕭相國世家》:“蕭相國何者,沛豐人也。以文無害為沛主吏掾。”裴馬因《集解》在解釋“文無害”時引《漢書音義》曰:“文無害,有文無所枉害也。律有無害都吏,如今言公平吏。一曰,無害者如言‘無比’,陳留閑語也?!薄稘h書音義》的撰寫者估計見到了漢律中有“無害都吏”的記載。但是僅憑此我們無法知曉都吏之性質(zhì)?!稘h書·文帝紀》:“二千石遣都吏循行,不稱者督之。刑者及有罪耐以上,不用此令?!鳖亷煿抛⒁绱菊f:“律說,都吏今督郵是也。閑惠曉事,即為文無害都吏?!睋?jù)此,我們可以大致知曉二千石是可以指使都吏的,都吏有督察職能。
張家山漢簡中有數(shù)則與都吏有關的法律條文,為我們探討西漢初年都吏的性質(zhì)提供了寶貴的資料①西北簡中有些關于都吏的材料,鑒于其時代稍晚,本文不加討論。詳參吳礽驤《說都吏》,《簡牘學研究》(第4輯),2004年甘肅人民出版社。。通過分析材料,我們可以得到以下觀點。
“都吏”是有權(quán)審理案件的。如《二年律令·具律》規(guī)定:
氣(乞)鞫者各辭在所縣道,縣道官令、長、丞謹聽,書其氣(乞)鞫,上獄屬所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令都吏覆之。都吏所覆治,廷一一六及郡各移旁近郡,御史、丞相所覆治移廷。
又《二年律令·效律》載:
縣道官令長及官(?)比(?)長而有丞者□免、徒,二千石官遣都吏效代者。雖不免、送(徒),居官盈三歲,亦輒遣都吏三四七案效之。
又《二年律令·興律》載:
縣道官所治死罪及過失、戲而殺人,獄已具,勿庸論,上獄屬所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令毋害都吏復案,問(聞)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三九六丞謹掾,當論,乃告縣道官以從事。徹侯邑上在所郡守。
又《二年律令·徭律》載:
以上律文表明都吏是直接聽命于二千石官,能夠去縣級衙署“案效”物資,代表郡守對獄訟進行判決。很顯然,都吏之地位要比縣令縣長高。這一點在張家山《奏讞書》中也可以得到證明。張家山奏讞書文書往往以縣令縣丞奏讞打頭,臨近末尾處常有“吏當”或“吏議”,而以“廷報”收尾?!巴蟆敝巴ⅰ睘橥⑽緹o疑?!袄糇h”之“吏”當然是都吏。因為都吏是代表郡守斷獄。而只有郡一級的機構(gòu)才可以直接與廷尉進行文書往來。
又,漢初的“縣道官守丞”尚無權(quán)斷獄和讞獄,縣中的小吏恐無權(quán)參與案件的審判。如《二年律令·具律》規(guī)定:“縣道官守丞毋得斷獄及(讞)。相國、御史及二千石官所置守、叚(假)吏,若丞缺,令一尉為守丞,皆得斷獄、(讞)獄。一O 二皆令監(jiān)臨庳(卑)官,而勿令坐官?!薄翱h道官守丞”即代理縣丞之類,這些人均不能斷獄和讞獄。唯相國、御史和二千石官所置守、叚(假)吏、守丞才有資格斷獄和讞獄。
再則,漢初法律規(guī)定位卑職小的“縣吏”似乎不能直接向中央機構(gòu)發(fā)送文書,雖然無直接證據(jù)證明這一點,但可以提供一旁證。如《二年律令·置吏律》載:“縣道官有請而當為律令者,各請屬所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上相國、御史,相國、御史案致,當請,請之,毋得徑請。徑請者者二一九,罰金四兩?!甭晌闹须m然講的是縣級行政單位請求制定律令的情形,但是可藉此證明文書越級傳遞是要受到處罰的。又從里耶秦簡中的文書來看,沒有一封是中央機構(gòu)直接發(fā)到遷陵縣的,中間必然經(jīng)郡一級的機關轉(zhuǎn)手。反推之,縣一級的文書亦不能直接發(fā)往中央機關。因此,“吏議”之“吏”不可能是“縣吏”,縣一級的文書是無法直接呈送到廷尉的。
綜上,決議能夠直達廷尉且有決獄權(quán)的“吏”只能是都吏,不可能是縣吏。
然而,我們在論證過程中所用之材料均來自漢代。雖說“漢承秦制”,漢文帝改革之前的法律典籍幾乎以秦代為藍本,借助漢初法制來認識秦代法制的面貌亦不失為一條捷徑。但是以漢之情形論秦,終究不能讓人完全信服。
所幸在岳麓簡律令中又見到了關于“都吏”的材料,也坐實了漢初之都吏并非橫空而生?!傲疃祭魰r覆治之,以論失者,覆治之□□者,以自出律論之”(2060號)“新地守時修其令,令都吏分部、鄉(xiāng)、邑問,不從令者論之”(485號)“新地守”之“新地”指秦從六國新奪取的土地;“守”指“郡守”,即二千石官③于振波老師《秦律令中的“新黔首”與“新地吏”》,《中國史研究》2009年第3期。。據(jù)此我們可以推測2060號簡“令都吏時覆治之”前所缺部分應當是郡守二千石之類。因為只有二千石官才可以直接對都吏發(fā)布命令。
如此看來,秦代都吏與漢代并無兩樣,均直接聽命于二千石官、都可以斷獄。因此,《為獄等狀四種》一書中“吏議”之“吏”必為都吏無疑。
“邦亡”乃秦特有的法律術(shù)語,一般指逃亡出秦國疆域。這一法律術(shù)語有其特殊性:一為地域性,只見于秦國;二是時段性,秦代以后,此法律術(shù)語湮沒無聞。本文將圍繞“邦亡”的這兩個特性而展開論證。
《為獄等狀四種》第一個案例“癸、瑣相移謀購案”中多次出現(xiàn)“邦亡”一詞。這個案子的大概內(nèi)容為:秦王政二十五年,治等十人群盜盜殺人州陵界中,校長癸等奉南郡州陵縣守綰之命追捕群盜至沙羨縣境內(nèi),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已有人捷足先登了。士伍瑣等在山上伐取材木時巧遇了這一伙盜賊,并將其捕獲?,嵉葲Q定將群盜扭送到沙羨縣衙以求得購賞。但是在押解群盜的途中,瑣等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僅僅從群盜口中得知“治等四人言秦人,邦亡,其它人不言所坐”“實不智(知)治等何罪弗能告”。正當瑣等人為此事惱火時,校長癸等出現(xiàn)了。于是一場交易就開始了。癸等讓瑣等將群盜交給自己,條件是以“死罪購”的價位給予瑣等賞錢,并付現(xiàn)錢二千,且立下契約,待從官府領到賞錢后交付余下的數(shù)額。瑣等爽快地同意了。癸等也覺得可以撈上一筆賞金了,因為拘捕“群盜盜殺人”者的購錢是“死罪購”的兩倍。但是最終兩伙人的如意算盤沒有實現(xiàn)?!爸\購案”被揭發(fā)后,癸、瑣等人均坐贓為盜。
從上文可知“謀購案”之所以會產(chǎn)生的主要原因就是瑣等不知道治等十人所犯何罪,只知曉其中四個秦人“邦亡”??梢?,瑣等對法律如何懲處“邦亡”者并不清楚,這也是瑣等不能往沙羨告發(fā)群盜的根本原因。
那么秦究竟是如何懲處邦亡者的呢?在“多小未能與謀案”之中,多在十二歲時跟隨母親兒邦亡至楚地,十年之后,也就是當多二十二歲時,多隨母邦亡之事敗露,被檢舉告發(fā)。都吏們有兩種看法,一種認為多無罪,因為多邦亡之時還是小孩;另外一種看法是,將多“黥為城旦”。由此看來,秦對“邦亡”者的處罰是黥為城旦。這一點,在《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里也可以得到證明,“告人曰邦亡,告不審,未出徼闌亡,告不審,論可(何)?。ㄒ玻??為告黥城旦不審”,“控告他人說逃出國境,實際沒有私出邊界,所控告不實,應如何論處?作為控告應判黥城旦的罪而不實?!雹佟端⒌厍啬怪窈啞?,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104頁。據(jù)此可知邦亡應處以黥城旦的刑罰。與“多小未能與謀案”中對多邦亡的判決一致。
一般認為“邦亡”就是逃出國境。但是實際情況可能要復雜一些。如“癸、瑣相移謀購案”中治等四個秦人來到南郡作案,治等所犯為邦亡罪。然實際情況卻是,早在秦將白起攻下郢都后的公元前278年就設置了南郡,至秦王政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秦人已經(jīng)統(tǒng)治這片區(qū)域達半個多世紀。從秦地到秦地,何以會被判為邦亡呢?如何看待秦人逃亡至秦統(tǒng)治之下的故楚之地,依舊以“邦亡”判處的歷史事實呢?
這恐怕還要從大的歷史背景來考慮,秦人雖然很早就控制了楚郢都及周圍的大片區(qū)域;但是楚國郢都被攻陷后楚國并未立即被滅亡,只是將其都城一遷至陳,再遷至壽春。而且最重要的是楚國還保存一定的實力,這個從《睡虎地秦墓竹簡·語書》中可見一斑,從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南郡守縢給各個縣道下發(fā)的這封文書可見,南郡的統(tǒng)治根基并不穩(wěn)固,秦國的那些律令條文在楚地推行時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就算是秦滅楚之后,楚地也是東方六國中最不安分的,所以秦始皇對此巡行楚地。后來揭開反秦序幕也是在楚地,最終摧毀秦朝的也是楚人??梢?,要恢復新占領的地區(qū)的秩序是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的。也可以說,有秦一代,在東方六國之區(qū)域中也沒有出現(xiàn)像秦之故地關中和蜀地那樣井然有序社會安定的景象。
“邦亡”者要么是在本國犯罪而越境逃往,也有可能是被雇傭為間諜的。所以秦將逃出故秦之地的人統(tǒng)統(tǒng)定為“邦亡”是有道理的。新入秦國版圖的區(qū)域,畢竟根基不穩(wěn),乃多事之地,采取一些措施,防止本國罪犯或懷不良企圖者進入,以免與敵人沆瀣一氣,也是情理之中??赡芤嗍浅鲇诰S護統(tǒng)治的緣故,在里耶秦簡和岳麓秦簡里都出現(xiàn)了“新黔首”“新地吏”“新地守”等詞。以新命名以區(qū)別舊,以理揆之,在新占領地區(qū)所采取的政策也是與秦故地所不同的。
綜上可知,“邦亡”指逃出秦故地,而非秦地。
“邦亡”一詞還有其時段性,是一定歷史時期內(nèi)秦國特有的產(chǎn)物。秦完全統(tǒng)一六國之后,“邦亡”一詞不見于文獻之中。這可能并非文獻亡佚所致,而是歷史發(fā)展之必然。漢初的《二年律令》里亦未見“邦亡”一詞。與秦代相始終的里耶秦簡牘里也未見“邦亡”的出現(xiàn)。最能說明問題的是出自里耶秦簡的一則材料:“卅五年遷陵貳春鄉(xiāng)積戶二萬一千三百Ⅰ毋將陽Ⅰ闌亡乏戶”②《里耶秦簡牘校釋》,陳偉等主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81頁。(8-1716)。在睡虎地秦簡中,將陽、闌亡、邦亡為最主要的三種逃亡罪名,程度依次加深③《睡虎地秦簡中的“將陽”小考》,陳師松長先生撰,《湖南大學學報》(社科版),2012年第5期。。而在卅五年遷陵貳春鄉(xiāng)統(tǒng)計戶口時,特意提及了沒有將陽和闌亡的情況,卻沒有提起邦亡。這只能說明自秦代以來,已無“邦亡”這一稱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