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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上的農(nóng)民

      2014-03-31 06:40:53馮秋子
      十月 2014年2期
      關(guān)鍵詞:耙子草地

      馮秋子

      草原上,前十幾年,摟地毛的農(nóng)民有很多。

      地毛和發(fā)菜,是同一件事。內(nèi)蒙古當?shù)厝斯苌L在內(nèi)蒙古中北部特定區(qū)域的一種稀有植物叫地毛;別的省市區(qū)的人們還有書面語,稱它是發(fā)菜,源源不斷運往南方的裝地毛的塑料袋上也標注“發(fā)菜”的字樣。

      專業(yè)術(shù)語這樣解釋“地毛”或“發(fā)菜”:旱生藍藻類低等植物。

      地毛或發(fā)菜,營養(yǎng)價值高,鋪展在內(nèi)蒙古的荒野上,經(jīng)風(fēng)歷雨,似乎很粗糙地生長著,實際是百般挑剔生長的地方。它多長在沙巖沉積物和風(fēng)積物造就的紅土裸地里,海拔一千米至二千八百米高處,而且須是干旱、半干旱的一部分荒漠草原和荒漠地帶,具有典型的大陸干旱性的氣候條件。

      地毛緊貼住潮濕的草灘和沙地生長,速度極其緩慢,天然產(chǎn)量非常低。在內(nèi)蒙古草原,凡有地毛分布的區(qū)域,植被以旱生或真旱生多年生草本植物為主,草勢低矮、稀疏,降水稀少,干燥度高,晝夜溫差大,四季刀刻一般分明。內(nèi)蒙古中北部地區(qū),合乎地毛生長的基本條件,為適宜地毛求生的地方。

      地毛無根、無葉、無莖,呈黑色,幽光發(fā)亮,形如人發(fā),絲網(wǎng)一般纏繞在其他植物的莖基或枯枝落葉等死地被植物的上面,是干旱、半干旱草原特有的一種混生苔草。千百年來,地毛匍匐在北方的草地上,與北方的蕓蕓眾生一起,聆聽草地的聲息,追隨自然的召喚,動靜自如、內(nèi)資愜意,從容地順應(yīng)著上天,款留著行走于草地的靈敏的動物群落,與它們達成了休戚與共的默契。

      地毛若是遭遇搬家,一般是在土地被動物狂暴地踐踏之后,或是在其他外力的作用下——比如風(fēng),它的身體發(fā)生斷裂,脫離土地,被風(fēng)搬運到別處,被動遷徙他鄉(xiāng),重新分布。地毛搬遷至何處,由風(fēng)決定,風(fēng)是地毛進行再分布,或者擴大分布范圍的主要動力因素之一。如果沒有天災(zāi)人禍的侵擾,草原上百草均衡生長,地毛能夠隨風(fēng)而動,逐年擴大其分布的范圍。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持續(xù)二三十年時間,規(guī)模龐大的集團軍式的農(nóng)民,開進草地搜刮地毛,成為另一種使地毛搬家的前所未有的強大動因。不同的是,風(fēng)搬運地毛,是使地毛重新分布,自然進入“擴大再生產(chǎn)”的循環(huán)規(guī)律。被風(fēng)帶走的、斷了骨節(jié)兒的地毛,一旦找到適宜的地方,便腳踏實地,墜落土地而后再生。人搬運地毛,是做徹底的分割,使地毛及與之相伴生的雜草、與土地割裂,阻斷了地毛的生長可能,徹底消滅了、或者說剝奪了地毛這一草本植物的自然資源,并在同一時間,由此同一行為,對地毛賴以生存的土地造成根本性毀壞,直接導(dǎo)致北方草原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嚴重失衡、失序,并最終呈現(xiàn)無序的狀態(tài)。

      摟地毛,算不算一個自發(fā)的系統(tǒng)工程?有進入第一線摟取的,有走村串戶收購的,有固定地點加工、出售的,有不斷上升的客戶需求消費……

      采訪摟地毛的農(nóng)民的過程,我一直被他們處于底線的生存境況所困擾。貧窮與落后的現(xiàn)實,是那些參與或間接參與摟地毛的農(nóng)民及他們的家庭深陷的溝壑,也使我的腳步沉重如鉛,邁不出、繞不開這一殘酷的壁壘。北方地區(qū)的農(nóng)民,因貧窮、落后,日常生活、精神渴求和想望,受到自然條件和人文因素的嚴重制約?;镜纳?、發(fā)展問題,長期困頓不前,當某一天,不得不去尋找個人的出路,他們會作何選擇?真實情況擺在人們的眼跟前。

      我想,貧窮和落后是不是萬惡之源?貧窮和落后是否促使沙漠化的進程加深了、加劇了?

      我們不妨在這一思路里作些盤桓。

      二十一世紀初啟的兩年,我跟蹤采訪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盟(后改為市)商都縣一個鄉(xiāng)的農(nóng)民,對他們大規(guī)模開進草地摟地毛的事件做社會調(diào)查。親眼所見,土地日益沙漠化的現(xiàn)實是怎樣地嚴酷和慘烈,由此造成的草地退化的形勢又是怎樣地日益緊迫,似乎再沒有消極、遲疑和拖延的余地。這樣的現(xiàn)實情景,對人們有限的生存空間造成了嚴重的威脅和挑戰(zhàn)。處于這樣的生存空間,好像無從談及對美好生活的念想或者夢想,來不及構(gòu)造一個人的精神生活,來不及發(fā)揮個人潛在的創(chuàng)造性,來不及舒緩而放松地做個甜美的、風(fēng)和日麗的美夢。因為在大規(guī)模沙漠化的趨勢逼進下,人們節(jié)節(jié)后退。內(nèi)蒙古商都縣農(nóng)民郭四清的家鄉(xiāng),也有一大半土地沙化,沒成家的年輕人已經(jīng)走光,有家口的中年人紛紛舉家遷移,能多遠就多遠,逃離開祖祖輩輩生長于斯、埋葬于斯的村莊。遼闊的內(nèi)蒙古草原,常年經(jīng)受風(fēng)沙的侵襲,到處可見被掀出的脊梁骨。那些日見增多的沙丘,條條縷縷,割破了草原,形似一道道傷痕,在許許多多個昏黃的日子,不能自已地嗚鳴。

      為了生活,為了有所收益,甚至獲取暴利,人們選擇了對地毛下手。

      地毛是人的希望。地毛成為人們吃苦耐勞的理由。

      風(fēng)是為了什么而起呢?風(fēng)由小而大,由大而無法無天,以至瘋狂掃蕩,打破常規(guī)、恣意妄為。

      但是對地毛來說,風(fēng)無論如何只是輔助性動因。真正的主因是人,人才是決定地毛生死存亡的根本性因素。人所處的決斷的地位和形勢,在人的生存條件、生存意欲和文明要求相互之間不甚和諧時,他們的所作所為,常常表現(xiàn)出不加掩飾的、赤裸裸的欲望和急功近利的野蠻粗暴形態(tài)。人對地球的無序開發(fā),便是明證。這股邪性力量侵擾、裹挾著草原,日益地把草原推向了沒落和毀滅的邊緣。

      其他的,比如風(fēng),會因人而改變習(xí)性,改變它們對地球的態(tài)度和姿勢。這一點,不是那個-1郭四清的農(nóng)民做或不做摟地毛的事情,就能夠改變的。

      我只是被郭四清打動,想看見個人的真實世界。想看見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風(fēng)沙下的某個人生存的理由和方式。想知道進到草原的農(nóng)民,跟草地的深重關(guān)系曾經(jīng)有過什么樣的格局,是怎樣建立,又怎樣呈現(xiàn)的。

      我想從客觀的、人的角度進去,見識和思量一些真實存在的東西,如果走出來的時候,還能保持客觀的、人的形狀,再好不過,我希望。

      回內(nèi)蒙古,我想找一個人。就是郭四清。

      介紹我找郭四清的人,是跟我這么介紹郭四清的:

      “我給你說不上個甚,也不能說個甚。你看看那個二不愣去哇,看他給不給你說。那是個人物?!?/p>

      我問他,你說的“人物”,是什么意思。

      他說,敢說敢做,沒怕的,打起架來不要命,外號叫個二不愣。

      在內(nèi)蒙古漢族居住區(qū)域,很多男性被稱做“二不愣”。這是一個廣泛的、對不怕死、不惜命的男子的稱謂,就像我們旗,喊叫有點莽撞的男子和女子為“愣道爾吉”一樣,是沒有惡意,但有浩浩蕩蕩之感的一種稱號或者標識。所以“二不愣”特別多,如我們旗的“愣道爾吉”特別多一個道理。

      二00一年五月三日,我在烏蘭察布盟所轄的商都縣一個村莊,問詢到郭四清的家。郭四清的兩間土坯房子,堵著窗簾,上著鎖,久無人煙的冷僻樣子。院里靠墻的地方,滋長了幾根孤零零的灰灰菜。從葉片到根莖,掛牽著零敲碎打的、灰白色的蜘蛛網(wǎng)絡(luò)。

      隔一堵院墻,就是郭四清的父母家。郭家老人居住一堂一屋兩間低矮的泥土房。外間貼墻那里,堆聚了七七八八的雜物和農(nóng)具,幾口黑瓷大缸上架著木板,木板上摞著大大小小的紙箱,黑暗陰涼。里間屋住人,一盤大炕上鋪了兩塊接不住縫兒的爛炕席??活^那里坐著一位棱角分明的老漢,他相貌溫和,正抽煙袋鍋??雌饋肀壤蠞h蒼老不下十歲的婦女,是郭四清的母親,她窩在灶坑那里,費力地呼嗒風(fēng)箱,正在燒一鍋開水。

      郭老漢說,二小子郭四清外出打工兩年多了,人不在本村。

      他反過手,從炕席底下抽出一張?zhí)镒指褡鳂I(yè)本上撕下來的紙。

      是郭四清留給父母的下落地點?

      郭老漢說,是郭四清的地址。

      他說,字寫得丑,你甭見笑。你看一下,知道個大致方向。

      我跨上腿,坐在后炕沿上,跟郭家二老聊起家常。

      這是郭老漢三小子的兒子寫下的。小家伙去了一趟郭四清那兒,老漢指撥他,這回逛了城市,長短得寫個作文。小東西不給寫作文,一回回推托,老漢不饒過,小的兒寫了這么一行字,交給郭老漢頂了作文。

      郭老漢說,找郭四清,你得去白音察干。

      郭四清的母親硬讓我喝一碗水再動身。她說,不喝水,不能行。哪有不喝一碗水就動身這種道理。

      抄下這個沒有街道、門牌,只有“汽車站東劉二鐵匠房后過馬路再往東一拐左面大院里小南房”的聯(lián)絡(luò)地址,喝下一大瓷碗郭四清的母親為我攪拌均勻的白糖水,我驅(qū)車趕往烏蘭察布盟察哈爾右翼后旗的旗所在地白音察干。費了些周折,到太陽快要落下去時,找到了那個“小南房”。

      郭四清不在家。

      他妻子說,郭四清還在外頭勞動。我提出,去郭四清勞動的現(xiàn)場看一看。她說我的車進不去那條溝。一定要去,她領(lǐng)我,走路去看郭四清勞動的“溝底”。她說,說不定走到半路能碰上。

      果然出城不久,遇見郭四清了。

      郭四清開動一輛農(nóng)用小四輪,從距離白音察干七八里、洪水沖刷出的一條溝里,正往旗里行駛。車廂裝滿沙子,上面插著一把大鐵锨。小股細沙不時地從鐵皮車廂邊緣的縫隙流瀉到柏油馬路上。

      這位男子穿戴簡陋,像莊稼地里插的木頭人,套衣裹裳,長一截里兒、短一截面兒,搭掛起來看,沒有一件衣裳年頭不長,沒有一件衣裳是主要的勞動服裝。他身上,隱隱地留存著過去的印跡,不僅僅層層疊疊、零零落落的衣裳是過去年代的,人的神志,也有跟過去糾扯不清的、既簡單虛浮又復(fù)雜深遠的東西。

      風(fēng)一吹,男子的衣褲掀向后邊,跟他一心一意想往前方開拔自己、開拔那臺小四個輪機器,反著方向。聲音也是兩種,農(nóng)用小四輪的突突聲,和兜風(fēng)的衣褲奮力的抖擻聲,在空曠的道路上呼呼啦啦地呱嗒。而他高大的身軀和衣裳一樣,也在風(fēng)中顛簸,描畫著另外一些形狀和模樣。

      我注意到,郭四清是黃眼珠,高鼻梁,高眼眶骨,還有一對大耳朵。大約他的家族有北方哪個少數(shù)民族的遺血。在這里,不到一定的熟悉程度,不便問詢這個問題。但我和他年齡相差無幾,不似對老年人,不可以造次;加之我是內(nèi)蒙古人,他不介意我怎樣想。我想的是,他是漢族人。

      郭四清說:我們就是漢人。

      郭四清給一個建筑工地拉沙子。

      我隨郭四清的妻子,跳上他的小四輪,兩條腿旋即被車斗子里的細沙裹住、埋死。

      雖然已進深秋,包工頭還沒有給郭四清結(jié)算今年大半年的工錢。他托親戚跟包工頭斡旋,包工頭最后同意預(yù)支他的柴油費,將來,這部分錢從工錢里扣除,至于工錢何時結(jié)算,包工頭說“年底看啦”。我問郭四清,今年這半年多時間,使用柴油,一共花費了多少錢?他說半年多天已經(jīng)花銷了兩千多塊。別的生活開銷有多少?他說不吃個什么,就是水電和燒的煤炭這些費錢。親戚他們幫了不少。面哩,從老家?guī)С鰜?,肉啦菜啦,親戚給一些,一年再買個一回兩回,就可以了(后來,郭四清跟他妻子勞花多次對我說起,郭四清的親戚經(jīng)常接濟他們吃的用的,現(xiàn)在家里頭使喚的零七碎八的用具,也是從親戚家拿過來的。孩子們在城里上學(xué),是親戚的二女子托人辦理的。這輛小四輪,是親戚家的孩子們七湊八湊“幫襯”買下來的。他說,等他們將來有了錢再慢慢還上)。

      小四輪在土路上顛達,老有要翻倒的驚險時刻出現(xiàn)。我不敢和郭四清多說話,怕有風(fēng)他聽不清,分散注意力,路面發(fā)生危險情況時看不著,真的把車翻倒。

      與郭四清交談幾次以后,我發(fā)現(xiàn),他的記憶力嚴重損傷。一般情況下,問一句答一句,話少,用的詞語也少。問他那次出去遇見什么事情,比如天災(zāi)人禍?他說“沒有”。遇見沒遇見大雪?他說:“有了?!鼻昂竺?。而且錯著位的時候也比較多。于是我們常就一個問題反復(fù)交談,有時候能縷清思路,有時候怎樣努力也枉然。但是很快,也許歇息了一晚以后,他又重新回到模糊狀況。

      不過,偶爾,郭四清也會沿著單一線條走進回憶。那時候,他顯得和緩、安靜,臉上分布著笑容。他慢慢地在自己的思路上行走,把一件事情講述得比較清楚。接觸時間長了,我把握到一點規(guī)律,每當講到當初身心困頓、深陷麻煩的時候,他的意識就會混亂,兩眼散失光亮,整個兒人看起來離心別意,神不守舍。那種情況下,他談話時只用一兩個詞,算作一句話;人呢,坐成一個墩兒,干不刺咧地待著。談話很難往下進行。

      郭四清確實是個少言寡語的人。他講,以往,他打的架比說的話多。自從一架打斷人家鼻梁骨,賠了一只老母雞,他送過去;賠了二百六十塊錢,他父母跟他“一搭兒”送到人家里,一回、一回地讓人家的父母親數(shù)落,又聽自己的父母親數(shù)落了個夠,他覺得“啥事情嘛這是個,真沒意思”,于是就不想再打架了。不過打架已經(jīng)打出了名,遠近村子的人們,習(xí)慣上還是怕他,怕他一說不對付就會上手。的確有過,他是用手和腳“說話”,而他的手和腳是非常有力的。那時,郭四清好說:不行?不行咱們打得看。高低上下,打個結(jié)果出來。他總能把別人打到對他表示服帖為止。

      郭四清談?wù)撈鸫蚣艿脑掝},語調(diào)干凈、利落,顯出北方常見的橫、狠的“淘氣英雄”的本色。

      他笑說,一搭兒去摟地毛的人,輕易不招惹他。一說,人家二不愣咋的、咋的……沒人敢欺負他。

      那一天,就打架的話題,我們敘談了很久。

      隔天再聊,是什么季節(jié)出發(fā),去了什么地方,怎么樣一個過程,他說,哎呀,想不起來了。

      我說,你再遇到著急上火的事,會不會動手打架?

      他說,不。不愿意打架。現(xiàn)在脾氣沒了。

      有幾次,我和他妻子勞花聊天,勞花告訴我,頭天晚上郭四清接受完我的采訪,回去以后不睡,又和她講了好多那些年月的事。勞花對我說了她能記住的一部分。但等我再和郭四清面對面交談時,郭四清說,哎呀,沒個甚哇,想不起來了。僅僅隔了一天,他就想不起來了,又跟原先一樣,問一句答一句,而且常常答非所問。為了采訪能夠繼續(xù)下去,我改變了一點方式,先和郭四清的妻子勞花聊,再和郭四清聊。帶著從勞花那兒聽到的點點滴滴,摘要處理以后,請郭四清回憶,從他講述的事情里面再作追究。采訪雖然斷斷續(xù)續(xù)的,總算得以進行。我相信,他不是因為顧忌什么而有所保留,是確實記不住那些過往的事情了。

      勞花告訴我,郭四清的頭痛病、腰痛病就是那些年月落下了病根。他一年四季喊叫頭疼、腰疼、腿關(guān)節(jié)痛。睡在熱炕頭,感覺稍微舒服一些,但不解決根本問題。隨著年齡增長,疼痛越發(fā)嚴重起來。如果有一點著涼,情形就會變得更糟。郭四清的腸胃也損壞了,見到小孩拉屎,他肚里的東西就往上翻,沒完沒了嘔吐。還有記性不好,也是那些年給生生地嚇出來的。原來不是這樣,那時候在村里,郭四清學(xué)習(xí)功課正經(jīng)比他哥哥強。他哥哥郭子義是他們家唯一的高中畢業(yè)生。郭子義受的苦少,所以能上完高中;郭四清上到高一,就不去學(xué)校了,他去了草地。一趟又一趟進去草地,落下病根,好身體沒有了,好記性沒有了……

      勞花說,真格是患得患失。唉,哪個多、哪個少?人窮沒法辦,窮人沒辦法。

      二00一年十月二日,內(nèi)蒙古察哈爾草原,降溫,下雪。

      時隔五個月,我又回到內(nèi)蒙古。

      晚上八點多,如約去見農(nóng)民工郭四清。郭四清收工不久,剛吃罷晚飯。

      一個稍大一點兒的女孩和一個稍小一點的男孩正趴住炕沿寫家庭作業(yè)。灶臺根兒,一只低矮的燒火板凳上,坐著郭四清的妻子勞花。她從燒火板凳上站起,過意不去地笑一笑,說:“你們坐哪里呀?”郭四清在一旁搓手,很不好意思,跟著笑。沒地方坐,也不便打擾小孩子寫作業(yè),我和郭四清出去,坐在院子里隨手撿起的磚頭上說話。以后又有幾次,是去路旁的小吃店,或者去他的親戚家,聊過去的日子,郭四清記憶中進草原摟地毛的事情。

      隨后幾天的采訪也在傍晚進行,在郭四清收工以后,就是郭四清說的“認燈”以后——郭四清管天黑了,電燈亮了,叫作“認燈”。他說,過去點煤油燈,叫慣“認燈”了,現(xiàn)在還是“認燈”“認燈”的。其實電燈跟人沒啥個親近的關(guān)系,不像煤油燈,得“認”它,“認”了它才能亮?!罢J,不是去點一下燈這么一個動作上的事,不全是?!彼Φ夭蹲健罢J燈”的含量。他們家的煤油燈,是他哥哥用完墨水瓶做的,再往前,是他爹用完墨水瓶做的,再往前,是個銅油壺……他們家用過的煤油燈多了,他能記住的是這三種“燈壺壺”。燈臺一直是那把銅的、高的,郭四清父親小時候就使用這座燈臺。

      我想象,很早、很早以前,煤油燈亮起,郭四清一家人守著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燈,由高高的銅質(zhì)墩座、向上的銅柄桿兒、小孩巴掌心大的銅頭托兒,架起那盞黑暗中的亮芯芯燈。大大小小人們的臉面上,定是清明而寂靜的。那時,全家人操勞完,閑下手,坐在煤油燈周圍,有一句沒一句說著話,眼睛盯住煤油燈的亮芯芯,一齊聚集在那兒,燈明心亮的地方??床粔?,想不夠。日久天長,把煤油燈看進腦子里頭,看進心里頭,在心里頭的心里頭,就是靈魂里頭,認住了它、認下了它,互相地誰也跑不脫,誰也不想真的去跑脫,使煤油燈成了他們摘除不開的一部分,他們成了煤油燈那個曾經(jīng)的極為重要的好東西的見證人。

      就像饑餓的經(jīng)歷,在中國人心里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記憶一樣?

      聊到天完全黑,大約二十二點以后,不能再占郭四清的時間了,于是采訪停止。郭四清該回家歇息,攢夠力氣第二天趕清早出工。等待郭四清回家的勞花和孩子們,也該歇息了。

      郭四清,一九六四年出生,祖籍山西省天鎮(zhèn)縣,能數(shù)上來的一代又一代老輩人都是讀書、教書的。祖父為躲避日本人在一九三七年九月十二日起連續(xù)三天對天鎮(zhèn)屠城,從天鎮(zhèn)城的血海死尸里鉆出來,逃亡到“口外”,定居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盟商都縣——今烏蘭察布市商都縣。郭四清的父親知書達理,在村里享有很高名望。母親是山西省陽高縣人,因為戰(zhàn)亂和窮困,隨整個村莊移民口外。母親兄弟姐妹四個,都在這個村莊里扎了根,因而郭四清的兄弟姊妹擁有眾多的表兄弟、表姊妹,走不出十步就能碰到一個。郭家父親這一脈,相比照,顯得微弱單薄一些。郭四清,行二,出生時,正有“四清”工作隊進村,母親抓拿住“四清”這個新詞匯,再不松手,她執(zhí)意為襁褓中的男孩命名了“四清”。她說,這個家族到了他們這一支才開始多子,讀書人家,人輕命薄,如果繼續(xù)聽從丈夫,起那些沒用的名字,他們家以后指望不上興旺發(fā)達……郭四清的母親遂奪取了子女的命名權(quán)。她的丈夫吭哧半天,只保留住他們的長子,即郭四清前面的老大,沿用他起的名字“子義”——郭子義;從老二開始,改了路數(shù),郭家女人掀起了奪天統(tǒng)地的變革,便有了叫作“四清”“文革”“進聯(lián)”的男孩,和叫作“改變”“麗緞”的女孩……

      郭四清說,其實,他們家結(jié)束世代單傳,生下一大堆娃娃們,是聽了風(fēng)水先生的指點,把郭四清爺爺?shù)膲炞陨轿骼霞姨戽?zhèn)縣移葬到內(nèi)蒙古商都縣,一處背靠青山、面臨麥田和羊腸“大道”的山坡上。但是,郭四清母親認為,是她為孩子們搜尋出來的好名字,起了實際作用。

      郭四清從一九八一年、十七歲上,與同村,以及鄰近村莊的農(nóng)民結(jié)伴,開始摟地毛。此后十七八年間,每年的早春、深秋、初冬大季,野草枯萎,墨綠色的地毛(發(fā)菜)顯露出來的時節(jié),他們就開進戈壁荒原,把摟地毛這件事當成具有一定專業(yè)知識和技能的職業(yè),然后又進一步,把摟地毛當作“一頭犟牛也拉不回來”的執(zhí)著事業(yè)。

      在深草地里,他們用特制的鋼絲耙子邊找邊扒,把地毛,連同草葉、茅根一起“抓拿”回來。每一次向北行進、開往草地,隨行二三百人,有時候三四百人,分乘兩三輛、三四輛、四五輛不等的解放牌大卡車。這伙人平均一年進入草地十七八次。以郭四清不算太長,也不算太短這樣一位個體行為人的經(jīng)歷,他摟地毛的時間長達“十七八年”(郭四清計算了好幾次,告訴我這個確定的數(shù)字)。從少年、青年、單身漢,摟到結(jié)婚、生子,摟到兩個孩子上了學(xué)。郭四清和媳婦勞花一致認為,兩個孩子,是靠他們賣地毛養(yǎng)大的。

      按郭四清講的,二十畝草地可以凈摟一市斤地毛的比例計算,他去一趟草地,平均摟到五斤地毛(郭四清說七八斤、十來斤也有過。這里暫作低估),郭四清一人共摟十七年(他講是十七八年,姑且按十七年計),一年平均去十五趟(他講是十七八趟,有時一年去二十來趟,但早先有過一年去五六趟、七八趟的記錄),保守估算,青年農(nóng)民郭四清一人,在十七年間,大約耙摟了二萬五千五百多畝草地。而這一支二三百人、三四百人的隊伍,那些年耙摟了多少畝草地呢?如果按二百人計算,每年、每人進草地十五次,一次摟五斤,約耙摟、毀損草地五百一十萬畝;如果是三百人的隊伍,約耙摟草地七百六十五萬畝;如果是四百人的隊伍,約耙摟草地一千。二十萬畝。這是一些較為保守的數(shù)字,取了真實存在的最低計算值。

      進入新時期以后的二三十年中,在郭四清居住的村莊以外,又有多少支像郭四清他們這樣摟地毛,也即摟發(fā)菜的隊伍呢?加上別的盟——現(xiàn)在改盟制為市,別的省,此類情勢甚為突出的比如寧夏,每年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無固定收入的二十萬人馬,進入內(nèi)蒙古地界采集地毛。這些結(jié)集自別的盟市,以及結(jié)集自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的四面八方的隊伍,多年來實施地毯式扒摟、掃蕩的草地又是多少呢?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發(fā)菜”烘熱時期,僅在寧夏同心縣,發(fā)菜交易量每年達到三四百噸,交易額在六千至八千萬元人民幣。一九九八年中央政府實施西部大開發(fā)戰(zhàn)略以后,國家明令禁止野生發(fā)菜的采集和交易,寧夏同心縣發(fā)菜交易市場——這個中國唯一的發(fā)菜集散地被取締了。在國家取消貿(mào)易、禁止采購的高壓政策發(fā)布以后,發(fā)菜的交易似乎消失了,但是在流通領(lǐng)域里,黑市交易依然存在,而且方式更加靈活多樣。仍以寧夏的同心縣為例,過去紅火一時的發(fā)菜集市貿(mào)易表面上看是被取締了,但是在隱蔽中,收購和銷售發(fā)菜的交易從未停止。而在二00三年,采集發(fā)菜又掀起新一輪高潮。

      郭四清居住的村莊和相鄰的四五個村莊,結(jié)集去內(nèi)蒙古中北部草原摟地毛的二三百人、三四百人,均是青年和中年人,即使年長一點的,不超過五十歲。他們每年都去,每家都有人去,而且去過的人,回回再去的時候絕不會落下,除非發(fā)生了極為特殊的情況,這次去不成,下回也一定想跟上向北開進的隊伍。所以,稱摟地毛是轟轟烈烈的事業(yè),是因為有全套圍繞它、應(yīng)襯它、輔助它的實質(zhì)內(nèi)容。

      人,就是這些個人。但是這些個人,只面向一件東西,就是草原上的地毛。

      郭四清家兄弟四人,只有老四和郭四清的父親沒有從事過摟地毛這種事業(yè)。父親沒去摟地毛,是因患有嚴重的陳年腰腿疼病,沒法去;在他有力氣的年月,尚未時興去冒險走這樣一條發(fā)財致富的路徑。老四沒去是因為年幼,他的三個兄長都去,就把小的饒過了。郭四清是郭家去草地次數(shù)最多的愣小子,因為郭四清“急活”(靈活)、肯下力,耐得了苦寒。

      一年中,出行的次數(shù),視天氣和人的狀況而定。郭四清講,有時一年能去二十來次,有時一年去十五六次。頭一二年去五六趟、七八趟,那是因為他還不能適應(yīng)草地的生活,吃不下苦,以后就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了。因為吃不下苦放棄生路、放棄發(fā)財?shù)臋C會,對一個男人來說,不是一個好記錄。郭四清向我解釋,男人們都是把力氣使出去,沒啥意外的話,不會停下。

      “停下算咋回事嗎?停下這種改變生活的營生,不算好事哇。不說別的,單就面皮上,掛不住,讓人笑話死了?!?/p>

      每次在草地堅持待十天左右。十天,是一個極限。不到萬不得已,不超過十天。一過十天,天不作亂,人自己就出問題了。抵抗不住沒明沒夜的生活,身體脫水、發(fā)燒的,打哆嗦、說胡話的,過敏、潰瘍、爛胳膊爛腿的,餓死、脹死的,突然精神崩潰發(fā)了瘋的,被草原站和牧民抓住以后打傷的,落下腰腿疼起不來的,餓得沒東西填肚子昏死過去的……每回進到草地,總有意外情況。趕上誰,誰也跑不脫。不是一個人兩個人遇到的麻煩,是每一個人都算在內(nèi)的共同市場,像饑餓,幾乎全都面臨過這個問題,一步也走不動了。走不動,就回不了家。回不了家,你說,什么結(jié)局?

      郭四清幫著埋過好幾個老鄉(xiāng),都埋在草原上了。返家以后,通知死者家屬,搭幫結(jié)伙去做了記號的那片草地,挖出臨時掩埋的死者,運回舊土故鄉(xiāng),重新安葬。

      誰家死下人,誰家的人哭塌天。唉,好像是男人們?nèi)リJ,闖下禍害,老的、小的活受,女人們活受不說,還得負責(zé)兜底。那種生活,痛不出去?!霸撜α?。”

      在郭四清的記憶里,最長的一次,他們在草地耽擱了十四天。

      一般情況下,郭四清他們這支隊伍,是向北,偏西,去烏蘭察布盟四子王旗的烏蘭錫勒,還去正西北方向的西蘇旗、東蘇旗(即西烏珠穆沁旗、東烏珠穆沁旗。二個蘇旗原歸屬烏蘭察布盟,十幾年前劃歸錫林郭勒盟)。

      郭四清和他的老鄉(xiāng),跨上解放牌大卡車,超高、超載,被它運輸進深草地。

      乘車的眾人,一起出資,雇傭這些敞篷車輛。一個人來回一趟交七十塊、八十塊或者更多,車費隨地毛的價格漲落。地毛貴,來回乘坐一趟就花得多,最貴的一次,每一個搭乘的農(nóng)民出資一百八十塊。上路以前,把來回的車錢一并地提早交給司機。這個司機名叫張秉忠,專做包租車生意。他熟悉草地的地理、氣候、牧民、草情,就像熟悉他喜歡的女人。張秉忠話不多,動作小,說合一個啥事情非常痛快,一般人趕不上他那股勁。無論什么事,張秉忠都知道,迎風(fēng)的西坡上生長的地毛多,除了原生的,還有隨風(fēng)吹落過來再生的;背風(fēng)的東坡上地毛稀少,或者根本不長地毛。哪塊草地有地毛,哪塊草地是干板,他開著車,遠遠兒瞅一眼,就能知道。至于草地里頭更深的學(xué)問,他的精通程度,經(jīng)常讓人驚奇得回不過神來。大多數(shù)事情,里面的道理和麻煩,他一講,總能八九不離十。張秉忠的能耐,四鄰八鄉(xiāng),盡人皆知。“他頂一個向?qū)??!彼?,草地對郭四清這一干人充滿魔力,張秉忠對郭四清這一干人來說,就像是為他們邁進這項事業(yè)而生的,為他們完成這項事業(yè)而存在的。有張秉忠為他們駕駛這輛大卡車,他們死心塌地“跟車”。

      出發(fā)前,郭四清他們跟張秉忠講好,哪天返回,張秉忠到約定的時間,準時趕到草地去接人。接了人,連夜南下,長途跋涉運送人們返家。之后,張秉忠再去別的草地接送別的一些村子集合起來的摟地毛的隊伍。來來回回,不分白天黑夜,一年里不知道要跑多少趟。比起郭四清他們,司機張秉忠更忙、更累,責(zé)任更大,當然掙的錢也更多。張秉忠是遠近村莊里最富有的人。他家養(yǎng)的汽車,由早先的一輛,發(fā)展到兩輛,又由兩輛發(fā)展到后來的三輛。在郭四清眼里,張秉忠算是汽車專業(yè)運輸大戶,是個頂頂厲害的人。

      張秉忠的車隊趕到遠天遠地的草原,和郭四清他們一干人碰面。若是在太陽高照之時,這些在外十余天,擔(dān)驚受怕、苦寒難耐的人們,迎見張秉忠的車隊以后,還需要拿出耐心,車隊和摟地毛的人們,分散隱蔽起來,繼續(xù)等待太陽落下,等待一個合適的上路時機。為了安全,人們相互之間保持著高度的默契。

      寒冷時節(jié),天黑得早,張秉忠會把車先藏到低凹處隱蔽起來,等到天傍黑、下午四點鐘左右,把車開到幾里以外、人們聚集的地點。每個人都把自己裝進敞篷車廂里了,張秉忠把幾輛大車快速檢視一遍,拿定主意,超載的大車得到他的指令:“走狗日的哇?!彼麄兛癖技柴Y一黑夜,第二天早上八九點鐘、太陽初升時,就能趕到,家的滋味真正地回到心里。

      天氣暖和以后,白天長、黑夜短,上路既不能早,也不能晚,趕天剛一擦黑的時候動身。也得是晚上九十點鐘了。

      而白天“萬萬不敢貿(mào)然走動”。白天很容易碰到牧民,或者是草原站的人。

      萬一真的碰到了,牧民或者草原站的人騎馬、開車追趕他們,“硬是往下攔截我們,到手的地毛就全被沒收了”。功虧一簣,萬萬不能行。來的時候,他們帶著十幾天里吃用的東西;返回的時候,全部的家當就剩一點地毛了。來的時候,是偷偷摸摸地集體潛伏進來;回的時候,是偷偷摸摸地全線逃跑,僅只是為了“這些些兒地毛”。

      進草地的時候,郭四清他們,每人攥握一把鋼絲大耙。齊刷刷的、銀光閃閃的大耙子,由百十幾根鋼絲鉗木扎成,頭朝上,樹立在男人們的身跟前、頭頂上。跟一把古老的戰(zhàn)器一般樣子,或者它就是一面鋼絲“劈斬”和盾牌,能攻能防的威猛利刃,那時,高高地矗立在解放牌大卡車的車廂上空,在風(fēng)馳電掣的前進中,發(fā)出咝咝啦啦的含蓄的鼓勁樂音,有時擦出短促、尖銳的和聲,如悲愴的清歌走出的拓荒尾音一樣。乍一看,威嚴肅穆,有給掌控它們的男子漢提氣壯膽那么一點意思。其實是沒別的放處、沒別的放法,耙子豎立于身跟前,耙頭伸到清涼的高空,由各自的主人控制,不歪、不倒、不碰到他人而已。再者,耙子貼身直立,占據(jù)的空間少,在嚴重超載的卡車上,這是最簡捷的、不得不采取的辦法??ㄜ嚨哪繕舜螅嚿系娜?,和他們手里的耙子,把什么都告訴別人了。就是說,這樣的解放牌大卡車,和這樣一車、一車的臉色表情或深遠、或單純、或無奈、或執(zhí)著的人,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夠把守住的秘密。

      而一旦結(jié)束此行的摟耙重任,手里的耙子就成了第一沒用的東西。耙子的個頭高得超過人,它的重量大,目標自然也大,帶著耙子回家,沒有任何可能。敞篷車廂里沒有耙子落腳的地方,一條細絲絲縫也沒給耙子留下、剩下,這是一;二呢,不能允許高大威猛、招搖過市的耙子把人和大卡車暴露無遺。只不過,從內(nèi)心里講,誰也舍不得丟棄自己的勞動工具,何況他們親手制造了它,盡著力往好了做,花在它身上的錢每一分都得來不易??蓱z的耙子,倒霉的伙計,狗日的愛見東西,讓人心生疼痛的寶貝圪蛋子。唉,這是“耙子的命”。再好一個東西,它短命,沒得辦法。用完了,就跟人生離死別,慘慘地落入風(fēng)沙雨雪中,或者是慘落敵手。那種硬邦邦的傷腦筋的事,他們總是要碰到的。“命”嘛。

      告別耙子,容易,也不容易。但是,沒有猶疑,每個人做了他們能夠做的。和牢牢拖曳的、裝地毛的編織袋相比,和作為人的他們相比,耙子是唯一能被丟棄的東西。

      他們動手做出耙子。每個準備出遠門、進草地的人,都精心地編制一把得心應(yīng)手、質(zhì)量尚佳的鋼絲大耙子。這需要投入一些財力、物力和人力,這對生活艱辛的他們,出力不在話下,生生地往出拽錢,有點難度。但為了即將有的收獲,耗費在耙子上的那些花銷,沒有一戶人家、一個出行者為之吝惜。老人們肯說,“是不是個好皮匠,還得看有沒有一個好抓杖(工具)”。絕對是,必須的。耙子不得勁,就是睜眼瞎,白跟著時間瞎顛達哩,沒一些些兒收獲。沒有一把好耙子,摟地毛的動力就攢不齊、聚不起。用郭四清的話說,跟別人吃的是一樣的苦,你耙子不行,摟不下甚東西。命都快搭上了,耙子底下不出營生,苦得不值。

      郭四清他們手里的耙子,已經(jīng)更新?lián)Q代好幾次了。一開始做的是小耙子,頭部有一尺寬。后來小耙子不適應(yīng)了,換成大耙子,頭部有一米大,齊刷刷的,人人都做了這種大耙子?,F(xiàn)在他們手里拿的是第三茬,頭部更大了,在草地里一鋪展開,下一耙子頂一耙子。但耙頭過大,摟的時候顛頭拈肚,穩(wěn)定性欠缺,人們又琢磨出,在耙子頭部綁壓一個重物,于是布袋子成了每個遠行者的必備物件。他們的女人或者母親,在他們出行前已為他們縫制好一個結(jié)實的布袋。在草地里,人們動耙子前,各自往布袋里裝二十來斤土,人拉著耙子往前走,有一個扎得緊緊的、有分量的布袋,幫他們壓住耙頭,起到穩(wěn)定耙子的作用。如此,耙子就能下得深,凡耙子到過之處,地毛基本上沒有跑漏的,連給地毛提供倚伴浮生的其他雜類草,也跟隨地毛、跟隨這個鋼木結(jié)構(gòu)的巨型多齒的排釵,被“摧枯拉朽”了,剝離了土地,滾滾而去。

      當人疲累了,放下耙子,粗略挑揀一番以后,大部分雜草隨風(fēng)消逝,一小部分雜草跟隨地毛被塞進隨身攜帶的編織袋,帶回駐地。

      郭四清第一次跟村里人結(jié)伴出拔,年歲不大,心思也粗淺,只想能幫到他的爹媽,能給家里搭把手。他們那次結(jié)集了四十多人,去了西蘇旗地片。那時候相關(guān)部門對摟地毛的人和事盤查不嚴。郭四清他們一干人馬下了火車,說說笑笑,敢在白天走路,有人還敢放聲唱兩句蠻漢調(diào)調(diào),就是流行于烏蘭察布盟地區(qū)的爬山情歌,比如:

      “二斤黑豆十五斤草,我吒親親哪陣好”;

      “走了一黑夜耍了半黑夜水,不為既你不受這些罪”;

      “想妹妹想得睡不著覺,嘴唇上烤起個大燎泡”;

      “刮一股大風(fēng)過一回云,見一個走路的問一聲”;

      “打開窗子嘹藍天,你可把妹妹驪了個遠”;

      “吒見大路上一伙人,直往前走來不進村”;

      被爭先恐后地唱出。誰有山野歌子,都不會藏在肚子里不讓它出來放放風(fēng),見見光,跑跑場,亮亮心。歌聲被草地里散落的黑金絲線——那些個地毛切斷。

      離車站四五十里地,就有地毛,眾人扔下歌子迅速行動,就在那里鋪展開家伙,掀動手腳,摟那些如同金子一般在他們眼前、在他們心里閃閃跳躍的地毛。歌子被他們忘記了,但歌子放飛以后留給他們的寬綽綽的心情,好比一個加油站,給耗盡柴油、困頓原野的大卡車加油、洗塵、照明,“大卡車”勁氣旺盛了,一股本往前沖。

      那以后,郭四清從沒間斷過進草地。每次出遠門,身上背負很重:兩只皮毛腿套,一件棉腰子,一瓶治感冒的藥,一瓶治拉肚子的藥,一瓶止痛藥,二十大幾斤其他食物,六七十個白面餅子——一個白面餅子三兩大,一天吃兩頓,每頓吃三四個,不敢多吃。郭四清跟同伴都帶這么些東西。他們的考慮經(jīng)過了一些摸索的時間。一是怕早早吃完斷了口糧;再一個,因為睡的是濕地皮,吃多了睡在涼地坑里怕患染胃病。另外,再稍稍帶一點生面和食鹽,心細的人捎帶一點素油。沒蔬菜,去哪兒找蔬菜呢?在草地里,想買,沒處買。還有,隨身帶塊毛毯,帶一個白塑料水卡子,再者,就是一個布袋,和兩個大塑料編織袋。

      除了白面餅子,每人再裝一袋炒面,這部分口糧要勻兌至最后,即等到回家的路上再吃。身處草原,沒有干的吃食,干的吃完了,拿鐵筒熱一點水沖著、伴著喝點炒面,簡單對付一下,等到回家以后再補吃些干食。出門前準備下的這個小鐵筒,用處比較大,進草地以后,他們每天會用石頭架起鐵筒,點火燒點熱水;返家的路上還會用這個小鐵筒做點伴燙喝。做伴燙用的面,是莜面炒面,摟地毛的日子不敢吃、不能吃,吃了莜面腸胃受不了,因為莜面結(jié)氣滯重,不好消化。要是白面餅子能湊湊合合扛到回家時,一般情形下,人們盡量不吃莜面炒面。莜面是專為北方地區(qū)苦寒人生長出來的糧食,那是有熱炕頭睡,胸口處有衣裳遮擋,又趕上沒有多少別種類糧食充饑,才能充分享受到它的好處的口糧。人在野外饑不擇食,莜面于人,是個好東西,卻也埋伏著危險。

      飲用水沒有其他的辦法解決。他們上路早,農(nóng)歷二月初,北方草原地凍雪封。除了地表的雪和黃毛毛草踩上去是軟的,哪兒、哪兒都堅硬得跟鐵似的。進入草地以后,化了雪、化了冰,當飲用水喝,解渴,暖和身體。入了伏天,喝淖爾泊子里的水,郭四清叫作“旱海泊子的水”。他說,那家伙,那個綠、那個稠,蟲蟲牛牛摻和得滿滿的,進了肚子還能感覺到蟲蟲在里頭爬蹭了,營養(yǎng)成分估計足多沒少。他說,現(xiàn)在一天不喝水,一點不覺得渴,不覺得想喝個水啥的,練出來了。估計古代匈奴人啊蒙古人啊打仗,就是這么練出來的,那些少有對手的兵,橫掃下半個歐亞大陸,唉,誰們能敵。

      郭四清笑得很自豪,是蒙古族人的感覺。

      我們的談話停頓下來。

      郭四清自顧自抽煙,神情散漫。一條腿搭架在另一條腿上。腳上的解放鞋幫子陷進去,大鞋的膠檐直愣愣地向上,看起來鞋子大過了腳。兩只鞋后跟底下各粘著一塊黑膠掌。

      突然,他開口問我,你喝些不?起身倒了一搪瓷茶缸開水,放到我面前說,喝些水。

      他沒有給自己倒水。

      我說,你不渴嗎?

      他說,吃完飯喝一碗水,連解渴帶洗碗都有了,再不喝了。

      我說,不喝是沒去喝,不等于不渴,一個人一天大約需要六杯到八杯水。咱們這兒干燥,估計得喝八杯以上。

      郭四清沒接我的話。

      稀稀拉拉又拉呱了些別的,娃娃們進了城里的學(xué)校,女子跟不上,沒有一門功課及格。原來學(xué)習(xí)還可以,在鄉(xiāng)里的學(xué)校算不上第一,也沒跑脫第二。在城里就不靈驗啦,日怪得很?,F(xiàn)在,女子那兒,形勢有點往上走,總算是及格了。

      小子卻不行。小子腦子活絡(luò),一聽就會,可這家伙不給你好好聽課,手上、腳上動作過多,一會兒也坐不住。人坐不住,那張嘴一陣兒也不失閑,嘴跟著人動。沒人搭理,他就跟自己說話,有的話也不知道是跟誰說哩,老師說沒一個人理他,他也說得歡騰得很。除了動自己不說,還愛動人家別的孩子,有幾次又說又動,被老師一怒之下攆出了教室。他們兩口子去給老師說了一籮筐好話,不頂個甚用,老師到今天還運氣哩。親戚的女子去說項,老師氣消了一些,小子又能進教室坐了。那以后,小家伙再亂動彈,老師沒說的,上去就給他一個大耳刮子,扇得小子口鼻流血。你說,這叫一種甚日子哩。

      也是不爭氣,不消停一天,臉蛋子還沒消腫,灰小子又想動彈了。

      越說他,動靜越大,現(xiàn)在這個灰圪蛋子說啥也不給你上消(學(xué))了。

      說到兒子,雖然是在說兒子的麻煩,說他惹是生非沒有消停的時候,郭四清雖然無奈,還是面帶著些微笑。

      郭四清的媳婦勞花,頭一天也跟我說起他們的兩個孩子。她說,女子脫下衣裳、襪子自己洗;小子脫下的襪子直不棱登站著,沒人給他洗他就不穿,脫到哪兒就讓它站在哪兒。你說臟到個甚種程度,襪子脫下來,直戳戳地立住不倒。你看不下去,你就去洗。反正沒他甚事情。他不管,你愛做你做去。

      勞花說,小子“過于灰”,真是個不開殼的“灰猴腦袋”(搗蛋鬼)。這全是郭四清硬慣出來的。郭四清不讓她指摘小子,她實在看不下去想說叨說叨小子,剛要張嘴,郭四清就當著小子的面呲打她,眼珠子瞪得激靈靈的,都快跌出來了。小子現(xiàn)在不學(xué)好,老想跟你要點錢,說學(xué)校讓買甚、買甚,給了他,拿起錢就進了游戲廳。勞花經(jīng)常滿街跑竄那些游戲廳找自己的賴鬼小子,那才容易呢,東找西找,找不見。原來他出出進進,跟她捉迷藏哩。你總有個時間限制,不能一天到晚跟他捉迷藏,進過了一家游戲廳不好意思再進去,你不顯乏,游戲廳的人看你也看乏了,一個當媽的進人家的店尋找自己的孩子,尋找起來沒個完,實在是沒臉面。這個賴小子就鉆你空子,見你來了,他從這家游戲廳跑出來,進了你才去過的另一家游戲廳。你喊喝小子,小子反過來喊喝你,他說,讓不讓人活啦?眼睛瞪得跟獍靈(北方民間傳說中一種威猛怪獸)的一般大。現(xiàn)在,她感覺到實在沒能力了,說不響、管不住她的小子。

      郭四清沒覺得到了那么嚴重的地步。他認為,“不到這程度”。

      還不嚴重?他現(xiàn)在都敢賒賬打游戲機、買西裝、買大皮鞋了。無底洞已經(jīng)揭起蓋子,你還蒙頭睡大覺哩。勞花頂撞郭四清。等他上房揭了瓦才叫個嚴重?說給你,你不當回事,揪你頭皮、揭你瓦,遲早有那么一天,等著看哇。你慣他,一眼眼看的你慣他,你快把他慣成武義東西了(不忠不孝之子)。將來咋,你看得辦。

      郭四清瞪媳婦一眼。

      勞花一直撇著嘴,顯然不服氣,但不再吭氣了。

      郭四清沉默了一會兒,思路回到摟地毛的事。

      他說,白天不得不躲起來,若被當?shù)啬撩癜l(fā)現(xiàn),事情就不會那么簡單了。在兩丈深的溝里,再掘地一尺把半、二尺深。挖的坑,不甚講究,只要能藏得下人,身子能夠展開,人能夠睡進去就可以??拥牡撞夸佉粚铀麄儙淼乃芰贤沧?,再鋪一塊毛毯,或者是一塊線毯,連鋪帶蓋全在這個坑里了。

      白天躲在地坑里面,當?shù)啬撩駨牡乇砜床灰娝麄兊纳碛?。但是,這種地坑,睡一天,腰桿沒有不疼的。這一點已經(jīng)作為這干人的普遍真理:再好的腰桿熬不過一天。一天以后,腿關(guān)節(jié)也全部跟著疼,人像一架出了毛病的機器,哪兒、哪兒都跟你別著勁,為難人,跟人過不去。

      每天傍晚六點鐘左右出發(fā)。若是早春,那時天已經(jīng)黑下來;若是夏天,太陽正把半個天照成紅顏色的,那種奪目,一層一層的金光傾瀉、流露出來,別提多好看了。大家心有所動,全部勁往一處使,拎著耙子,拎著那只用來盛土鎮(zhèn)壓耙子的空布口袋,從駐地悄悄出動,向草地深處走去。人不知鬼不覺的大規(guī)模行動即將拉開序幕,他們要在深草地里摟一通宵地毛。

      天快亮的時候,他們背著從草地摟扒出來的雜草和附生其上的地毛,從幾十里外的深草灘神不知鬼不覺地返回駐地。緊接著要做的,是把地毛和連帶的雜草一起埋進自己睡覺的地坑旁早已挖好的小地坑。他們吃一塊干皮餅子,喝幾口從水坑里舀上來的冒綠泡的“老湯水”,潛伏進各自的地坑里,蒙頭睡覺,把白天當成一個完整的黑夜,囫圇著睡過去。

      又是一天過去,又有一天將來。

      不用擔(dān)心有人去摟地坑附近的地毛,沒有這種人。不單單兒因為舊話所說的“兔子不吃窩邊草”。這里面有些厲害緣由。

      摟過地毛的草地,百草被摟地毛的大耙子連根拔起。草地沒有了草,光禿禿的一片荒涼。三五年這塊草地不見草葉生長,而眼見著草地干枯、結(jié)板,顯露沙層。慢慢地,被改變了草生秩序和性質(zhì)的土地,會孤零零地冒出幾根蒿子稈,牛羊餓死也不會去吃它。最終,草地會從上蒼的手上滑落。

      過不了多久,這里便演變成沙漠荒地。

      摟過的草地,遠遠地就能辨識出來。

      這一點,人人心知肚明,除了讓自己的動靜盡可能小一些、少一些,沒有任何其他選擇。事關(guān)每個人的身家性命,只有自覺遵守這項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出于安全考慮吧。安全是第一位的,絕對不能毛糙,每個人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就像清楚自己的性別、家庭成分一樣,在這個原則問題上,誰也不敢有絲毫一丁點的馬虎。

      不暴露目標,被眾人視為至高無上的戒律。睡覺的地坑周圍,除了分布埋地毛和雜草的小坑,還挖了埋食糧的小坑。這是摟地毛的農(nóng)民的屯號、埋伏地點,憑管誰,不可以隨意把他們的營地暴露給外人。因此必須拉著隊伍到遠離宿營的二三十里外的地方去揮舞鋼耙,去戰(zhàn)斗,去施展作為英雄的真正的用武之地。人群中另有一則不成文的條律:誰引出了事,拿誰問罪,親兄弟、親父子概莫能外。就是說,他們有私設(shè)的刑堂?在以后的篇幅里,我將試著就這些方面作些探究。

      背回來的地毛,混在沙土柴草里,只能叫作“毛菜”。人們在緊挨自己睡覺的地坑邊,再挖一些小坑,把新?lián)У幕旌狭穗s草的地毛埋進小坑里。一天挖一個小坑,埋進這一夜摟回來的地毛和雜草。有時候兩天埋一個坑。有一些特別能干的人,每次能摟十大幾斤、二十幾斤,他挖的坑就會多,而且大。在人睡覺的坑洞旁邊,他挖的坑星羅棋布,像一個規(guī)模不錯的家族墓園,看上去有點奇妙,但蔚然壯觀。

      坑挖得越多,挖得越大,證明你摟的地毛越多。郭四清特別強調(diào)地告訴我這一點。

      郭四清初進草地時,只能摟四五斤,這里說的是凈菜,毛菜當然多了。不過相比較,還是沒有別的人多。不為別的,沒人家能吃苦。郭四清很清楚,總結(jié)出,是自己比別人下的力氣少導(dǎo)致了這種薄泠泠的結(jié)果。郭四清睡一天腰桿酸疼不能堅持,可人家能扛得住,沒人家能耐苦負重,再苦再疼也不會停下手腳,盡在草地里頭下死力氣勞動。說實在的,連抬眼看一看草原的夜空那些個忽閃忽閃的星星們也顧不上,更別提享受那種“草原的夜色有多美”的感覺。有人說,看,星星多得……旁邊冒出年歲大些的人,提醒他,好東西是閑漢們的。星星再好看,能給你吃的、喝的?能幫你送孩子到學(xué)校?能給你老人們看???能幫你買買煤油、買買火柴匣匣了?星星是逗城里頭那些當官的人笑了,是跟那些富裕人拉扯關(guān)系了,引致他們咿咿呀呀討論感情呀啥的那種閑蕩東西的。好好盯住看你的路哇,不用二昏、二昏的,當星星是你的燈燈火火哩。

      郭四清微笑著說,要是想看星星,你摟不出地毛。

      摟地毛,也就是摟一點生活鋪墊,摟一點吃用的錢。

      腰腿疼痛,每個人都有這種感覺。郭四清慢慢服珩(適應(yīng))下來。不過,摟地毛的人都坐下了腰腿疼的病。沒一個人能逃脫這種命運。而且至今沒聽說過有誰治好了這個纏人的病。

      到了晌午或者下午,這些夜里下過苦的人們睡醒一覺。如果誰想活動一下身體,就在這條溝里面動彈動彈。不想活動的話,窩在地坑里繼續(xù)睡回籠覺。

      整天朝夕相處,三四百號人在一起,相互之間會不會有摩擦,發(fā)生沖突,打不打架?這也是我比較關(guān)心的。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和郭四清交談了兩個傍晚。

      龐大的隊伍,一面齊心協(xié)力,一面各懷心思,人人顧自己,為了顧自己,才不得不顧到大家。但又因為行動要冒很大艱險,行為是半地下狀態(tài)的,集體的概念在這一特殊群體里,被他們自覺地維護著,而且出乎意料的牢固。在這個過程里,每個人都愿意把握住一個底限,就是不能因為個人暴露了大家。暴露了大家,個人的利益即刻間不復(fù)存在,甚至生命安全也難以保障。這一點人人明確地認識到了。這是需要每個人遵守和把持的最后尺度,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個根本性尺度。

      但是畢竟遠離家鄉(xiāng)、遠離家人,身臨少數(shù)民族自治的草場區(qū)域,缺油少水,風(fēng)餐露宿,有不少生存難題,也時有殘酷的犧牲,并且這個不小的陣營里,混凝了多種元素和色彩;另外,被長年累月?lián)О沁^的草地,出現(xiàn)了什么樣的飛沙走石的荒漠情況,這些,是我另外的篇幅里要敘述的。這里不作贅述。

      郭四清說,出去的人通常不打架。在村里挨處得(相處)再不對付的人,出去有點病病災(zāi)災(zāi)的時候,人們還是會把帶的藥啦什么的拿給他吃。誰也不打架,誰也不鬧意見,都跟親弟兄一樣。在郭四清看來,去了草地,人們比在村子里頭挨處得還好。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郭四清笑。單單兒一件事他不明白,就是人家來叼地毛的時候,打我們的人的時候,誰也不敢出面反抗。看著自己的人叫人家打傷,誰也不會站出來說一句話,眼睜睜地站在圈外頭觀看,沒有人動一下嘴,別說動一動胳膊跟腿了,都跟呆子傻子似的。

      你在這種情況,會不會站出來。

      不會。我也不能站出來。

      為什么,你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這可復(fù)雜了。

      郭四清說,到現(xiàn)在,我也沒想明白。不瞞你說,我想得頭發(fā)早早白了,也沒想出個道道來。問題是,我得養(yǎng)活家,所以想不清楚沒啥了不得。我是一介農(nóng)民,誰還能把我咋整了?大不了還是個農(nóng)民。這么個活法,算是到了底線吧。我現(xiàn)在,就想好好睡一覺,半夜醒來,心不慌忙,眼不亂跳,腰不疼痛……我才三十七。勞花不去學(xué)校開家長會,怕孩子們笑話她穿戴不合城里頭的人,硬讓我去開,我去了。孩子們說啥了?說我是賴小子的爺爺。你看,活成個甚啦。我要是不硬強,活不出去。

      郭四清無奈地笑。

      明天是星期天,郭四清一大早還要出工。我告辭出來。

      責(zé)任編輯 伊麗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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