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朔
7月的一個早晨,我們從安徽績溪縣城出發(fā),沿著大源河上行,去往上莊。
車里一直在放《蘭花草》。這首廣為傳唱的臺灣民歌,其詞作原是胡適早年所寫的一首小詩《希望》?!拔覐纳街衼?,帶著蘭花草”,這樣的歌詞很容易讓人陷入對童年往事的追憶,讓人特別想看看,是怎樣的水土養(yǎng)育出集“舊道德”與“新思想”于一身的胡適。
上莊村位于績溪嶺北的深山中,一路是起伏的青山和回環(huán)的溪水。車到上莊村口,便聽見嘩嘩的水聲。參天的古樹和依著石壩重重而下的常溪河水,構(gòu)成了徽州著名的上莊楊林水口。胡適曾引用楊萬里的詩句來描述:“萬山不放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p>
從山里奔出的常溪河,流進上莊時被牽引入村,形成條條水圳(即人工修建的水利灌溉體系)。常溪本身又是一條護村河,與四周的大會山、黃柏凹、貴人峰、竹竿尖等山峰一起,圍護著上莊,使其安然擁得一方天地。
我們循著水圳進村。每條小街小巷的一側(cè),幾乎都有一條這樣的清流。成排的徽派民居,分布在常溪之畔。
明清兩代的徽商,在故鄉(xiāng)修建了無數(shù)深宅大院。上莊的敦履堂就是一棟明代徽派民居,也是上莊村里現(xiàn)存最古老的建筑。這座坐北朝南的磚木老宅占地280平方米,前后兩進,設(shè)有通轉(zhuǎn)樓,大門不做繁復的門楣裝飾,顯得古樸大氣。當年建造這座宅院的也是一位徽商,起名“敦履”,正是告誡子孫,無論是做人持家,還是治學行商,都要敦厚踏實,事必躬親。
到了近代,隨著徽商的全面衰落,他們的后人雖然還住在祖上留下的宅院里,卻大多重新拿起鋤頭,走向田間地頭,只有少數(shù)人迎難而上,仍然堅持經(jīng)商的老路。
雖然地處偏遠,上莊一直是績溪經(jīng)濟條件較好的地方,并從村升級為鎮(zhèn)。村里不少人都在外做生意,上莊本身則是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玩具生產(chǎn)和銷售基地。
追尋上莊人經(jīng)商不輟的原因,恐怕與這個家族的歷史有些關(guān)系。上莊的村民大多姓胡,與徽州其他村落一樣聚族而居??兿嫌兴拇笾В锨f這支比較獨特,即徽州有名的“李改胡”,據(jù)說為唐昭宗李燁的后人。
胡適家曾說過,家里歷代以茶葉貿(mào)易為生,自故鄉(xiāng)山區(qū)販茶往上海,在自設(shè)的茶葉店中出售,賣的主要是上莊一帶出產(chǎn)的名茶“金山時雨”。
胡適的父親胡傳曾官至臺灣臺東直隸州知州,在臺灣任上頗有善政,如今在臺東鯉魚山忠烈祠旁仍可見到“清臺東直隸州州官胡鐵花紀念碑”(胡傳字鐵花)。1895年臺灣被割予日本,胡傳先將第三任夫人馮順弟和3歲的幼子胡適送回上莊,幾個月后,病逝于內(nèi)渡途中。年幼的胡適還模糊地記著:“一時滿屋都是哭聲,我只覺得天地都翻覆了!”
順著村中的指示牌,我們很快找到“胡適故居”。卵石鋪地的院子里種著花草,陽光充足,但當年一定沒有這樣的闊敞。胡傳的去世,無疑宣告著家道中落。
胡適母子回到上村后,居住在“老屋”。這棟宅子建于清代中前期,位于上莊村的西南側(cè),坐北朝南,上下對堂結(jié)構(gòu),不設(shè)二樓,迄今基本完整。
如今在一堵高墻的反襯下,老屋顯得很逼仄。樸素的正廳里新做了塑像,桌上一盞油燈,一邊坐著納鞋底的年輕母親,一邊是捧著線裝書在讀的孩子,這是馮順弟帶著胡適回到上莊后頭幾年的真實寫照。
幾年后,馮氏母子搬進了一墻之隔的“新居”。“新居”是胡傳生前主持新建的一棟樓閣式住宅,占地一百多平米,呈兩進一樓通轉(zhuǎn)式格局。
這是一座普通的徽州民居,立足其中,不難想象當年的局促。這里不僅住著胡適和他的母親,也住著他的大哥二哥兩家。前堂的東廂屬于胡適二哥,西廂就是馮氏和胡適的臥室,西廂南側(cè)的一間小屋本供家中傭人居住,但馮氏將其改作胡適的書房。
宅子雖是在胡傳死后才最后完工的,但秉承了他生前“略事雕刻,以存其樸素”的囑咐。晚清的徽州民居往往在“三雕”(即木雕、石雕、磚雕)上追求繁復,而胡宅卻大不一樣,看不到雕工講究的梁枋雀替。唯一引人注目的是,12塊隔扇門和四塊窗欞板上都陰刻了墨模蘭草,并附有題詩。
上莊有著悠久的制墨傳統(tǒng),是清代徽州墨業(yè)四大家之一胡開文的創(chuàng)始人胡天柱的故鄉(xiāng)。胡宅蘭草雕板的作者“東山老人”是清末民初著名的墨模木雕藝人胡國賓,也是上莊人,他所刻的蘭草,刀法簡練,卻透出一股高潔的風采。我不知道這給少年胡適留下了怎樣的影響,但多年后,遠在異鄉(xiāng)的他寫下《希望》的時候,一定曾想過徽州老家的這些蘭草吧。
徽州自古尊師重教,而績溪文風尤盛,古人曾贊道:“大江以東,以郡名者十,而士之慕學,新安為最;新安之俗,以縣名者六,而邑小士多,績溪為最。”明清時代績溪各處都有館塾,偏僻如上莊,在清代私塾也達到七所之多。一回到上莊,守寡的馮順弟就把三歲半的小胡適抱進了其中的來新書屋。
來新書屋距離胡適故居不算太遠,但巷道曲折,門前又沒有掛牌,我們費了半天勁才找到。就是在這里,胡適完成了九年的私塾教育。
從格局上看,它和一般的徽州民宅并無二致,也是兩進的天井院落。如今作為民居,曾經(jīng)充當教室的前堂被家什雜物占據(jù)。站在書屋后進的天井里,陽光從架在頭頂?shù)闹窬幒Y羅的縫隙中落下,百余年前的朗朗書聲被農(nóng)家午后的靜謐取代。
1904年,在馮順弟的極力要求下,未滿13歲的胡適被其三哥帶到了上海,開始接受新式教育,直至成為學貫中西的新文化旗手。
1917年胡適留美歸來,返回上莊,迎娶了江冬秀。這樁婚事早在他離家去上海求學前就訂下了,兩人從未謀面?;槎Y是在胡家的“新屋”里舉行的,當時江冬秀已是28歲的“老姑娘”了。胡適親手寫了兩副對聯(lián),其中一副是:“舊約十三年,環(huán)游七萬里?!?/p>
這樁婚事是奇特的,但如果將目光聚焦到徽州這片土地上,人們又不難理解它的合理性。在1904年的徽州,上莊胡氏和江村江氏訂下的這樁婚事可算門當戶對、天造地設(shè)。胡適成名后沒有像當時大多數(shù)智識者那樣撕毀婚約,因為他說,如果忍心毀約,必定會使幾個人終身痛苦,那他良心上會痛苦更甚。
作為“程朱闕里”的徽州,那些高聳的祠堂和如林的牌坊,讓每一個來訪者都能感受到綱常倫理曾經(jīng)的強大。誰又能說,胡適的身上只有西洋的新思想,而沒有一點徽州土地滋養(yǎng)出來的傳統(tǒng)責任呢?
1918年的冬天,母親病逝,胡適帶著身懷六甲的江冬秀返回上莊奔喪,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回到上莊,踏進我眼前這座古老的徽州廳堂。
在上莊的婚禮上,伴娘中有一位眉清目秀的15歲姑娘,她叫曹誠英,又名曹佩聲。當時的驚鴻一瞥,后來成就了一段世人皆知的“發(fā)乎情止乎禮”的傳奇情緣。曹佩聲孤獨終老,1973年病逝于上海。
曹佩聲死后,葬在了她的故鄉(xiāng)績溪旺川村外,距離上莊僅幾里之遙。路過時,我們特意停車拜謁。她的墓就在路旁的玉米叢邊上,碑上“江南才女”四個大字格外醒目。
當?shù)厝硕颊f,曹佩聲之所以葬在通向上莊的大路旁,是為了守候魂歸故里的“穈哥”胡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