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雁鵬
(中國人民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2)
任何時代的法律和司法都要尋找權威的力量。在中國古代,君王的權威來自于天的授權,口喊天憲的君主自稱是“天子”,而此時法律的權威仰仗于君王的授權,一部法律如果稱不上“王法”,則在適用時會大打折扣;在西方古代,教會依靠上帝的力量進行審判,時至今日,仍然可以看到宗教在司法裁判中的作用。當所謂的“天”或上帝已死,人為自身立法,人類的法律再也不能依靠超然的存在證明自己的正當性,人們開始質疑法律的合法性依據(jù)。于是在西方論證法律合法性以及守法的理由的問題轟轟烈烈地展開了,對于我國,首要問題并不是論證法律的合法性與權威性問題,而是如何保障和實現(xiàn)司法權威的問題。
以下三個案例,分別從三個角度展現(xiàn)了當下中國司法的權威喪失的三個表現(xiàn):(1)司法受到來自行政機關的干涉;(2)司法判決中無法嚴格適用法定程序;(3)司法判決被輿論民意左右。
案例一:陜西省國土資源廳內部會議否決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判決于1996年12月開辦的北窯灣煤礦,屬于集體性質。在2000年煤礦換證期間,山東人李釗,通過涂改采礦變更申請,私刻公章等手段,獲得了陜西省國土廳的《采礦許可證》,并將“衡山縣波羅鎮(zhèn)北窯灣煤礦”變更為“衡山縣波羅鎮(zhèn)山東煤礦”,負責人變?yōu)槔钺?。樊河村村民?lián)名要省國土廳給予更正。省國土廳行政不作為。在此情況下,樊河村村民向法院提起了行政訴訟。經過二審法院審理后,榆林市中院(2005年)做出判決:陜西省國土廳給橫山縣波羅鎮(zhèn)山東煤礦批準變更《采礦許可證》的行政行為,侵犯了原企業(yè)采礦權人的合法權益,屬違反法定程序行為;李釗擅自涂改采礦變更申請登記書,騙得省國土廳頒發(fā)的《采礦許可證》,系違法行為,所獲得的6100000320008號采礦證應依法予以撤銷,由省國土廳做出具體行政行為。判決后,省國土廳向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申訴,省高院駁回其申訴,指出省國土廳向山東煤礦頒發(fā)采礦許可證的行為缺乏合法性基礎,榆林市中院再審判決對此予以撤銷,并判令省國土廳重新做出具體行政行為并無不當,省國土廳的申訴理由不能成立。然而在2010年,陜西省國土廳召開會議,以會議的與會人員都是權威人士,做出的認定具有權威性的理由否決法院判決,拒不執(zhí)行。①參見《陜西省國土廳何以敢權大于法》,《經濟參考報》,2010年7月22日第008版;《陜西國土廳以權欺法,應徹底查處》,《新華每日電訊》,2010年7月23日第001版。
案例二:上海楊佳襲警案判決中存在程序違法。2008年7月1日,楊佳沖入閘北分局,連續(xù)捅傷多名民警和一名保安,隨機被民警當場擒獲。在楊佳案件的辦理過程中,存在疑似的程序問題。(1)為楊佳提供法律幫助的律師謝某某是上海市閘北區(qū)政府的法律顧問;(2)按照法律規(guī)定,對精神病的醫(yī)學鑒定須由省級政府指定的醫(yī)院進行,楊佳案中的鑒定是由上海市公安局委托司法鑒定科學技術研究所(位于上海);(3)關于楊佳案的關鍵證人,閘北公安分局芷江西路派出所民警和楊佳的母親都沒有出庭,前者提交了書面證詞,后者則處于失蹤狀態(tài);(4)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對楊佳案的一審違反審判公開原則,拒絕媒體入內。[1]
案例三:李昌奎案件反復判決
2009年5月16日,云南巧家縣的李昌奎奸殺了王家飛,殺死王家飛3歲的弟弟王家紅。2010年7月,昭通市中級人民法院以強奸罪、故意殺人罪處李昌奎死刑立即執(zhí)行,2011年3月,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李昌奎有自首情節(jié),認罪態(tài)度良好,積極賠償被害人經濟損失,改判為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判決一出,輿論嘩然,面對巨大的輿情波瀾,2011年7月,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啟動再審程序,于8月判處李昌奎死刑立即執(zhí)行。2011年9月29日,經最高人民法院核準,李昌奎在云南省昭通市被依法執(zhí)行死刑立即執(zhí)行。[2]
以上三個案例所表現(xiàn)出司法中存在的問題在當代中國十分普遍,學者們紛紛提出各種解決方案應對各種司法權威減損的問題,如保障司法獨立,擺脫行政干預;[3]通過確立司法終局機制完善司法程序;[4]通過“不聽雜音”的方式克服輿論對司法的影響。[5]但學者在分析問題的時候普遍沒有抓住問題的源頭,即司法權威的來源問題。所提出的解決方案,乃是就案說案,不具有釜底抽薪的效果。這種不探討源頭,只研究支流的方式不能回答以下問題:(1)為什么憲法規(guī)定的“司法獨立”在實踐中得不到貫徹?(2)為什么在實踐中司法很難定紛止爭?(3)為什么輿論民情能夠影響司法?(4)司法又需要怎樣面對捉摸不定的“民意”?這些問題都與司法權威密切相關,想要回答這些提問,必須先梳理權威以及權威來源的相關理論。
拉茲認為,權威是一種影響力,是一種影響別人行為及其命運的能力。[6]7對于權威的本質,在他看來,并不是每一種能夠影響別人的能力都可以算作權威,如我看到一個花盆從空中下落,我叫附近的人躲開,我的行為可以影響別人,但我不能算作權威。權威的本質要求服從,即使我們認為這種服從與行為理由相沖突。[6]4拉茲的權威理論是“服務的權威觀”,這種權威觀把權威看作是人與適用于他們的正確行動理由之間的中介。排除與服從權威行為不一致的理由,并基于權威給定的理由決定應當如何行為。[7]
帕森斯主要從制度層面上界定權威,制度化不僅是權威的表現(xiàn)形式,而且是社會一般價值合法化的渠道。[8]14在他看來,“權威一詞,恰當?shù)赜脕肀砻髦饕c社會系統(tǒng)、政治系統(tǒng)規(guī)范控制有關的具體類別的制度模式。即是說,個人或官員(在整體社會或它的某個子系統(tǒng)中)承擔特定的政治責任,被認為給予得到支持或增進與集體目標有關的一定類型的系統(tǒng)整合的權利?!保?]161
科爾曼從社會主體的個人行動層次揭示權威的本質,認為權威乃是社會主體控制自身行動的權利轉讓給他人而形成的,而準備轉讓權利的行動者必須擁有兩種權利:“控制自身行動的權利和這種權利的轉讓權”。[10]89科爾曼認為“如果行動者甲有權控制乙的某些行動,則甲和乙之間存在著權威關系”。[10]73而權威即是“擁有控制他人行動的權利”。[10]72科爾曼的權威觀乃是植根于理性行動者社會交換的需要,其核心是合法的權力。[8]25
馬克思·韋伯對權威進行了系統(tǒng)討論并分類。在他看來,權威可分為三種類型,抑或有三種來源:傳統(tǒng)型權威、魅力型權威和法理型權威。[11]322如果權威是根據(jù)悠久規(guī)則與權力譜系的神圣性而要求得到正當性和信仰,就應當叫作傳統(tǒng)型權威。[11]333超凡魅力用于指稱個人的某種品質,而正是由于這種品質,被認為具有超自然或超人的、至少是特別罕見的力量和素質,[11]351而擁有這些品質的人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魅力型權威。而法理型權威則是建立在對理性、法律及官僚體制以及法定授權的服從、信任之上的權威。[11]323-326
盧梭認為,人民主權乃是政府權威的根基,而人民主權的理論的基礎是社會契約論。因此,政府權威的根源是人們之間的契約。盧梭認為社會契約乃是公意的產物,即“公民彼此之間沒有任何勾結,通過充分的討論,從大量的小分歧中產生公意。”[12]36這樣形成的公意,“從全體出發(fā),對全體適用?!保?2]39盧梭認為,法律是公意的正式表示,而要維持主權權威,還需要人民集合起來。[12]114“聚集在一起的人民一旦批準了一套法律,便確定了國家的體制;但這是不夠的。他們還必須有固定的、按期的、絕對不能取消或延期的集會,從而到了規(guī)定的日期人民便能合法地根據(jù)法律召開會議。”[12]115
萊斯利·里普森對權威來源進行了分類。根據(jù)權威是否來自于人民可分為獨裁主義類型的權威和人民主權類型的權威。獨裁主義類型的權威來源分為三種:
(1)神授權力,這種來源的核心思想可概括為統(tǒng)治他人的權力有一個超越人間的來源;
(2)“強權即公理”,統(tǒng)治者使用武力來推行自己的意志,而此事實反過來又可以為權力擁有者所擁有權力的正義性辯護;
(3)祖?zhèn)餮y(tǒng),統(tǒng)治者宣稱自己的權威并非來自于強權或神授,而是來自于歷史繼承,這揭示了權威的另一種來源,即世襲血統(tǒng)。[13]176-196人民主權類型的權威意在表明,政府權威的來源乃是建立在人民的同意與授權的基礎之上,在人類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一套平衡精英主導的權威的手段,這些手段集中概括起來就是法治與憲政。[13]187-201
從以上學者關于權威的界定以及來源可以看出,權威既可以從其特性——影響力(拉茲)進行界定,也可以從制度層面——規(guī)范控制(帕森斯)層面進行理解,還可以從權利轉讓的角度(科爾曼)來解釋。因此可以總結出所謂權威是一種能夠影響或控制他人行為的一種制度,這種影響乃是基于他人對權威的認同或服從,植根于社會交換和理性行動的需要。
在權威的來源方面,既可以來源于人民的認可抑或契約(盧梭),也可以來源與超自然的力量或人為的強力(里普森),還可以來源于人類理性構建的制度(韋伯)。而司法權威作為權威的一種,在來源問題上也殊途同歸,與一般性權威來源既有相似也有相異之處。現(xiàn)代社會條件下司法權威并非來自于超自然的力量,“以父之名”審判抑或“替天行道”已不可能存在于現(xiàn)代化的國家之中,“強權即公理”也與人民主權的國家相去甚遠,血統(tǒng)繼承在身份向契約轉向之后更不可能成為權威來源。這些西方學者的理論符合西方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律,是對西方歷史經驗的總結,但研究中國司法權威問題,不能照搬西方權威及權威來源理論,需要結合中國實際情況。
中國國內學者對中國語境下司法權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其一,司法權威的來源;其二,司法權威喪失的原因及重建的途徑。學者們大多數(shù)將注意力集中在后者,列舉了各種減損司法權威的因素:司法人員素質不高;[14]司法不獨立;司法效率不高等。[15]但對于司法權威來源的探討力度不足。筆者認為,研究司法權威,首先要解決的是源頭問題,然后才是支流和細節(jié)分析。目前對于司法權威的來源,有一些觀點值得商榷。
持這樣觀點的學者認為,司法權威來自于憲法和法律對司法機關權力的確認和保障。[16]法律權威是社會發(fā)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產物,在封建專制社會,皇權至上,法律不具有至上性。法律不會被嚴格的服從與遵守,因此作為運行法律的司法也不會擁有權威。[17]
首先,憲法賦予了司法機關以權力而非權威。我國《憲法》第126條和第131條賦予司法機關獨立行使職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干涉的權力。憲法所賦予的是權力,而不是權威。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司法權力得不到保障,常常受到來自于行政的(案例一)和輿論的(案例三)的干涉和阻撓,減損本來應該有的權威。權力得不到實施,就會喪失權威。
其次,法律權威并不能直接過渡為司法權威。筆者認為,人們認同法律,服從法律權威與認同法院的司法判決、尊重法官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即便法律處于至上的地位,司法機關也不一定能夠擁有權威。這是因為法的產生到適用或實施有三個層次:立法、司法、執(zhí)法。三個層次密不可分,法律至上并不一定代表著司法就一定能夠有權威。即便是在法律至上的情況下,也可以出現(xiàn)立法、執(zhí)法權力較大,司法權力較為孱弱的情況(如案例一)。這種情形下,司法是否有權威呢?這是值得懷疑的,因此,所謂司法權威的來源之一,法律權威,可以說是不準確的。
最后,司法權威與社會發(fā)展不是必然聯(lián)系。封建專制社會,合法性基礎源于皇權,司法機關同時也是行政機關,權力高度統(tǒng)一,官府在百姓心中擁有極高的威望。無論從判決的執(zhí)行程度還是從人民的服從與信服來看,封建社會的司法機關都是擁有權威的。反而是現(xiàn)代社會,出現(xiàn)合法化危機,司法權威需要公民的認可與憲法證成。因此,認為司法權威是近代發(fā)展起來的是不正確的。
持這樣觀點的學者認為,司法公正包括了程序正義與實體正義。樹立司法權威不僅依靠司法活動中的公開、透明的公正,而且還需要公正的和富有信服力的判決。[18]筆者比較贊同司法權威來源于程序公正的觀點,但認為司法權威與實體公正之間有必然的、內在的聯(lián)系值得商榷。
首先,“司法因不公而無威”與司法實踐的客觀事實并不相符。司法實踐中司法錯案并不嚴重,以2011年為例,各類案件一審后當事人服判息率為90.61%,二審后達到98.99%。①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官方網(wǎng)站,http://www.court.gov.cn/qwfb/gzbg/201204/t20120413_175925.htm ,最后訪問2013-07-14。根據(jù)劉家琛法官的研究,真正屬于冤假錯案的案子比例非常小,上訪并非是由于錯案造成,舊案的改判率與舊案的生效判決總數(shù)之比僅萬分之二。[19]可見,司法權威減損與司法不公之間不具有必然聯(lián)系。
其次,司法權威來源于實體公正的觀點有損司法權威。由于司法判決需要對法律事實進行認定和判斷,選擇相關的法律,做出相應的裁判。沒有經過專業(yè)訓練的民眾很難客觀地對案件判決結果的公正與否進行評價,民眾對實體公正是否公正的常用判斷方法就是類比,觀察案件是否能夠做到“同案同判”或“重罪重判、輕罪輕判”。[20]這種觀察方式往往會使民眾質疑判決的正確性,如文中的案例三,部分民眾是因為比較了藥家鑫案件的死刑判決和李昌奎的死緩判決,才認為判決不公,引發(fā)對司法判決的質疑。由于中國國情復雜,在中國做到“同案同判”比較困難,因此若強調實體公正乃是司法權威的來源,那么在無法保障的“同案同判”的情況下,司法公正將會時常受到質疑,這將不利于司法權威的樹立。
最后,司法權威來源于實體公正錯置了原因和結果之順位。在司法擁有較強權威的國家并不懼怕案件判決出現(xiàn)不公,而恰恰相反,人們因為司法擁有權威會忍受司法的不公正。在這個邏輯中,司法權威并不是實體公正的結果,而司法權威在某些時候是實體公正的保障。如美國辛普森案件,美國民眾能夠接受辛普森無罪釋放的判決并不是因為認為辛普森無罪,而是認為這是司法判決的結果。在擁有強大司法權威的美國,司法權威的維護并不依靠判決的實體公正,而是源于程序正當和對司法的信仰。在中國環(huán)境下,首先是由于司法喪失應有的權威,部分判決中法院無法對抗來自于政府以及其他社會團體的干涉,而后才無法保障司法公正。
持這樣觀點的學者認為,司法裁判的終局性是司法權威的重要來源。若司法機關的生效判決不具有終局性,可以輕易地被推翻,則由司法機關確定的當事人之間的權利和義務也無法落實,這樣顯然很難形成司法權威。[3]司法具有終局性是司法擁有權威性的表現(xiàn)之一,擁有權威的司法判決能夠解決當事人之間的糾紛,重新確認或安排當事人之間的權利和義務關系。但是判決的終局性并不是司法權威的來源。
首先,要區(qū)分減損司法權威的要素和司法權威來源的要素。有很多屬于影響司法權威的要素,但并不屬于司法權威的來源要素,如司法人員法律素質低下,不能正確適用法律是減損司法權威的因素,但不能說擁有較高法律素質司法人員就是司法權威的來源。這是因為司法人員法律素質較高本身就是司法應有之義,自身包含的要素不能作為存在于自身之外的“來源”。同樣道理,司法具有終局性也是司法應有之義,屬于司法權威減損的要素,而很難說是司法權威的來源要素。
其次,要區(qū)分司法權威的外在表現(xiàn)和司法權威的內在來源。前者以某種形式表明司法具有權威性,而后者則直接給司法提供了權威。司法權威的表現(xiàn)有很多,如美國的法院可以通過具體案件審查立法是否違憲。法院進行違憲審查的事實并不構成司法權威的來源,而構成了司法擁有權威的表現(xiàn)。在這里,法院的權威來源于其擁有違憲審查的權力,恰恰是這種權力的運用給予了法院權威。司法終局性也是如此,終局性只是司法權力的表現(xiàn),真正的權威來源是司法權力,而不是司法具有終局性。
最后,要區(qū)分擁有權威的理由和以權威為理由。前者直接可以作為某單位或某人擁有權威的依據(jù),是權威的來源,而后者是以擁有權威為理由去做某事。兩者之間的區(qū)別在于,對于前者,理由是權威的充分條件,對于后者理由是權威的必要條件。以萊斯利·里普森的祖?zhèn)餮y(tǒng)為例,“某人是皇帝的合法繼承人,那么他即位后就擁有了皇帝的權威”。這里合法繼承人是擁有權威的充分條件,是權威的理由?!盎实垡驌碛袡嗤梢詻Q定下一任繼承人的人選”,決定下一任繼承人的人選是以擁有權威為前提,是以權威為理由。對于司法終局性和司法權威之間的關系而言,司法擁有權威則司法一定有終局性,但司法擁有終局性并不一定代表司法擁有權威,因為司法終局性并不代表司法判決一定可以執(zhí)行或服從。司法終局性是以司法權威為理由,并不能構成司法權威的理由。因此,并不能作為司法權威的來源。
以上分別駁斥了司法權威來源于法律權威,來源于司法實體公正,來源于司法的終局性三個觀點。在考察我國司法來源的本質時,需要結合中西方對權威來源的學說以及我國的具體實踐,不能僅僅照搬西方之言。①汪建成老師參考韋伯的權威來源模型,認為司法權威來源于信仰,來源于傳統(tǒng),來源于理性。這樣的分類比較傾向于一般的司法傳統(tǒng),尤其是以西方為中心的司法傳統(tǒng)。西方的司法具有很強的宗教淵源,因此可以說司法來源于信仰;西方的司法一脈相承,未經過割裂與激變,因此可以說司法來源于傳統(tǒng);西方的司法建立在形式理性的基礎上,因此可以說司法源于理性。但汪建成老師沒有考察中國的實際情況,在中國,宗教對司法的影響微乎其微,而影響司法的儒家思想不能稱為信仰,因此中國司法權威并不來自于信仰;中國司法在中華法系解體之后,就經歷了從支離破碎到重新整合,因此中國的司法傳統(tǒng)并沒有有效的傳承,不能說中國司法權威來源于傳統(tǒng);按照韋伯的分類,中國法屬于實質非理性,在短時間內很難有所改變,因此說中國司法權威來源于理性也是不合適的。參見汪建成,孫遠.論司法的權威與權威的司法[J].法學評論,2001(4):104-106.筆者認為司法權威來源于三個方面:(1)司法權力;(2)民眾認可;(3)正當程序。
司法擁有權威的前提條件是因為司法擁有權力。無論是在獨裁政府還是人民主權政府,司法機關的權力的來源皆是來自授權,權力的授予給了司法機關改變人們之間權利與義務的合法資格,這種能夠影響別人行為的力量在運行過程中就會形成權威。司法權力作為司法權威的重要來源有以下理由:
首先,從邏輯上看,司法權力是司法權威的前提。司法的權威形成首先要求司法有“權”,而后才是有“威”,“權”是“威”的前提。從學者對權威的定義可看出權威與權力(權利)之間的關系,如拉茲認為“權威是一種影響別人行為或命運的能力”,帕森斯認為權威是一種“系統(tǒng)整合的權利”,科爾曼認為權威是“控制他人行動的權利”。這三個定義雖然角度不同,但都能看出權威的本質是一種被授權的力量。當然,并不是所有的權力都能夠形成權威,權力只有滿足以下兩個條件才有可能轉化為權威:a.合法化的權力;b.權力需要實施。②很多擁有強大權力的機關如全國人大,因為某些職能沒有實施,在這些職能所表現(xiàn)的方面往往顯得沒有權威。而且,不僅是司法的權威在于司法權的運行,憲法的權威同樣在于實施。習近平同志《在首都各界紀念現(xiàn)行憲法公布施行3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也在強調:“憲法的生命和權威在于實施”。參見《人民日報》2012年12月4日第1版。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2-12/04/c_113907206.htm 最后訪問2013-07-18。
其次,從事實上看,我國司法權威不足乃是由于司法權力無法得到落實。司法判決得到有效的執(zhí)行是司法權威的重要表現(xiàn),而目前司法判決(尤其是行政訴訟判決)執(zhí)行難已經成為損害我國司法權威的重要問題。據(jù)四川省高院的調研反映,20%以上的民眾認為老百姓與政府打官司基本沒有可能會贏;法院“執(zhí)行不能”被認為一半以上是因為“地方保護主義和行政壓力”造成的;超過30%的民眾和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認為,政府與法院就是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③此數(shù)據(jù)來源于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課題組,請參見:人民法院司法公信力調查報告[J].法律適用.2007(4):38-41.這項調查雖然反映的是某個省的情況,確實是全國司法情況的縮影。因此,司法權力的落實與否直接與司法權威關聯(lián)。
最后,從效果上看,司法權力是司法權威在司法各個階段得以彰顯的保障。司法權力能夠保障司法職業(yè)人員的地位和威望,確保司法人員不會受到民眾的指責、侮辱、謾罵、圍攻等威脅;在審判階段,司法權力能夠捍衛(wèi)司法秩序,對于藐視法庭、沖擊司法機關可以通過訓誡、責令退出法庭或者罰款、拘留等措施對行為人威懾或處罰;司法權力能夠保障司法既判力,避免法外因素介入司法,以至于案件久拖不決,終審判決后又無法結案,削弱了司法權威。司法權力的正確運用,威懾或懲罰了那些不尊重司法人員、司法秩序、司法判決的人,最大限度地維護了司法權威。
雖然學界強調司法獨立,司法不應該受到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而從事實來看,輿情民意卻一次又一次地影響了司法的進程。學界大部分的觀點認為應當有效地回避抑或克服輿論對司法的影響,④這些方式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幾種:1.樹立司法權威;2.加強司法與社會的溝通,贏得公眾理解;3.法院不聽“雜音”;4.堅持對民意的理性回應;5.通過司法權力懲戒不當報道的媒體;6.設定媒體評論的界限。參考徐陽.輿情再審——司法決策的困境與出路,中國法學2012(2):180-191.蔡英霞.媒體審判的防治[J].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8(5);劉練軍.民粹主義司法[J].法律科學,2013(1):15-29.周國興.審判如何回應民意——基于盧埃林情景感理論的考察[J].法商研究,2013(3):3-11.但很少從權威的角度來觀察民意的積極意義。對于民主政府而言,其正當性和權力的最終來源,并不是依靠道德論證,而是依靠人民的認可與授權。[21]57對于司法權威而言,司法權僅僅是權威的前提,而民眾的認可與服從才是司法權威的真正落腳點。民眾的認可能夠成為司法權威的來源乃是基于以下理由:
首先,司法權威因民眾的選擇而得以可能。民眾解決糾紛的方式很多,包括私了、調解、訴訟。司法只是解決糾紛的方式之一。但任何一種選擇都是對自身權利的放棄,而這種放棄實質上賦予了被選擇對象一種決定放棄者命運的權利或資格。如某人選擇參加面試,那么考場上考官被賦予決定面試者命運的資格,于是就擁有了絕對權威;又如某人選擇信仰某一宗教,那么此宗教的精神領袖就會對此人擁有權威。司法權威同樣如此,民眾的選擇司法機關的同時,司法機關擁有了決定選擇者命運的資格,擁有了權威。這種權威形成的根基就在于民眾的選擇。
其次,司法權威因民眾的認同而得以鞏固。當判決結果解決了雙方的爭議,得到了民眾的認同,這會起到一種示范作用。這種示范作用會使更多的民眾愿意將自己的糾紛訴諸司法,司法機關因而得以將權力滲透到社會的方方面面。司法權威也同時得以強化。因此,民眾認同會強化司法權威。反而在有些情況下,司法拒絕民眾的訴求,一些糾紛無法進入正常的訴訟渠道(如強拆不立案),①具體報道參見:楊濤.拆遷不立案是中國特色嗎?[N].第一財經日報,2013-03-27(07).這類司法機關的自我閹割行為嚴重損害了司法權威。
最后,司法權威因民眾的質疑而形同虛設。前文已經對司法實體公正不構成司法權威來源進行了說明,這里需要繼續(xù)補充的是,實體公正雖然不是司法權威的來源,但卻是民眾認同司法機關的理由。即便某些判決并不符合實體公正,若民眾認可,司法權威依然能夠得到維護。②如許霆在法定刑以下量刑并不符合犯罪事實和法律規(guī)定,即不符合實體公正。但此案判決在民眾心中較之無期徒刑尚能夠接受,民眾對司法機關的質疑大大減輕。所謂的實體公正不僅僅要求判決符合事實與法律,還要符合民眾心中認定的模糊的正義。從權威的內容和實質來看,實體公正是司法權威的內容,民眾認可才是其實質。因此,若民眾質疑,無論司法判決如何公正,仍無法樹立司法權威。
嚴格意義來說,中國有“重實體,輕程序”的傳統(tǒng),程序并不能算作中國語境下司法權威的直接來源。權威的生成具備正當權力和民眾認可這兩個條件就可以了。但這樣會出現(xiàn)以下問題:權力的正當性論證來自于憲法和法律規(guī)定,而憲法和法律的正當性又是由權力機關來確定的,這樣的循環(huán)論證容易一損俱損,出現(xiàn)合法化危機。在這個邏輯中最大的問題是缺少程序作為民眾認可和權力機關正當性的橋梁,故需引入正當程序作為權威的來源之一。
首先,司法程序是民眾認同和司法獨立的橋梁。民眾認同與司法權都是司法權威的兩大來源,但這兩者之間存在一定的張力,甚至有時會出現(xiàn)沖突。民眾對司法權威的評價一方面是判斷是否符合內心的模糊正義,另一方面就是觀察判決是否嚴重違反程序。前者容易造成輿論操縱司法,破壞司法權的獨立行使,減損司法權威。而后者可以通過程序約束并評價實體判決,其實質是對司法的監(jiān)督。通過司法程序,司法獨立判決和社會監(jiān)督之間擁有了平衡點,程序作為橋梁連接了民眾認同和司法權力這兩大司法權威的來源。
其次,司法程序是理性權威生成的基礎。前現(xiàn)代社會意識形態(tài)單一,權威基本來源于血統(tǒng)或強力,程序對權威的生成并不重要。當人類進入現(xiàn)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由身份轉向契約,血統(tǒng)再也不能成為擁有權威的理由,權威需要依靠理性的論證和選擇,而程序恰恰就是理性論證和選擇的原點。程序能夠讓不同的訴求、主張以及價值判斷在對等的條件下競爭,使那個最具有說服力的選項成為決定的結果,使得決定具備理性權威。[22]
最后,司法程序的議事方式使得司法結果權威化。在公正的程序中,各方的主張以及異議得到充分的表達,不同層次上的價值以及利益得到綜合權衡和考量,這種議事方式能夠最大限度地吸收不滿,能夠得到一種最為完善的解釋和判斷。這樣做出的決定能夠最大限度地縮小抗議和懷疑的余地,[23]91也最容易為民眾接受。因此,經過正當化過程的決定更容易權威化。
本文主要目的并不是挽救已經式微的司法權威,因此不打算提出長篇的建議,而僅僅從理論上分析司法權威的來源問題。但通過對司法權威的來源的梳理有助于得出以下結論:(1)司法受到行政的干預乃是因為司法權力在權力體系中的地位不足,僅僅要求司法獨立并不能解決司法被干預的問題,強化司法權在權力體系中地位才是切實的解決之道;(2)司法受到民意的影響是一個事實,這個事實背后的基礎在于民意認可是司法權威的來源,因此,想要將民意對司法的影響降到最低,需要依靠司法權威的另外兩個來源——合法程序和司法權力;(3)程序是民意認可和司法權力之間的橋梁,因此,民眾對司法的監(jiān)督和批評應當盡量限定在程序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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