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瑩
(南開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天津 300071)
荷馬是古希臘傳說中的詩人,以《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為代表的特洛伊組詩據(jù)說就是他的杰作。①學(xué)術(shù)界關(guān)于荷馬史詩是否為一人所作尚存在爭論,如沃爾夫 (F.A.Wolf)認為荷馬史詩是民間詩歌的匯合。參見 F.M.Turner,“The Homeric Question,”in I.Morris and B.Powell,eds.,A New Companion to Homer,Leiden:Brill,1997,pp.129-130.本文不追究荷馬史詩真實的創(chuàng)作者,而集中討論斯特拉波所塑造的荷馬形象。但荷馬真實的身份和形象在古典作家筆下一直有所不同。修昔底德說荷馬是來自開俄斯島(Chios)的盲詩人,②Thucydides,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3.104;Homeric Hymn to Delian Apollo,172-173.本文所引用的古典作家著作,如無特別注明,均為洛布古典叢書系列。柏拉圖說荷馬是裝扮成詩人的智術(shù)師,③Plato,Protagoras,316d.盧奇安則描述荷馬為來自巴比倫尼亞且雙眼明亮的異鄉(xiāng)人。④Lucian,A True Story,2.20.而生活在羅馬時代的著名的希臘地理學(xué)家和歷史學(xué)家斯特拉波,則把荷馬當成閱歷豐富且博聞強識的旅行家,并將他奉為地理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斯特拉波在其唯一完整流傳下來的《地理志》中花費大量篇幅論證荷馬的地理知識的準確性,努力從看似荒誕的神話中挖掘真實的歷史信息。但他對荷馬的關(guān)注被現(xiàn)代學(xué)者指責(zé)為過分尊崇荷馬,以致于使古代的信息侵占了他應(yīng)當記載的當代信息的空間;⑤H.F.Tozer,A History of Ancient Geograph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897,pp.255-256.批評他對荷馬的引用“太龐雜、太分散且遍布于他的作品中”;⑥E.G.Shiler,“Strabo of Amaseia:His Personality and His Works,”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Vol.44,No.2,1923,p.142.他對荷馬的態(tài)度更被貶斥為不加甄別的推崇和全盤維護。⑦D.Dueck,Strabo of Amaseia:A Greek Man of Letters in Augustan Rome,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2000,p.32.
一般來說,學(xué)者們傾向于認為斯特拉波對荷馬的描述繼承自希臘古典文學(xué)傳統(tǒng),反映了他作為羅馬統(tǒng)治下的希臘人捍衛(wèi)希臘文化地位的初衷。⑧比拉斯奇指出荷馬史詩的文本在斯特拉波的同代人中是稀缺資源,而荷馬在希臘文化傳統(tǒng)中享有崇高地位,斯特拉波很自然采取為荷馬辯護的立場;斯肯克維爾德和金同樣認為斯特拉波采取為荷馬辯護的立場,并且堅信荷馬記錄歷史的準確性,而這些都反映了他捍衛(wèi)希臘文化的態(tài)度。參見A.M.Biraschi,“Strabo and Homer:A Chapter in Cultural History,”in Dueck,Strabo of Amaseia,pp.73 -85;D.M.Schenkeveld,“Strabo on Homer,”Mnemosyne,Vol.29,F(xiàn)asc.1,1976,pp.53 -54;Lawrence Kim,Homer between History and Fiction in Imperial Greek Literatur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p.81-84.然而,正如斯鮑佛爾斯所指出的,討論羅馬時期的希臘知識精英必然與羅馬統(tǒng)治的整體環(huán)境密不可分。①A.J.S.Spawforth,Greece and the Augustan Cultural Revolu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pp.26-55.由此學(xué)者們也開始剖析斯特拉波迎合羅馬統(tǒng)治者的意圖。②卡列斯認為斯特拉波提供的很多地理信息是有價值的,能夠為羅馬統(tǒng)治者和軍事將領(lǐng)提供參考。參見W.R.Kahles,Strabo and Homer:The Homeric Citations in the Geography of Strabo,PhD.dissertation,Loyola University of Chicago,1976,pp.1-8.作為羅馬統(tǒng)治下的一名希臘知識精英,斯特拉波如何展現(xiàn)羅馬文化政策與希臘文化傳承之間的雙向互動關(guān)系仍是需要討論的問題。具體來說,斯特拉波筆下的荷馬形象究竟如何?他對荷馬的關(guān)注是對希臘文學(xué)傳統(tǒng)的繼承還是迎合羅馬時代的全新的塑造?本文將以此作為分析羅馬統(tǒng)治時期希臘知識精英的個案,探究斯特拉波在《地理志》中描述的荷馬形象,并結(jié)合他所生活的時代背景對上述問題做嘗試性的分析。
“我和我的前人……都尊奉荷馬為地理科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 ( ),因為荷馬不僅僅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超過了古時候和現(xiàn)在的所有人,而且他比常人知道得更多。他總忙于獲取各種知識以便為后代提供相關(guān)的解釋,他還熱衷于探索世界各地包括陸地和海洋的訊息。正因如此,他周游世界,并把他的見聞最大限度地體現(xiàn)于他的敘述中?!雹跾trabo,Geography,1.1.2.
斯特拉波的這段話交代了他所了解的荷馬不僅僅是一位偉大的詩人。實際上,荷馬的廣博知識、探索精神以及他在世界范圍的旅行經(jīng)驗,都成為他被奉為地理學(xué)創(chuàng)始人的原因。④Lawrence Kim,“The Portrait of Homer in Strabo's Geography,”Classical Philology,Vol.102,No.4,2007,p.366.斯特拉波運用大量地理學(xué)知識,圍繞這三方面的特點進行論證,從而勾畫出了一位孜孜不倦、身體力行且見聞廣博的地理學(xué)家形象。
斯特拉波指出,荷馬知道并清楚地描述了世界的各個角落。然后舉例說明荷馬在船表中是按照恰當?shù)捻樞蚪榻B利比亞、腓尼基、埃及、埃塞俄比亞、西頓以及阿拉伯等地區(qū)的。⑤Strabo,Geography,1.1.3;1.1.10.當然,斯特拉波同荷馬的時代相距近千年,⑥斯特拉波的時代約為公元前后,而荷馬一般被視為公元前8世紀的人物,在荷馬史詩中反映了較早的英雄時代的信息。參見 S.Pothecary,“The Expression‘Our Times’in Strabo's Geography,”Classical Philology,Vol.92,No.3,1997,pp.235 - 246;J.Bennet,“Homer and the Bronze Age,”in Morris and Powell,eds.,A New Companion to Homer,pp.511-533.特別是經(jīng)過亞歷山大東征和羅馬的征服戰(zhàn)爭之后,人們對世界的認識大大擴展了。斯特拉波的時代所認識的世界大致是西至大西洋,東至印度,南至中非,北至北極圈的區(qū)域。而荷馬的地理描述朦朧且?guī)в猩裨捝?,范圍主要集中于地中海沿岸。為實現(xiàn)自己的論證,斯特拉波不得不將自己所掌握的世界地圖加諸于他所塑造的荷馬的知識體系中,以彌補荷馬的知識疏漏,并為荷馬明顯的錯誤開脫。⑦以暗示法來彌補和解釋荷馬的知識疏漏同樣見于其他古典作家,如希羅多德就海倫的去向提出了與荷馬史詩中不同的說法,但同時他認為荷馬是在了解實情的前提下,出于史詩創(chuàng)作的需要,才采用了虛構(gòu)的敘述。并且他指出盡管荷馬沒有明白地表述出來,他的很多敘述暗含了真實的歷史,這都為斯特拉波對荷馬的解釋奠定了文學(xué)基礎(chǔ)。Herodotus,Histories,2.53;2.116 -120.“荷馬知道并清楚地描述了人類所居住世界的各個角落”,“荷馬確切地給出了一些地區(qū)的名字,而以暗示的方式指代世界的其他地區(qū),比如荷馬籠統(tǒng)地說住在極東和極西地域的人們并稱那里為海洋所環(huán)繞”,“如果他遺漏掉一些地區(qū),我們也應(yīng)表示理解,即使專業(yè)的地理學(xué)家也會省略許多細節(jié)”。⑧Strabo,Geography,1.1.3;1.1.10.
同樣,荷馬對海洋潮汐現(xiàn)象的描述也體現(xiàn)了他的廣博知識。斯特拉波舉例,在奧德賽的故事中,荷馬以卡律布狄斯 (Charybdis) “一天三次將海水吞進吐出” ()的場景來隱喻潮汐現(xiàn)象。⑨Strabo,Geography,1.1.7;Homer,The Odyssey,12.105.斯特拉波雖然認識到一天的潮汐次數(shù)為兩次而非三次,但他堅持荷馬這樣表述是可以理解的,他并不是不了解潮汐現(xiàn)象,只是出于表現(xiàn)刻爾克為嚇倒奧德賽所制造的恐懼效果的需要,才借刻爾克之口對潮汐次數(shù)有所夸大。①Strabo,Geography,1.2.36.次數(shù)上的偏差也有可能是荷馬自己弄錯了,或者是抄寫員的謬誤,但確實反映了荷馬對潮汐現(xiàn)象的了解。②Strabo,Geography,1.1.7.
在斯特拉波看來,荷馬為獲取知識所體現(xiàn)出來的探索精神也是他成為地理學(xué)創(chuàng)始人的重要因素。為證明這一觀點,斯特拉波為荷馬的地理知識搜尋來源,試圖證明荷馬對世界的了解都是有所依據(jù)的。
荷馬描述世界的最西邊伊比利亞為富饒且氣候溫和的福地。斯特拉波的證據(jù)是赫拉克勒斯曾到此地探險,隨后腓尼基人征服了這一地區(qū),正是通過他們,荷馬才了解到伊比利亞人的生活富足、安逸。斯特拉波得知,伊比利亞地區(qū)的城市特德塔尼亞 (Turdetania)主要居民為腓尼基人,用銀器制作輸水管和酒罐。這些情況在他看來都有力地證實了荷馬的描述。③Strabo,Geography,3.2.12-13.可見,斯特拉波將古代神話和現(xiàn)實情況相結(jié)合來為荷馬的說法尋找依據(jù)。
斯特拉波筆下的荷馬周游世界,閱歷豐富。這成為荷馬被尊奉為地理學(xué)創(chuàng)始人的又一依據(jù)。
為說明荷馬的旅行經(jīng)驗,斯特拉波首先要面對的是以希臘化時期的地理學(xué)權(quán)威埃拉托色尼 (公元前276-194年)為代表的學(xué)者對荷馬的批評。埃拉托色尼曾指出荷馬不知道尼羅河的名字,不知道尼羅河有很多河口,更錯誤地認為法羅斯島位于遠離埃及大陸的外海上;④Strabo,Geography,1.2.22-24.法羅斯島 (Pharos)實際位于尼羅河三角洲的西海岸,與亞歷山大城通過一條防波堤相連,距離僅1260米左右。阿波羅多羅斯(Appollodorus,約公元前180-120年)對埃拉托色尼的論斷表示支持,并進一步指出荷馬僅了解希臘周邊地區(qū),他沒有遠途游歷或航行的經(jīng)驗,因此對希臘以外的地區(qū)知之甚少。⑤Strabo,Geography,7.3.6.斯特拉波則回應(yīng)道,荷馬史詩中的英雄墨涅拉俄斯 (Menelaus)曾駛?cè)搿吧衩鞴嘧⒌陌<昂恿鳌?),⑥Homer,The Odessey,4.581.斯特拉波據(jù)此推斷荷馬描述的正是尼羅河,而他的創(chuàng)作必然是基于直接或間接聽聞的旅行經(jīng)驗。因此,荷馬知道尼羅河泛濫逐漸形成河口多處的泥沙淤積地,他關(guān)于埃及大陸距離法羅斯島“船行一天的時間” ( ), “法羅斯島在外海之上”( )等詩句,都是在聽說并了解了法羅斯的實際情況后做出地推斷。他根據(jù)土地會不斷淤積的事實,推斷墨涅拉俄斯的時代法羅斯島與埃及大陸之間的距離要比荷馬自身所處的時代遠一些。斯特拉波通過這番解釋,試圖推導(dǎo)出荷馬對尼羅河有關(guān)地理情況的了解。斯特拉波還強調(diào),“即使荷馬沒有提到某一事實,也不意味著他對此不了解,事實上荷馬常有意避免重復(fù)講述為人熟知的話題”。⑦Strabo,Geography,1.2.22-23.據(jù)此他堅稱荷馬不僅知道地中海沿岸地區(qū),也知道更遠的世界。⑧Strabo,Geography,1.1.10.
盡管斯特拉波的論據(jù)并不十分充分,但他重塑荷馬的意圖卻相當明顯。他為荷馬的知識疏漏做補充,為荷馬出現(xiàn)的錯誤開脫,求證荷馬的世界知識并做出解釋,特別是他運用自己所掌握的地理知識來解讀荷馬的詩句,從而呈現(xiàn)給讀者一個古代地理學(xué)創(chuàng)始人的形象。可以說,如果僅僅是為了將荷馬作為地理學(xué)創(chuàng)始人引入書中,斯特拉波已實現(xiàn)了他的目的,但是他關(guān)于荷馬的討論并未止于此。他對荷馬形象的重塑是為接下來的論述服務(wù)的。
斯特拉波將荷馬尊奉為地理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充分肯定他的權(quán)威,但實際上斯特拉波所能掌握的地理學(xué)知識顯然已大大超越了荷馬的水平,尤其是斯特拉波的主要參考對象埃拉托色尼更是科學(xué)地理學(xué)的集大成者。①埃拉托色尼的主要成就為以幾何方法測定地球周長和地球到太陽的距離,以經(jīng)緯網(wǎng)絡(luò)為世界地圖建立基礎(chǔ)坐標,確立科學(xué)的紀年法等。參見E.H.Bunbury,A History of Ancient Geography:Among the Greeks and Romans from the Earliest Ages till the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London:J.Murray,1879,pp.615-660;波德納爾斯基:《古代的地理學(xué)》,梁昭錫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02-120頁;保羅·佩迪什:《古代希臘人的地理學(xué)——古希臘地理學(xué)史》,蔡宗夏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89-100頁。然而,斯特拉波一方面聲稱他的地理學(xué)思想主要繼承自埃拉托色尼,另一方面卻圍繞荷馬史詩中的地理問題與前人展開論戰(zhàn)。斯特拉波談到,在他的時代“一部分人相信神話故事的真實性,并信賴詩人的廣博知識,……甚至運用荷馬的詩歌作為自己科學(xué)探索的依據(jù)”;“然而,也有人對上述舉動表示激烈的反對,他們不僅把荷馬當作一個道聽途說者 ( ),主張將他完全從科學(xué)的領(lǐng)域驅(qū)逐出去,還指責(zé)試圖維護荷馬的人都是瘋子”,“沒有一個文法學(xué)家或科學(xué)家試圖堅持……為荷馬辯護的言論”。斯特拉波最后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于我而言,堅持 (他們)對荷馬的辯護,并做出適當?shù)男薷亩际怯锌赡艿摹?。②Strabo,Geography,3.4.4.這顯示出斯特拉波并不追求其地理作品的科學(xué)性,也不滿足于將荷馬塑造為地理學(xué)家,為荷馬辯護才是他的用意所在。
斯特拉波把荷馬視作真實的歷史人物,并推斷詩人生活于伊奧尼亞殖民之后的時代。③Strabo,Geography,8.7.2.這樣,通過定位荷馬所處的年代,斯特拉波進一步將荷馬演繹為英雄時代的見證人:荷馬既能接觸到英雄時代的記憶,且因所在時代與之相隔一定的時間距離,即使在描述中存在偏差之處也是可以理解的。
基于這種論調(diào),斯特拉波大量舉例,表明荷馬史詩中的神話人物和場景都是有真實依據(jù)的。在他看來,荷馬從不隨意地編造故事,相反,他總是在聽到某些事件被反復(fù)地傳誦之后,才將它們加以修飾并放進自己的敘述中。他描寫的奧德賽的故事就取材于當時人們真實的歷險經(jīng)歷。④Strabo,Geography,5.2.6.比如故事中描述的風(fēng)神埃奧洛斯 (Aeolus)是利帕拉島 (Lipara)的國王,因為他教導(dǎo)水手如何在潮起潮落和水流湍急的峽谷航行,才被尊稱為風(fēng)神并被視為他們的領(lǐng)袖;庫克羅普斯 (Cyclopes)的原型是居住在埃特納 (Aetna)火山的封閉人群;而卡律布狄斯的危險則象征著海峽附近地區(qū)持續(xù)被海盜所侵擾。同樣,辛梅里安人 (Cimmerians)曾真實地生活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北邊,因這一族群在荷馬的時代以前侵擾過他的故土伊奧尼亞地區(qū),斯特拉波認為,正是源自對他們的憤恨,荷馬才把他們同哈德斯聯(lián)系起來,將他們描述為“地靠哈德斯冥府,為濃霧籠罩的地區(qū)”。⑤Strabo,Geography,1.2.9;3.2.12.
斯特拉波還借波里比烏斯的論證說明,詩人對怪獸斯奇拉的描寫與西西里附近的一種叫加萊奧塔(
)的大型海洋生物的獵食活動很類似;而奧德賽斬殺斯奇拉的壯舉則來自于當?shù)夭东@加萊奧塔的行動。由此,他猜測荷馬應(yīng)該是以西西里附近地區(qū)作為奧德賽故事的背景,不僅對斯奇拉的刻畫是以該地區(qū)的生物為原型,并且史詩中卡律布狄斯的活動范圍也與西西里島與意大利之間海峽的水文特征吻合。⑥Strabo,Geography,1.2.15.
通過堅持荷馬史詩中包含真實的歷史內(nèi)核,斯特拉波再次肯定了將荷馬視作英雄時代見證人的價值。荷馬對地理信息和歷史事件的掌握使他可以當之無愧地承擔(dān)起教育城邦公民的責(zé)任,斯特拉波據(jù)此駁斥埃拉托色尼關(guān)于荷馬史詩只是“致力于取悅聽眾,不具備教育意義”的說法,賦予荷馬一位城邦教育家的形象。
一方面,斯特拉波指出,城邦領(lǐng)袖將神話合理化并以之教育大眾已是慣例。神話將故事置于陌生的背景下,增加了它的趣味性,吸引受眾在聆聽神話的過程中獲取知識。而且由于神話早于歷史、哲學(xué)產(chǎn)生,因此在古代也承擔(dān)著記錄歷史的功能。⑦Strabo,Geography,1.2.6-8.荷馬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詩人,在他的作品中能更準確地運用神話來記錄所發(fā)生過的事情,這樣荷馬的作品也相應(yīng)地成為教育大眾的良好素材;另一方面,斯特拉波還引述埃拉托色尼的論證,說明即使這位荷馬的批判者也不得不承認,荷馬在他的詩作中展示了他所了解的埃塞俄比亞、埃及以及利比亞等地區(qū)的情況,并詳細描述了希臘及其周邊地區(qū)。斯特拉波認為,鑒于荷馬所掌握的豐富知識,否認荷馬史詩的教育功能是有失偏頗的,荷馬在史詩中展示出對地理知識的掌握并進行了恰當?shù)拿枋觥R虼?,埃拉托色尼?yīng)該說詩人寓教育于娛樂之中,但他卻單純強調(diào)詩作的娛樂性而否定其教育功能。①Strabo,Geography,1.2.3.斯特拉波認為,荷馬正是在用混合神話和歷史的史詩傳播知識的同時也向世人進行道德教化。
由上觀之,斯特拉波同埃拉托色尼的根本分歧在于是否承認荷馬史詩追求準確性以傳承歷史,以及他的詩作是否具有教育功能。對于上述問題,埃拉托色尼的答案是否定的,因此,盡管他也承認荷馬對地理和歷史有準確的描述,但他傾向于認為荷馬是故意把故事的背景拋入想象之境,他的主要目的也只是取悅聽眾;而斯特拉波為自圓其說,則不得不花大力氣證明荷馬史詩中的真實背景,并肯定荷馬的教育家形象。②Schenkeveld,“Strabo on Homer,”pp.53 -54.
然而,正如芬利所指出的,盡管希臘人都默認史詩為英雄時代的歷史,但史詩的時間概念終究是模糊的,③芬利提到在約公元前700年文字出現(xiàn)之前,神話承擔(dān)了構(gòu)建希臘古代歷史的功能,而神話所塑造的歷史是由無明確時間概念的重大事件組成的。M.I.Finley,“Myth,Memory,and History,”History and Theory,Vol.4,No.3,1965,p.285.斯特拉波對荷馬敘述的分析也難免陷入困境。這導(dǎo)致斯特拉波對荷馬詩歌的解讀陷入了雙重標準的循環(huán)中,即荷馬對某一問題的描述如果與斯特拉波所了解的實際情況相符,斯特拉波就認為他反映了真實的歷史;如果與真實情況有所出入,斯特拉波則以神話虛構(gòu)為荷馬開脫。斯特拉波表示,“即使 (荷馬的敘述)相互之間有所出入,也應(yīng)歸結(jié)于時間所導(dǎo)致的變化;或者未知的知識,又或者是詩作的自由發(fā)揮,畢竟其中混雜了歷史、修辭或神話多種因素。歷史是為了記錄真實事件,……修辭的目的是使作品生動,……神話的作用是娛樂聽 (觀)眾。但是憑空捏造故事不是荷馬的風(fēng)格,荷馬的詩作同時也是一部哲學(xué)作品”。④Strabo,Geography,1.2.17.
事實上,斯特拉波對荷馬史詩記錄歷史的功能以及教育意義的堅持,正是繼承了古典希臘人對文化傳統(tǒng)的態(tài)度。對斯特拉波來說,荷馬的記載是追尋有關(guān)英雄時代歷史的線索,是希臘人世代傳承的記憶。因此,他把荷馬當作真實的歷史人物,探討詩人的寫作初衷,回顧創(chuàng)作過程,并試圖調(diào)和荷馬作為一個權(quán)威的詩人和一個如實記錄英雄時代的歷史學(xué)家之間的身份沖突。⑤Kim,Homer between History and Fiction in Imperial Greek Literature,p.49.而斯特拉波為何在一部地理作品中將荷馬塑造為一個地理、歷史學(xué)家和一個城邦的教育者,則需要結(jié)合他的時代背景和本人經(jīng)歷做進一步的分析。
如前所述,斯特拉波在他的地理作品中花費大量篇幅把荷馬塑造為地理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并把他視為歷史學(xué)家和城邦教育者。然而,回顧希臘古典作家的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著名歷史學(xué)家希羅多德也曾把荷馬當做歷史人物并嘗試推測荷馬的年代;⑥Herodotus,Histories,2.53.希羅多德大致把荷馬的年代設(shè)定為公元前850年左右。被譽為科學(xué)歷史學(xué)家的修昔底德則以荷馬船表為依據(jù)來考察古代戰(zhàn)爭實況;⑦Thucydides,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1.9-11.盡管修昔底德對荷馬史詩的細節(jié)表示質(zhì)疑,但他顯然認為特洛伊遠征是真實的歷史事件。柏拉圖和普魯塔克都暗示了荷馬史詩作為教育素材的功能。⑧Plato,Republic,5.7;Plutarch,Lives:Alcibiades,7.1.這樣看來,似乎斯特拉波所塑造的荷馬形象與古典作家是一脈相承的,并不是他的獨創(chuàng)。對于缺乏文字記錄的遠古時期,依賴史詩和神話作為歷史是希臘人的必然選擇。⑨Finley,“Myth,Memory,and History,”pp.281 -302.
但斯特拉波與古典作家不同在于,他是生活于羅馬統(tǒng)治時期的希臘人,兼具羅馬公民和希臘知識精英的雙重身份。他曾表明,他的地理作品致力于為羅馬統(tǒng)治者提供參考;①斯特拉波曾交代他是為“身居高位的人”( )而創(chuàng)作《地理志》的。原詞的模糊含義導(dǎo)致學(xué)者們對于斯特拉波的寫作對象存在爭論:一部分學(xué)者認為斯特拉波致力于為羅馬統(tǒng)治者服務(wù);而以派斯 (Pais)為代表的學(xué)者則堅持斯特拉波持面向希臘知識精英的立場。筆者據(jù)前文“ ”一詞,認為斯特拉波有意為當政者服務(wù)。也就是說,羅馬統(tǒng)治者至少是包含在斯特拉波的寫作對象之內(nèi)的。參見Strabo,Geography,1.1.23 -24;Dueck,Strabo of Amaseia,p.163;Sihler,“Strabo of Amaseia,”pp.134 -144;E.Pais,“The Time and Place in Which Strabo Composed His Historical Geography,”in Ancient Ital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08,pp.379-428.而行文中能對讀者產(chǎn)生實用價值的當代地形信息卻并不多,斯特拉波甚至認為地區(qū)間的實際距離是“地理學(xué)的枯燥領(lǐng)域”(),故少有提及。②Strabo,Geography,14.1.9.相反,他援引大量地理、歷史典故為荷馬辯護。他表示,“考慮到詩人的權(quán)威,且我們自幼就受到史詩的熏陶,我需要將各地區(qū)當下的情況與荷馬的描述做比較。正因為我們一直對荷馬的詩句奉若圭臬,只有完全同詩人的描述達成一致的才算是正確的認識”。③Strabo,Geography,8.3.3.可見,斯特拉波在面向羅馬統(tǒng)治者的地理作品中放棄了作品的科學(xué)與實用性,處處以荷馬的相關(guān)詩句作為他評判的標準,甚至與科學(xué)地理學(xué)的代表人埃拉托色尼針鋒相對,試圖維護荷馬的地位并將他塑造為地理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英雄時代的歷史見證人和城邦的教育者等形象。其結(jié)果是這部《地理志》并未引起羅馬統(tǒng)治者的重視,甚至羅馬的著名地理學(xué)家托勒密在其作品中根本未曾提及斯特拉波的作品。④J.G.C.Anderson,“Some Questions Bearing on the Date and Place of Composition of Strabo's Geography,”in W.H.Buckler & W.M.Calder,eds.,Anatolian Studies Presented to Sir William Mitchell Ramsa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23,p.13.
斯特拉波這種執(zhí)著于荷馬權(quán)威的態(tài)度,與古典作家圍繞荷馬史詩進行分析、闡釋以及文字考辨的傳統(tǒng)相比,更突顯出他為荷馬辯護的立場。他認識到荷馬的知識疏漏,也完全了解荷馬史詩作為地理作品的局限性,但仍然極力尊奉荷馬為地理學(xué)創(chuàng)始人,進而認可荷馬為歷史學(xué)家和教育家。斯特拉波試圖將荷馬重塑為“最著名、經(jīng)驗最豐富且最值得信賴的”詩人形象,并強調(diào)需要仔細考證他的詩句以保證它們與現(xiàn)實情形相互吻合。⑤Strabo,Geography,8.3.23.那么,斯特拉波所描述的荷馬形象是否反映出這部史詩經(jīng)典對于他有著文學(xué)作品之外的意義呢?
值得關(guān)注的是,斯特拉波的老師阿里斯托德 (Aristodemus)曾提出“荷馬其實是羅馬人”的說法;⑥L.Robert,“La Bibliothéque de Nysa de Carie,”Hellenica,Vol.1,No.24,1940,pp.144 -148.斯特拉波筆下引用過的克拉特斯 (Crates)則是以荷馬史詩為依據(jù)進行科學(xué)探索的代表人物;雅典的阿波羅多洛斯 (Apollodorus of Athens)還創(chuàng)作了《船只目錄》和《特洛伊武裝列陣》,試圖將荷馬船表中的地名與現(xiàn)實相對應(yīng)。⑦Strabo,Geography,1.2.24;12.3.24;Simon Hornblower and Antony Spawforth, eds., 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3rd edi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124.
這顯示出在羅馬時代的希臘世界,討論荷馬仍然是希臘文學(xué)的一股潮流,而放棄科學(xué)態(tài)度來論證荷馬的正確性在斯特拉波所生活的時代前后也是一種群體現(xiàn)象,斯特拉波所描述的荷馬形象不過是當時一部分知識精英觀念的縮影。這也表明,包括斯特拉波在內(nèi)的希臘文人所維護的不僅僅是荷馬本身,更是希臘人對于文學(xué)經(jīng)典及其創(chuàng)作者的情感。
對生活于羅馬統(tǒng)治下的希臘知識精英來說,荷馬史詩不僅代表希臘文化最古老、最輝煌的成就,更是希臘文化的象征。他們所面臨的現(xiàn)實是希臘作為政治單元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為羅馬帝國的阿凱亞行省所取代。羅馬統(tǒng)治者將“希臘”所指的范圍擴展至整個東部地中海的希臘化世界,因此,希臘身份不再為以血緣為標準的希臘人所獨有,而是抽象為以希臘教育 (Paideia)和一系列價值觀為標簽的文化概念。荷馬史詩則成為希臘文人面臨羅馬統(tǒng)治時,捍衛(wèi)自身認同的一個重要陣地,也是他們彰顯自身所具備的希臘教育的依據(jù)。這或許就是荷馬被斯特拉波等學(xué)者所關(guān)注的內(nèi)在原因。
另一方面,希臘知識精英的態(tài)度還與羅馬的文化政策密切相關(guān)。在征服廣大地中海世界后,面對希臘文化的強大影響力以及希臘語的主導(dǎo)地位,羅馬統(tǒng)治者意識到需要將希臘文化為我所用,因此對希臘文化采取鼓勵與推廣的策略。①G.W.Bowersock,Augustus and the Greek World,Oxford:Clarendon Press,1965,pp.122 -139.掌握希臘文化成為希臘文人被羅馬統(tǒng)治者重用的標準,由此,以荷馬史詩等為表征的希臘教育開始與實際的社會地位以及羅馬統(tǒng)治者可能賜予故土的各種贊助以及政治自由相掛鉤。②T.Whitmarsh,Greek Literature and the Roman Empire:The Politics of Imita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p.20-29.這種來自外部的吸引力同樣有力地推動了研讀荷馬的熱潮。
正是通過雙方日益頻繁的文化交流,羅馬貴族的文學(xué)趣味也逐漸東方化,以懂得希臘文學(xué)特別是荷馬史詩為榮的文人日益增多。羅馬學(xué)者如西塞羅等,不僅前往希臘接受教育,通曉希臘語和拉丁語,更是希臘哲學(xué)和文化的傳播者。③Cicero,Letters to Atticus,2.9.8.盡管一些保守文人如加圖 (Cato)不斷呼吁抵制希臘文化的侵蝕,但希臘的精神與文化已逐漸滲透到羅馬社會的方方面面。④M.H.Crawford,“Greek Intellectuals and the Roman Aristocracy in the First Century B.C.,”in P.D.A.Garnsey and C.R.Whittaker,eds.,Imperialism in the Ancient Worl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pp.193 -207.就像羅馬詩人賀拉斯所說,羅馬征服了希臘,但在另一種意義上,希臘征服了羅馬。⑤Horace,Epistle:To Lollius Maximus,2.1.156.包括荷馬史詩在內(nèi)的希臘文獻經(jīng)典被希臘、羅馬作家不斷演繹,成為促進雙方文化交往的重要媒介。希臘作家如狄奧尼索斯 (Dionysius of Halicarnassus)引用史詩故事努力論證羅馬人其實是希臘人,⑥D(zhuǎn)ionysius of Halicarnassus,The Roman Antiquities,1.5.1.而羅馬作家維吉爾則把史詩中的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描述為羅馬人的祖先,⑦維吉爾在作品中將羅馬元首奧古斯都所屬的尤里烏斯家族追溯至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參見Virgil,Aeneid,1.174.希臘文化逐漸被納入羅馬帝國的統(tǒng)治策略中,成為他們征服地中海世界的文化武器。
就是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下,斯特拉波將掌握荷馬史詩視為一種象征和資本。他之所以將荷馬塑造成地理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強調(diào)荷馬作為歷史學(xué)家和教育家的形象,通過解讀史詩來論證他所研究的地理學(xué)的實用性,就是要向羅馬統(tǒng)治者表明自己作為希臘文化繼承者的身份。或者我們可以將此舉看作是希臘化世界中一個邊緣的知識精英試圖通過希臘的史詩經(jīng)典與羅馬統(tǒng)治者建立直接聯(lián)系的方式。荷馬乃至希臘教育對于公元1世紀的希臘文人來說,既是一種文化傳承,更是獲得羅馬當局重視、取得羅馬帝國內(nèi)社會地位和實際利益的籌碼。這或許才是解讀斯特拉波筆下的荷馬形象的關(guān)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