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孟晉,韓瑞芳
(東北師范大學留學生教育學院,吉林長春130024)
曾有中國學生在課堂上問及,為何要給對外漢語專業(yè)的學生設(shè)漢字課。是否應該設(shè)置?其深淺度應該為多少?這些問題似乎少有教師想過。許是因?qū)ν鉂h語是一門綜合性極強的學科,語言學、歷史學、文化學、心理學已讓教師們疲于應付,遂把尖酸難懂的文字學束之高閣;許是文字學家們不屑于為如呀呀學語的幼兒一般的留學生講解深奧的漢字知識,總之,對外漢語學界內(nèi)的漢字教學頗落后于國內(nèi)文字學之研究,乏善可陳??蓾h字又為漢語教學中無法繞過的一個結(jié)點,預科教師為在限制時間內(nèi)完成更多教學內(nèi)容,漢字往往要求死記硬背,這也是預科部漢字難教難學之緣故。如何在跨文化前提下進行漢語漢字教學,自以下三點可尋到突破口。
自古以來,“字”即為漢語的基礎(chǔ)單位之一,其重要地位不言而喻。古時,“字”更似現(xiàn)代所闡述“詞”之作用,而現(xiàn)代所談之“詞”被定義為句子的基本單位,故國內(nèi)的漢語教學皆從字入手,以詞帶字,形成“詞(字)→句→文”之學習模式,其緣由亦可明了了。
國內(nèi)對外漢語教材之編寫和教學方式大體以“以詞代字”為基本,即通過講詞的方法帶出漢字之教學內(nèi)容。實踐證明“以詞代字”會出現(xiàn)以下情況:
1.“以詞代字”即拆詞以講字,從詞到字為單一裂解過程,字為此順序方向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之后并無其他內(nèi)容用以延續(xù)教學。而細化至字及漢字詞時,部首往往僅標示其本源義,而引申義和假借義卻無法展示。
舉例來說,“北方”一詞可裂解為“北”和“方”二字?!氨薄保坠俏膶懽?,本義指兩個人背對背,義為“背面”、相反,也是“背”之本字。但于戰(zhàn)爭中與眾將士前進方向相反則為“逃跑”之義,例如“追亡逐北,伏尸百萬?!保?]都逃跑了即為“失敗”之義,例如“魯人從君戰(zhàn),三戰(zhàn)三北?!保?]古時人們的房屋皆為面南而背北,故由相反之面產(chǎn)生“北面”之義。此三者實為引申而來,非“北”之本義。段玉裁所舉“朋”、“來”之例也是同理?,F(xiàn)代漢語中于“北”之本義已有些差距,即便是引申義“敗北”也保留甚少,相反“北方”之引申義大行其道,若國際漢語教師不掌握字源理論,是無法在對外漢語課堂上給留學生解釋清楚的。
陳五云說:“漢字記錄漢語,在應用時,不可能每個字都按照造字的本義去記錄語詞。事實上,只要漢字一進入交際場合,它所記錄的絕大多數(shù)都非造字的本義?!保?]教師說不清,學生聽不懂,漢字學習仍然是死記硬背。
2.漢字“模塊化”效應雖加強了學生頭腦中雙音節(jié)間之聯(lián)系,但學生卻無法將兩字拆開后再另外與其他字自由重組,對現(xiàn)代漢語中“字”構(gòu)“詞”之語言構(gòu)型模式很難理解透徹,此必將影響其日后構(gòu)詞的自由度。
仍以“北方”為例,學生之模塊化記憶往往僅限制于“北”與“方”的組合,但“北”與“面、邊、部、國、海、風、緯、美”等之組合形式,學生即便見到往往也難以形成詞間內(nèi)在聯(lián)系,搭配成詞?!澳?、西、東、上、下、左、右、前、后”與“方”也如是一樣。
法國白樂桑先生曾提出的“以漢字為本位”觀點,不僅反映出一位外國學者眼中的漢字狀況,更暗示了非漢語文化圈對學習漢字的傾向?!白帧迸c“詞”的本位之爭于學界已有一段時間,對外漢語學界內(nèi)已廣泛接受白樂桑先生的“字本位”理論。首先,區(qū)分白樂桑先生與徐通鏘先生的兩個“字本位”很重要,前者僅僅被用于對外漢語教學中,為一種漢字教學應用手段;而徐先生之理論則是一種語言研究方法。兩者雖名相仿,而用不相同,不可相提并論。另外,白樂桑先生“字本位”之優(yōu)勢不言自明,將“以詞代字”反向為之的“以字代詞”即可層層步進:雙音節(jié)詞、多音節(jié)詞、成語、俗語……皆為其結(jié)果,程度甚深;且同一字可對應含此字之不同義之數(shù)個詞,是為一對多之“字構(gòu)詞”模式,范圍甚廣。徐通鏘先生提出的“字→辭→塊→讀→句”[5]亦是此種道理,其深與廣皆優(yōu)于“以詞代字”,應用也必然更為廣泛。
形聲字是一種為方便記憶而人為組合部件的文字形態(tài)。從漢字發(fā)展史便能窺其一斑:在商周文字階段,形聲字只在其文字總數(shù)的五分之一左右;到了戰(zhàn)國時期便增至一半了;許慎的《說文》中已有八成。1952年,教育部頒布的2000常用字中,有74%為形聲字。種種現(xiàn)象表明,形聲字占漢字總數(shù)之大半,得其者即可得漢字。可以形聲字為例卻又發(fā)現(xiàn)漫長的歷史改變了很多漢語字詞的發(fā)音,留學生在試圖總結(jié)形聲字規(guī)律時又常常遇到例外,造成記憶困擾。
“韻部的穩(wěn)定性較差。……一切音變都是向臨近的發(fā)音部位轉(zhuǎn)移,一步步向前走,或一步步向后走,或是一步步高化或低化,絕不越級跳躍。”[6]王力先生的意思是包含元音的韻部往往因時間、地域及外來因素的影響而發(fā)生漸移。元音的發(fā)音是更多受到口型及舌位的影響,不若輔音聲母還涉及送氣問題,所以相比較起來這種漸移更易發(fā)生。
1.清代學者錢大昕提出兩條聲母演變規(guī)則: (1)古無輕唇音。錢大昕發(fā)現(xiàn)上古時期并沒有輕唇音(唇齒音)f,只有重唇音(雙唇音)b、p、m,輕唇音是后來從重唇音中派生出來的。例如:
①非(f,輕唇)——悲(b,重唇)、輩(b,重唇)、裴(p,重唇)、徘(p,重唇)
②方(f,輕唇)——祊(b,重唇)、旁(p,重唇)、彷(p,重唇)
(m即明母,多從微母——w中演化而來,例“氓”——“亡”)
(2)古無舌上音?!肚许崱废到y(tǒng)的舌上音“知、徹、澄”,演化為現(xiàn)代漢語的zh、ch、sh;舌頭音“端、透、定”,演化為現(xiàn)代漢語的d、t。依照錢大昕的發(fā)現(xiàn),這兩組聲母在上古本來是一個音位,或者“知、徹、澄”是從“端、透、定”分化出來的。
舌上音→舌頭音
③是(sh,舌上)——題(t,舌頭)、提(t,舌頭)、堤(d,舌頭)
④尚(sh,舌上)——堂(t,舌頭)、躺(t,舌頭)、黨(d,舌頭)
舌頭音→舌上音
⑤多(d,舌頭)——侈(ch,舌上)、哆(ch,舌上)、奓(zh,舌上)
⑥童(t,舌頭)——憧(ch,舌上)、幢(ch,舌上)、撞(zh,舌上)
2.“清乾隆年間(十八世紀),有一個不知姓名的作者寫了一部《團音正考》(1743),才區(qū)別了團音和尖音?!雹呒鈭F字乃為一種古音孑遺。乾嘉學者們歸納整理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j、q、x來自古時g、k、h(牙音“見、溪、群、曉、匣”一組),并一一對應。例如:
⑦工(g)——江(j);更——[k??,55],[t?i,55];街——[t?iε,55],[k?i,55](東北方言)
⑧快(k)——缺(q);考(k)——巧(q);殼——[k‘?,35],[t?‘iαu,51]
⑨害(h)——轄、瞎(x);咸(x)——喊(h);鞋——[?iε,35],[x?i,35?(四川方言)[8]
若國際漢語教師能夠掌握f——b、p,m——w,zh、ch、sh——t、d,g——j,k——q,h——x等聲母變化規(guī)律,總結(jié)出形聲字變化發(fā)展圖表,不僅對擴大留學生的詞匯量有巨大幫助,對留學生的形聲字字形掌握也有很大好處。
有一非洲裔學生曾困惑于“HSK”的含義,他覺得自己得考HSK,遂稱其為“黑色考”。而當教師問及若不為非洲裔學生考試時該如何解釋,他亦給出了幽默的答案:亞洲學生是“黃色考”,中東的學生是“褐色考”,非洲學生是“黑色考”,其他學生是“花色考”……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不同顏色均以相同聲母[x]為基礎(chǔ),依此類推,大量相似之詞均有相似之聲母:甭、別、不、罷、沒、莫——[p];非、弗、否——[f];河、湖、?!踴];拿、捏、挪——[n]……
此非孤例,上古聲母中以唇音有關(guān)的字母多與否定有關(guān),以上面唇音一組為例,其幾乎囊括了古今漢語所有的否定詞。用雙唇緊閉表示否定,應該來自于漢語的原始形態(tài)。而唇齒音[v]及零聲母詞(無、未等)亦是從上古的雙唇音分化得來,皆可表示否定。尖團音中的z、c、s演變成了三個近指代詞茲、此、斯。
或許我們可以如此假設(shè):漢語中,語言使用者在潛意識中賦予了“聲母”較多的義,人在受到“聲母”刺激的同時即在頭腦中產(chǎn)生了對特定義群的限定,這種限定并不明確和細致,只起到總領(lǐng)源詞詞義(有且只有數(shù)個之多)的大方向和指導詞義孳乳的作用,于發(fā)音上則不明顯;相對而言,“韻”中以自然形式包含的義較少,其功能更多地出現(xiàn)在圓潤發(fā)音和細化詞義上——于義群大類中分化出詳細的發(fā)音與分支詞義。但由于歷史上詩詞歌賦對于格律的追求,“韻”的使用被無限放大,以至于如“聲母”一般產(chǎn)生了“同韻義群”。此種人為因素參雜、元音之變化受時間、地域等諸多方面影響,并不能輕易尋出一條線索為留學生之用,不似聲母,故不列入本文討論范疇之內(nèi)。
齊佩瑢先生的《訓詁學概論》[9]和孫常敘先生的《漢語詞匯》[10]均曾以明母——聲母[m]為例論述基點以討論聲母含義問題。愚試以四小類來闡述兩位先生之觀點:
1.[m]聲存在著模糊不清、黑、遙遠等類似之義。
例如:
暮——指日落的傍晚。聲符“莫”本義亦指傍晚,后也引伸出“無,沒有”之義,“莫須有”便也源自于此。由“莫”作為聲符的字大多亦包含有空曠、虛無之義,冷漠、漠不關(guān)心即表示心意虛無,無法讓人感受到。
煤、墨——其聲母均為[m],表示黑色。東北方言中稱墨[mi,51]斗魚,墨[mi,51]鏡,河南口語稱墨[mei,35]鏡,雖韻母發(fā)生變化,但其聲母亦未改,可見人們于潛意識中“義”對于聲母的需求。
漫漫、茫茫、莽莽、蒙蒙、淼淼——也有茫遠、廣大、模糊不清之義。
昧——其聲母[m]與其形符“日”皆為細化出“不明亮”和“人糊涂”之義服務。與之相對的“寐”則凸顯出“宀”,即在房屋中處于迷糊睡夢,而“夢”亦指人不清醒的狀態(tài)。
民——甲骨文作“”,即以銳物刺瞎眼目,指當時為避免抓捕來之戰(zhàn)俘奴隸逃亡,便刺瞎其雙目,以便于役使。遂“民”之本義應為“盲之奴隸”,其聲母不僅與“盲”相同,義亦同源。
某,為不明說之人。懵,指昏昧無知之態(tài)。謾,為蒙蔽真實之言語。迷,義為迷失行路。“蒙”作形容詞時義為迷糊,眼發(fā)黑。所有相似之義皆來自聲母[m]。
廟——廟,“廣”表示房屋,“朝”作聲旁?!俺睘槎赶浚x為早晨;“廟”為明母宵部,供奉祖先之所在。雖韻相同,但聲母不同,所以意義上并沒有聯(lián)系。
魔——是一種人類無法理解的事物,取[m]聲應在一定程度上跟模糊不清有關(guān)。那么作為鬼的一種,“魅”亦好理解了。
2.[m]聲蘊含的黑、看不清之義往往由覆蓋引起,所以其另一分支義為:覆蓋、閉合。
例如:
埋——土覆蓋于上,同“薶”,音同[m?i,35]。同理,“霾”亦可知其為煙霧、灰塵覆蓋于空中。
面——段注曰“顏前也?!伹罢咧^自此而前則爲目,爲鼻,爲目下,爲頰之閒,乃正鄉(xiāng)人者?!奔茨抗馑采w之人臉處。毛、眉即面上之遮蓋物,目則為被覆蓋之物。此毛發(fā)類豐富則稱“茂”。貌,外貌。膜,覆蓋之薄皮。瞑,閉眼。刮風天我們也會“瞇”眼,而睡覺亦稱“眠”。瞞、蒙為動詞時義為掩蓋事實。瞄,視線集中覆蓋于所觀察之物,亦可釋為結(jié)合。而摹、描、錨、鉚,也屬同類。
帽、冕——本為“冒”,覆蓋于頭上?!懊啊弊脂F(xiàn)有透出之義,如“明”為光線透出夜幕,“萌”為草木透出土地,“芒”為可突出之尖刺物。
滅(滅)——以水蓋火,盡頭。沒[mo,51],段注曰“沒者全入於水”封于水下。抹[mo,214],從手末聲,涂敷。沫,段注曰“一曰沫也。沫謂水泡?!备采w于水面的水泡。霉,生成菌絲狀覆蓋物。磨[mo,51],一盤壓蓋另一盤。邁,跨過并含覆蓋之義。
幕——《說文》曰“帷在上曰幕,覆食案亦曰幕?!奔醋啦?。墓,即土蓋。幔,幕也。冪,義為蓋巾,當下數(shù)學中于乘方之用亦源自重復覆蓋。墁,涂飾,覆蓋之義明顯。
捫——手按壓覆蓋。抿,即抹,亦有嘴緊閉之義。悶,因封閉而憤懣。而“門”之關(guān)閉義也一目了然了?!懊亍睘椴还_,“密”,閉也。
以錢易物即為“買”,以物易錢即為“賣”,買、賣雖為相反,但皆有替換覆蓋之義,遂貿(mào)即含有“買”“賣”兩種行為。
“滿”即無法再進入,充實其內(nèi)似覆蓋于外。彌、每、忙、麻等此類表示內(nèi)部充滿之義之詞皆從[m]聲。
3.[m]聲由“遙遠”的事物在視覺中較小衍生出另一個分支義:“小”。
例如:
尛,同“麼”,義為細小。蔑,亦為細微之義,例如揚雄《法言·學行》中曰:視日月而知眾星之蔑也。藐,本義即指小,幼稚。就連“米”也有小而密實之義。
秒,禾芒也;麥,芒束之谷,均釋為細小。
4.[m]聲從黑、茫遠、模糊等義又可以再分支出一義:沒有。
沒——本身也是[m]做聲母。粵語中的句末疑問語氣詞“冇”[mɑu,214]即為此義,例如“吃飯冇?”默,沒有聲音。謎,沒有答案。泯,滅也,即表盡頭,沒有。免,即免除,如免稅、免職、免疫、免進皆為此用法。
此外,還有一些詞雖以[m]為聲母,但僅為小義群,例如含有遲緩、墮怠、滯止之義的詞“慢”“磨”(“磨嘰”與“墨跡”就是一組同源詞,另“磨叨”亦屬此用法)等,此處便不多贅言了。
綿長的歷史改變漢語聲母的語音面貌,僅憑語音學無法完全解釋漢語的音義結(jié)合問題,故需引入音韻學知識來輔佐證明。
此處我們需要清楚,音韻學之“聲”與漢語拼音中之“聲母”并不相同,但二者于“聲”含“義”之功能卻較相似。留學生的母語多為以詞根詞綴區(qū)分含義及詞性的字母系語言,其對包含含義的詞首詞根發(fā)音非常敏感,而詞首詞根多為輔音字母或元輔音字母組合,這一點與漢語拼音及音韻學中的“聲母”形式非常相似。
當母語為英語的留學生看到單詞“patch”(補丁)時,他們首先接收到的信息是“p”(扁、平、片),頭腦中會反映出pad(墊子)、pan(平底鍋)、paper (紙)、page(頁)、pizza(披薩餅)、piece(片)、palm (手掌)、peace(和平)、people(平民)……與之不同的是“match”一詞,“m”所包含的意義是山、男性、配合及比賽,例如mountain(山)、man(男人)、male(雄性)、mate(隊友)、match(比賽、像比賽隊員一樣排列整齊的火柴)……所以即使“patch”與“match”有四個字母一樣,甚至排列順序都沒變的情況下,意義仍然是一點聯(lián)系都沒有。如果預科漢語教師能夠充分利用這一相似優(yōu)勢,為學生整理出“聲母含義圖譜”,使學生記住“聲母含義群”即可在潛意識中建立起漢語之語音——含義構(gòu)型模式,這對留學生大量擴充漢語詞匯量,意義非凡。
[1] 韓非子·五蠹[M].
[2] 賈誼.過秦論[M].
[3] 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M].
[4] 陳五云.“字無引申義,詞無假借義”說[M].上海:上海師范大學學報,1985(4).
[5] 徐通鏘.語言論[M].北京: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430.
[6] 王力.漢語語音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 530.
[7] 王力.漢語音韻[M].北京:中華書局,1980:79.
[8] 周有光.漢字聲旁讀音便查[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12.
[9] 齊佩瑢.訓詁學概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4:70.
[10] 孫常敘.漢語詞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