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國華
(1.通化師范學院 文學院,吉林 通化134002;2.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130012)
對于《古詩十九首》的產(chǎn)生時期的判斷,以古詩產(chǎn)生于桓靈時代的觀點最為集中,梁啟超①梁啟超“估定《十九首》之年代,大概在西紀一二〇至一七〇約五十年間。比建安黃初略先一期,而緊相銜接。”見梁啟超著《中國美文及其歷史》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29 頁。、羅根澤、袁行霈②袁行霈認為“《古詩十九首》的出現(xiàn)最遲不晚于桓帝時期”。參見袁行霈著《中國文學史》(第一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72 頁。、李炳海均持這一觀點,而木齋先生的著作《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經(jīng)過詳盡考證,明確地將《古詩十九首》歸入建安時期作品,并進而提出其為曹植甄后作品的結論,引起學界的震動。③參見木齋《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 頁。對此,張朝富在肯定木齋先生學說價值的基礎上,提出自己的思考:“五言詩在曹魏這里大興,借鑒比獨造說似乎更為可能些?!辈⑦M而認為,“最為可能的是,它們還處在五言詩的早期階段——漢代”[1]據(jù)此,若想探討《古詩十九首》產(chǎn)生的時代,考察建安之前的漢靈帝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是五言詩創(chuàng)作的狀況便有了必要。
漢靈帝統(tǒng)治時期之前雖有五言詩作出現(xiàn),如班固的《詠史》,然其質木無文,不符合五言詩成立的基本特征。④根據(jù)木齋師觀點:五言詩成立是成立則是群體的、必然的寫作,其中的本質特征是“窮情寫物”,外部特征是逐漸擺脫散文寫法,虛詞漸次退出,由單音詞為主漸次轉向雙音詞為主的句式,五言音步初步形成。參見木齋著《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 頁。古詩十九首被稱作“五言之冠冕”,是否能在漢靈帝時代產(chǎn)生,靈帝時代文壇盟主蔡邕具有標志性作用,因此,本文以蔡邕為中心考察漢靈帝時期產(chǎn)生五言詩的可能性。
蔡邕(133—192)字伯喈,陳留圉(今河南杞縣南)人,是東漢末年著名的歷史學家、文學家、經(jīng)學家、書法家,精通辭章、天文、音樂等。蔡邕在當時文壇地位極高,實際上處于當時文壇盟主的地位,至少應該承認當時整個文壇沒有人的地位能夠超過蔡邕。這可從以下得到印證:
根據(jù)《后漢書·蔡邕傳》記載,蔡邕創(chuàng)作了“詩、賦、碑、誄、銘、贊”等文學作品“凡百四篇,傳于世?!保?]1980其中僅存世的碑銘就有約50 篇,涉及當時的名士、賢達、師友等人,所作碑銘,在當時聲名最著。劉勰贊美說:“自后漢以來,碑碣云起,才鋒所斷,莫高蔡邕?!保?]
蔡邕對文化傳播的影響從《論衡》與熹平石經(jīng)二事中可見一斑。首先看《論衡》的傳播。《論衡》最初在中土并無傳播,蔡邕入?yún)且灰妰A心,大加稱賞,帶入北方,由此才傳播開來①根據(jù)《后漢書》記載:“(王)充所做《論衡》,中土未有傳者,蔡邕入?yún)鞘嫉弥?,恒秘玩以為談助?!保鬯危莘稌稀逗鬂h書·王充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又據(jù)《太平御覽》:“王充作《論衡》北方都未有得之者。蔡伯喈嘗到江東得之,嘆其文高,度越諸子。及還中國,諸儒覺其談論更遠,嫌得異書,或搜求至隱處,果得《論衡》。”見[宋]李昉等《太平御覽》,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其次,為了避免后學對儒家經(jīng)籍的穿鑿,蔡邕與楊賜、馬日磾?shù)热?,一起校定六?jīng)文字。蔡邕親自書丹,鐫刻成石碑,立于太學門外?!氨剂?,其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余兩,填塞街陌。”[2]1990觀視及摹寫者能達到每天千余輛,一方面是因為刻寫內容的重要,另一方面應該有蔡邕書法的影響。同時,此次事件,擴大了蔡邕在士人的影響也是勢所必然。
正因為蔡邕對當時文士有著強大的影響力,當時的儒士典范陳蕃、李膺竟然依據(jù)其品評而定高下。據(jù)《世說新語·品藻》中記載:汝南陳仲舉,潁川李元禮二人,共論其功德,不能定先后。蔡伯喈評之曰“陳仲舉強于犯上,李元禮嚴于攝下,犯上難,攝下易?!敝倥e遂在“三君”之下,元禮居“八俊”之上。”[4]蔡邕對當時文人多有交游和提攜之處,后來在建安文學發(fā)展中占據(jù)重要地位的曹操、孔融、王粲等人均受其沾溉。蔡邕死后,“搢紳諸儒莫不流涕”。當時大儒北海鄭玄聽說“曠世逸才”蔡邕死了,感嘆道:“漢世之事,誰與正之!”[2]2006既是對他史學成就的肯定,又是對他在當時文人領袖地位的認可。
由于蔡邕在當時有著文壇領袖的地位,雖一生經(jīng)歷四朝,漢靈帝(168 -189)在位,蔡邕卒于192年,可以推斷蔡邕的主要成就在漢靈帝統(tǒng)治期間已經(jīng)取得,因此以蔡邕為中心便可探知漢靈帝時期五言詩創(chuàng)作的環(huán)境、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等情況。
出于自身的愛好,同時也是為了培養(yǎng)自己獨立于士人集團的政治勢力②張新科認為“鴻都門學并不是一個文學集團,實質上它是東漢時期出現(xiàn)的一個頗為特殊的政治集團?!币姀埿驴啤段膶W視角中的鴻都門學——兼論漢末文風的轉變》,載《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 期。,漢靈帝設立了鴻都門學③據(jù)范曄《后漢書·蔡邕傳》記載:“初,(靈)帝好學,自造《皇羲篇》五十章,因引諸生能為文賦者。本頗以經(jīng)學相招,后諸為尺牘及工書鳥篆者,皆加引召,遂至數(shù)千人。侍中祭酒樂松、賈護,多引無行趣勢之徒,并待制鴻都門下,喜陳方俗閭里小事,帝甚悅之,待以不次之位?!北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992 頁。,鴻都門學發(fā)展迅猛,人數(shù)“至千人。”官職“或出為刺史、太守,入為尚書、侍中,乃有封侯賜爵者”[2]1997甚至后來“為鴻都文學樂松、江覽等三十二人圖象立贊,以勸學者?!保?]2499
作為與經(jīng)學無關與教化無關的純文學藝術集團,鴻都門學從設立就被士集團激烈反對④據(jù)范曄《后漢書·蔡邕傳》記載:“初,(靈)帝好學,自造《皇羲篇》五十章,因引諸生能為文賦者。本頗以經(jīng)學相招,后諸為尺牘及工書鳥篆者,皆加引召,遂至數(shù)千人。侍中祭酒樂松、賈護,多引無行趣勢之徒,并待制鴻都門下,喜陳方俗閭里小事,帝甚悅之,待以不次之位?!北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992 頁。,其中蔡邕的意見具有代表性,《后漢書·蔡邕傳》載《上封事陳政要七事》認為:“夫書畫辭賦,才之小者,匡國理政,未有其能。”“非以教化取士之本”。因此對鴻都門學中諸生頗為不滿,認為其中很多人“連偶俗語,有類俳優(yōu)”。主張“上方巧技之作,鴻都篇賦之文,宜且息心,以示憂懼?!薄敖裉珜W東觀足以宣明圣化.愿罷鴻都之選,以消天下之謗。”(《蔡邕傳》載《對詔問災異八事》)由此可見,即使在文學成就斐然,書法音樂等藝術皆為一時之俊的蔡邕看來,文學的地位仍然是“小能小善”無法與“通經(jīng)釋義”相提并論,甚至“有類俳優(yōu)”,主張“宜且息心”,而在《古詩十九首》中所表達的內容為男女相思、離愁別緒、人生短暫須及時行樂或早建功業(yè),均無關教化,有的詩作中甚至出現(xiàn)了“空床難獨守”這樣的女性心理訴求,值得注意的是在渴望建立功業(yè)的詩作中,也與“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式的儒家理想無關,與“匡國理政”無關,而是在人生如寄背景下,不甘貧賤的“先據(jù)要路津”。
由鴻都門學在當時所受到的反對可以看出,在靈帝時代,經(jīng)學仍處于統(tǒng)治地位,一切以“匡國理政”為準繩,蔡邕在對比了文學藝術與經(jīng)學之后得出“通經(jīng)釋義,其事猶大”的結論,由此可見,即使像蔡邕這樣熱衷創(chuàng)作且大有成就的人,亦未完全從經(jīng)學中解放出來。在這種境況下,是不會大量出現(xiàn)以個人體驗為中心,與教化疏離的詩作,如果出現(xiàn)了這類詩篇,必定會被贊揚或被批判,作為特出于時代的作品,不被人關注是不可能的。
從整體上看,蔡邕文學創(chuàng)作的題材內容是廣泛的,但從具體文學體裁來看,蔡邕詩歌的內容與賦的內容相比題材內容狹窄的多,蔡邕的賦作,根據(jù)佘紅云的統(tǒng)計可分為7 類,包括言志、述行、愛情婚姻、山水景物、詠物、人物、樂舞游戲。①言志:《釋誨》《九惟文》《吊屈原文》;述行:《述行賦》;愛情婚姻:《青衣賦》《檢逸賦》《協(xié)和婚賦》;山水景物:《漢津賦》《霖雨賦》;詠物:《筆賦》《團扇賦》《玄表賦》《蟬賦》《傷故栗賦》;人物:《短人賦》《警師賦》;樂舞游戲:《琴賦》《彈棋賦》”。見佘紅云《蔡邕思想及其辭賦碑銘研究》,湖南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5年,第22 頁。這是符合漢末賦發(fā)展的潮流的,尚學鋒認為:“從漢末開始,賦家的注意力逐漸由政治轉向人生,由外部世界轉向內在心靈。賦中的思想由儒家的群體意識轉向道家的個體意識。人的情感、欲望、個性以及多姿多彩的感性生活成為作品的核心內容。審美視角由客觀世界轉向主觀感受,由表現(xiàn)類型化的情感轉向個性化的內心體驗,由描寫形象轉向創(chuàng)造境界”[5]蔡邕的個別賦作更是如此,正如劉桂華所說:“漢末文壇巨匠蔡邕的戀情賦獨樹一幟,蔡邕在賦中熱情地歌頌愛情,大膽地表露對愛情的向往與追求.蔡邕的戀情賦對美女的描寫細膩生動,對愛情心理也刻畫得淋漓盡致,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在賦中以常人的口吻描寫普通人的愛情婚姻生活,絲毫不帶道德教化的色彩?!保?]
然而,在蔡邕的詩歌中,卻緊守著對友人和官員德行的贊頌,(《答對元式書》《漢酸棗令劉熊碑詩》)表達隱逸之情要依靠辭賦《釋誨》中說出。詩歌形式雖有五言六言,但是仍以四言為主。體現(xiàn)出對從形式到內容的節(jié)制,這種自覺的節(jié)制來源于對詩體經(jīng)典的敬畏,通過統(tǒng)計蔡邕搜集的琴詩,高長山認為“漢樂府琴曲歌辭以四言和騷體為主,基本見不到五言。無論是四言還是騷體,都是沿襲原有的詩歌樣式,沒有參與詩歌形式的演變。漢樂府琴曲歌詩對于詩歌樣式的演變沒有發(fā)揮推動作用,相反,倒是一種阻礙?!保?]
在蔡邕時代,詩歌形式的大規(guī)模演變并未發(fā)生,詩歌抒發(fā)與教化疏離的個人情感的傳統(tǒng)也并未形成。
在兩漢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對文人來說是重要的、莊重的、甚至是神圣的,“作詩在中國古代,是具有特殊意義的事件,詩的本質在于,作詩者都有一個特殊的原因。詩學在一定意義上就是政治學?!保?]其主要的原因是在漢代,《詩經(jīng)》被完全經(jīng)典化了?!对娊?jīng)》的作者被認為是圣賢:“詩三百篇,大氐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保?]王式“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亡諫書?!币脖粫r人認可,當時,人們普遍“以《三百五篇》當諫書”[10]。因此,“漢儒言詩,不過美刺兩端”[11]。美是美教化,刺為托詩以諷諫。均指向了社會政治,與自我生命欲望表達無關。因此,整個漢代儒士眾多而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很少,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的更是微乎其微,很難得到技術上的訓練和提高,在這種情況下突然產(chǎn)生“五言之冠冕”是不符合邏輯的。
具體從五言詩創(chuàng)作情況看??疾祆`帝時代,僅有趙壹的《刺世疾邪詩》(其內容不出托詩以怨,美刺二端,且借助賦體打破詩的經(jīng)典束縛而寫出)與蔡邕《詠庭前石榴》。(蔡邕另有五言《飲馬長城窟行》,是否為其作品,被人廣為質疑,茲不論。)而《詠庭前石榴》具體如下:
庭陬有若榴。綠葉含丹榮。翠鳥時來集。振翼修形容?;仡櫳躺?。動搖揚縹青。幸脫虞人機。得親君子庭。馴心托君素。雌雄保百齡。[12]
該詩在歷史上地位很高,《四庫全書總目》稱其為:“其托物寄懷,見于詩篇者,蔡邕《詠庭前石榴》,其始見也。”“蔡邕的《詠庭前石榴》詩應該是我國詠物詩史上的第一首五言詠物詩?!保?3]詩歌采用傳統(tǒng)的比興手法,頗具《詩經(jīng)》風味,綠葉丹榮、翠鳥時來,僅僅是刻畫了安閑美好的眼前之景,環(huán)境并未對翠鳥的生存形成壓迫,最容易撥動心弦的“幸脫虞人機”之情表現(xiàn)得蒼白無力,雖為“托物寄懷”但自我情感的抒發(fā)極為收斂,其音步第一句1112、第九句11111 仍為散體,體現(xiàn)出五言詩未成熟時期的青澀。
與之相近的詩篇是《古詩十九首》中的《庭中有奇樹》: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fā)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貢?但感別經(jīng)時。[14]
在《庭中有奇樹》中,“奇樹”“華滋”并不僅是情感發(fā)生的環(huán)境,而是直接參與了抒情,“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蓖渲ǔ蔀樗寄钆c深情的象征,然而卻遇到了阻隔,“路遠莫致之”而那“盈懷袖”的馨香,形象地傳達出思念之情的濃烈與美好,最后一句再增一層轉折,“此物何足貢?但感別經(jīng)時”在抑揚之中,點出長久別離這一思念之因,而別與花相連,也使花與情的發(fā)生、發(fā)展的關聯(lián)充滿了想象的空間,耐人尋味。雖有散句,但是形成了偶對偶,散對散的整齊結構。由此可見,《詠庭前石榴》與《庭中有奇樹》相比,藝術上是不成熟的,與之同時稍后的孔融《臨終詩》也采用了五言的形式,但其被稱為“類箴銘”,由此可見當時五言詩的藝術成就仍然較低,處于創(chuàng)作技巧的摸索階段。由此導致的是,作家對這一詩體不重視,不僅試做作家作品數(shù)量少,詩作產(chǎn)生后,幾乎無人回應,很少有文人進行仿作,因此,僅僅是五言詩的發(fā)生,而不是成立。①木齋先生認為“發(fā)生僅僅是個人的、偶然的寫作,成立則是群體的、必然的寫作。”見木齋《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任何一種詩體的成熟必然經(jīng)過大量的練習,經(jīng)歷一種從青澀到成熟的過程,在漢靈帝時代,寫作抒發(fā)個人情感的五言詩并沒有成為風尚,五言詩創(chuàng)作技巧也過于粗糙,具有探索期的明顯特征,而與《古詩十九首》作為“五言之冠冕”的特點有著明顯地區(qū)別。
《古詩十九首》的創(chuàng)作在當時是特出于世的,雖然《文選》在選錄《十九首》的時候,只是標明是“古詩”表明已經(jīng)無法考知作者。所謂“驚心動魄,一字千金”、“五言之冠冕”等評價,體現(xiàn)了人們對其抒情性、以及藝術成就的直觀感受,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這是在五言詩已經(jīng)充分發(fā)展的南北朝時期的評價,假設《古詩十九首》真的產(chǎn)生于經(jīng)學尚未完全坍塌的漢靈帝時期,其震撼更是可想而知。且《古詩十九首》為整個漢魏時期五言詩的冠冕,必然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醞釀與提升,產(chǎn)生于整個漢魏時期中五言詩寫作的最巔峰時代。同時,其作者也必然為最巔峰時代之最巔峰之詩人。因此,是《古詩十九首》如果產(chǎn)生于漢靈帝時代,其作者姓名很難被掩蓋的。理由如下:
東漢時期仍然察舉制度,重視對士子文人的網(wǎng)羅。②“公卿等也都以辟士相尚,一般名士還有以不即時應命為高的風氣?!币簿褪钦f,十九首若是東漢后期下層文人所作,其名聲是難以逃脫的,因為,這是一個極端重視名聲的時代,即便是作者有意避名、避世,也是毫無可能的,因為,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政府,都在關注著每個士人的品行,以便推薦。推薦得當,則是各級官員的政績,否則,則有失察之論,而郡望譜牒的重視,又使每個士子文人都在譜牒的網(wǎng)羅之中。”見木齋《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具體到漢靈帝時代,在鴻都門學設立的時期,能創(chuàng)作《古詩十九首》之類五言詩文人,因其文辭,必在舉薦之列,這在鴻都門學中僅通一藝便被薦舉,甚至短時期內發(fā)展為千人規(guī)??梢娨话?。如若在其它時期,也會因其內容不合經(jīng)學之時宜而被批判,或者會因其藝術成就而被稱贊,湮沒無聞的可能微乎其微。況且,蔡邕作為文學家同時有“繼成漢史”之志。被時人稱贊為“曠世逸才,多識漢事”[2]2006。就連當時大儒北海鄭玄聽說蔡邕已死,不禁感嘆道:‘漢世之事,誰與正之!”,借用梁啟超證明《古詩十九首不可能》產(chǎn)生于西漢的話:“枚乘、蘇、李若有這種好詩,劉向似不容不見,見了似不容不著錄?!保?5]若漢靈帝時代有如此好詩,蔡邕似不容不見,見了似不容不著錄。
從文人本身來講,兩漢魏晉時代,激揚名聲成為風尚。“士人的集團形成之后,處士的聲譽已遠超過實際的祿位?!?王瑤)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五“東漢尚名節(jié)”條,稱“蓋當時薦舉征辟,必采名譽,故凡可以得名者,必全力赴之?!眲?chuàng)作《古詩十九首》這樣高水平的詩歌,無疑也是得名的一種快捷方式。即使是羞與當權者為伍的“士子”,也同樣注重得名。激揚名聲是當時士子的普遍行為①《后漢書·黨錮傳序》記載:“逮桓靈之間,主荒政繆,國命委于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zhí)政。婞直之風,于斯行矣。”,激揚名聲,名與詩必然相伴,不會遺失姓名而被目為“古詩”的情形。況且在《古詩十九首》中,有的作品有著建立功業(yè)的思想“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轗軻長苦辛?!庇小安吒咦恪薄皳?jù)要路津”思想的文人,若創(chuàng)作出古詩十九首這樣有著五言冠冕成就的詩作,又怎會失其名姓呢?
即使不被朝廷認可,不入儒士品題,尚可以自薦于名士之門,比如蔡邕這樣大文學家參與獎掖后人,“時邕才學顯著,貴重朝廷,常車騎填巷,賓客盈坐。聞粲在門,倒屣迎之。粲至,年既幼弱,容狀短小,一坐盡驚。邕曰:“此王公孫也,有異才,吾不如也。吾家書籍文章,盡當與之。”[16]495“建安七子”中年紀稍大的孔融也曾受過蔡邕的影響,蔡邕長孔融20 歲,《后漢書·孔融傳》中說孔融“與蔡邕素善”。蔡邕與建安時期的曹操交好,《后漢書·列女傳》中記載:“曹操素與邕善。”“建安七子”中的王粲、阮隅、路粹是他的弟子。蔡邕只是當時文士交往的一個代表,喬玄、許邵都有與未成名士人交往的事例。綜上,以《古詩十九首》的成就,其作者無論士庶,必然會名顯于世。
漢靈帝時期雖然沒有產(chǎn)生《古詩十九首》的可能,但是為五言詩的繁榮以及《古詩十九首》的產(chǎn)生做了大量的準備。
靈帝建寧二年(公元169年)爆發(fā)了第二次黨錮之禍,“太尉掾范滂等百余人,皆死獄中……或有未嘗交關,亦離禍毒。其死徙廢禁者,六七百人”(《黨錮列傳序》)。杜洪義先生說過:“黨錮之禍將漢末政壇上的士大夫精英殄滅殆盡,‘海內涂炭,二十余年’,使至漢代統(tǒng)治階級的精神支柱—傳統(tǒng)經(jīng)學走向衰落,士人干政的勢頭亦由此轉向。”[17]同樣使當時士人以經(jīng)學干政的熱情大受挫敗的是漢靈帝的西邸賣官和鴻都門學,根據(jù)《靈帝紀》記載:“初開西邸賣官,自關內侯、虎賁、羽林,入錢各有差,私令左右賣公卿,公千萬,卿五百萬。”西邸賣官使為官不再神圣,有時甚至走向了道德的反面。同時,鴻都門學使一些出身微賤的人依靠尺牘、書法等與德行無關的本領入仕。使傳統(tǒng)的儒學士大夫對不再神圣的統(tǒng)治體系無比失望。
“在對政治和自己曾經(jīng)傾心的經(jīng)學失望之余,漢末文士開始嘗試著在個性情感的自由舒放中尋找精神的愉悅?!保?8]其中,著述成為抒發(fā)個人情懷、實現(xiàn)自我超越的常見方式?!凹包h事起,(應)奉乃慨然以疾自退。追愍屈原,因以自傷,著《感騷》三十篇,數(shù)萬言”。[2]1069一斑窺豹,當時文人選擇的主要還是熟悉的傳統(tǒng)文體,騷賦為主,但是隨著情感的解放,詩作為經(jīng)典地位的動搖,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敬畏、對四言詩形式、對美刺二端的堅守都變得脆弱起來。詩歌在魏晉時期的抒情傳統(tǒng)的確立也就呼之欲出了。孫明君發(fā)表了《建安時代“文的自覺”說再審視》一文,認為“魏晉時代建安士人不僅突破了兩漢經(jīng)學家的詩教說,使原始儒家所提倡的“詩言志”這一詩學理想得以落實,而且在情的領域奮力開拓,實現(xiàn)了人的再發(fā)現(xiàn)與自然的再發(fā)現(xiàn),其詩歌寫出了生命主體對社會政治之情,以及生命主體對自然世界之情,人與人之間的愛情、親情與友情,為中國文人詩苑開墾出一片片沃土,使中國詩歌體類之建構宣告完成”。[19]而個人情懷的抒發(fā),必然會促進詩歌由板滯的四言、向更富于變化的五言的演進,經(jīng)過一段時期的發(fā)展,《古詩十九首》的出現(xiàn)也就成為必然。
在漢靈帝時期,正處于簡帛與紙張的轉換過程中,文人仍以簡帛為主,來記載知識。以蔡邕為例,《博物志》卷六記載“蔡邕有書萬卷,漢末年載數(shù)車與王粲”,萬卷中的部分即需要數(shù)車,可見蔡邕的藏書仍是以簡帛為主,但紙與簡相比的方便實用是顯而易見的。而到了建安年間,紙已經(jīng)成為公文中的用具,曹操曾下《椽屬進得失令》命令諸椽屬侍中、別駕用紙函進得失,當時也有了專門抄書的職業(yè),闞澤“家世農(nóng)夫,至澤好學,居貧無資,常為人傭書,以供紙筆,所寫既畢,誦讀亦遍”。[16]1249雖然史書中仍有簡帛應用的記載,但更多地體現(xiàn)一種尊貴?!度龂尽の褐尽分杏涊d曹丕用素書《典論》和詩賦給孫權,而同時給大臣張昭的卻是以紙為材質。素貴紙賤,說明當時的紙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普及。有了更加便利的紙張作為載體,文學的發(fā)展也有了明顯的變化,對此査屏球先生有精彩的論述:“書信體發(fā)達的創(chuàng)作趨勢至漢魏之際形成了一個高潮,文人書信明顯增多。這種創(chuàng)作活動給文壇帶來最明顯的變化就是文學的抒情性大大增強了。紙的流行帶來了文字交往的方便,具有書信功能的交往詩也隨之流行起來。如建安七子間交往詩及同題之作尤多”[20],而當時的書信與同題詩作,在一段時間內人們大量地采用五言詩的形式,成為時尚同時得以相互借鑒,積累五言詩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使其得以在短時間內得到飛躍。
總之,漢靈帝時期并無產(chǎn)生《古詩十九首》的可能,但其時經(jīng)學衰微,使詩的尊崇地位得以打破,個性化抒情得到推崇,紙張的運用逐漸廣泛又使文學的抒情性進一步加強,文人之間的學習與借鑒更加便利,在加之曹操主持下清商樂的興起,共同促成了詩歌由四言向五言的轉換,從而五言詩快速走向成熟,在此基礎上,作為五言之冠冕的《古詩十九首》才有可能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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