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老劉。他住昔果山村入口不遠(yuǎn)的小平房,當(dāng)他在世時。老劉在世時,他販賣油條。拿報紙包油條是坊間的習(xí)慣。我跟老劉買來的油條上,??醋舟E浮印其上。紅的寫著“張家結(jié)婚志喜”,黑的則什么都有,比如“警告逃妻,再不返家,法院見”。
因為油脂的浸淫,油條把報紙變薄、也變老。我曾拿著它,對準(zhǔn)太陽看。黃橙橙的光瞬間綻放,宛如雷閃。老劉以為我在讀報,問我能不能為他寫封信。我說可以,但也修正他,我剛剛讀著太陽,而不是讀報。
我為老劉寫了幾封沒寄出的信。他是湖南人,開放兩岸觀光前,他就過世了。
二○一○年五月,我回鄉(xiāng)辦理新書發(fā)表,老劉舊居早屋破瓦缺。眼尖的村人指出書中某篇,說主角正是老劉。我點(diǎn)頭稱是。老劉當(dāng)時說,光太亮就看不到字了,而光太暗也瞧不見,如同老劉靜暗的身世。
我看著村人,相信他吃過印有字跡的油條,也讀過太暗的太陽。
我也常常想起“傻瓜仔”,他是玩伴的兄長。
我長大后讀了些小說,意外發(fā)現(xiàn)每一個村落都有這么一個人,傻了、笨了或瘋了。我們喊得直接,就叫他“傻瓜仔”。傻瓜仔是電影迷,起居的廂房貼滿李小龍、姜大衛(wèi)、狄龍等武俠海報,告訴我《猛龍過江》的民族情懷、《獨(dú)臂刀》的俠義本色。傻瓜仔以手指報,一個字、一個字,讀著放映的戲院與場次。我想,傻瓜仔必定想向世界證明他不傻,他以識字且能吟讀,抗議世人的誤會。
離開故鄉(xiāng),再見到傻瓜仔是十年后,他不再能讀字辨讀,容貌卻如我年少的記憶,毫無老態(tài);難道傻瓜仔輸給世人,但贏了時間?兩年前回故鄉(xiāng),看見他窩在屋宅角落,抱著腳,仿佛希望把自己折起來,不被人看見。傻瓜仔還是老了,只醒著一對眼睛。
墻上的海報已不見,所有的俠客都被證明只是凡人肉身,我默默與傻瓜仔道別,轉(zhuǎn)身離去時,依稀聽到當(dāng)年他一字一字、小聲地念著,“猛、龍、過、江”。
我也常常想起青春。為了訪友,或到鹽埕區(qū)看二輪電影,我已忘了。騎機(jī)車,離開蟄伏整天的中山大學(xué),車過鼓山路,巷內(nèi)一處廣場人聲鼎沸,我感受到那是一個磁場,停妥車看究竟。
人群多,卻非常默契地圍成圓圈,雖亂,一圈圈錯開,每一個人都獲得最佳的觀看位置。正因為如此,我靠近人潮,便看見過午以后,即不知所蹤的室友。我順著他們的視線望過去,腦袋轟、臉頰紅。半裸的女孩果然是磁場,人群雙眼如指針,緊緊尾隨。有的如朝圣,女孩走內(nèi)圈,他走外圈,宛如繞行佛像跑香。稍后,室友轉(zhuǎn)動的視線與我對上了。當(dāng)下,我們選擇跳針,之后選擇失意,不再提起。
以后,若周末室友不在,我都想像他到鼓山路,找他的青春救贖。我記得的是撩動人潮情欲的女孩,她走過去時,神情絕望,像一塊冰。往事近飄飄
因為出生金門,對于當(dāng)兵,自然有更多勇氣承受,高中畢業(yè)即提前服役,以更從容迎接未來,沒料到卻碰到“鬼壓床”。
大約每一個人,都曾夢得深遠(yuǎn)。眼睛睜開,未必是醒來。天花板靠近、窗靠近、吵鬧聲靠近,遺失的人世,靜靜歸位,這才想起自己是誰。把東西變不見或變出來,是常見的魔術(shù)。人處混沌,仿佛一種消失。哆啦A夢展,到臺灣了。他的一個知名法寶是任意門。西洋或東方,盡管信仰不同,都有靈魂交換的故事。我好奇夢遠(yuǎn)之際,靈魂去了那兒?
服役時,我的臥鋪陰暗,按陰陽之說,容易積穢。鬼魅常找到我,無言但死沉地壓著。有一次,剛躺平,意識、視覺都清晰,“鬼”竟來壓。我無法出聲喊門口的衛(wèi)兵、喚洗澡回來的班長,只能用力掙。一股力量往天靈蓋集中。我即將鉆出,告別我的軀殼。
警覺到危險,我放棄掙扎。我沒有把自己變不見,我回來了。
我難免懷疑,當(dāng)下是場幻術(shù)。只因為現(xiàn)在有光、有愛,所以我不愿意醒來,只能用力覆壓在,“我”的身上。
有一年某報文學(xué)獎作品,寫大陸少年窮追金門飄來的氣球,希望奪取載運(yùn)的物資,勾著纜繩,人跟氣球一起飛走,最后是在土匪的巢穴中,找到遇害的少年遺體。又一次活動,巧逢施放氣球的退役士官,他說趁夜黑風(fēng)起,施放文宣氣球,氣勢不輸平溪天燈,但沒有騷動的張望,只雙眼肅穆相送。
高飄的東西,仿佛都是一種寄望。氣球、飛機(jī)、太空梭,一個比一個高,也去得更遠(yuǎn)。
我也曾經(jīng)擋露水、走小徑,撿拾傳單,禁不住好奇多看。杭州、上海、紫禁城,泱泱美景。我心里暗啐,都是騙人的呀,老師說可憐的大陸同胞,只能吃樹皮。后來我到大陸,夢醒了,原來那些是真的。
還好,那里我已站得夠遠(yuǎn)了,遠(yuǎn)得如今我可以微笑閱讀。
海的可怕,在當(dāng)它是阻隔,而不是一座橋。因為戰(zhàn)爭,很多金門人遠(yuǎn)去,他們的姿態(tài)決絕,仿佛永不再歸。因為嫁娶,很多人偶爾來回這個島。小時候我默默看著戰(zhàn)爭跟我。我跑到屋后看海,看不同的軍艦,一如看著人生,剪影來、剪影去。眼力好的村人能從艦艇型態(tài),判斷何為航空母艦、哪一艘是登陸艇或者貨船。
過年前,更常往屋后的緩坡跑,眺望群艦,想像姊姊們搭乘哪一艘軍艦,歸抵料羅港。在那之前,姊姊們只能以書信告知約略的船期,仿佛游子歸鄉(xiāng),也成了國防機(jī)密。
后來,我搭軍艦離開這個島,扶著欄桿,看著自己眺望軍艦的緩坡。
那年我十二歲,我搭乘“萬安”號軍艦到高雄,第一次親見火車,搭乘它北上,遷居三重。我以為機(jī)械是不死的,沒料到“萬安”號軍艦跟柴油火車,一一除役與退休,只剩下我,還留在它們的胃納中,聽著秒針,在我體內(nèi)滴答滴答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