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家偉,苗鴻滿
(云南民族大學 人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20世紀20-50年代在文學理論界出現(xiàn)的英美“新批評”,其名稱肇始于1941年蘭色姆出版的《新批評》(The New Criticism)一書,但是,其源流卻可追溯到20世紀第二個十年時期。新批評派,一般學者將其分為三個時期:“前驅(qū)期(1915-1930);形成期(1930- 1945);極盛期(1945- 1957)”,[1]8-9并且認為其遠祖為英國的休姆、美國詩人龐德;開拓者乃艾略特、瑞恰慈;第二代為燕卜遜、蘭色姆;第三代為韋勒克、沃倫、維姆薩特、布魯克斯等。
新批評派提倡把文學批評和研究從傳統(tǒng)的作者視角轉(zhuǎn)向文本本身,“在分析和評價某一特定作品時,他們避免談及作者傳記、作家的性情和個人經(jīng)歷以及作品生成時代的社會狀況或作品對讀者在心理或道德上的影響;他們也往往盡量減小作品的形式和題材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保?]217(In analyzing and evaluating a particular work,they eschew reference to the biography and temperament and personal experiences of author,to the social conditions at the time of its production,or to its psychological and moral effects on the reader;they also tend to minimize recourse to the place of the work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ry forms and subject matter.)新批評派認為文本是一個獨立自足的有機整體,它不受文本之外的東西的限制和影響,評價或研究一部文學作品,我們只能從其文本著手來進行研究解讀?!靶屡u派”因為提供了一種批評研究的新視角,從而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成為批評理論的主流,蔚為大觀,儼然坐了理論界的頭一把交椅。
不過,五十年代后期,由于讀者接受研究的興起,“新批評派”也就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而其“內(nèi)部研究”的批評法也為人詬病了,就連后世所繼承的“細讀法”(Close Reading),其“close”之意也不脫將文本視為一個封閉的系統(tǒng)的意思。
但是,我們應該承認,“新批評派”不是從一開始就對歷史、道德、作者的生平進行排斥的。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新批評派早期(這里指新批評原祖和開拓者),其批評家和理論家并沒有排斥歷史,并且還具有一種強烈的文學史觀。本文主要就休姆、艾略特和瑞恰慈的觀點來說明早期“新批評派”的文學歷史觀。
如達爾文所發(fā)現(xiàn)的進化論一樣,文學也是不斷向前發(fā)展,不斷變化的。中國的古代詩歌從四言詩到五言詩,再到七言詩,就體現(xiàn)了一種文學發(fā)展的過程。嚴羽在其《滄浪詩話·詩體》中所說的“風雅頌既亡,一變而為離騷,再變而為西漢五言,三變而為歌行雜體,四變而為沈宋律詩”[3]48這幾句話就正體現(xiàn)出詩歌是呈規(guī)律地發(fā)展著的。
被視為“新批評派的遠祖”[1]9的美國美學家T·E·休姆在其《浪漫主義與古典主義》一文中,對浪漫主義和古典主義作了比較后,認為浪漫主義即將結(jié)束,而新的古典主義就要來到了,他認為:“藝術中的一個特殊的程式或態(tài)度與有機體的現(xiàn)象是非常相似的。它總是會變老和衰敗。它具有一定的生命期并且必定要死亡”。[4]這也就說,無論什么藝術,它都會有衰亡的一天,正如上文所說的風雅頌、騷體詩、四言被后來其他文體所取代一樣。
休姆不僅看到這是由于藝術衰老的緣故,還為這種現(xiàn)象找到了另一個原因:“每一種藝術活動的園地,都由于那第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收割全部豐富的莊稼而資源耗盡了”。[4]這句話雖然高估了特定藝術家的才能,但也道出了一個原因:同一種文體,人們都寫盡了,還有什么可以寫的呢?或許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的“解釋”更能讓我們理解休姆的話:“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故謂文學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故無以易也”。[5]35休姆在談到詩歌用一種語言來吸引人們注意時說,詩應該選擇新鮮的形容詞和新穎的隱喻,這并不說因為它們是新的就引人注目,而是因為那些“舊的已不再能傳達一種有形的東西”。[4]19這也就是說舊的書寫方式已經(jīng)很難表現(xiàn)新的東西。
休姆在這篇文章中宣言說一種古典主義將要到來了,但他卻認為這種古典主義不可能是十八世紀的古典主義了,因為這新舊之間已經(jīng)有了一個浪漫主義,新的古典主義不可能不受到浪漫主義的影響。然而,事實上,雖然“浪漫主義已經(jīng)死亡,但是適合于它的批評態(tài)度仍將繼續(xù)存在”。[4]13這也就意味著這種將要來到的古典主義繼承了浪漫主義的東西。
不僅如此,他還認為,任何人在作判斷的時候,都不可能采取超然的態(tài)度,因為“你的意見幾乎完全是出于過去的文學史,不論你怎么想,你的意見是受這些思想的控制的”。[4]
艾略特在談到玄學派詩人時,認為玄學派詩人是對前一時代的“直接的和正常的發(fā)展”,[6]并列舉了鄧恩的一首詩有恰普曼的濃重影子來加以證明,他也看出了文學發(fā)展這一不可避免的規(guī)律。
我們應當承認,盡管一代有一代之文,但是,就像四言轉(zhuǎn)為五言而至七言的中國古代詩歌一樣,這只是限于形式上的變化,其內(nèi)在的繼承關系卻并不因此而改變,四言到五言到七言的發(fā)展、轉(zhuǎn)變過程中,中國詩歌的抒情傳統(tǒng)并沒有變。文學作為一種特殊的意識形態(tài),并不像經(jīng)濟基礎以及政治這種意識形態(tài)變化得快,它有自身發(fā)展的規(guī)律,這種規(guī)律在經(jīng)濟基礎、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夾縫中并不會表現(xiàn)出明顯的變化,而它對傳統(tǒng)的繼承性卻是更加顯明的。
早期新批評派理論家看到了文學的這種特殊規(guī)律,從而肯定了文學發(fā)展觀,可以看出,他們并沒有像后期的理論家那樣狹窄地摒棄對歷史的考察。
艾略特在《傳統(tǒng)與個人天才》一文中,認為鑒賞一個詩人,就是鑒賞詩人與過往詩人及藝術家之間的關系;我們認為是詩人最好最獨特的部分其實在他的前輩那里已經(jīng)有所展現(xiàn)。由此,他認為從荷馬時代至今的整個藝術其實就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一件新的作品只有能與舊有的整體秩序相適應,這樣的作品才算一件真正的藝術品。其實,他的這種觀點,休姆在其《浪漫主義與古典主義》一文中已有所體現(xiàn):“他們可能說,象一個有機體的個體那樣的世紀并不存在,說我被一個錯誤的隱喻給欺哄了,說我把一群文人看成一個有機組織體或是一個國務部了”。[4]“反對者也許會竭力主張”:“我們是人,是個別的人,任何一般性的處理并不適用于我們”。[4]
我們很難說艾略特受到了休姆的影響,但是在這種觀點上,艾略特顯然走得更遠。在對“傳統(tǒng)”一詞進行界定時,艾略特說“傳統(tǒng)”含有一種歷史的意味。這種歷史的意味含有一種領悟,“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還要理解過去的現(xiàn)存性”,“歷史的意味不但使人寫作時有他自己那一時代的背景,而且還要感到從荷馬以來整個的文學及其本國整個文學有一個同時的存在,組成一個同時的局面”。[7]可以看出,艾略特不僅將整個文學作品視為歷史的發(fā)展的結(jié)果,還將文學作品視為一個完整的整體,更是將整個歐洲的文學傳統(tǒng)視為一個有機的整體。
創(chuàng)造“語義學”分析的新批評派前驅(qū)的瑞恰慈提出的語境理論也正應和了艾略特這一觀點,瑞恰慈所說的語境,不僅“指本文上下文之間的相互關系”[8]159——這是后來新批評派所繼承的;還“包括與本文的闡釋對象有關的某個時期的一切事情,以及與本文事件相關的涉及到原因和結(jié)果的任何事件及所需要的種種條件”[8]159-160——這是后來的新批評派所忽視的。
正因為艾略特將文學視為一個有機的整體,所以認為只有符合這一整體秩序的作品才是好作品,從而認為詩人要逃避自己的個人情感和個性,以適應這個整體序列。從某一方面來說,艾略特的逃避個性和情感的觀點是褊狹的,很可能使詩歌停步不前而沒有創(chuàng)新;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講,他的有機整體觀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思考文學史的空間。我們認為,文學確實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后面的文學總是在對前面文學進行借鑒和改革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
我們應該承認,艾略特和瑞恰慈的這種文學有機觀無疑是正確的,如果沒有對這種有機觀的理解,我們很難看出《圣經(jīng)》對于整個西方文學的影響,更不用說去理解了。不僅如此,就是在一個作家身上,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有機性,拿金庸的“射雕三部曲”來說,如果我們拋開《射雕英雄傳》去讀《神雕俠侶》或《倚天屠龍記》,我們就無法理清出后面兩部書中的某些脈絡,因為有些脈絡只能在《射雕英雄傳》中去尋找。
文學發(fā)展觀和文學有機觀可以說是早期新批評派的兩大文學史觀的理論,但是,很可惜,后來的新批評派并沒有很好地繼承這兩種觀點,卻逐漸走上了一條非常狹隘的道路。
在《意圖謬見》一文中,維姆薩特和比爾茲利曾說道,混淆“私人的”(personal)探討和“詩的”(poetic)探討是很危險的,因為在他看來,“關于一首詩的意思,內(nèi)部根據(jù)和外部根據(jù)之間是有區(qū)別的”(There is a difference between internal and external evidence for the meaning of a poem.)。[9]隨后他們分析了內(nèi)部根據(jù)、外部根據(jù)和中間性的根據(jù)(intermediate kind of evidence),其所探討的中間性根據(jù)關乎作者的性格,也關乎與作者置身于其中的小集團相關聯(lián)的詞、話題這些半私人的含意(semi-private meanings),并認為作者用詞和這個詞給作者所帶來的聯(lián)想是這個詞的歷史和含意的一部分。[9]這一中間性根據(jù)的說法,類似于艾略特“傳統(tǒng)”觀念,其實也在某種程度上承認了文學發(fā)展過程的有機性。但是,他們認為外部根據(jù)和中間性根據(jù)會微妙地(subtly)互相滲透(shade into one another),界限模糊,難以區(qū)分。[9]緊接著以評論家分析鄧恩的一首詩為例,說明中間性根據(jù)看似合理(plausible),但是卻只“重私人方面的根據(jù)而輕公開化的根據(jù),重外部根據(jù)而輕內(nèi)部根據(jù)”[9](prefer private evidence to public,external to internal.)。這樣,他們在對早期文學發(fā)展觀和文學有機觀進行改造的同時,也就背離了這兩種文學史觀。而在《感受謬見》一文中,他們宣稱:“意圖謬見在于將詩和詩的產(chǎn)生過程相混淆……其始是從寫詩的心理原因中推衍批評標準,其終則是傳記式批評和相對主義”,“感受謬見則在于將詩和詩的結(jié)果相混淆,也就是詩是什么和它所產(chǎn)生的效果……其始是從詩的心理效果推衍出批評標準,其終則是印象主義和相對主義”。[10]維姆薩特和比爾茲利的《意圖謬誤》和《感受謬誤》這兩篇文章,本意是在總結(jié)新批評派的成就,但卻將作品與作者和讀者完全隔絕開來,以致給新批評派“幫了倒忙”,使“許多提法無法自圓其說”。[11]
盡管后來韋勒克采取退兵之計,將文學理論、文學史和文學批評視為三個截然不同但又相互聯(lián)系的研究方式,認為“文學史對于文學批評也是極其重要的,因為文學批評必須超越單憑個人好惡的最主觀判斷”。[12]39但其《文學理論》一書中將文學研究分為外部研究和內(nèi)部研究的分法,也還是暴露出其對外部研究(包括文學史研究,尤其是作家生平等)照樣不是那么重視;其八卷本《近代文學批評史》乃煌煌巨著,但仍然是“過分著重每個時代的個別代表人物,而對每個時代的總的精神面貌往往沒有抓住”。[13]731新批評派的其他人物在其各自的理論中,也始終沒有看好對“文學史”的研究。盡管布魯克斯在具體的文本批評中,采用了歷史知識,認為歷史對批評有所幫助,但是他又說“沒有任何現(xiàn)象世界最后決定詩說的是什么”。[14]可以說,后期新批評派的主要人物從來都沒有承認文學史對文學批評的貢獻。
文學有機觀,本來可以防止新批評派走向褊狹。但是,這一觀點也被新批評派摒棄了。盡管后期的韋勒克采取折中辦法,承認“一部文學作品不只是經(jīng)驗的表現(xiàn),而且是一系列這類作品中最新的一部”,[12]75認為一件藝術品“是一個累積過程的結(jié)果,亦即歷代的無數(shù)讀者對此作品批評過程的結(jié)果”[12]36“我們必須把文學視做一個包含著作品的完整體系,這個完整體系隨著新作品的加入不斷改變著它的各種關系,作為一個變化的完整體系它在不斷地增長著”。[12]296這種看法顯然受到艾略特對于“傳統(tǒng)”界定的影響。但是,他的這種妥協(xié)并不代表所有新批評家的聲音。他們依然認為文學只是一個獨立自足的整體,并不與過往的文學傳統(tǒng)發(fā)生聯(lián)系,也就是不承認整個文學的有機性。艾略特文學有機觀這一觀點被后來的新歷史主義批評繼承過來,也就是他們所說的“文本互文性”。
雖然后來的批評流派沒有跳出新批評所留下的“細讀”方法,“作出了今天的文學批評家無法跳過的重大貢獻”。[15]但是,由于它沒有一貫繼承早期理論家或批評家的觀點,它必然就很快地被其他理論所取代了。我們可以說,如果新批評派沿著早期理論家的方向發(fā)展,他們不會走進死胡同,更不會那么快被現(xiàn)象學、新歷史主義等文學批評流派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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