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派對中的冰毒迷幻

王曉

“那真是讓人瘋狂的日子，簡直就是天堂?！本瓢煞丈隙瓮虼巴?，眼神迷離。

若干年前，老段的每一天都從夜晚開始。

入夜后的北京，9164平方米的土地上，默許著秩序與混亂的交替出現(xiàn)。酒吧里，伴隨著強勁的音樂節(jié)奏，臺下年輕人們一邊品著酒一邊扭動著身體，欲仙欲死。老段和他的同事們忙碌著，在這個空氣中充斥著大量荷爾蒙的地方。

酒吧有包廂，布置得并不奢華，燈光昏暗，墻壁也顯得有些骯臟。包廂里，有人掏出些小藥丸和瓶子擺在顧客眼前，藥丸五顏六色，形態(tài)各異。他們給它起了“兵馬俑”、“仙人掌”、“Happy水”、“藍月亮”等各種新奇香艷的名字。老段湊上去聞過，一股明顯異于煙草味的香氣直沖入腦。他嘗試過幾次，此后的數(shù)個夜晚，也和大家一起，不知疲倦地舞著。

2005年至2012年，我國發(fā)布的《年度禁毒報告》顯示，濫用冰毒等合成毒品的吸毒者數(shù)量漲了12倍，從2008年的近6萬人猛增至79萬余人，其中35歲以下吸毒者占吸毒人群的一半以上。2013年6月，來自北京檢方的消息稱，朝陽區(qū)工人體育場及三里屯地區(qū)的一些酒吧已經(jīng)成為販賣合成毒品的重點地區(qū)。而在廣東，K粉、冰毒等新型毒品在警方輪番打擊下，已逐漸轉(zhuǎn)至中低檔次的賓館甚至還有向農(nóng)村蔓延的趨勢。

“吸食冰毒人群中，年輕人偏多，很多白領，甚至明星中都存在濫用的現(xiàn)象。”中國藥物依賴性研究所副所長時杰告訴本刊記者，很多人對冰毒有誤區(qū)，以為不會上癮。在一些派對上，它甚至變成了社交手段。以前是請客吃飯，現(xiàn)在是請客吸毒。

吸毒派對

老段等人管吸食冰毒叫“溜冰”或“溜冰毒”。

他們通常會用一個透明瓶子，上放裝有兩根吸管，點火吸食。“一起溜冰？很好玩的?！焙秃芏辔菊咭粯?，老段被這句話蠱惑著，開始了自己的“第一次”?！拔兜篮艿?，還不如煙呢?！崩隙位貞浿箘诺匚?，感覺很有意思。吸過之后，也擔心會上癮，但見朋友們玩得開心，忍著沒問。三次之后，老段感覺挺好，“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

“冰毒和海洛因的區(qū)別是，冰毒會讓人亢奮，反應變快，有可能出現(xiàn)幻聽、妄想等現(xiàn)象，也有可能發(fā)生群體性性亂；海洛因通常會讓人安靜，一個人飄飄欲仙，睡一覺，醒了再吸。”時杰解釋道。

在“溜冰圈”混久了，老段發(fā)現(xiàn)，吸毒就像洗腳、按摩、找小姐一樣普通。

“這就是一種放松方式啊?！崩隙慰雌饋戆仓羲兀坝械氖前最I，工作壓力大，溜個冰，緩解一下。朋友聚會的時候，用它助助興，能玩得更high。還有些混黑社會的，干脆就用它款待兄弟，找個賓館開個房，一起‘溜冰找樂子。人家請你吸這個，是給你面子，你說你能不吸？吸完之后，下次還得再找個機會回請人家?！?/p>

前些年在酒吧里流行的搖頭丸和K粉，已經(jīng)逐漸淡出，麻古和冰毒盛行起來。

時杰介紹說，其實這些都是苯丙胺類的合成毒品，只是添加的成分或結構不大一樣。如麻古，就是一種加工后的冰毒片劑，外觀與搖頭丸相似，含有甲基安非他命和咖啡因。在圈內(nèi)，吸食麻古被稱作“打鼓”，冰毒除被稱為“冰”外，還有別名叫“豬肉”。合成毒品中，K粉是用鼻子吸，搖頭丸是吞服，麻古和冰毒得用火烤出味道來，再用嘴對著吸管吸進去。

與傳統(tǒng)的海洛因不同，新型毒品不再被貼上“貧窮”、“落后”、“家破人亡”的標簽，在很多年輕人眼里，它反而成了“彰顯自由和個性”、“讓人充滿自信”的“特效藥”。

時杰記得，她2002年在廣東發(fā)現(xiàn)，戒毒所里的兩類人群涇渭分明，一類是用海洛因的，廣東話稱之為“爛仔”；另一類是吸食新型毒品的，個個衣著光鮮，“但這些年的趨勢來看，這兩類人群開始交叉了，有些人兩種都在用”。

從北京市公安局強制戒毒所收治戒員情況來看，近五年來，男性比例在上升，至2013年，男女比例為4.8：1；主要集中在31—40歲；從2010年開始，大專以上文化程度的戒員逐年上漲；合成毒品呈上升趨勢，到2013年，合成毒品和海洛因的比例為2：1。合成毒品中，90%以上是甲基苯丙胺，即冰毒。在毗鄰金三角的云南，從2010年開始，查獲冰毒的比例也超過了海洛因，占51%。到2011年，上升至60%。

云南省文山州公安局禁毒支隊政委方懷文告訴本刊記者，在文山，對海洛因的宣傳教育一直在做，學校里每學期都要講，但年輕人對新型毒品還很陌生，“我們擔心，會不會像90年代初海洛因剛進來時那樣，年輕人太好奇了，覺得吃一點不怕。而且新型毒品可以放在啤酒里、水里，隱蔽性更強。就算發(fā)現(xiàn)吸食者，在是否成癮的認定上也存在一定困難?！?h3>“冰妹”及“溜冰網(wǎng)站”

“吸食新型毒品的人，94%左右承認自己有心癮。”北京市公安局強制治療管理處隔離戒毒中心副主任朱志偉告訴記者。

被強制戒毒的人群，通常來說，已經(jīng)有被警方發(fā)現(xiàn)的前科了。

“公安機關在執(zhí)法過程中發(fā)現(xiàn)吸毒人員后，由具有認定資質(zhì)的機構根據(jù)《吸毒成癮認定辦法》判斷其是否成癮，對于被認定的吸毒成癮者，決定機關將裁定其強制隔離戒毒2年，拘留期滿后被送入強制隔離戒毒所?！敝熘緜ソ榻B，自愿戒毒的大多是用海洛因人群，很多吸食冰毒的人并不認為自己需要戒毒，“比較而言，冰毒成癮者短期內(nèi)軀體戒斷癥狀沒有海洛因成癮者嚴重，但冰毒對人體的危害和其心癮程度絕不亞于海洛因”。

“冰妹”是強制戒毒所中的一個特殊群體，指的是那些向客人提供色情服務的同時，陪客人吸毒的女孩。她們收取的費用，也比單純的性工作者要高出幾成。據(jù)公開資料顯示，警方首次抓獲“冰妹”是2007年左右。近年來，一些年輕的女孩子加入這一行列。甚至在網(wǎng)絡上，都就能找到不少公開招“冰妹”的帖子。

時杰之前接觸過“冰妹”，“有的是為了錢，有的是為了自己吸。一開始她們也覺得沒什么，就單純陪著客人吸，等到上癮了，就難以自拔了?！?/p>

有“冰妹”透露，玩冰的人大多有一定經(jīng)濟實力，否則根本買不起。按照市面上的價格，一克冰毒能賣到幾百塊錢，警方抓得緊時，甚至上千。這一克，多則玩10多個小時，少則一兩個小時。做“冰妹”，意味著你能免費陪客人吸食，滿足自己毒癮的同時，還能掙到錢，“吸過之后，你會忘了自己是誰，純粹在享受那種刺激和興奮”。

由于警方打擊力度加大，不少“冰妹”從娛樂場所轉(zhuǎn)移到賓館或家里。據(jù)朱志偉透露，大部分吸食新型毒品的人都是在家里或朋友家里，兩三個人一起。

為避免被發(fā)現(xiàn)，一些“溜冰者”甚至借助新媒體，將“吸毒派對”搬到了網(wǎng)絡上。

此前有無錫警方發(fā)現(xiàn)，一個吸毒網(wǎng)站有500人左右，平均在線的達到200多人，網(wǎng)站會播放很high的音樂。人氣較高的“房間”里，有年輕的姑娘在聊天窗口一邊打招呼，一邊留言喊“17666（一起溜冰）”?？吹竭@樣的字樣，“溜冰者”們會不由自主地拿出冰壺，對著視頻和大家一起“溜”。除“溜冰”外，他們還會在里面唱歌、跳舞、賭博，甚至跳脫衣舞。

現(xiàn)實中賣到六七百塊錢一克的冰毒，在網(wǎng)絡上只需要兩三百。

1月14日，有河南毒販在QQ上告訴本刊記者，他手上的冰毒250元一克，要得多了，還可以再便宜點兒。至于物流，“各有各路，但保證可以送到”。

“網(wǎng)絡吸毒、販毒，給我們警方的打擊帶來極大困難?！彼拇ㄊ飞绞泄簿纸局ш犆窬埵|告訴本刊記者，2014年1月1日，他們剛剛破獲了一起樂山市首起郵包販毒案，繳獲冰毒及冰毒半成品約45公斤。

文山州邊防支隊富寧縣邊防大隊武警李吉學也發(fā)現(xiàn)，毒販們運毒的方式愈發(fā)具有隱蔽性，“有藏在電腦屏幕和外殼夾縫中的，有放在密碼箱的夾層中的，還有吃下去的。我們有一次從外面監(jiān)控毒販，看著他們把兩三百顆冰毒一粒粒放進安全套里。用牛奶泡著，一顆顆吃下去。”李吉學說，之所以用牛奶浸泡，是為了消除安全套的橡膠味。

被忽略的“毒王”

“吸毒，尤其是現(xiàn)在吸食新型毒品，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從眾心理?！睍r杰分析認為。

亦有學者通過與60多名吸毒者做過訪談后指出，在個體從初次接觸搖頭丸、K粉、麻古到徹底成為新型毒品吸食者的過程中，群體亞文化氛圍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一個主要成員吸毒的小群體，新加入的成員會通過一對一的模仿，逐漸學會新型毒品吸食的技能和方法，導致吸毒行為快速蔓延。在這個過程中，群體成員對毒品的態(tài)度也會逐漸改變，從恐懼、刺激，到習以為常，最終使吸毒成為根深蒂固的嗜好。

可以佐證這些說法的數(shù)據(jù)來自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邱澤奇。2000年，受國家禁毒委和公安部禁毒局委托，他開始了一項長達4年之久的“創(chuàng)建無毒社區(qū)比較研究”。他和其他研究小組的研究結果表明，從初次吸毒的情況來看，92%的人第一次吸毒時并不是一個人，而是與兩個以上的人在一起，并且是被邀請；80%以上的人初次吸毒時是完全被“請客”的；約80%的人第一次嘗試毒品的主要原因是好奇，其次是“與朋友起哄”。

這宣告著吸毒亞文化的形成——吸毒成了一部分人的社交工具，甚至用以劃分他們是否具有同樣的審美和生活品位。

“合成毒品濫用不只在中國，在全世界都呈現(xiàn)快速增長的態(tài)勢?！睍r杰說。2002年，她接觸了一個16歲的小女孩，父母在外經(jīng)商，家里很有錢，但她平時很孤單。一次偶然機會，她接觸到冰毒，大家都用，她就跟著一起用。幾年下來，大腦組織被嚴重破壞，“當看到腦影像學檢查的圖時，她一下子就哭了。冰毒長期使用，會出現(xiàn)類似精神病人的癥狀。一旦出現(xiàn)癥狀再送來治療，其實已經(jīng)晚了。而且，毒品的復吸率極高。但如果沒出現(xiàn)癥狀，他們根本不會認為自己有什么問題?！?/p>

時杰說，吸食冰毒人群如果斷掉，軀體癥狀不會像吸食或注射海洛因那么明顯，“因為軀體癥狀不那么明顯，很多人就覺得沒什么。有很多知識層次很高的人都問過我，‘這個成癮嗎。但實際上，它的社會危害甚至超過海洛因。冰毒會讓人失控，之前諸如滅門案、啃臉案都和這個有關。”

老段戒過毒，但他至今不愿意承認自己當時已經(jīng)成癮。只是一到燈紅酒綠的夜場上，每每看到別人劃著火柴或者拿出打火機，他就有想要“溜冰”的沖動。當太陽升起，深夜的一切又仿佛從來不曾出現(xiàn)過。（文中老段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