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其祿
“你要找桂林的軍閥遺跡?沒咯,沒剩多少了。”
曾經(jīng)的媒體人張迪說著,搖了搖頭。他喜歡獨自行走在古村古巷中,透過散落的細節(jié)去窺探歷史。他列出了幾個地點,有些早已破敗,有些可能連遺跡都沒有。
我們坐在古巷口的一家咖啡館里。西面是爬滿青苔的民國老巷,老人們還在此緩慢度日;東面是掘地三尺的工地,鋪上了鋼筋水泥;北面是更古老的靖江王城,南面則是新崛起的步行街,游人和居民混雜在一起。
這只是桂林城的一個縮影。它正在吞噬舊的歷史、創(chuàng)造新的契機,軍閥的影子也在浪潮中逐漸消逝,等待人們?nèi)グl(fā)現(xiàn)它們的殘片。
2013年5月之前,桂林有個地方叫蘭井巷。它形成于明末清初,因巷內(nèi)有口古井、井旁有玉蘭樹而得名。
蘭井巷7號,曾是著名中共地下黨員謝和賡祖屋的一部分。謝家是“老桂林”,還是當?shù)刂臅汩T第,1933年謝和賡在北平秘密加入共產(chǎn)黨,隨后黨中央派他回廣西,利用家庭影響力逐步打入桂系上層,成了周恩來直接領導下的地下黨員,代號“八一”。
1934年冬,謝和賡被派任廣西工商局任研究員,由于工作得力,4個月后被授予特別證章,隨時進出李宗仁和白崇禧的官邸。1937年8月2日,蔣介石邀請白崇禧赴南京共商抗日大計,由于擔心被扣押,不僅白崇禧舉棋不定,桂系高層也爭論不休。
當時,謝連夜寫信給白崇禧,直敘桂系參與全民抗戰(zhàn)的利害關系。這封信不符合官場規(guī)矩,但2天后白決定飛赴南京時,特地要求謝一同前往。隨后,白崇禧在南京就任副總參謀長,謝和賡任機要秘書。
1個月后,蔣介石又委任謝和賡為大本營國防會議的唯一秘書,期間謝為延安提供了大量情報。直到1942年5月被中共派往美國為止,謝和賡在白崇禧身邊潛伏了足足5年。
這些故事,張迪如數(shù)家珍。2010年,他在蘭井巷7號開了一家咖啡館,隨即開始搜集這間老屋舊主人的歷史殘片。他找來一塊年頭久遠的石碑,把這條巷子的歷史刻在上面,讓后人能夠一窺昔影。
2013年,桂林市改造蘭井巷。謝和賡祖屋保不住了,因為它不是“故居”,也未被列入文物保護名單內(nèi)。張迪和朋友們把石碑移走,祈望著總有一天,這塊石碑還能回歸原位。
“定桂門,你去找找看,就在兩江四湖港口附近。門已經(jīng)沒有了,就剩一塊碑。”
王布衣,一位60多歲的“老桂林”,有著江湖文人的豪氣。他說,兩江四湖工程把桂林的老城墻拆掉了,但有一處城門的匾額被保留下來,按原址被固定在江堤上,有白崇禧的題字。
“沒幾個人知道的,導游知道也不跟你說,那塊石頭又不是景點,說了他不掙錢啊?!蓖醪家逻€說。我事后曾在網(wǎng)上搜尋“定桂門”,確實幾乎沒有結果。
從解放橋往南走,沿著漓江西邊堤岸下的步道走上5分鐘,半人高的“定桂門”三字就嵌在一處臺階的墻上。旁邊的題記寫著:
“民紀十四年冬,崇禧于擊退反革命之川軍后,由全回師桂林,以奉命整頓軍旅未即離去。公余之暇轉(zhuǎn)與地方人士計議改良市政,而眾以宜從交通城內(nèi)外著手。惟桂垣雄厚,又非旦夕所能,去乃不得已而思其簡易之法,選擇老提塘街口關城為門,以通城東各街而直出桂江右岸。”
“公事既竟名其門曰定桂,蓋取其桂局既定乃得有是門之筑也。自茲以后吾知熙來攘往而行經(jīng)其地者,故名思義亦當溯其定桂之。由而思有以合力圖治相維桂局于不隨是則。斯門之關雖為便利交通,抑亦不僅便利交通也已。中華民國十五年一月白崇禧謹識。”
1925年,李宗仁等消滅舊桂系軍閥勢力、統(tǒng)一廣西,建立“新桂系”。那一年,桂林一派新氣象,定桂門正得名于此。
1944年廣西“焦土抗戰(zhàn)”,整個桂林城幾乎全毀,但定桂門還在。只不過現(xiàn)在碑刻上面留下了今人“辦證”的小廣告,白崇禧的名號也被草草毀去,只能勉強辨認。
桂林城中,還有個主打白崇禧名號的地方——白公館,一家酒店。2012年白公館開業(yè),白崇禧第八子、臺灣作家白先勇授權它使用“白崇禧”的名號,還捐了不少老照片拷貝。
這是一個通體雪白的歐式建筑,考究的民國式裝修,老照片遍布酒店各處,大堂則展示著各地搜羅來的民國器具。這里接待過國民黨副主席詹春柏,以及?;鶗倍麻L馬紹章等,酒店人員說,他們看中的正是白崇禧之名。
“這里以前是白崇禧官邸的后花園?!彼麄冋f,這里是未來的文化地標,總會有人來此尋訪白崇禧的遺跡;此外,由于環(huán)境典雅,這里是桂林市內(nèi)最火爆的婚紗攝影場地之一。
它本是榕湖飯店4號樓,曾接待過周恩來和鄧穎超。早前是給領導人的隨行人員使用的,房間很小,連窗簾都沒有。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疑點:它建于1950年代,與桂系活躍的時間對不上。酒店人員這么說:“原址是后花園,房子是解放后才建的。”
換句話說,這座公館借用了白崇禧的名字,他本人與這里沒有關系。“真正值得保護的東西,在那邊?!本频耆藛T指向大門附近一棟毫不起眼的黃色小樓。
那是白崇禧故居。他的房子與李宗仁故居一樣保存完好,但已顯得有些陳舊,墻角爬滿了青苔,角落里生著霉斑。這里曾是榕湖飯店的辦公樓,如今是桂林市接待辦公室駐地,立著一個牌子:辦公重地,禁止參觀。
“那是真正的故居,以前我在里面辦過公,飯店的總機就設在那里?!币晃婚藕埖昀蠁T工說,那時他們沒多想,只是覺得這棟樓老了點、舊了點,羨慕那些在4號樓的人。
一位“老桂林”告訴我,李宗仁故居在一個叫浪頭村的地方:“我年輕時去過,那里有山有水、人杰地靈,出了一個李宗仁。”
從臨桂縣兩江鎮(zhèn)往西走4公里,有個李姓人家聚居的村子,就是浪頭村。4月中旬農(nóng)民們剛插完秧,一片細綠。
李宗仁出身耕讀世家,父親是私塾教師,曾教育后輩“學而未成而空言報國,妄也,兒輩應瘁厲求學,以蘄早成”。他的宅子坐落在天馬山下,占地5000多平米,有著近10米高的墻,固若金湯。
村口的李福生今年73歲了,論輩分,他比李宗仁還要長一輩。他說,李宗仁是有帝王之心的:宅子大門頂上有“三龍脊”,門前對聯(lián)“山河永固、天地皆春”,都能看出李宗仁的志懷。最有玄機的,是橫批四個篆書大字“青天白日”。王布衣和李福生都說,那個“青”是字中字,筆畫夸張而巧妙,讓人乍一看是“李天白日”。
然而,這座大宅年代久遠,家具所剩無幾;由于離市區(qū)太遠,很少有游客來此參觀,也讓它頗顯寂寥。為安撫我專程而來的失望,李福生告訴我:村子另一頭有個小學,是李宗仁父親建的。
它原名信果小學,由李父李春榮創(chuàng)立。李宗仁沒在這里讀過書,校園里也找不到昔日殘片,但他的侄子李倫曾回來過。1986年他寄錢回來拉電線,讓浪頭村通了電;2003年他出錢修了村頭到學校的水泥路,第二年又為信果小學購買教學儀器和圖書。2005年,他帶著100多名美國人回到鄉(xiāng)里參觀學校,還在叔父的故居中宴請村民。
李福生已經(jīng)記不清吃了什么、李倫說了些什么了。他只說,李倫沒有在村里待多久:“這座山,這間宅子,這片田,不屬于他的生活?!贝撕螅罴液笕嗽僖矝]有回來過,唯獨李倫每年都會通過在桂林的聯(lián)絡人,為小學送來一筆獎學金。
這也算是“桂系的遺產(chǎn)”吧。我想起了桂林城外的德智外國語學校,它曾經(jīng)叫德智中學,抗戰(zhàn)時期由李宗仁夫人郭德潔創(chuàng)辦。那時,丈夫在前線指揮作戰(zhàn),她就在故鄉(xiāng)培育人才。如今,校園內(nèi)還有一棟兩層的“故樓”,是民國遺跡。
午后的上課鈴響起,將我的神思拉回眼前的小學。還在外頭田埂上嬉戲的孩子們連忙奔向校園。田地里只剩下懶洋洋的老牛,以及閑散的農(nóng)人,一旁的池塘里游著幾只鴨子。李宗仁曾在回憶錄里說,自己幼時的理想是當個養(yǎng)鴨人,后來成為一代名將,則是“造物弄人”。1968年受文革沖擊時,他對夫人說:老家院子里有個池塘,可以養(yǎng)鴨度日、頤養(yǎng)天年……
他最終沒能回來,到這片山水田園間,再喝一口村里的老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