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親歷日朝“漸近”內(nèi)幕

近藤大介

今年1月25日至26日，作為日朝建交談判的“準備會”，雙方首先在越南首都河內(nèi)舉行了秘密會晤。3月30日至31日，日朝政府間高級別對話在時隔1年零4個月之后于中國北京“重啟”。

5月26日至28日，日朝政府間高級別對話于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再次開啟。這次會議取得了突破性進展，29日傍晚，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首相官邸宣布：“朝鮮方面表示，將解決與‘綁架事件為代表的、與日本人相關的所有問題。對于‘綁架事件，朝方將即刻展開新一輪的調(diào)查。而日本方面將會在密切關注事態(tài)發(fā)展的同時，階段性地降低對朝鮮的經(jīng)濟制裁?！?/p>

作者曾作為隨行記者親歷小泉純一郎首相訪朝，也一直關注此后的雙方交涉。他認為，日朝雙方的舉動表明，橫亙在兩國之間的“頑石”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松動。

報紙上互探誠意

2001年4月，小泉純一郎繼任日本首相。日朝邦交正?；皇卤惶嵘狭俗h案。

當時，小泉政府內(nèi)部圍繞日本對亞洲各國的外交政策存在著兩大派系——一派以官房長官福田康夫和外務省亞洲大洋洲局局長田中均為首，另一派以官房副長官安倍晉三以及外務省亞洲大洋洲局審議官齋木昭隆為核心。人們習慣于把前者稱為“親華派”，而把后者稱為“反華派”。毫無疑問，兩派之間的關系就如同冰火一般，絕不相容。但是，當時的小泉把對朝外交的工作交給了前者。

從2001年秋至2002年夏，田中均局長利用周末的時間飛往沈陽、大連等地三十次左右。在那里，他和朝鮮國家安全保衛(wèi)部副部長柳敬展開了秘密磋商。后來，據(jù)田中對我說，他進入酒店房間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電視機音量調(diào)到最大，以防止竊聽，或者盡量選擇“筆談”的方式。

除此之外，在磋商開始前，雙方都要確認對方是否已經(jīng)得到了對方最高元首的信任。比如，田中周日回國后，一定會在周一的一大早前往首相官邸，向小泉首相和福田長官匯報工作。按照慣例，日本的媒體會在每天的新聞報道中公開首相于前一天會見的人員的名單。所以，朝鮮方面很容易確定，田中是不是真的向小泉做了匯報。另外，如果在周五刊發(fā)的報紙中，田中的名字出現(xiàn)在了《首相動態(tài)》專欄里，那就證明他已經(jīng)得到了小泉的最新指示。

朝鮮方面也是如此。田中可以委托柳敬在《勞動新聞》上刊登一些諸如“遠嫁朝鮮的日本女性的近況”之類的報道。因為《勞動新聞》是朝鮮勞動黨的機關報刊，報上刊登的所有的內(nèi)容都要經(jīng)過金正日的首肯，所以如果在《勞動新聞》上真的出現(xiàn)了田中所委托的內(nèi)容，那就證明柳敬的確是金總書記身邊的核心人員。

就這樣，日本和朝鮮都以“邦交正?；边@座大山的山頂為目標，從南北兩側(cè)開始攀登。如果雙方能夠會師山頂，那么日本方面希望解救被朝鮮綁架的日本國民，而朝鮮方面則希望獲得作為日本殖民地長達三十六年的補償。

小泉的“飯團和鋼筆”之旅

時至2002年9月17日，小泉出訪朝鮮，與時任朝最高領導人金正日舉行了首腦會晤，并簽署了《日朝平壤宣言》。當時，作為隨行記者的我和小泉一同踏上了朝鮮這塊神秘的土地。12年后的今天，當我回首那次的出行，腦海里立即浮現(xiàn)出了兩種東西——飯團和鋼筆。

在上午舉行的日朝首腦會晤中，金正日就綁架事件向小泉做出了他人生中惟一的一次道歉，同時他還承諾，允許5名被綁架的日本人臨時回國兩周。

到了午餐時間，由于小泉在出發(fā)前就明確表示“不吃朝鮮方面準備的餐食”，所以隨行官從東京站附近的一家便當?shù)曩徺I了大量的飯團，帶到了朝鮮。當大家在日本代表團休息室里吃飯團的時候，此前一直伴隨在小泉左右的官房副長官安倍晉三和外務省亞洲大洋洲局局長田中均爭吵了起來。

安倍：日本政府認定的被綁架者有13人，可現(xiàn)在只有5個人還活著，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個暫且不說，我仔細看了一下田中局長發(fā)給我們的《日朝平壤宣言》，里面根本沒有出現(xiàn)“綁架”這個對我方來說最為重要的字眼！小泉首相，我們現(xiàn)在馬上坐飛機回日本吧。

田中：你知道什么?。克^的外交，不是我們要求什么，對方都會百分之百接受！小泉首相，到了這個時候，請您無論如何都要簽署《日朝平壤宣言》，以確保日朝邦交正?；膶崿F(xiàn)。

兩人的爭辯越來越激烈，休息室里的其他人都放下了手里的飯團。這時，小泉打斷了他們：“事已至此，我們還是按原定計劃行事，簽署《日朝平壤宣言》吧?！?/p>

可是到了傍晚，朝鮮方面又反悔說：“我們不會簽署《日朝平壤宣言》！”這是為什么呢？經(jīng)過多方打聽日本方面才了解到，問題出在了“鋼筆”上。原來金正日怎么也找不到一支比小泉懷里揣著的那支鋼筆還要高級的筆。所以，朝鮮方面堅稱：“我們國家的尊嚴不容有失！”

一支筆竟然造成了這么大的麻煩，這真是讓人啼笑皆非。后來，小泉要求在座的日本代表團成員拿出隨身攜帶的筆。其中，秋葉條約科長的筆是一支標價僅100日元的、市面上最普通同時也是最便宜的圓珠筆。小泉拿起這支筆說：“我就用這支100日元的筆簽字。至于我的鋼筆嘛，就送給金正日總書記吧。”看到日本方面做出了巨大的“退讓”，朝方終于同意舉行簽字儀式。

之所以時至今日我依然對飯團和鋼筆記憶猶新，就是因為前者成為了日本方面“內(nèi)部不一致”的象征，而鋼筆成為了“日朝隔閡”的代名詞。

朝鮮發(fā)出信號

小泉回到東京后，兩場“狂風暴雨”即刻席卷了整個日本。

首先是“綁架案風暴”。對于“朝鮮綁架日本人”問題，日本民間的抗議之聲此起彼伏——綁架了那么多人，怎么能憑著金正日的一句“允許5名被綁架者短期回國”就草草了事？日本的各大媒體也紛紛推出特輯聲討“罪惡的金正日”。

其次是來自美國的“抗議風暴”。得知日本希望和朝鮮建交，美國布什政府立即向日本施壓：“正在進行核試驗的朝鮮是我們認定的‘邪惡的中樞。而日本竟然要和這個國家建交。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終，《日朝平壤宣言》淪為了一堆廢紙，小泉也由此徹底變成了“美國的寵物狗”。不過，在“朝鮮綁架日本人”問題上態(tài)度極為強硬的安倍晉三卻得到了日本民眾的青睞，人氣急速攀升。2006年，安倍晉三如愿地成為了小泉的接班人；官房長官福田則因其在朝鮮問題上與小泉對立，不得不辭去了職務；田中更是被貼上了賣國賊的標簽，被國會傳喚。雖然他聲淚俱下地為自己辯解，但仍然沒有逃脫引咎辭職的命運。

2012年12月，曾在2007年一度辭去首相職務的安倍晉三再次當選日本首相。2002年和2004年小泉的兩度訪朝讓安倍和齋木結(jié)成了聯(lián)盟。時至今日，兩人高居首相和外務省事務次官之職，共同負責日本對朝鮮的外交事務。所以說，安倍政府內(nèi)部不會出現(xiàn)對朝外交事務方面的意見分歧。

同年4月，年輕的金正恩從他父親手上接過了朝鮮的總控大權(quán)，成為了朝鮮勞動黨第一書記。與10年前的情況有所不同的是，2012年朝鮮方面頻頻拋出橄欖枝，積極推進日朝磋商。

這一年的7月，掌權(quán)僅三個月的金正恩向日本拋出了第一枝橄欖枝——邀請他惟一的一位日本朋友前往平壤。這個人，就是擔任“金正日御用廚師”長達13年之久的藤本健二。

藤本應邀訪問朝鮮一事在日本國內(nèi)激起了千層浪。有人說此舉是“偉大的民間外交”，也有人說藤本是“臣服于敵國獨裁者的賣國賊”。但不管怎么說，這件事讓金正恩認識到了一點，那就是“只要朝鮮不在某種程度上解決綁架問題，日朝兩國建交一事將永遠止步不前”。

2013年5月，朝鮮方面又向日本拋出了第二枝橄欖枝——金正恩邀請日本內(nèi)閣官房參贊、日本前首相小泉純一郎的首席秘書官、同時也是促成小泉訪朝的功臣飯島勛前往平壤。

后來，一位在首相官邸工作的官員透露說：“那一次，飯島與朝鮮最高人民會議常任委員長金永南舉行了會晤。其間，飯島多次表達了安倍希望日本和朝鮮建交的強烈愿望。但是，朝鮮方面質(zhì)問飯島說：‘既然希望建交，為什么日本還會對朝鮮實施經(jīng)濟制裁？日本官員對我透露，那一年，飯島借陪同安倍出訪土耳其的機會，在當?shù)孛孛苜徺I了大量高級絨毯，并用政府專機運回了日本。他又秘密地將絨毯送給了朝鮮。而這些絨毯就是日本解除對朝制裁的信號?！?/p>

另外，這位官員還表示，進入2014年之后，朝鮮方面的“主動示好”更加頻繁。“朝鮮方面的態(tài)度已經(jīng)非常明確了——愿意與日本協(xié)商解決懸而未決的問題（即綁架問題），并希望盡早與日本建交。所以，我們認為絕佳的時機已經(jīng)到來了?！?/p>

● 摘自《經(jīng)濟觀察報》第67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