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師太太

阿爾弗雷德·希區(qū)柯克

他的太太要求離他而去，但不是因為另有男人。

“我不再想當(dāng)家庭主婦?！八f，“時代不同了，所以，也許我們還會再見。”于是，她搬入城邊的一處單身公寓。

整個事件讓他懊喪不已。她居然這樣離開他，而且走得瀟灑之極。更讓他沮喪的是，他甚至跪下來求她，但她絲毫不為所動。無論他如何委曲求全，她都絲毫沒有留下的意思。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她吃過的香蕉的皮，被隨手扔入垃圾箱。

因此，他的愛變?yōu)楹?，真正的仇恨。可以猜想一下，他是否想?fù)仇？這個問題根本沒有答案，因為他根本就不是個有信心、有主見、生活積極主動的人。她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一點離開他的。

他每天做著白日夢，卻根本想不清楚自己是否該報復(fù)一下，在日思夜想的如意算盤中，他的失眠癥更加嚴(yán)重。

因而，他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經(jīng)常驚醒，噩夢連連。

這天凌晨三點，他又一次驚醒，喉部覺得冷冰冰的，有一支槍頂在他喉嚨上。這次不再是夢?！罢酒饋?，打開燈?！币粋€男人的聲音。

他腿腳發(fā)軟，但被手槍頂著下巴抬起頭來。

“進去，”那男人把他推進起居室，“我要看個清楚。”那男人扭亮電燈，把他推進沙發(fā)。

他嚇得大氣也不敢喘一下。燈光下，他看見手槍管上套著消音器，這說明不可能是玩具手槍。

“可憐蟲?！蹦悄腥死湫Φ溃澳愕暮顾伎梢匝b滿一游泳池?！彼约阂仓溃砩系睦浜挂呀?jīng)濕透了睡袍。

“你是誰？”他幾乎辨不出自己的聲音。

“一個等了很久的人?！?/p>

這時他才看清來人。個子高大、膚色蒼白、淡黃色的眼睛、黑黑的頭發(fā)、長長的絡(luò)腮胡子修剪得斜斜的，似兩把利劍。

從來人的口氣看，他覺出了一股強烈的恨意。可是為什么呢？

“肯定有誤會?！彼f，他的聲音提高了八度，“我們根本就不認(rèn)識！”

“誤會？”來人獰笑一聲，從腰間解下一條尼龍繩，緊緊地捆住他的干腕。繩子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肉里。“如果你想叫喊的話，隨你的便！”

他知道自己即使叫破了喉嚨也沒有用。他住在郊區(qū)，方圓半里內(nèi)并無鄰居。

來人又捆住了他的腳踝。

“來吧，要下手就快一點，給我一個痛快?！彼鋈幻俺鲆痪潆娪袄锍Ｂ牭降呐_詞。

“沒那么便宜。”來人惡狠狠他說，“我會讓你死個明白，但絕不讓你死得太快?！?/p>

他四肢被捆住，已毫無反抗之力。其實，即使沒被捆住，他也根本不會反抗。不光是因為來人手里有槍，而是他天性猶豫怯懦。

他甚至敵不過他的太太。

來人在沙發(fā)上坐下來，面對著他，手槍放在扶手上，蹺起二郎腿?！斑@沙發(fā)不錯，你活得挺舒服。你們住在郊區(qū)，楓樹街一零六二四號，克萊爾，我是在電話本上找到你的。請放心，絕沒有人看見我進來，我保證也不會有人見到我離開。我現(xiàn)在要看一看你痛不欲生的樣子，也要你像我一樣生不如死。為這一天，我足足等了五年，五年……”

“你說的話我根本聽不懂，肯定是誤會。”他說。

“少來這一套?！眮砣擞檬謸崦恋氖謽專澳阋詾槲疫@五年是在哪兒過的?！?/p>

他忽然感覺不大緊張了。他已經(jīng)投降了，還能有什么辦法？

一切全由對方?jīng)Q定。大不了就是太陽穴上挨一槍，他可能根本來不及痛苦就死掉了。他活著已經(jīng)夠痛苦的了。

“你我素不相識，我怎么知道你這五年在哪里？”

“鬼才相信你的話。我這五年一直被關(guān)在牢里。就在河上游那個監(jiān)獄。五年前，我的罪名是持槍搶劫?！眮砣艘е勒f。

“我還是聽不懂你的話?！彼f。

來人氣極而笑?！爱?dāng)我在那個陰冷惡臭的監(jiān)牢里苦挨時光的時候，唯一支撐我活下去的就是外面有個好女人在等我。后來，瑪麗來了一封信，說有一個精明狡猾的律師已經(jīng)出面替她打贏了離婚官司。我感覺自己的腦袋像一個舊車胎一樣爆開了花。不過，我同時又找到了一條活下來的理由——就是要親眼看見你的腦袋開花?！?/p>

“所以你就在電話本上找到克萊爾？”

“是的，律師先生。假如你要在我面前施展三寸不爛之舌的話，我勸你還是省點力氣吧。正是你幫助瑪麗和我離婚，她又再婚，卻與她第二個丈夫一起死于車禍。你說，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來人的手停止撫摸手槍，抓住槍柄?！澳阏f，我們怎么會是素不相識？”

“可是，我也失去了老婆。”他說。

“真讓人遺憾。”來人諷刺道，同時，慢慢舉起手槍。

“我和你一樣想報仇?！彼f，“她嘲笑我，作踐我，讓我跪在地上，還沖我吐口水，最后離開我。”

“很高興你也知道被人拋棄的滋味?！眮砣说氖謽屨冈谒麅裳壑g。

“她的名字叫克萊爾！”

手槍慢慢垂下，指在他胸口，來人一臉疑惑。

“事情很簡單?！彼f，“克萊爾是女人的名字。她總是騎在我頭上，我們不是婚姻——是主人和奴隸。我連接電話都不自由，所以電話本上是她的名字——克萊爾，律師?！笔謽審氐状瓜聛?。

“是我老婆為你老婆打的離婚官司?！彼f，“我真的從未聽說過你的名字。我叫克里特，寫小說為生。假如你不相信，可以看我的身份證。”

他四肢被捆，很難動彈。他不得不把克萊爾現(xiàn)在的地址告訴那人——手槍頂頭，他怎能抗拒。

那人像一只叢林里的黑豹，迅速離開。他真希望自己也有這么矯健的身手。因為這樣的話，他可以快一點扭動著穿過走廊，進入廚房，找東西割斷尼龍繩。那人離開已經(jīng)有三十多分鐘了吧？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他應(yīng)該先扭到電話機前，雖說被捆得很慘，但他捆著的雙手可以把電話摘下來，找接線員通知克萊爾。

然而，當(dāng)他向電話機那邊扭動時，他又在想，也許先到廚房把繩子割斷，再打電話要快一些。他不知道該做什么才好，他必須要好好想一想。他真希望自己是一個有主見的人。

克萊爾正是因為這個離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