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虹斌,古代文學碩士,現(xiàn)供職于媒體。出版有《偶像生猛》《紅顏:女人千年的榮耀與哀傷》《怕是風流負佳期》;在《南方都市報》《京華時報》《深圳商報》《南方日報》《楚天都市報》等報紙雜志上撰寫過多個專欄。
二千多年前的一個冬天,楚地沛縣豐邑地區(qū)的一戶家里,一個男嬰呱呱墜地。他的母親掙扎著爬起來,旁邊的穩(wěn)婆趕緊用熱水燙過的剪子,把孩子的臍帶剪斷。穩(wěn)婆抱起小嬰兒,準備擦拭干凈,用襁褓包起來。這時,她看到這個男嬰的左邊大腿上排了幾顆黑痣。她沒有在意,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嬰兒哇哇哇地大哭起來。
劉家不算窮,這是他們的第三個兒子了,老實的莊稼人看著這個皺巴巴的嬰兒,滿心歡喜。
而此時,遠在趙國的國都邯鄲,秦王太子安國君的兒子子楚,正在后花園里看著他三歲的小兒子跑來跑去;而他,眼神空洞,一點心思都沒有。作為秦國的質(zhì)子,因為秦國總是想攻打趙國,子楚的地位十分尷尬。趙王沒有殺他,僅僅是想留著他當棋子用而已。他甚至都不知道,他這顆棋子到底能活多久。
這是戰(zhàn)國末年。經(jīng)過連年的戰(zhàn)爭,諸侯之間合并、鯨吞,現(xiàn)在只剩下幾個大的諸侯國了,資源的集中使得各國間的戰(zhàn)爭規(guī)模更大,戰(zhàn)爭烈度也急劇上升。包括秦國、趙國、楚國在內(nèi)的戰(zhàn)國七雄混戰(zhàn)不斷,邦無定交,土無定主——不過,這些都跟這位活蹦亂跳的三歲小兒還沒什么關系;跟遠在沛縣的小嬰兒的人生更是相隔十萬八千里。
誰都沒有想到,這個不受重視的質(zhì)子身邊的三歲小兒嬴政,日后會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tǒng)王朝——秦王朝的開國皇帝。而這個大腿上有痣的新生嬰兒劉邦,日后成了中國另一個大一統(tǒng)王朝——漢王朝的開國皇帝。
而這兩個開國皇帝,僅僅相差三歲。
歷史往往喜歡做事后諸葛亮,在已經(jīng)發(fā)生了之后,再去尋找預兆的蛛絲馬跡。秦始皇嬴政是“蜂準、長目、鷙膺、豺聲”,蜜蜂形的鼻子,比較飽滿,長長的眼睛,胸部突出,豺狼般的聲音,簡而言之,就是奇丑無比。這就是他當暴君的“異相”。嬴政也就算了,他畢竟是秦國太子的孫子,而貧民劉三呢?
劉邦的外表其實是乏善可陳的,他大長臉,高鼻梁,只有胡子還算漂亮。但家里窮,他又不干正事,整天游離浪蕩,完全不起眼。誰也沒想到,多年以后,那幾顆黑痣變了七十二顆,變成了神跡。
現(xiàn)在按一般的看法,都比較認同“開國皇帝劉邦是流氓出身”。劉邦是平民,這沒有問題;但說他是“流氓”,這個看法是從哪里來的呢?
最早在《史記》里說了,劉邦在當了皇帝之后,向父親劉太公敬酒時,說:“以前大人總認為我無賴,不搞生產(chǎn),比不上二哥的能力?,F(xiàn)在你看我和二哥的產(chǎn)業(yè)誰更大?”你看,父親都說他是個“無賴”,可見他多討人厭了。
對今人影響巨大的魯迅,曾有一篇演講《流氓與文學》談到,在中國,“流氓要是得了時機,也是很厲害的”。他認為劉邦、劉備、明太祖都是流氓,只不過后來當了皇帝而已。近年來呢,柏楊流傳甚廣的《柏楊版資治通鑒》也認為:“劉邦的出身,不過一個地痞流氓?!?/p>
當然了,歷史上譏諷劉邦的肯定還有很多。選入過中學課本里的元散曲《哨遍·高祖還鄉(xiāng)》(睢景臣作)就把劉邦鄉(xiāng)巴佬的模樣寫得惟妙惟肖。于是,“劉邦是流氓”這種印象就形成了。
實際上,今人對“流氓”“無賴”的理解,和古人是不一樣的。《中文大辭典》解釋稱:“(流氓)今謂擾亂社會秩序安寧、專事不良行為者,亦曰流氓,與無賴同。”顯然,今天的這個詞是有明確的道德指責的,一提起“流氓”,我們馬上就想到的是其品行不端,猥瑣下流。
然而,這個詞開始并不是這種意思?!傲髅ァ保傅氖恰傲髅瘛?,《說文》里稱:“氓,民也?!薄懊ァ迸c“民”是互通的,以“氓”“民”互文或換用的用法多如牛毛。現(xiàn)代學者完顏紹元在其所著《流氓的變遷》一書中,對“流氓”一稱作了如下界定:流氓“是脫離了古代社會最基本的生產(chǎn)資料——田地,因此沒有正當?shù)臉I(yè)務可恃且又愚昧無知的社會底層成員;而作為流氓之‘流的字義中,又可包含或引申出向壞的方向嬗變以及放縱成弊等內(nèi)容?!本褪钦f,開始只是沒有土地,后來就品行變壞了,意思已慢慢改變了
劉邦屬于哪種情況?魯迅所談的“流氓”,更接近“流民”的意思,雖然也帶著貶義;柏楊呢,就直接取品行敗壞的“流氓”之義。不過,這都是兩千多年后的作家觀點,雖然影響大,但不能作為歷史的依據(jù)。只有司馬遷的原話較有參考價值。可以看到,劉太公說這個二兒子“無賴”,指的是劉邦不能像哥哥一樣,能夠踏踏實實地進行務農(nóng)和從事生產(chǎn),沒有賴以為生的本事。所謂“無恒產(chǎn)者無恒心”,在我們這樣一個古老的農(nóng)業(yè)國家里,劉太公在這點上對他不滿是不難理解的,但并不含道德批評。
縱觀劉邦的行為,除了娶呂太公的女兒時耍了點心眼吹了牛之外,實在沒有什么值得被罵為“流氓”的地方。對于普通人的日常道德來說,劉邦是沒有問題的。回頭再想想,魯迅把劉邦、劉備、朱元璋并舉,用的應該“流民”這個意思。
劉邦是個流民嗎?
以《明史·食貨志》的解釋,“年饑或避兵他徙者曰流民”,也就是說,由于天災人禍,為了生存,被迫背井離鄉(xiāng),四處覓食的百姓是流民。《孟子》曾總結(jié)過戰(zhàn)國時期的農(nóng)民生活,“今也制民之產(chǎn),抑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兇年的時候逃荒,就成了中國歷史上一種常規(guī)的求生手段了。也可以說,流民基本上是社會的最底層組成的,是絕對窮困者。
劉邦是這種絕對貧困者嗎?顯然不是。他到壯年之后,還擔任了泗水亭長,交游甚廣,經(jīng)常喝酒,還娶了當?shù)馗粦魠翁呐畠海辉谒哪莻€小圈子里,算得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了。成了親之后的劉邦,已經(jīng)變成“有恒產(chǎn)者有恒心了”。
那哪個皇帝算是“流民”呢?依我看,朱元璋就是最典型的流民。朱元璋的父親和祖父以上數(shù)輩人都無力支付稅款,只能到處躲債,勉強謀生。他的兄弟姐妹很多,其中好幾個都因無力撫養(yǎng)而送人或嫁出。在一次瘟疫中,父母和大哥死去,朱元璋和二哥及大嫂等只能各自逃生。其后,朱元璋為了糊口當過和尚,又離開寺院四處流浪,四處乞討;最后,形勢使然,二十五歲他加入了起義隊伍紅巾軍。經(jīng)過一番努力,他終于由社會地位極低的乞丐、和尚、流民,逆襲成為帝王。也許正因為這種特殊經(jīng)歷,朱元璋登基后表現(xiàn)出罕見的嚴苛和殘暴,一方面,很善于發(fā)動群眾;另一方面,對官僚和文人集團極度警惕并瘋狂摧殘。
當然,類似朱元璋這樣身份的還有,建立了大齊政權(quán)的黃巢、大順政權(quán)的李自成,都是典型的流民。
中國歷史上的朝代更迭的方式多種多樣,然而,底層的流民所建立的政權(quán),除了明朝之外,基本上都很短命,或者很快就被一些貴族或者地方軍閥、外族所竊取,這多少與他們的見識、眼光、學習能力密切相關。而劉邦,處境與這些人完全不同,漢代政權(quán)也和以上這些政權(quán)的氣質(zhì)迥然有異。
應該說,劉邦的本質(zhì)并不是流民,而是一個游俠。
游俠和流民,雖然看似都有流動性,實則差異甚大。流民的特征就是赤貧,而游俠窮嗎?不窮??础稘h書》就知道了,張良游俠,本為六國的舊貴族;郭解游俠,雖然資產(chǎn)未達漢武帝的遷徙令的要求,但光是送行者為他出的錢就達到一千多萬;樓護游俠,官至九卿,封侯。而細數(shù)有漢一代,不就有許多公卿號稱“任俠”嗎?班固在《兩都賦》里說:鄉(xiāng)間的豪俊和游俠中的佼佼者,名節(jié)上追慕平原君孟嘗君,名聲上僅次于春申君信陵君,他們互相聯(lián)合交往,馳騁遨游于其間——由此看得出來,那些游俠在當?shù)囟际锹杂悬c人脈和勢力的,不然,怎么會有后來“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那種風流倜儻呢。
游俠的特征是豪爽好結(jié)交,輕生重義。“義”字為先,什么道德、法律,甚至性命,都不重要。在戰(zhàn)國時,各國為了延攬人才,紛紛給予他們最好的款待。孟嘗君有個跛腳的門客被一個美人笑了一下,就索要美人的腦袋;孟嘗君開始不以為然,結(jié)果不僅這個門客走了,別的門客也走了一半;孟嘗君意識到問題了,把美人的頭砍下來,門客們又開始回來了?!妒酚洝防镉涊d的這個故事,充分說明了貴族們是怎么樣傾其所有來籠絡門客的。
劉邦、張良、張耳等人的任俠風氣,都是在這個大環(huán)境下追逐潮流的一種舉動。
關于劉邦參加起義之前的資料并不是很多,漢書只記載其“寬仁愛人”“常有大度”,善于與人交往。更實在的例子是,在他年輕的時候,就有過一段當游俠的日子?!妒酚洝埗袀鳌防飳懙?,劉邦在布衣時,曾經(jīng)幾次跟著外黃的張耳當游俠,“客居數(shù)月”。
張耳年少時,曾當過魏國信陵君的座上???,娶了外黃的一位富家女;妻子給了張耳大力的資助,張耳因此能招致四方食客,頗有名望,并成為魏國外黃縣令。我們知道,信陵君,是戰(zhàn)國末年養(yǎng)士最負盛名的貴族之一,而這個士,與后來所提的士大夫,甚至士人,都不是一回事,他們四處游走,尋找主子,實質(zhì)就是游俠。張耳在傍上富有的孔雀女之后,也像曾經(jīng)的信陵君一樣,疏財仗義,網(wǎng)羅天下游俠之士。劉邦就是這個時候追隨張耳的。
要知道,劉邦家在豐邑,即今天的江蘇豐縣,張耳在外黃,即今天的河南民權(quán),這個距離,可以說明兩個問題:第一,張耳的影響力已經(jīng)相當大了,輻射很廣;第二,劉邦做游俠的決心很大,足以支撐他長途跋涉。
當然,年輕的劉邦在此時的游俠隊伍中并無突出之處,不管是在經(jīng)濟上、在武力上、在社會地位上。很快就碰到了秦朝滅掉魏國,張耳也被通緝了。劉邦僅僅跟從了幾個月,在如此形勢下不得不離開。
不清楚劉邦有沒有從這些變動中敏感地意識到了游俠將來的沒落。隨著秦國把六國逐一翦滅,游俠們生存的土壤也不復存在了,再也不能像戰(zhàn)國時代那樣,游走在不同的諸侯國當中見縫插針地攬起自己的利益了。因為天下的主子只有一個,更因為秦朝建立起了嚴密的戶籍制度。
其實,戶籍制度在戰(zhàn)國時期并不新鮮,楚國也有,楚簡中就有反映戰(zhàn)國時期楚國通過登記人口來統(tǒng)計人數(shù),區(qū)分身份來劃分不同等級的權(quán)利和承擔不同賦役的相關材料。不過,想必并不算嚴密,起碼跟秦國沒法比?!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載秦獻公十年,秦代“為戶籍相伍”,每五家編成一個“伍”,十家又組成一個“什”,戶籍制度還與連坐制度并行,讓你的一舉一動徹底暴露在眾人面前。在秦帝國建立起來之后,這套戶籍制度也逐步在全國統(tǒng)一了,當然也包括劉邦所在的沛縣。如此一來,本來還算年輕,還算自由,還算熱血沸騰的劉邦,就只能乖乖地回去固定在自己的家里了。
劉邦的命運,首先是從娶了呂公的女兒開始改變的。單父人呂公在鄉(xiāng)下算是有錢人了,與沛令關系很好,去沛令家作個客,當?shù)厝⒓拥娜硕家投Y,錢少了還上不了座,只能坐堂下。這么看來,呂公還是有一點聲望的。然而,呂公義無反顧地把女兒嫁給好吹牛的劉邦,原因是呂公認為劉邦的面相極好。所謂的高鼻龍顏,說得不好聽就是飯勺臉,不知道呂公是怎么能把這個痞里痞氣、不算年輕的男人看出一朵花來的。
沒錯,劉邦娶了呂雉,也仍然是個鄉(xiāng)下人,是個經(jīng)濟相對穩(wěn)定,不愁吃穿的鄉(xiāng)下人。在新的秦帝國里,劉邦是按正常人的生活邏輯來過日子的,娶妻生子,賺了點老婆的陪嫁,至少喝點小酒是沒問題了,還當上了一個底層小官吏。雖然亦有不如意事,但日子總歸是安寧平靜的。
有一個細節(jié),曾經(jīng)被很多人提起:家境貧寒的劉邦,曾經(jīng)在咸陽服徭役,他也擠在老百姓堆里看著秦始皇的車駕經(jīng)過,看到那皇帝浩浩蕩蕩威風凜凜的車馬,他嘆了一口氣:“嗟乎,大丈夫當如此矣!”如果計算一下,會發(fā)現(xiàn),秦始皇登基的時候,劉邦已經(jīng)超過三十五歲了,觀禮的這一刻,他可能在四十上下。
同樣,另一個與劉邦競爭的大軍閥項羽,也曾經(jīng)圍觀過秦始皇游會稽、渡浙江的那一幕。他是楚國名將項燕之孫,居然也給這種排場鎮(zhèn)住了。項羽對叔父項梁說:“彼可取而代也!”把項梁嚇得趕緊捂他的嘴。想來,起兵反秦時,項羽方才二十四歲,觀禮時,他年齡只會更小。
項羽比劉邦小二十四歲。我們都知道,二十歲時看問題和四十歲看問題的角度是完全不一樣的,對改變命運的渴望也是不能相提并論的。尤其在當時人均壽命這么低的情況下,四十歲,搞不好棺材邊都快摸到了,誰還會想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一個老屌絲說自己很希望能像威風的皇帝一樣——話說出來,很可能大家都懶得看他一眼。
對于劉邦這樣的小吏來說,改朝換代對他的影響不大。對于這片廣袤土地上的普通百姓來說,最高統(tǒng)治者是誰,也并不是很重要。在中國,極權(quán)統(tǒng)治了幾千年,人們還是習慣于認皇帝;王朝換了,皇帝換了,保守的人們哀號幾聲,過了幾年,又認準了新王朝的新皇帝來效忠。茨威格在名著《異端的權(quán)利》里說:“無論誰,如能給予人們一種新的協(xié)調(diào)和純潔的幻想,就立即能夠激發(fā)人類最神圣的情感:自我犧牲和宗教狂熱。成百萬人像是中了邪一樣準備投降,他們允許被蹂躪,甚至甘受強暴。”在這片土地上,只要能有一口氣活下去,大家什么不公和屈辱都能忍受。
你看,春秋戰(zhàn)國那么多年,年年都當炮灰,人們也認了,差不多安之若素了。
可惜,新的王朝建立沒多少年,日子卻越過越苦了。關于秦朝的暴政,不必要細說了,苛捐雜稅多如毛,嚴刑峻法狠如狼,動不動就什伍連坐、株連三族,秦人“赭衣塞路,囹圄成市”。連跪著活下去的可能都沒有了,苦到有人寧肯殺頭也要站出來造反。兔子逼急了也要咬人,平頭百姓陳勝、吳廣振臂一呼,應者云集,山野村民也敢揭竿為旗、削竹為兵了。陳勝甚至敢自封為王了!
天下大勢,洶洶翻轉(zhuǎn),腦子活絡的劉邦未必感受不到。
劉邦的起家跟陳勝吳廣甚至有幾分相似。劉邦當亭長的時候,要押解服勞役的犯人去驪山服役,很多人都半道逃走了;劉邦覺得自己即使堅持到底,也肯定免不了問罪,干脆把徒犯都放了,這樣,十多個壯士都主動表示要跟隨他。這是他的第一波人脈積累。沛令也打算造反了,主吏蕭何、曹參勸沛令召逃亡者,這樣,劉邦就給召回來了。這是第二波積累。蕭何、曹參造反不敢?guī)ь^,劉邦就頂上了;不僅頂上了,還很積極地造讖言,用斬白蛇的故事來說明自己的身世很牛,這樣,他的手下又多達三千人了。短短時間里,劉邦就完成了他的原始積累。這說明他是非常擅長收買人心的。到后來劉邦入蜀時,楚國及各地的軍閥和諸侯門下,仰慕跟從劉邦的,竟達到了數(shù)萬人。
不過,劉邦的出身畢竟是平民,在風起云涌的起義陣伍里,開始時他根本就是個小嘍啰。
我們不妨了解一下當時的形勢:最早的、最有影響的起義者是陳勝吳廣,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秋),陳勝自立為楚王,下面的將領武臣自立為趙王。其后,劉邦正式起兵造反,被立為沛公。很快,封王的就有齊王田儋、燕王韓廣、趙王趙歇,、楚王景駒、楚懷王熊心(又稱羋心)、魏王魏咎、雍王章邯等人。
沛公在里面毫不起眼。而其中,項梁及其侄子項羽無疑是最有實力的,他們是楚將后代,本身就是專業(yè)型領袖,可能開始時有一支數(shù)千人的軍隊,又沿路吸收了不少別的旁支,力量不斷加強,也打了不少勝仗。出于遠見,他們挑選了楚懷王熊槐之孫熊心為王,后尊為義帝,獲得了公認的權(quán)威。項梁死后,項羽打敗秦軍,招降了秦軍的總將領,以一個成功的戰(zhàn)術(shù)家的身份,得到了大家的承認。
等到漢元年(公元前206年),項羽自立為西楚霸王時,小小的沛公因為功勞大,終于被立為漢王了。但同時封王的還有很多,包括雍王章邯、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河南王瑕丘申陽、殷王司馬卬、九江王英布、臨江王共敖、衡山王吳芮、濟北王田安、魏王魏豹、遼東王韓廣、燕王臧荼、膠東王田市、齊王田都、代王趙歇、常山王張耳等。
漢王也只不過是其中之一。
這些王里面,田儋一家是齊王的田氏宗族;趙歇是趙國貴族;景駒是楚國貴族;魏咎是戰(zhàn)國時代魏國公子,被封為寧陵君;章邯是秦帝國的最高將領;董翳是秦朝都尉、春秋晉國太史董狐后裔;司馬卬是趙國將領;共敖是戰(zhàn)國楚國貴族后代;吳芮干脆就是少數(shù)民族的頭領,你封不封他都是王。這些都是六國時世代的大貴族,或者名將名相。
像劉邦這樣出身的也不是沒有。陳勝是服役屯軍的屯長;武臣是陳勝的部將;韓廣就是趙國上谷小吏;司馬欣是櫟陽獄掾;瑕丘申陽是張耳的嬖臣;九江王英布受黥刑,加入群盜;張耳雖曾為魏國公毋忌座上??停瑢嶋H上卻是典型的游俠。
與那些貴族和軍閥比起來,底層小吏要能贏得眾人的死忠,走向成功之路,需要克服的障礙更多,要贏得眾人的尊敬,難度也更大。劉邦抓住了時機。
而劉邦脫穎而出的逆轉(zhuǎn),是發(fā)生“救趙”的這一場部署當中。
秦將章邯殺了項梁之后,北擊趙王歇,打敗了他。趙歇退保巨鹿城,被秦將王離包圍。趙歇幾次求救,楚懷王讓宋義、項羽、范增向北救趙。劉邦西入關。按照最初懷王與諸將的約定,“先入定關中者王之”。當時秦兵仍然很強,各位將領都不想先入關與他們正面為敵;而項羽想給叔父項梁報仇,很激動地想和劉邦一起入關。懷王私下和一些老將商量說,項羽這個人剽悍殘忍,曾經(jīng)攻打襄城,攻下后不給襄城留一個活口。他所到之處,“無不殘滅”。秦人本來就對秦始皇的殘暴無法忍受了,怎么能再派一個這樣的人去呢。還是劉邦好,一向?qū)挻笕屎?,又年長懂事,秦人會歡迎這樣的人的。
于是乎,懷王派了項羽當宋義的次將,向北去救趙王歇;而派了劉邦收陳王、項梁散卒,一路向西。
這一次部署相當成功,章邯舉軍投降了項羽,至此,秦軍主力盡屬義軍;而劉邦,打了幾場勝仗,更用謀士之計,所過之地基本上全部投降了,最后打敗了秦軍,秦王子嬰投降。
而項羽和劉邦二人奠定實力的方式亦耐人尋味:項羽殺了主將宋義,實則是以下犯上,天下震驚,本有不服的,也不敢不服了。而劉邦,果然有仁厚長者之風,“所過毋得鹵掠,秦民喜”;再加上進了咸陽不燒不搶,只約法三章,“民又益喜,唯恐沛公不為秦王”,得盡人心。一個以兇狠,一個以仁厚,各自確立了自己的地位。
秦人應該慶幸,是劉邦而不是項羽先入了關;他們應該感謝楚懷王,楚懷王并不像史書里寫的那樣是一個傀儡,他是識得好歹的。楚懷王堅持不讓項羽先入關,讓咸陽人暫時逃過一劫,多活了一些天。
不得不說,在戰(zhàn)爭時期,屠城是家常便飯。項羽尤為喜歡。在《史記》中記載的就有: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項羽屠襄城。同一年,劉邦、項羽屠城陽。兩年后,項羽屠咸陽:“居數(shù)日,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庇滞例R地:“遂北燒夷齊城郭室屋,皆坑田榮降卒,系虜其老弱婦女。徇齊至北海,多所殘滅?!?/p>
以前的貴族既有輕生死、重道義的優(yōu)點,也有不把人命當命的壞毛病??尚Φ氖牵旐椨鸬靡馔沃?,連錢貨女人都貪圖,連最后的貴族氣都丟掉了。
劉邦也并不見得有多良善,除了與項羽一同屠城陽之外,秦二世三年,他也屠了潁陽,又引水灌廢丘;在打敗項羽后,劉邦還打算引天下兵屠魯,但后來出于別的打算放棄了,魯國也投降了。而在劉邦立國之后,還發(fā)生了劉賈屠城父;樊噲屠胡陵、煮棗、廢丘;周殷屠六邑;周勃屠馬邑;柴武屠參合;欒布灌趙城邯鄲;周勃屠渾都(存疑)。以上的一樁樁一件件,都說明,在秦末戰(zhàn)爭當中,將軍們真不把屠城看成一回事,更不把人命看成一回事。脾氣暴躁些的,殺人就殺得眼紅一點,如項羽、樊噲;性格正常的,像劉邦,就挑幾個城市來殺。
有了項羽這種極度暴虐的貨色作為對比,劉邦這種暴虐程度一般的,也成了大善人了。
歷史久遠,加之在以前的人的意識當中,命遠不像今天這么貴重,一個“屠”字,實在難以曲盡其中的濃濃的血腥味。尸體枕藉,河水為之斷流,到處都是熊熊燃燒的烈火,漫山遍野的哭喊和尖叫,空氣中彌漫著焦炭的煙火氣和烤肉的腥膻,滿地都是血漿,遍地都是被踩得黏糊糊的腳印,士兵們殺完人了,拿著斫得卷了刃的砍刀在嘟嘟囔囔,嫌剛才那把老骨頭太硬了……每一次屠城, 其實都差不多,在啟動了開戰(zhàn)模式,沾了血之后,殺一個和殺一百個,在這些人眼里都沒有區(qū)別了(除了可以砍下頭顱當軍功之外)。然而,一轉(zhuǎn)眼,這些士兵,說不定就成了降卒。他們的命別人也不會認真對待。項羽坑殺的二十萬降卒,二十萬精壯男子,竟然全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滅頂之災;從開始到斷氣,一定需要好幾個時辰,那些拿著鍬鏟埋別人的士兵,難道就不覺悚然,不覺兔死狐悲?
現(xiàn)在常常說起現(xiàn)代戰(zhàn)爭因為有了先進的武器,所以格外殘酷,需要反思現(xiàn)代武器帶來的傷害。我倒不這么認為,殘酷的從來都是人心。歷史上曾運用在戰(zhàn)爭中的殺傷力最大的武器是原子彈,但兩次原子彈爆炸的直接死亡人數(shù)加起來不超過二十萬。沒錯,是極其殘酷,不過,項羽一次就坑了二十萬人;早幾十年,秦將白起也是一次就坑殺了趙國降卒四十萬人(數(shù)字有可能夸大),光是他的軍隊在戰(zhàn)爭中就斬首近90萬眾。用著原始的冷兵器殺起人來雖然麻煩,可威力比原子彈還有過之無不及。沒有任何武器的殺傷力能夠與人心的殘忍相比擬。
實際上,在后來的歷史發(fā)展當中,每逢戰(zhàn)亂,屠城(包括灌城、坑卒)仍然像一個可怕的傳統(tǒng)一樣,斷斷續(xù)續(xù)地維持著。有人認為項羽坑殺降卒是怕倒戈,很有合理性,這我完全難以同意。秦漢時期的大屠殺有很多并非基于軍事戰(zhàn)略方面的考慮,而是僅僅是情緒的宣泄、貪欲的滿足等等。
項羽最后的敗亡,與他喜歡殺降、喜歡屠城是絕對有關系的。不要忘了,后來的驍將李廣至死不得封侯,他自己最后總結(jié)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殺了八百降卒,是以不祥。
比較起來,劉邦在入關之前,眾多城邑望風而降,得到了善待,也成了劉邦不斷吸納將領,打了勝仗的基礎。
現(xiàn)在很難找到更多的資料和數(shù)據(jù)來分析劉邦、項羽的軍隊構(gòu)成了。不過,項羽家世代是名將,據(jù)推測他的手中,應該有不少較為精良的職業(yè)軍人;而劉邦,最初的三千人里,都是各地臨時招徠過來的,有游俠、有群盜、有普通農(nóng)民、有底層小吏。在其后的戰(zhàn)爭中,又不斷有新的起義隊伍加入劉邦。實際上,這樣雜蕪的隊伍是最難領導的。起義隊伍往往是暴力組織,尤其在許多起義者都是底層農(nóng)民的時候更為可怕,他們一無所有,同時也沒有廉恥道德觀;他們只有饑餓,同時還有饑餓帶來的狂躁和仇恨;起義者不關心主義,搶劫和殺人往往是他們的目的和興趣所在。二百多年后,西漢末年的綠林、赤眉起義就充分暴露出“義軍”的真實面目。腐敗的政府要的是你的錢;而那些激動的搶掠者,不僅要你的錢,還要你的命。
只要皇帝剝削得不是太狠,留給百姓最后一口飯吃,他們就會忘記自己的權(quán)利和利益,會時時為著統(tǒng)治者著想;可一旦統(tǒng)治者殘暴貪瀆得超過限度,讓底層百姓一無所有了,那種既不惜自己的命更不管別人的命的兇殘和嗜血就會被釋放出來,陷入非理性的互害叢林當中。
難得的是,在一路凱旋高歌的征伐中,劉邦借助他的名將們,居然成功地管束了手下的義軍。
劉邦入咸陽,就很能說明問題。秦王子嬰投降了,大家都說應該殺掉,劉邦說:“懷王派我來,就是因為我比較寬容,我不能讓他失望。而且人家已經(jīng)投降了,殺之不祥。”雖然一看到秦宮里的珍寶和美女,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劉三很是心動,但他還是聽從樊噲、張良的勸諫,一概不碰,還軍壩上,又讓蕭何把秦丞相府的圖籍文書全部收起來。不要財寶,不要美女,不要地盤,只要各種戶籍資料、法律文告、財政報表、稅收賬簿、地圖和內(nèi)府書籍——這些都是秦帝國賴以施政和維持統(tǒng)治的圖籍??吹贸鰜?,這時候的劉邦,已經(jīng)在做當皇帝的準備了。同時,還為了安撫百姓,他給秦暴政下的咸陽人“約法三章”,連百姓勞軍他都不要,怕麻煩老百姓。
劉邦真的天生就是這樣的人嗎?當然不是。亞父范增就對說項羽說:沛公這個人,向來貪財好色,這次入關,“珍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小”。又說劉邦有天子氣,讓項羽趕緊殺了他。范增是看得很準的。劉邦為了長遠目標,及時地摒棄了身上的土氣和痞氣,也拋掉了不切實際的游俠夢。
而項羽,就差得太遠了。他坐進了咸陽,沒幾天就屠咸陽城,殺掉了秦降王子嬰,燒其宮室,火三月不滅;然后,把珍寶都搶過來,把美女們帶著一起往東走。其實,即便項羽再殘暴,他要決心當領袖,民眾們也是沒有辦法的,坐了江山那么個三兩年,天下叫萬歲的聲音就會十分真誠了,誰要趕走他,說不定老百姓就跟叛黨拼命??身椨鹩袦蕚洚旑I袖嗎?有準備收拾天下了嗎?沒有。他明顯無心戀戰(zhàn),無心駐扎,充當?shù)氖菗屢黄本妥叩膹姳I,搶完之后殺人放火,毀尸滅跡?!扒孛袷?,不僅是對其殘酷本性的失望,也是對其不愿好好統(tǒng)治,不愿充當他們的舵手和領主的一種失望。
項羽比起劉邦門第高貴得多吧,見多識廣吧?瞧這點出息!更荒唐的是,韓生勸項羽,可以把安定下來,稱霸天下于關中,項羽一想,秦的宮室都被我燒掉了,算了,還是別在這里待了;我現(xiàn)在富貴了,有能耐了,應該回老家楚地去顯擺顯擺了,便說了一句名言:“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錦夜行?!?/p>
而且,在項羽的理想中,他并無意于大一統(tǒng),而是建立了不少于十八個的小國,它們是一個聯(lián)合體,他是其中的楚國的王,是這個聯(lián)合體的盟主。這不違反了歷史潮流了嗎?
這就是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本來與項羽實力懸殊的劉邦,經(jīng)過咸陽事件后,從道義上、從影響力上,隱然已可以和項羽分庭抗禮了。鴻門宴項羽沒有殺劉邦,讓劉邦逃了出去,既有項羽性格中優(yōu)柔寡斷的因素,也是因為項羽并沒有絕對取勝的把握。劉邦又先讓出了關中,雙方就成了互相妥協(xié)的態(tài)勢了。
劉邦在暗暗等待機會。想必項羽讓英布殺義帝的時候,劉邦一定很高興吧。項羽已經(jīng)拋棄了自己的合法性,同時也把底牌露出來了,令天下的將帥士子心寒。劉邦抓住這個時機,為義帝發(fā)喪,號令天下?lián)粲稹?/p>
經(jīng)過差不多四年,劉邦終于把項羽打敗了,把他逼到烏江邊自刎。
司馬遷對項羽的失敗寄予了深深的同情、甚至贊美。我理解他作為一個文學家對一代梟雄悲壯地赴死懷有的敬意;霸王別姬和烏江自刎的儀式感,給年輕、英俊、強壯的項羽的死亡增加了美感。而他的敵人,那位登上九五之尊的劉邦,卻是一個如假包換的農(nóng)村老頭。從審美上來說,多么令人惆悵啊!
項羽被打敗的這一幕,就不由想起了明代戲曲《千鐘祿》:“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疊疊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云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凄風帶怨長。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蹦歉枵邠u搖曳曳地拖著腔,聽得人心都要碎了。江山都被斷送了、無路可逃的項羽,不就正如一千多年后無路可逃的明代建文帝么!
當然,文人的臆想和現(xiàn)實的邏輯有時完全是兩回事。項羽殘暴、猜忍、剛愎自用,不過是“沐猴而冠”;項羽若功成之后,殺功臣怎么可能比劉邦手軟?劉邦常被批為“偽善”,不過,像項羽這樣連“善”都不愿意“偽”的人,殺宋義、殺義帝、殺二十萬秦軍連借口都懶得找的人,連惡都不愿掩飾的人,怎么可能當了皇帝之后,忽然柔情似水?
歷史證明,這個年輕時不事產(chǎn)業(yè)的劉三,不適合做一個好農(nóng)民,而適合做一個領導者。
有時想想項羽和劉邦的成功,孰善孰惡,真是一言難盡。
劉邦為什么能勝?每逢關鍵時刻,他性格當中的“仁厚、大度”,還有從諫如流時神一樣的反應速度,都及時地救了他。陳平,盜嫂受金,劉邦原本沒有什么好印象,聽從魏無知的解釋,重用。韓信,看不出能力,聽從蕭何的推薦,拜為大將;后來又順著韓信的口風立其為真齊王;酈生,第一次見劉邦,劉邦正在踞床洗腳,酈生一勸,劉邦馬上整理衣裝,請其上座……所以,在與項羽逐鹿中原時,那么多人愿意為其所用。劉邦公開說過:
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我,吾不如子房;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饋餉,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zhàn)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他是一個“善將將”的人,一點都不虛。
司馬遷偏愛項羽,不喜劉邦,所以他記錄的項羽很良善:“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倍鴦顓s脫不了痞氣和粗魯,“沛公不喜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還有,劉邦背信棄義的事也沒少干,劉邦逃命的時候,為了讓車更快,他三次把一雙兒女推下車子,都被夏侯嬰撿回來;項羽要烹煮劉邦的父親時,劉邦嬉皮笑臉,一點都無所謂;劉邦從滎陽逃跑時,又派了兩千名女人穿上兵甲從東門出去,當作楚兵的炮灰,還讓紀信扮成自己任楚兵殺掉……
然而,項羽的仁慈卻沒有用對地方,連司馬遷也忍不住在“涕泣分食飲”那句后面加上“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弊,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小家子氣以至于此!
劉邦的本性未必佳,但至少他意識到如果要向帝王之路邁進,要就控制自己的欲望,寬厚待人,與同伙一起分享勝利果實。
劉邦在楚漢爭霸的后期,早已擺脫了自身的小農(nóng)身份、游俠情結(jié)的限制,具有的長遠的眼光和寬厚的胸懷;但我認為,劉邦登基后,仍然有幾件事體現(xiàn)出了他骨子里對游俠之義的敬重。比如說,任俠季布,在當項羽的部將時,數(shù)窘劉邦,劉邦當了皇帝后要抓他,后來以其守信,赦免了他。欒布收彭越的頭顱哭之,本該處死,劉邦敬重,赦免了他并拜為都尉。田叔陪疑為謀反的趙王張敖入京受審,劉邦亦感動,拜官。
反之,當初項羽的下屬丁公,放了劉邦一馬,等項羽滅了又向劉邦求封。劉邦冷笑,斬了丁公,稱“丁公為項王臣不忠,使項王失天下者也”。劉邦殺丁公的理由是“不忠”,實際上非也。鴻門宴項伯救他的時候也是在項羽的陣營中呢,怎么項羽死后劉邦卻封項伯為列侯?就是因為游俠的道德里,要求是“不矜其能,羞伐其功”,而丁公主動討封,不是游俠,而是一小混混;而項伯,準備帶張良一起逃亡,被張良感動后再去救劉邦,有游俠之烈風。
這里面,的確是有些微妙的平衡。
如果細想,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不是平衡,而是劉邦對年少時的游俠理想的回光返照,對他手握處分權(quán)的一種任性。一些本來他可以殺的仇人,他不殺;一些本來他應該獎勵的恩人,他殺了。在不影響大局的前提下,劉邦在行使一個皇帝快意恩仇的權(quán)利。
我們再看雍齒這個例子吧。秦二年十月的時候,劉邦終于攻占了秦地豐,命令雍齒守豐,他自己引兵到薛。魏人周市派人對雍齒說,魏現(xiàn)在下了數(shù)十座城,你投降了我,你還可以當侯,守著豐,不投降,我就把豐屠城。雍齒本來跟劉邦關系也不好,周市一說,雍齒就同意了,為魏人守豐。沛公回過頭來攻豐,反而不能下。雍齒的反叛,把劉邦氣得牙癢癢的。
登基之后,群將日夜爭功。張良勸說劉邦,大家既怕有功你卻不封,更怕你記恨以前的過失,秋后算賬,以防萬一,準備造反呢。你要封一個你平生最恨的人,而且是大家都知道你很討厭的人,大家就放心了。劉邦一下子就想起了雍齒,令人趕緊定功行封,封雍齒為什方侯。果然,群臣大喜,都知道劉邦不會因以前的怨恨殺他們了。
這個故事能說明的東西很多。如果和丁公的例子一比較,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劉邦行事并沒有一個恒定的標準。有時,劉邦會恩將仇報,如對待丁公;有時,劉邦會以德報怨,如對待雍齒??偠灾?,就是沒有原則,游俠標準只是劉邦的無數(shù)個標準之一。這就是君主最大的特權(quán):“任意闡釋權(quán)”。如論背叛,雍齒的情節(jié)比丁公嚴重多了吧?但君主就是有本事讓臣子們拿不準自己到底是該封侯還是該被斬首。劉邦時而陰狠,時而仁慈,隨便怎么做,都能找到理由。這就叫做“天威不可測”。
年老的劉邦,在人情世故的處分上,比起血氣方剛的項羽,是更有謀略的。盡管他本人不一定會想得那么深。
在劉邦登基為帝之后,聽從了婁敬的建議,以長安城為都。百廢待興,他一邊在修建新的宮殿,一邊還要設立各項制度。劉邦把秦朝的儀法都廢掉了,都按簡單方便的來。這不奇怪,劉邦本來就不是什么很有文化的人,對繁文縟節(jié)是本能上的反感;他的那些手下也差不多;即使有些出身較為高貴的六國后裔,多年的軍旅生涯,他們也早就厭倦了束縛。
不過,問題就出來了。劉邦因為功多,是被眾人推舉為皇帝了,然而,他的這個皇帝,更像是部落聯(lián)盟的酋長,是天下的共主,對于一同征戰(zhàn)的諸位將領并沒有絕對的處分權(quán)。一到上朝的時候,群臣互相爭功,到了下朝,吃飯喝酒,大呼小叫,醉了之后,囂張的還直呼劉邦小名,有的拔劍擊柱,看得劉邦心里發(fā)涼。
或者,他會懷念起多年前他曾經(jīng)遠遠看到過的秦始皇天子鹵簿,他曾經(jīng)隨口說過,大丈夫當如是。如今,他坐上了和始皇帝一樣的寶座,莫說遠遠沒有人家的富貴和排場,也找不到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連呵斥都沒人聽!
這時候,秦朝的儒生叔孫通出現(xiàn)了。他勸說劉邦,他可以征集魯?shù)氐娜迳?,重新把朝廷上的禮儀整理一下,重拾皇家威嚴。劉邦還怕麻煩,叔孫通說服了他。
叔孫通和征來的三十多位魯?shù)厝迳?,再加上有學問的侍從和弟子,開始在長安郊外進行練習,立上茅草代表位次的尊卑排演。劉邦看了,覺得這個難度不大,同意了。于是,不久后的長樂宮建成,各諸侯王及朝廷群臣都來朝拜皇帝,參加歲首大典。這一套儀式正式啟用:
儀:先平明,謁者治禮,引以次入殿門。廷中陳車騎戍卒衛(wèi)官,設兵,張旗志。傳曰“趨”。殿下郎中俠陛,陛數(shù)百人。功臣、列侯、諸將軍、軍吏以次陳西方,東鄉(xiāng);文官丞相以下陳東方,西鄉(xiāng)。大行設九賓,臚句傳。于是皇帝輦出房,百官執(zhí)戟傳警,引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賀。自諸侯王以下莫不震恐肅敬。至禮畢,盡伏,置法酒。諸侍坐殿下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壽。觴九行,謁者言“罷酒”。御史執(zhí)法舉不如儀者輒引去。竟朝置酒,無敢灌嘩失禮者。
嚴密又清晰的規(guī)矩,把諸侯王以下者,全都鎮(zhèn)住了。沒有按規(guī)定做到位的,禮儀官把他趕出去,大家只得小心翼翼奉行。劉邦大為得意,嘆道:“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
同理亦有劉太公的冊封?;实刍氐綑店柡?,每五日就要去朝見太公,有一個識眼色的家令勸太公應認清自己的位置,太公不過是臣子,兒子才是真正的主子。后來上朝,太公就抱著掃帚,迎進而不敢為先,倒退著走,以示崇敬。劉邦吃了一驚。太公表示,你才是天下的主子,不要因為我亂了你的法度!劉邦非常高興,尊太公為太上皇。
劉邦終于在這些細節(jié)當中,品嘗到了帝王的快樂。
雖然在基本的政治制度上,新生的漢朝有許多方面是承襲秦制的,然而,秦朝不是一個適宜效法的對象。從戰(zhàn)國時的商鞅變法開始,秦國就已經(jīng)成了一個極為殘暴恐怖的軍國主義國家,到了秦始皇時期,就更徹底了。學者吳稼祥在《公天下》中的這一段話值得參考:
秦始皇的一元化政策,不僅全面,而且徹底,首先是“時空一元化”,即“空間一元化”和“時間一元化”。所謂“空間一元化”,是指廢除夏商周三朝的“五服制度”的西周的“封建制度”,對天下實行無差別的等距統(tǒng)治;所謂“時間一元化”則指統(tǒng)一紀元,不從始皇帝開始,后世計數(shù)就行,至二世三世以至于萬世,而不再有諸侯紀年。其次是“政治一元化”——一國一制(郡縣制)和一帝一民。一民,就是全國百姓一個身份:黔首,即戴黑頭巾的小民。為此,始皇帝鏟平一切階級差別,把六國舊貴族和富豪12萬戶統(tǒng)統(tǒng)變成“黔首”,并遷到首都咸陽,加以監(jiān)視居住。再次就是“技術(shù)層面的一元化”(即度量衡統(tǒng)一,車同軌,書同文)……最后是“思想一元化”……
然而,如此強大的秦朝,才15年就滅亡了。劉邦就是這種暴虐制度的反抗者,他對秦制是有一定理解的,他必定會吸取教訓。別的不提,政治一元化,他就絕無可能實施,因為他只是這個政治聯(lián)邦的首領,而不具備像秦始皇那樣的絕對權(quán)威。
事實上,秦帝國的滅亡,并不僅在暴虐,還與秦帝國的政權(quán)合法性有莫大的關系。秦帝國是以鮮血和拳頭打出來的天下,但它卻不能解決兩個問題:一是自愿服從,二是永續(xù)可用(吳稼祥語)。秦始皇本人有莫大的武功,他可以強制服從,換了子孫呢?秦帝國的統(tǒng)治是沒有神圣性可言的。
而劉邦,我們都知道,他在起兵之初就造出過許多讖語,在《史記》中記載的就有:
劉媼(劉邦的母親)曾經(jīng)在大澤之陂睡著了,夢見與神交合。此時雷電晦暝,劉太公看見蛟龍在她身上盤桓。不久有了身孕,生下劉邦。
劉邦經(jīng)常從王媼、武負那里賒酒,醉臥,武負、王媼見其上常有龍,很奇怪。
一位卜者分別看了呂雉和兩個孩子,都說極為富貴,再看到劉邦,老父說,“夫人和嬰兒皆似君,君相貴不可言”。
秦始皇帝常稱“東南有天子氣”。劉邦懷疑就是自己,就躲在山澤巖石之間。他的老婆呂雉和一些別的人想找他,都能找到。劉邦很奇怪,呂雉說,你待在哪,哪里上面就有云氣。
范增勸說項羽:“我令人望劉邦之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一定要把他趕盡殺絕啊?!?/p>
其中,最有名的是“高祖斬蛇”,借機聲稱自己是赤帝子。
……
其中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他自己假造的,又有多少是漢代時民間替他附會和打圓場的,恐怕是天知道了。但至少有一點,沛中子弟聽說這樣的事,都想歸附他。說明他在這些預言或者異相當中,成了最大的得益者。
而在劉邦登基后,劉邦作為“天之子”,君權(quán)天授,就取得了政權(quán)合法性。劉邦的勝利,固然與他善于籠絡人心有關,然而,他制造出來的這套理論體系卻十分有效,連韓信都說“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這就是劉邦及其家族統(tǒng)治合法性的“里子”。
而叔孫通為劉邦制定的禮儀,明確了尊卑有序,保持了帝王家的威儀,令劉邦十分受用。這,則是劉邦作為帝王統(tǒng)治享用到的“面子”,表里結(jié)合,其后兩千年都大體延續(xù)了這一套程序,只是略有調(diào)整。
《劍橋中國秦漢史》對西漢的政治模式有一個總結(jié):
漢代把一個長達兩千年基本上保持原狀的帝國理想和概念傳給了中國。在漢之前,帝國政府是試驗性的,并且名聲不佳;在漢以后,它已被接受為組織人的正統(tǒng)的規(guī)范形式?!焦?到2世紀,漢朝的皇帝已能使其權(quán)威受到公認的行為準則制約的官員效忠于他。屬于皇帝一人及其官員的中央集權(quán)政府已經(jīng)變得值得尊重了;雖然它有種種弱點和不足,或者有時中華帝國被某個外夷所敗,但這個形式的政體毫無疑問地幾乎一直保持到了19世紀末。
當然不能說劉邦就完成了這個過程,但他已經(jīng)把這種制度的絕大部分給夯實了。
就這樣,劉邦從一個講義氣,有肉大家吃的游俠,轉(zhuǎn)變?yōu)橐粋€集權(quán)國家的君主。
一個新的帝國建立起來了,封王的封王,拜相的拜相,該賞的賞,該殺的殺,宮室也建起來了,規(guī)矩也立起來了,已邁入老年行列的皇帝,似乎也該享享清福了。
在秦朝暴政和連年戰(zhàn)爭之后,劉邦沒有再可著勁兒折騰,而是讓老百姓休養(yǎng)生息。他約法省禁,田租減輕,十五稅一;量吏祿,度官用,以賦于民。天子沒有四匹同樣顏色的馬來拉車,有的將相出門也只能坐牛車,漕轉(zhuǎn)關東粟來補給中都官,每年也就數(shù)十萬石,民間的負擔不算很重。到了惠帝、呂后期間,休戰(zhàn)多年后,老百姓終于不至于餓死了。說實話,即便他還想壓榨,老百姓身上也擠不出什么油水了。
有時想想中國人真是可憐,上面一段歌頌高祖澤惠黎庶的文字是意譯自《漢書·食貨志》里的,里面還有一句夸獎:“高祖乃令民得賣子,就食蜀、漢?!痹瓉?,允許老百姓賣子女還是一項德政!大概在極度饑饉之年,這種舉措能多活幾個人吧。
不過,平靜背后總是潛藏著危機。接下來,劉邦陸續(xù)碰到了異姓王的造反。
雖然后世看來有些純屬劉邦自己杯弓蛇影式的猜疑,但我們把角色如果轉(zhuǎn)換成劉邦,從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就是燕王臧荼反,楚王韓信反,韓王信反,趙王相貫高反,代相國陳豨反,梁王彭越反,淮南王英布反,燕王盧綰反……弄得他年老體弱了,還得騎著馬奔波在戰(zhàn)場上,還得防著后方的那些大臣會不會也趁機叛亂,累死人了!
過去,在長達八百年的周朝里,除了上點小貢,諸侯王沒有對周王絕對忠誠的義務,尤其到了戰(zhàn)國的中后期,枝強干弱,“戰(zhàn)國七雄”這一類的國家根本不把周室放在眼里。所以學者經(jīng)常說,“春秋無義戰(zhàn)”,談不上忠不忠,雞毛蒜皮的事就開個戰(zhàn),主腦周王朝自身營養(yǎng)不良,沒有什么公信力。秦帝國太短命,所以,剛剛建立的漢帝國,“忠君”還沒有被寫進每一位臣民的DNA里,劉邦在一定程度上認可“各為其主”,也因此而放過了蒯通這樣的人。當時所謂的叛亂,并沒有像后來經(jīng)過兩千年忠君觀念熏陶的中國人看來那么令人吃驚,道德上也沒有多嚴重的問題。
劉邦曾經(jīng)是游俠,游俠是自立法度的,當初他追隨張耳的時候,也許羨慕的就是這一點;然而,現(xiàn)在,劉邦自己就是法度。他需要別人的效忠,而絕不允許如春秋戰(zhàn)國時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是的,他必須背叛從前的自己。屁股決定腦袋,開國皇帝無一不是如此,平民時支持造反有理,稱帝后四處剿滅造反;在野時造讖起家,登基后嚴禁造讖。
劉邦先是逼死了齊王田橫。他為了招徠田橫,禁止酈商報田家的烹兄之仇,又派使者發(fā)話,稱:“橫來,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來,且發(fā)兵加誅?!碧餀M雖欲守在島上為庶民而終不可得,不得不自殺,五百士亦隨之自殺。
此時的劉邦,思維方式已轉(zhuǎn)換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頻道了。如果他還當自己是游俠,理應贊許田橫的不事權(quán)貴、逍遙游于天下的態(tài)度才對,理應贊同手下的將軍酈商“有恩的報恩,有仇的報仇”才對。
如果我們對人心更多一些了解,也許我們就能理解為什么以寬厚著稱的劉邦,在當上皇帝以后,為什么會著手誅殺功臣;也許我們就能理解,為什么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過:“善和惡是同一的,正如上坡路和下坡路是同一條路。”
事實上,哪怕從利益權(quán)衡上來說,那些異姓王們又有幾個是真心想造反的呢?多數(shù)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反。而劉邦,又何嘗愿意在六十歲左右還跨馬出征,而不是在后宮享受溫柔呢?這些王的特點就是:有兵權(quán),有實力,軍功大。即便這些異姓王什么也不干,他們的勢力終歸是心腹大患,不得不除。
這里有一個著名的囚徒困境。
囚徒困境是博弈論的非零和博弈中具代表性的例子,1950年,美國的戰(zhàn)略研究機構(gòu)蘭德公司擬定出相關困境的理論,并命名為“囚徒困境”。經(jīng)典的囚徒困境如下——
警方逮捕甲、乙兩名嫌疑犯,但沒有足夠證據(jù)指控二人入罪。于是警方分開囚禁嫌疑犯,分別和二人見面,并向雙方提供以下相同的選擇:若一人認罪并作證檢控對方,而對方保持沉默,此人將即時獲釋,沉默者將判監(jiān)10年;若二人都保持沉默,則二人同樣判監(jiān)1年;若二人都互相檢舉,則二人同樣判監(jiān)8年。
在這種情況下,兩位囚徒?jīng)]法溝通,即便可以溝通也不一定相信對方;就個人的理性選擇而言,檢舉背叛對方所得刑期,總比沉默要來得低。結(jié)果,這場博弈中雙方參與者都選擇了背叛對方,二人均服刑8年。結(jié)果證明,理性選擇之下,雙方都選擇了互相背叛,都不是最優(yōu)選擇。
劉邦的情況同樣如是。他與諸侯王互相不信任。假設雙方都相信對方的忠誠,他們從此就會過上幸福的日子,但假設有一方先背叛,另一方就死得很慘。與其這樣,不如雙方一起背叛,一起開戰(zhàn)!
事情果然是朝著“囚徒困境”的模式走去。劉邦最忌諱的要數(shù)韓信。一開始,有人說韓信要反。韓信一心想澄清自己的忠誠,還特意取了鐘離昧的人頭去取悅劉邦,結(jié)果陳平勸劉邦假裝游云夢澤,擒住韓信,把他從楚王降為淮陰侯。第二次,韓信已有反意了,舍人上告,呂后假裝召見,蕭何又來信勸說,韓信勉強前去,結(jié)果被殺死在未央宮的鐘室里。劉邦回來后聽到呂后報韓信的死訊,他的反應是什么呢?“且喜且憐之”。雖然下手的是呂后,但劉邦仍然掩飾不了高興。
韓信真的有心造反么?未必。正如蒯通對劉邦所說的,“昔日楚漢之命皆懸于彼,彼卻毫無反心;今天下已集,且無權(quán)無兵,彼竟心生反意,而結(jié)陳豨,欲謀不軌,韓信真乃一愚人哉!”真想當皇帝的話,早在韓信當齊王時就可以想滅誰就滅誰了,何必等到今日?韓信的恃才傲物討人厭,又有政治幼稚病,最終造成了這種身死族滅的局面。
可退一步說,換一個不政治幼稚的吧,功勞大到這個份上,劉邦的臥榻之側(cè),又豈容他人鼾睡?
接下來的就是梁王彭越了。其實也是些雞毛蒜皮似的小事:代相國陳豨反,劉邦想征彭越的兵,彭越自己不想去,就讓手下派兵去應付,劉邦氣壞了,彭越打算親自去向劉邦謝罪。有人勸彭越不要去,危險,還是反了吧,彭越不肯。這時,卻有個犯了罪的太仆上告說彭越謀反。劉邦派人抓了彭越,查不到證據(jù),又赦免了他,發(fā)配到蜀地。很巧,發(fā)配的路上彭越碰到了呂后,他哭著說自己沒有罪,也不想謀反,想回到昌邑。呂后好好地安慰了他,帶著他一起到洛陽——一回來,她就勸劉邦:“彭越,壯士也,今徙之蜀,此自遺患,不如遂誅之。”
呂后命人告彭越謀反,夷滅了彭越宗族,并把彭越剁成了肉醬。
你看,全無反意的彭越,落的下場最慘,就像那個沉默的人最終獲刑10年一樣。
滅楚的三大功臣里只剩下英布了。他收到了賞給眾位諸侯的彭越肉醬時,當真嚇得不輕。英布悄悄令人聚兵,候伺在旁郡以備急,其實暫時還沒打算有進一步的舉動。不曾想,他因為得罪了中大夫賁赫,為賁赫所密告,他若再不反,更無活路,遂反。劉邦親自來討伐時,問英布為何反,英布稱:“欲為帝耳?!比绻堰@理解為英布真有那么想當皇帝,那就想多了。那不過是臨陣時激怒對手的一種方法。
劉邦果然很憤怒。這個時候,想必他會有“我待你不薄,你為何要反我”之類強烈的情緒涌現(xiàn),想必他也不會記起來他當初是怎么殺韓信和彭越的。也就是說,他一邊視“我負天下人”為理所當然,一邊又會對“天下人負我”這一點極度震驚。
當一個人認為自己有裁決他人命運的絕對權(quán)力,而別人又有對他服從的絕對義務的時候,他已經(jīng)成功地蛻變成一個極權(quán)君主。劉邦終于在他老年的時候,實現(xiàn)了這個跨越,唯一欠點火候的,是他還常有“不忍”“憐之”“泣”這些舉止。這說明,他的確是一個天性仁厚、寬容的人,但一點也不妨礙他在需要時,把無辜者剁成肉醬。
有時真不好理解,劉邦這樣一個底層小吏,雖然也算得上識文斷字,但四十七歲之后才開始帶兵打仗,五十三歲登基做皇帝,他從哪里冒出來的這種超越性的政治智慧?
看《漢書》,覺得當了皇帝的劉邦有時也挺無奈的。制度始創(chuàng),他的帝王權(quán)威仍然受限,宮廷、軍功集團、諸侯王三方權(quán)力互相制衡,地方諸侯王固然可以令他寢食不安,朝廷中的軍功集團也可以與他柔性對抗。英布謀反時,劉邦正生重病,不想見人,正躺在一個宦者身上,樊噲帶著大臣闖進來了,結(jié)果病中的劉邦還得出征殺敵。他知道呂后陰狠冷酷,想改立太子,可一群臣子以家國大義來勸劉邦不能廢儲。他甚至預知最愛的兒子如意將會被呂后弄死,他派出周昌輔佐、盡了力也沒能挽救。
劉邦也必須服從于大局,或曰,集體決定。
可以說,這些無奈,正說明,身為帝王的劉邦仍然有著行為邊界,他在盡可能地約束自己。
如果不自我約束,會怎么樣?
《漢書》記錄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有一次,御史大夫周昌在劉邦休息時進宮奏事,卻撞見劉邦和戚姬摟在一起。周昌不好意思了,趕緊走,劉邦在后面追。劉邦追到周昌,一把拽過他,騎在他的脖子上,問他:“我是一個怎么樣的皇帝?”周昌仰著頭說:“陛下也就是桀紂這樣的暴君罷了。”劉邦笑了,放過他。但是,卻由此最敬畏周昌。
補充一句,周昌是一個剛直強硬,又敢說話的人,自蕭何、曹參以下,都很怕他。
充滿畫面感的一幕,我卻看得心驚膽戰(zhàn)。在前面的文字里,我一直在試圖敘述劉邦成功的原因,他的重要優(yōu)點就是聽得進別人意見,又有敬畏、有節(jié)制、有自知之明,作為君王,這就難能可貴了。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皇帝,被下屬撞見他和情人親熱以后,不是趕緊遮掩一下,而是追上去,騎在下屬的脖子上,還讓下屬評介他是不是好皇帝。
劉邦的腦子是被驢踢了還是被門夾了?周昌在這種情形之下說劉邦是桀、是紂,真不冤。唯一的解釋是,皇帝劉邦已經(jīng)開始目空一切、超越所有人情世故,唯我獨尊了。史書上那么多皇帝的淫行,開放得令今人匪夷所思,如今想來,無非就是因為他們自以為已經(jīng)可以無所拘束了,甚至不把自己當人,而是當作了神。
幸好,劉邦并沒有在這種虛幻的感覺中滑太遠,他被周昌罵了之后,醒過來了,用笑來打了圓場,知道這是自己的不對。
可是,如果這不是還算仁厚開明的劉邦呢?毫無約束的君權(quán),又該瘋狂到何等地步呢?
現(xiàn)在,我們很喜歡強調(diào)制度,的確,在權(quán)力集于一身的帝王統(tǒng)治下,有史記載的幾百位皇帝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哪怕是最仁慈的漢文帝、宋仁宗,最開明的唐太宗,最強悍能干的漢武帝、康熙、乾隆等,身上都有某些明顯的道德瑕疵或禍國殃民之舉。然而,一旦皇帝要壞,就可以壞到驚天地泣鬼神,底線跌穿十八層地獄,令人無法直視。在同樣或者說近似的制度之下,君主個人的道德品質(zhì)和領導能力差異一樣會大到令人吃驚。
所以,我經(jīng)常很猶豫,不知道劉邦的所作所為,尤其是壞的那一面,到底是應該怪罪于專制制度、怪罪于兩千年前思想的局限性,還是歸咎于其粗鄙自私的品行。我不知道誘捕無罪的韓信,把無辜的彭越醢成肉醬,恩將仇報殺死丁公,是專制統(tǒng)治的必經(jīng)之路、不得不然的祭旗,還是劉邦的個人發(fā)揮?
不要忘記了,劉邦本人,正是這種專制制度的重要締造者之一。沒有一個憲章一樣的總則,它們依據(jù)的是各種典籍,各種對皇帝“天意”的揣測。也正因為沒有成文法,所以,帝王的闡釋權(quán)是無限延伸的,可以無窮大。劉邦及其繼任者,雖然水平參差不齊,但總體方向是為這種獨裁統(tǒng)治添磚加瓦,給人民鞏固牢籠的;臣子和士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協(xié)助主子、匡正主子;而庶民們,則應該乖乖地被奴役。而在日臻嚴密的制度安排之下,兩千年來的中國人,居然都對這種安排安之若素;看到這些溫馴的中國人,總讓我想到茨威格《異端的權(quán)利》的判斷:“人們需要一個領袖,希望服從?!?/p>
劉邦之死,亦意味深長。他在攻打英布時,為流矢所中,回來后病得很重。呂后找了一個良醫(yī),醫(yī)生看完病說,“這病可以治好?!眲盍R道:“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
意思就是說,我的命是老天的安排,是死是活是老天的事,輪不到你醫(yī)生來管。劉邦沒有讓醫(yī)生看病,賞了他黃金五十斤,讓他走了。
劉邦確信自己代表了天。他也確信他的人民相信他代表了天。他死的時候,或許還有一些遺憾,但他對自己政權(quán)合法性是不再有焦慮的,他相信自己開創(chuàng)的這個新帝國可以繼續(xù)下去。這個世界已經(jīng)安排好了,劉邦很放心,所以對死亡沒有畏懼。
從這個意義上說,劉邦完成了嬴政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踏過他的尸骸,繼續(xù)前進,仿佛要走永恒那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