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文
扶老攜幼、牽豬趕牛的隊伍,三步一回頭五步一停留地行進在出村的小道上。
沉悶的氣氛,籠罩著緩緩挪動的隊伍,誰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盡管人們的心里大都窩著一股火;偶爾傳來三兩聲豬牛的叫喚,也是低沉的。
劉老漢行走在隊伍的最前列,不,準確點說,是他趕著的那頭壯實的牯牛走在最前列。他濃眉緊鎖,臉色凝然,咬著一支旱煙斗,卻不見有一絲煙飄出來。一陣辨不清方向的風吹來,他感覺出那風里雨意好濃,似乎擰得出水來。劉老漢抬頭望了望陰晦的天,又看了看身后的隊伍,手上用勁抖了一下牛繩,喝了一聲“嘿”,那牛的行進速度就加快了。
拐彎處,劉老漢下意思地停了下來,他回頭一看,后面的人也都停住了。拐過這個彎,村莊就看不見了。此時,隊伍里響起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劉老漢只覺得鼻子一酸,一行滾燙的淚水流了出來。那掩映在柳蔭下的三間磚瓦房,是去年才蓋的,還有屋后一塘活蹦亂跳的鱖魚,滿地滾圓翠綠的西瓜,他也割舍不下啊……突然,他被握在手中的牛繩拽了一把,掉頭一看,牯牛正大口大口地吃著路邊田里的莊稼。
這正是劉老漢家承包的一塊稻田。田里的秈稻足有半人高,一株挨著一株,壯壯的,蓬蓬勃勃。人勤地不懶啊!劉老漢心里慨嘆道,他清楚地記得,就是這塊地,開春時他足足施了十五擔上好的農家肥。眼下,是中稻灌漿時節(jié),那棒槌一般的稻穗對即將遭遇的滅頂之災全然不知,仍在風中歡快地搖來蕩去。看到牛吃莊稼,劉老漢的心像被蜂蜇了一口,好痛,他使力拉了一下牛繩,呵斥道:“畜牲!”
牛乖乖地縮回了脖子……
就在這時,隊伍中走上前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他肩上挎著一個包,陰沉著臉,怒視著劉老漢,說:“就要淹了,為什么不讓它吃?”
劉老漢既不看他,也不理睬他,只是走到田邊,蹲下去,用手輕輕托著稻穗子,他的手分明在顫抖,好一會才說:“淹,我看不到,可看著糟蹋,心不忍??!”
小伙子哼了一聲,像不服又像嘲諷似的說:“你心不忍?那你為什么帶頭同意……”
“住口!”劉老漢猛地站起身,扔了旱煙管,喝斷小伙子的話。
“我偏要說!這垸子明明守得住的,為什么逼我們作出……”
啪!一聲脆響,劉老漢縱身上前,揚起的手掌重重打在小伙子的臉上。小伙子一個趔趄,險些摔倒,臉上頓時出現(xiàn)了五個醒目的手指印。小伙子“住口”了,他望著這個伸手打他的老漢,淚水刷刷地往下掉。
劉老漢意思到自己手下重了。他撩起衣裳想給小伙子擦擦淚,無意中,他的手觸到了口袋里那塊沉甸甸的手表——手表是村主任給他的,三點半,這是村主任反復叮囑他的時間啊!此刻,他不用看表,他的心像紅色的秒針一樣在突突跳動,半小時,頂多還有半個小時,渾濁的江水將要吞噬周圍的一切。他暗暗地責怪自己,都什么當口了,你還兒女情長!
風住了,幾滴雨點堅硬地砸下來,旋即又停了。隊伍出現(xiàn)了騷動。
劉老漢清醒了,他松開手,理了理衣裳,降低語調對小伙子說:“虧你還是老‘貧協(xié)(貧農下中農的簡稱)主席的兒子,關鍵時候拉反纖,等轉移到了安置點,爹再跟你仔細論這個理。”劉老漢邊說邊遞過牛繩,“這時萬萬不能亂,爹需要你前面帶隊,我來督陣!”
小伙子抹了一把眼淚,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順從地接過了牛繩。
劉老漢站立在路旁,神情嚴肅而慈祥,他注視著又開始前行的隊伍,注視著那些從他面前走過的左鄰右舍的鄉(xiāng)親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