裔兆宏
一
深秋的時令,天涼氣爽,秋韻的步伐似乎漸行漸遠。
在這落英繽紛的時節(jié),高遠湛藍的蒼穹之下,如煙如縷的白云卻和金黃色的銀杏樹葉相互映襯,相互炫美。當(dāng)我來到隨州的這片千年銀杏谷時,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陶醉了:一片金黃,一片成熟!
一進景區(qū),就有幾棵古銀杏樹,幾乎每一棵都是兩三個人合抱不過來,樹上樹下一片金黃,就像進入了一個金色的童話世界。再行幾里,越過一個山口,成片的千年杏銀樹散落在白墻黑瓦的村前屋后,有的如偉岸丈夫高聳挺拔,有的如蒼龍搏云虎虎生威,有的如擎天大傘遮天蔽日。而進入銀杏谷的“十里畫廊”時,漫山遍野金黃繽紛,萬株金燦畫卷,頓時讓我感受到如詩如夢的秋韻。
大片大片的銀杏樹葉在秋天落下,形成了層林盡染的大地景致。偌大的銀杏谷一片金黃,走在景區(qū)地面的每雙腳,都會與葉子緊緊摩擦,發(fā)出各種各樣的聲音。天空中,那些沒有落下的銀杏葉,也與秋風(fēng)摩擦并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然后再一片片地落下來。每落一片,天氣就仿佛增加一分秋涼,它們就像是在集體跳著季節(jié)的舞蹈。
夕陽西沉,我們漫步在層層林林的銀杏谷里,夕陽的余暉映照在大片大片的黃葉上,顯得那么燦爛,那么熠熠生輝。金黃色的銀杏林,碧綠的田野,遠處的農(nóng)舍炊煙裊裊,田野間勞作的農(nóng)人衣衫飄動,悠然自得。遠遠望去,就像一幅動人的水墨畫,人與大自然如此和諧,如此融洽,怎能不讓人陶醉迷戀。
二
銀杏樹是著名的孑遺植物,為我國特產(chǎn)的珍貴喬木。它雌雄異株,葉如扇,種子呈橢圓形或倒卵形,軀干赤裸黝黑,雜亂卻又井然有序的枝丫像一把打開的傘架,展示著宇宙的莊嚴和肅穆。銀杏樹生長慢,壽命長達數(shù)千年,爺爺栽植后輩兒孫享用,因此又名公孫樹。其果外殼白色,古詩云:“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故,又名“白果樹”。
銀杏樹堪稱渾身寶。殼可提取栲膠,可入藥,藥性平,味苦澀、有小毒,能清肺定喘,主治痰哮喘咳、遺精、白帶、小便頻數(shù)等癥;果仁可食用;種子含氫氰酸、組氨酸、蛋白質(zhì);木質(zhì)淺黃、細致、輕軟,乃建筑、家具、雕刻、工藝品之良材。
曾有個叫駱崇泉的文人,寫了首《打銀杏》的詩,那意境、格調(diào)、氣氛,較兩宋歐陽修、梅堯臣、李清照和清乾隆帝等大家的詠銀杏詩作,都要高明:
屋前有棵銀杏樹,屋后有片翠竹林,
屋后采來一枝竹,屋前樹上打銀杏。
手中翠竹輕輕搖,銀杏樹下遍地金。
屋前有棵搖錢樹,屋后有片聚寶林,
屋后編成大竹筐,屋前樹下裝笑聲。
手中竹筐沉甸甸,銀杏樹下喜盈盈。
駱氏之白話詩,平易、通俗,完全是農(nóng)家的視角與情感,寫法猶如動畫片似的民間歌謠,全無嬌柔忸怩。
銀杏樹是中國獨有的古老名貴樹中之瑰寶,具有1.5億年的基因特征。它穿越火山如林、冰川如戟的時代,從白堊紀到新生代,是與恐龍同時代的地球的統(tǒng)治者,被稱為地球“活化石”和植物界“熊貓”。銀杏樹的壽命長達3500多年,可以說是“壽比南山”的“活寶”。
然而,盡管如此長壽,它卻不做時間的奴隸,不做暴風(fēng)雨的俘虜,也不做雷公的應(yīng)聲蟲。它與冰川接吻,消融的是冰川;它在火山熔巖的激流里沐浴,冷卻的是熔巖。二次世界大戰(zhàn),日本的廣島與長崎曾遭受美國原子彈的轟炸,其他生物全部滅絕,唯一復(fù)活發(fā)芽的就是銀杏。
1942年,郭沫若先生非常直接地表白:“銀杏,你這東方的圣者,我喜歡你呀,我就是喜歡你呀?!币淮暮涝阢y杏面前,因為喜歡變得語無倫次。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愛得發(fā)瘋”、“愛得癡狂”。
也就在這一年,郭沫若還提出了將銀杏定為國樹的建議,這一下,銀杏被抬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崇高地位。查植物源流,它是華夏之原產(chǎn),祖國之瑰寶,是大自然賦予國人的不可多得的自然財富。中國確實是銀杏樹的故鄉(xiāng)。日本、印度及東南亞的銀杏,都是相繼從中國傳栽過去的。所以,在銀杏樹上,更多地包涵了中國古人的理想品質(zhì)。
三
銀杏的品質(zhì)是有目共睹的。它有原則,有氣度,有華麗,有高貴,有操守,有堅韌,有雄勁;它胸懷真善美,全身心為外界作奉獻。
銀杏樹靜寂風(fēng)雅,多與寺廟有緣,常稱“古剎樹”;儀態(tài)端莊,在宮廷中也占有一席之地,亦稱“宮廷樹”。銀杏樹見證歷史,千古悠然,時稱“長壽樹”;又孕育過遠古人類的重要系脈,與文化人及文化事糾纏不盡,還稱“國學(xué)樹”或“儒士樹”。
銀杏是自然界中特有的樹種,更寄予著中國人特有的情懷。
梧桐雖有它的端直,卻沒有它的堅牢;白楊雖有它的挺拔,卻沒有它的莊重。銀杏的株干是那么得端直,枝條是那么得蓬勃,葉片是那么得青翠,那么得瑩潔!暑天里,它為多少廟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也為多少的勞苦人撐出了清涼的華蓋;秋天到來,蝴蝶死了,它的碧葉卻翻成了金黃,成了飛出滿園的蝴蝶,成了一位巧妙的魔術(shù)師。
據(jù)說古時候有一位進士在京城做了高官,年老賦閑回家,在宅院種下一棵根杏樹,同時吟就詩一首:
門前銀杏樹,本是閣老栽;
百鳥不敢宿,單等鳳凰來。
細細品味進士爺?shù)倪@首詩,感覺似乎詩中有詩,它深含著一種文化;詩中有畫,它描繪了一種特有的氛圍。
三國古戰(zhàn)場赤壁山有一棵巨大的銀杏樹,盤根錯節(jié),枝繁葉茂,可蔽天日。高大挺拔的枝干,生長出4個樹瘤。專家考證,銀杏樹逾千年才有樹瘤滋生。如此說來,赤壁山的銀杏樹該有多少年頭了!這棵巨大的銀杏樹,民間傳說為三國時期鳳雛先生所栽。鳳雛龐統(tǒng)與臥龍諸葛亮齊名,乃蜀國副軍師,赤壁山曾是龐統(tǒng)批閱兵書的地方。應(yīng)了前面詩句所言的:“門前銀杏樹,本是閣老栽”。
奢望總是美好的。那么“百鳥不敢宿,單等鳳凰來”呢?“鳳凰”究竟來了沒有?大凡驚喜總是經(jīng)得住時間的等待的。歷經(jīng)了幾個世紀的靜寂等待,赤壁山果然飛來了“金鳳凰”。一個是唐代大詩人李白,親臨古戰(zhàn)場,寫出了膾炙人口的《赤壁歌》:endprint
二龍爭戰(zhàn)決雌雄,赤壁樓船掃地空。
烈火張?zhí)煺赵坪?,周郎于此破曹公?/p>
另一位,則是晚唐詩人杜牧,游歷此地,吟下著名詩篇《赤壁》: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歷史就是偶然的巧合。在湖北咸寧的大幕山馬鞍頭嶺下,亦有兩株古銀杏,樹齡乃千年以上,生機盎然。馬鞍頭嶺與鐘臺山近在咫尺,攜嶺相望。鐘臺山因唐代身懷“六絕”(文章、書翰、辭辯、正直、義烈、英邁)的一代奇才李邕發(fā)蒙于此而聞名。據(jù)《湖廣武昌府志·古跡》載:“鐘臺山,舊有修靜寺,李北海讀書其中”。李邕入仕后曾任北海太守,人稱李北海。天寶六年(公元747),李邕遭同朝奸相李林甫暗算,杖死牢獄后,故里那昂首云天的銀杏樹,仰天長嘯,喚來為他不屈的靈魂而鳴叫的火鳳凰。有趣的是,鳴叫的“鳳凰”仍以“李、杜”并稱。一個是大詩人李白,一個是與李白齊名的唐代另一位大詩人杜甫。
李白、杜甫都曾是李邕的摯友。李白寫下《題江夏修靜寺》,特別注明:“此寺是李北海舊宅”。杜甫則在其名篇《八哀詩》第五題《贈秘書監(jiān)察院江夏李公邕》中嗟嘆:“嗚呼江夏姿,竟掩宣尼袂”,把他與孔子相媲美。赤壁銀杏招來為“赤壁”謳歌的“鳳凰”,鐘臺銀杏招來為“李邕”吶喊的“鳳凰”,前者為歷史重地而謳歌,后者為歷史名流而吶喊。因此有人說,銀杏是東方的圣者,是中國人文的有生命的紀念塔。
近年來,隨著人們對銀杏認識的不斷加深,中華大地興起了一股“銀杏熱”,銀杏樹神秘的面紗不斷地被揭開,銀杏日益深入到人們生活中來了。無疑,隨州千年銀杏谷是我這些年看到的最為感動的美景。
隨州千年銀杏谷景區(qū)位于中國古銀杏之鄉(xiāng)曾都,綿延12公里,區(qū)內(nèi)古銀杏樹連成片,構(gòu)成群落,深藏群山之間,匯聚成谷,是世界四大密集成片的古銀杏群落之一。據(jù)了解,銀杏谷內(nèi)有千歲以上的銀杏樹308棵,百歲以上銀杏樹17000多棵,定植銀杏樹510萬多棵。
銀杏谷河流縱橫,水庫星羅棋布。有桃園河、鄭家河、青水河3座大中型水庫,庫容2億多立方米,庫區(qū)水面10平方公里。3座水庫庫水清澈,明凈如鏡,湖汊曲幽,山重水復(fù);四周山丘,云霧水煙,虛實相間,展示著自然韻律。山上植被茂盛,春花,夏蔭,秋紅,冬翠,湖光山色,濃妝淡抹,四季宜人……銀杏谷現(xiàn)存山寨廢墟11處,殘垣斷壁20多公里。山寨廢墟多為西漢末年和元朝末年農(nóng)民起義的遺跡。
千年銀杏谷中,人行其中,如游畫中。
四
秋天是飄逸的季節(jié),同樣也是銀杏舞動的季節(jié)。無論你是步行還是乘車,放眼望去,銀杏谷都是滿眼的金黃,充滿了生命的成熟之美。
生命浪漫地步入初秋,漸漸地走進深秋,充滿了自然氣息。銀杏不是以單個的方式從生命之樹脫落,而是以群體的方式舞動、飄落。當(dāng)秋風(fēng)徐徐吹來,它即隨著時令的音樂,“沙沙”地落下,鋪滿一地金黃,在滿樹的綠意轉(zhuǎn)眼間變成金黃之時,它卻千樹萬樹黃花開,顯得無限浪漫,無限詩意!呵,它是秋天生命的旗幟!
其實,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當(dāng)我們感嘆青春匆匆流逝,美麗與年輕不再屬于自己,人生步入生命秋天之時,我們?yōu)槭裁床荒芘c銀杏樹一樣,創(chuàng)造一個生命的秋天之美呢?
花木猶如人,有個性,才有生存價值。梅、蘭、竹、菊,中國歷代畫壇無不追捧之;牡丹、芍藥、杜鵑、月季,不擇貧富貴賤,人皆鐘愛之。諸般花卉因其情性可貴,能令人產(chǎn)生審美愉悅。銀杏樹雖有百樣好,但也有犟脾氣,樂于克己助人,你若欺之太甚,食白果仁過多,它也會以“小毒”警示一番,但并不置人于非命。
明人袁宏道《瓶史》云:“嵇康之鍛也,武子之馬也,陸羽之茶也,米顛之石也,倪云林之潔也,皆以癖而寄其磊愧俊逸之氣者。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將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他說的“癖”,含積極、進取、優(yōu)良、高潔素質(zhì),對“錢奴(鉆進錢眼的拜金主義)、宦(熱衷仕途而官迷心竅)、賈(買賣場中無禮義誠信)”者,嗤之以鼻。
還有銀杏樹夜間開花,旋開旋落,一點兒不張揚,只以果實示人。就說萬花紛謝的深秋與初冬吧,銀杏葉兒純黃如金,雄踞山岡楓林中,排列城市人行道上,莫不是一道燦若披錦的奇幻風(fēng)景。即使數(shù)九寒天,凜冽朔風(fēng)橫掃大地,無葉的銀杏也英姿挺拔,直插云天,毫無畏懼蕭瑟之色。在癲狂邪惡的生態(tài)里,長存不死的銀杏,只知道奉獻,“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哉?”
顯然,銀杏樹是個另類。它為了自己的果實,可以堅守一百年。可是人卻很難做到。為了一個事物,守一年二年三年的,或許能夠做到;能夠十年二十年的,就非常難了;能夠堅守五十年的,更是鳳毛麟角。或許這種堅守需要有更大的勇氣。也許一百年,對人生而言確實太漫長了。
一百年是時間的一種尺度。銀杏等待一百年,結(jié)果是果實;人等待一百年,結(jié)果則是死亡。人與銀杏相比,人的生命缺乏銀杏的浪漫與幸運。
這到底是為何?或許因為功利,人在骨子里面變得低賤,活的時間變得短了。銀杏則一點也不功利,所以它是活化石,能夠堅守持久。
對每棵銀杏,每群銀杏樹而言,它的詩意和未來永遠在等待著它們;如果它們是一座銀杏樹林,它們的詩意或許就是一座酒廠,會釀出非常醇香的美酒,會折射出豐富的人生哲學(xué)來。在這一方面,它們同樣會顯得非常高明。而人呢,每個個體的未來是不存在的。因為欲望在生命里編織著,遮住了人們的眼睛,讓人看不到希望,他們看到的只是一種低級或本能的貪婪。
銀杏的灑脫,還有一種天然的佛性。
佛里面有一種“心殺境”,想必銀杏就是能夠“心殺境”的物種。銀杏,論品格,古人謂之“美德潤荒,匡生寄古”,今人謂之“華蓋入云,挺拔堅韌”,男人謂之溫柔少女,女人謂之偉岸丈夫,少年謂之爺爺奶奶,老人謂之心中菩提。所謂公孫樹、白果、鴨腳之類都是它的別名,百年開花,百年結(jié)果,是婦孺皆知的事實。暗含公孫的因果,表白血脈親情癡心,顯示時空的關(guān)系,喟嘆一百年的漫長,人生苦短,新生與湮滅,起死與回生,人生輪回,世態(tài)變更,一切的一切,只是它一個人在那兒行行凝目,歷歷風(fēng)霜。因此,沒有大徹大底的佛性,無以作百年堅持;沒有深厚的濃情蜜意,無以顯示出高貴而挺拔的英姿。
葉片總是桀驁地凸著,由兩邊向中央突出,絕不顯出絲毫的馴順;遼闊的葉片上,總是蔓延著些許輕細的斑點,大意是滄桑的見證罷;邊角有些發(fā)黑了,但仍是一片尤其深重的金黃,銀杏葉自始至終都遵守著金黃的信念;悄悄地嗅著,銀杏會散發(fā)出一種沁人心脾的幽香。在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風(fēng)霜歷練與陶冶后,這片行將歸于塵土的葉兒,仍然樂觀地散發(fā)著幽幽的香氣,令人賞心悅目;銀杏葉是苦的,但是苦中有香,香中也有澀……
于是,無論是風(fēng)雨雷電洗禮,還是日月星辰交替,也無論是黑暗與光明的侵蝕,還是炎熱與寒冷的逼迫,銀杏始終是沒有任何動靜地承受著。八風(fēng)吹不動它。這說明,它確實是“心殺境”的。
如此自然的氣息,自然的聲響,自然的色彩,自然的神韻,又處處充滿人間溫馨,彌漫著生命的活力。
由此我想,當(dāng)一個人步入生命的秋天,是否從銀杏的秋季表現(xiàn)出的姿態(tài)中得到某些感悟呢?
摘自《文化藝術(shù)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