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善意

季大相

母親一生與人為善，常常做出一些損己利人的事情來，簡直不可思議，細思量，又是那么通情達理。

母親的善良，如春雨灑落土地，悄悄地滋潤著人的心房。她目不識丁，但知事明理，在鄉(xiāng)鄰中有著良好的口碑。母親的一生之中，做出過許多件損己利人的事，雖稱不上高風亮節(jié)，卻足以讓人動容，而在當年，她的那些舉動，是常常招致全家人反對的。

一九八六年初秋的一個上午，莊上一青年在我家承包的魚塘里偷偷地釣魚，父親發(fā)現(xiàn)后，當即過去將他魚竿奪過來，并斥責逐其離開。見狀，母親上前從父親手中奪過漁竿說：“不讓釣就算了，把魚竿還給人家?！毕挛纾业郊椅莺蟮牟说乩锇尾?，無意中發(fā)現(xiàn)那青年正潛伏在河對岸的一蓬蘆葦叢里釣魚，趕忙起身回家去找父親。在巷口碰到準備下地與我一起拔草的母親，她見我急匆匆的樣子，忙問我出了什么事？我告訴他，上午的那個人又來魚塘釣魚了。母親略沉思片刻，拉著我說：“隨他釣去，你不要告訴你‘大（父親），他脾氣暴，能去打人?！苯又匝宰哉Z，又好像是在對我說：“他媳婦懷孕了，釣點魚回去是給媳婦補充營養(yǎng)的?！卑凑漳赣H的吩咐，我守住了秘密，沒有報告給父親。此后，那青年經(jīng)常到我家魚塘里偷釣魚，潛伏在那蓬蘆葦叢里伸出釣竿，自以為掩飾得神不知、鬼不覺，殊不知，他的蹤跡早已進入我和母親的視野。私下里，我多次抱怨母親，自家魚塘白白地讓人家去釣，還不準喊他離開，母親總是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也是沒辦法才來釣魚的，他家里太窮了?！?/p>

父親曾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爭，脾氣耿直，愛好打抱不平，經(jīng)常招惹出一些事端來。為此，“息事寧人”便成為母親的處世哲學，有時甚至卑微得不問青紅皂白，得理也讓人。有一年夏季，我家交公糧結賬時，在“兩上繳”等各項應扣款的基礎上，憑空被多扣掉三百余元。父親手拿賬單找到村會計理論，會計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又不肯退錢，氣得父親揮拳欲揍，母親慌忙攔腰摟抱住父親說：“我想起來了，大嫂（大伯、大嬸是五保戶，應該由集體料理后事）那年去世，是大隊出錢安葬的。這筆錢是往來款，我們還?！备赣H便不再吱聲。多年后我問起母親這件事，她告訴我，當時就知道那筆錢是被會計昧著良心揣進了個人腰包，但如果不找個借口攔住父親，以父親的脾氣絕不會罷休的，雙方動起手來，則后果不堪設想，鬧出大事來，不是三百多塊錢就能解決問題的。這使我想起了一句哲理名言：小不忍則亂大謀。母親的這個謀，損失的卻是切身利益，值與不值，真的無法評判。

母親在家鄉(xiāng)有“老好人”之稱，與父親的火爆性格形成鮮明的對比，算是“剛柔相濟”。因為母親的“柔”，父親的“剛”在很多時候便徒有虛名了。那年生產(chǎn)組重新調整劃分了土地，父親隨工程隊外出做工，家里的農(nóng)活便落到了母親的肩上。那天母親帶著鍬銑叫上我一起下地打田埂（我的主要任務是幫她干點拉拉塑料線之類的下手），走到地頭才發(fā)現(xiàn)，我家地塊左右接壤的兩條田埂已被人家打好。見狀，我十分高興，不用自家出力打埂了，多省事。母親沒有言語，她動手刨出田頭埋入地下的鋼筋樁一瞄，右側接壤的那條埂有大半占據(jù)在我家地里，左側接壤的干脆是整條埂橫貫在我家的地塊里。打田埂，田埂的合理位置應該是兩家地塊接壤的中心位置，毋庸置疑，左右兩戶人家，利用打埂先機侵占了我家土地。常規(guī)的解決辦法是，在地塊接壤的中心位置拉上一條塑料線，把田埂毀掉重新打?？赡赣H并沒有這樣做，她鍬銑并用，將埋入地下的鋼筋界樁刨挖出來，挪到田埂的中心位置重新埋下去。這樣一來，田埂占據(jù)的是兩戶之間地塊接壤的中心位置。很顯然，母親將自家的土地白白地拱手送給人家了。當時我十分氣憤，叫囂著說：“他們家憑什么把田埂打到我們家地里，把它推掉重打……”母親摸了摸我的頭說：“打田埂很辛苦，讓點土地過去，就當是付的工資錢。如果我們把打好的田埂推掉，會鬧出矛盾來的，莊鄰之間低頭不見抬頭見，犯不著的事。過幾年，又得重分田，我家的總面積是少不了的?！边@使我想起清代宰相張英，張英外甥與鄰居為一堵墻爭執(zhí)不休，飛書京城請求舅舅幫忙，他接信后速回了一封信，內容是一首詩：“千里捎書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苯Y果，感動了兩家人，各讓三尺，留下了“六尺巷”的美談。沒想到，一字不識的母親，竟然也有如此的心胸。

據(jù)理不力爭，這是被人看作是一種懦弱的表現(xiàn)。但在我看來，母親的忍讓并非卑微，釋放的是善意的光芒，背后是由大寫的人格力量支撐。母親教誨我懂得了“寬以待人”的道理，亦成為我人生前行路上的坐標。我骨子里流淌著母親的血液，自然而然地信奉著她的為人之道，吃虧是福，做事只求問心無愧。

責任編輯：黃艷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