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夜雨寄北》疑義辨析

王志清

(南通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通 226019)

當下對《夜雨寄北》的解讀，一說“寄妻”，一說“寄友”。此詩也由于寄贈主體的隱在性，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而令人費解。

也許是李商隱太過擅長愛情詩的緣故，人們往往把他的非愛情詩的詩也當做愛情詩來讀了。因此，“寄妻說”一直占上風，近年出版的唐詩選本簡直已眾說一辭了。寄妻說肇始于宋，古人為了牽強此說，不惜將“寄北”直接改成“寄內(nèi)”，也不惜將此詩的寫作年代提前。而“寄友說”于近代始有高音，但是因為沒有多少確鑿的舉證和論說，更沒能推斷出所寄何友，故而難以獲得更多的認同。

新批評學派認為，詩人正是通過文字的選用、取舍來表達其情感寄寓和創(chuàng)作意圖的，因而在解讀詩歌時，推崇一種重視文字自身作用的“細讀”方式。我們以新批評的詩觀，以就詩而解詩的“細讀”，從“北”、“君”和“西窗”切入，剖分而深析，以實證此詩“寄妻”還是“寄友”的寄贈主體。

一、 “寄北”就是“寄內(nèi)”嗎？

宋人洪邁《萬首唐人絕句》為了確證此詩是寄妻的，干脆將題目改作《夜雨寄內(nèi)》，還煞有介事地提供了“寄內(nèi)”所本的來歷，“內(nèi)”就是“內(nèi)人”，就是妻子?！凹钠拚f”肇始矣，而此“誤導”使后來的讀《夜雨寄北》者多往情詩上想。

公認比較權(quán)威的李商隱注本的注家馮浩則發(fā)現(xiàn)此改不妥，但是，依然認同寄妻說。他注曰：“語淺情深，是寄內(nèi)也。然集中寄內(nèi)詩皆不明標題，當仍作‘寄北’?！盵1]因為“集中寄內(nèi)詩皆不明標題”，“北”就等同于“內(nèi)”嗎？顯然，此解釋也不能不算是牽強了。今人葉蔥奇《李商隱詩集疏注》也認為此乃“臆改”，他在《夜雨寄北》的“注一”里直截了當?shù)卣f：“‘寄北’，《萬首唐人絕句》作‘寄內(nèi)’，乃宋人洪邁臆改。”但是，葉蔥奇疏注卻推測說：“商隱寄家詩，概不顯標于題?！睆钠淝白ⅰ跺\瑟》來看，《夜雨寄北》與《錦瑟》同樣，都是寄家的。[2]50他在《錦瑟》的“疏解”中指出：“實際上，就通篇來看，分明是一篇客中思家之作，是鄭亞貶職后，商隱失去桂管職幕，漂泊巴蜀，留滯荊門時的作品，和集中《夜雨寄北》一首同一意趣，同一時地，只不過《夜雨寄北》作于那年的秋間，這一首則作于春季而已。商隱寄內(nèi)、思家的詩向不在題上標明，和李杜元白等均不同，集中思家詩如《夜雨寄北》《因書》等……”[2]2葉說沒有考論何以為“北”，而是把“寄北”直接等同于“無題”，推理的依據(jù)其一是“商隱寄家詩，概不顯標于題”，其二是因為此詩寫作于《錦瑟》的同年，《錦瑟》是寄家的詩，《夜雨寄北》也是寄家的詩了。此論沒有多少立足之根也。

現(xiàn)傳李詩的各選本中，《夜雨寄北》的題下，對“北”的解釋千篇一律：以方位代人，“北”即北方的人，指代妻子。為了將“北”硬是要說成是“妻子”，于是硬是解釋說：此詩所表現(xiàn)出的情感熱烈而思念纏綿。持此觀點的代表性學者如沈祖棻先生，她在《唐人七絕詩箋釋》里認為此詩是寄給“留在長安的妻子王氏”。她在解釋“北”的時候說：“北，指位于巴山之北的長安。寄北，即寄給住在北方的人，以北作為住在北方的人的代詞。”[3]又如霍松林先生也持同見，他認為：“這首詩，《萬首唐人絕句》題作《夜雨寄內(nèi)》，‘內(nèi)’就是‘內(nèi)人’——妻子?，F(xiàn)傳李詩各本題作《夜雨寄北》，‘北’就是北方的人，可以指妻子，也可以指朋友。有人經(jīng)過考證，認為它作于作者的妻子王氏去世之后，因而不是‘寄內(nèi)’詩，而是寫贈長安友人的。但從詩的內(nèi)容看，按‘寄內(nèi)’理解，似乎更確切?！盵4]再如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唐詩選》被列入《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流傳極廣，其于《夜雨寄內(nèi)》詩后注云：“題一作《夜雨寄北》。馮浩《玉溪生年譜》將此詩系在大中二年(848)；本年的另一首寄內(nèi)詩《搖落》也描寫了秋景，兩首詩寫作時間挨近?！庇衷疲骸澳﹥删涫钦f不曉得哪一天能夠回家相對夜談，追述今夜的客中情況。”[5]眾口一詞，均語“北”為“妻”。

“北”究竟為何意呢？查遍辭書，“北”沒有“內(nèi)人”、“妻子”甚至“情人”一解，這是肯定的?！氨薄迸c“內(nèi)”也是不好相等相近或者相互代的，這也是肯定的?！稄V雅·釋親》卷六下釋曰：“背謂之骶。背，北也?！敝祢E聲《說文通訓定聲》認為：“背”與“北”上古音同為幫母雙聲，職部疊韻字，二者古音相同。人坐立皆面明背暗，故以背為南北之北?！独献印酚性疲骸叭f物負陰而抱陽”。王力按：山北為陰，山南為陽，老子的話等于說萬物負背而抱南。如果牽強點說，北有“背”與“陰”的意思，代“妻”也是轉(zhuǎn)了多少彎了。

不管怎么說，將“寄北”，隨便改成“寄內(nèi)”真是太武斷了，簡直是蠻橫。我們不妨揣度一下：李商隱寄情人都“赤裸裸”的，寄妻反倒“羞答答”的？羞答答到了不能明言“寄妻”呢？我們也不免有所疑惑：既然是“以北作為住在北方的人的代詞”，為什么所代者就一定是妻子的呢？

《全唐詩》中以“寄內(nèi)”為題的，只有十二首，其中李白占了四首。四首之中，有兩首寫在身陷囹圄時。杜甫有一首很著名的想念妻子的詩，名句如“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而題目叫《月夜》，不叫《寄內(nèi)》。李商隱也確有一些寄妻的詩，據(jù)注家考“然集中寄內(nèi)詩皆不明標題”，或曰“概不顯標于題”。難道說，李商隱“不標明題目”的、寫得纏綿點的詩，就一律理解為“寄內(nèi)”的嗎？

從詩中“巴山”一語看來，詩寫于巴蜀之地。寄北，寄巴山之北，可以理解為寄長安。李商隱曾經(jīng)應聘到四川，任東川節(jié)度柳仲郢的幕僚，時間是唐宣宗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先于此一年，李商隱的妻子卻已故去。因此，“寄北”是不可能“寄妻”的。給李商隱詩集作箋注的清代人馮浩，為了“圓”其“寄內(nèi)”說，而又合乎“集中寄內(nèi)詩皆不明標題”之考，不惜將此詩的寫作年代提前，推前至大中二年(公元848年)，提前了四年。按馮浩考證，李商隱這一年是在桂州(今廣西桂林)鄭亞的幕府。當年鄭亞由于政敵的誣陷，被貶為循州刺史。李商隱未去循州，由水路經(jīng)長沙，于次年回到長安。馮浩認為在歸途中李商隱曾經(jīng)“徘徊江漢、往來巴蜀”，“于巴蜀間兼有水陸之程”，《夜雨寄北》就是寫在歸途中經(jīng)過巴蜀時。李商隱這時到過巴蜀，馮氏的說法也是不十分堅定的，因此，不得不加了一句 “玩諸詩自見，但無可細分確指”[1]。馮氏的這種說法受到近代杰出歷史學家岑仲勉的反駁，他在《玉溪生年譜會箋平質(zhì)》中力辯，云所謂巴蜀之游并不存在，巴蜀之程的說法是不正確的。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亦認同巴蜀之游為虛謬。又楊柳《如何確解李商隱詩》一文認為此詩應是大中二年商隱自桂林柳幕北歸途中淹留荊、巴時所作，時間為夏秋之交。劉、余《集解》辯駁曰：“唐人詩中巴山多泛指今四川境內(nèi)之山……未必具體指大巴山或巴東縣南之巴山?！惫识?，他們認為：“此詩情味，顯系長期留滯，歸期無日之況，與客途稍作羈留者有別。……當是梓幕思歸寄酬京華友人之作，確年不可考，約在梓幕后期。”[6]岑仲勉與劉、余的力辯都是在“可能與否”上，結(jié)論也是“寄妻”是不合解的。

筆者就詩解詩，重在于文字上而另具只眼，結(jié)論是：

1.“北”，根本沒有“內(nèi)”的意思?？隙ǖ卣f，簡單地將“北”解讀成為“內(nèi)”，于詩情、于學理不合。

2.既然“北”之方位可代妻子，當然也可代朋友，為什么一定就不可能是朋友呢？

3.沒有必要捏造事實，或者故意提前此詩的寫作時間，而只是為了將“北”等同為“內(nèi)”。

4.李商隱是不情愿將詩寫得太直白的，其詩“寄北”而故意不明對象指向，肯定有一種難言之隱而不好明言。結(jié)合“寄北”題，我們讀出了其詩內(nèi)有深意。

二、“君”也能夠稱謂“妻”嗎？

“君問歸期未有期”，君何指焉？妻耶？友耶？不少人傾向于寄妻，這讓我們在解讀中生出了疑點：李商隱為什么對內(nèi)人如斯客套？李商隱有必要對內(nèi)人如斯客套嗎？李商隱其他詩中對內(nèi)人(或者情人)也有這樣客套的稱呼嗎？

在現(xiàn)代漢語中，“君”通常指男性。古代被稱“君”的男子，還含有地位高貴、品格高尚的意味。戰(zhàn)國時期盛行封君制，“君”是卿大夫的一種新爵號?！秲x禮·喪服》篇講：“君，至尊也?！编嵭ⅲ骸疤熳印⒅T侯及卿、大夫有地者皆曰君?！碧瀑Z公彥又疏道：“以其有地則有臣故也?！币馑际?，稱“君”要有兩個條件，一要有土地，二當有臣子。魏晉時開始用“君”作尊稱。魏晉前后詩歌中也用“君”，主要是女性對男性的尊稱?！豆旁娛攀住吩疲骸靶行兄匦行校c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蔽喝诵旄伞妒宜肌吩疲骸岸攵敫呱绞?，悠悠萬里道。君去日已遠，郁結(jié)令人老”；“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寄身雖在遠，豈忘君須臾。既厚不為薄，想君時見思”。

唐代詩歌中“君”的稱呼已經(jīng)大量出現(xiàn)，也主要是妻子稱丈夫，或者好友相稱的?；蛘哌@么說，唐詩中“君”的稱呼，但見于對男性。主要歸納有這樣幾種情況：

其一，寫送別，多在莊重肅穆的送別場合里運用?！芭c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送君還舊府，明月滿前川”(楊炯《夜送趙縱》)，“沾裳即此地，況復遠思君”(盧照鄰《巫山高》)，“流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王昌齡《送柴侍御》)，“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高適《別董大》)，“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王翰《涼州詞》)，“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岑參《逢入京使》)，“今日送君須盡醉，明朝相憶路漫漫”(賈至《送李侍郎赴常州》)，“送君從此去，書信定應稀”(賈至《送夏侯參軍至廣州》)， “八月中秋月正圓，送君吟上木蘭船”(韋莊《送李秀才歸荊溪》)等等。王維膾炙人口的詩中更多“君”字出現(xiàn)，如“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送別》)，如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渭城曲》)，如 “慷慨倚長劍，高歌一送君”(《送張判官赴河西》)，如“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少年行》)等。

其二，寫相思，思鄉(xiāng)、思友、思歸。這在李白樂府詩中使用的頻率很高，有時候一首詩中出現(xiàn)五六個“君”字，讀來親切有味，如李白《聞丹丘子于城北營石門幽居中有高鳳遺跡仆離群遠懷亦有棲遁之志因敘舊以寄之》有云：“春弄滄江月，秋色碧海云。離居盈寒暑，對此長思君。思君楚水南，望君淮山北。夢魂雖飛來，會面不可得?！劸P石門，宿昔契彌敦。”又如李白《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 》云：“余既還山尋故巢，君亦歸家渡渭橋。君家嚴君勇貔虎，作尹并州遏戎虜。五月相呼度太行，摧輪不道羊腸苦。行來北涼歲月深，感君貴義輕黃金?！痹姷淖詈髮懙溃骸把砸嗖豢杀M，情亦不可及。呼兒長跪緘此辭，寄君千里遙相憶?！崩畎酌娺€有《峨眉山月歌》：“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另，王維《雜詩》云：“君自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蓖蹙S《紅豆》云：“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倍鸥Α督戏昀铨斈辍吩疲骸罢墙虾蔑L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表f應物《秋夜寄丘員外》云：“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眲⒂礤a的《始聞秋風》首聯(lián)云：“昔看黃菊與君別，今聽玄蟬我卻回。”尾聯(lián)曰：“天地肅清堪開望，為君扶病上高臺?！卑拙右椎摹蹲x李杜詩集因題卷后》云：“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p>

其三，模擬女性口吻而作閨中怨而稱“君”。李白的代表作《長干行二首》，模擬女性口吻，并運用年齡記敘和四季相思的民歌手法，巧妙而有機地串聯(lián)起女主人公的生活場景，詩中多“君”相稱：“五月南風興，思君下巴陵”，“八月西風起，想君發(fā)揚子”。李白的這類詩還如《春思》云：“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薄兑棺鳌吩疲骸岸挂购X夜長，沉吟久坐坐北堂。冰合井泉月入閨，金钅工青凝照悲啼。金钅工滅，啼轉(zhuǎn)多。掩妾淚，聽君歌。歌有聲，妾有情。情聲合，兩無違。一語不入意，從君萬曲梁塵飛?！薄肚G州歌》云：“白帝城邊足風波，瞿塘五月誰敢過。荊州麥熟繭成蛾，繰絲憶君頭緒多。撥谷飛鳴奈妾何?！逼渌?，如張九齡的《賦得自君之出矣》云：“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贝揞椀摹堕L干行》云：“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笔┘缥岬摹豆徘迨住吩疲骸凹t顏感暮花，白日同流水。思君如孤燈，一夜一心死?！崩羁党傻摹蹲跃鲆印吩疲骸白跃鲆?，弦吹絕無聲。思君如百草，繚亂逐春生。”還有，唐代的女詩人的詩，其中稱“君”就非借托性的了，如薛濤的《雨后玩竹》云：“南天春雨時，哪堪霜雪姿，眾類亦公茂，虛心能自持。夕留晉賢醉，早伴舜妃悲。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jié)奇?！比缌氯A《怨詩寄楊達》云：“春水悠悠春草綠，對此思君淚相續(xù)。羞將離恨向東風，理盡秦箏不成曲。與君形影分吳越，玉枕經(jīng)年對離別。登臺北望煙雨深，回身泣向寥天月?！?/p>

限于陋見，一時還真未見有多少將“君”用于女性稱呼的，可以舉例的如元稹的《離思》，詩云：“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卑拙右椎摹杜眯小?，詩云：“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根據(jù)《夜雨寄北》的詩意，結(jié)合對“君”之細讀，結(jié)論為：

1.君有時也用于女性的，甚至也有用于夫婦之間互相稱謂的情況。但是，很少，很特殊。對女人稱“君”，不是一般性語境，不是特別熟悉的對象，況且用“君”來稱呼妻子，反而感到了有一種距離感，有一種陌生的客套。譬如上文所引元稹、白居易二詩。

2.“君”不是不好解釋為“內(nèi)人”或者“情人”，而李商隱愛妻至深稱其為“君”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在唐代禮法中尊稱女性為“君”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但是，用“君”來稱內(nèi)人，不符合李商隱詩歌寫作的習慣。

3.寄北詩中“君”應非內(nèi)人，最好不是內(nèi)人，至少不能坐實在“內(nèi)人”上。相反，作為“友人”解更好。俞陛云在《詩境淺說》里點評《夜雨寄北》說：“清空如話，一氣循環(huán)，絕句中最為擅勝。詩本寄友，如聞娓娓清談，深情彌見?！?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也認為：《夜雨寄北》是因為“客居異地”情懷寂寞而“對朋友的深長思念”。李商隱剛剛踏入仕途，就被卷進了牛李黨爭中。852年隨柳仲郢入蜀，實屬迫不得已。仕途多艱，妻子早逝，心境悲涼。又是久滯巴蜀，交誼無多。而此時巴蜀之“北”地，有摯友寄書探問歸期，自然會感動不已，以“君”呼之而生成“共剪西窗燭”的期待。

三、“西窗”是情愛象征的意象嗎？

第三個疑點在“西窗”。一則，李商隱最擅用典，幾乎無詩不典，且用典含蓄高妙，可謂“意若貫珠，言若合璧”[7]。因此，詩中“西窗”自然不會是信手寫實，肯定是有什么典故的。二則，李商隱的詩幽微含蓄，隱晦曲折，寄托甚深，因為其愛情詩成就極高，愛情詩也特多，即便不是愛情的詩也往往讓人讀成愛情，詩中“西窗”自然容易讓人解讀為愛情的意象了。

那么，李商隱為什么要用“西窗”，不用南窗、北窗或東窗呢？“西窗”果真便是愛情的意象或象征嗎？

自古詩文中多詠“窗”，窗之前冠以“東、南、西、北”，應該說原本沒有多少深意的，因為出現(xiàn)在名家的名作中，久而久之便漸漸成為一種內(nèi)蘊豐富的特殊“意象”了。

“北窗”意象——陶淵明的《與子儼等疏》云：“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嘗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贝撕?，“北窗”成典。如李白《戲贈鄭溧陽》云：“清風北窗下，自謂羲皇人?！卑拙右住锻嫠芍穸住菲涠疲骸白鴲矍伴芮?，臥愛北窗北。窗竹多好風，檐松有嘉色?！憋@見這些都有步陶淵明之詠的意思，是一種用典。

“南窗”意象——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云：“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币驗樘諟Y明文章的影響，“南窗”也成為典故了。李白《白毫子歌》里“南窗蕭颯松聲起，憑崖一聽清心耳”，杜牧《醉后呈崔大夫》里“溪頭正雨歸不得，辜負南窗一覺眠”，都是用南窗之典，含有隱逸高蹈的意思。

“東窗”意象——此“東窗”在詩中很少有“東窗事發(fā)”的意思，一般而言，都是陶淵明的隱逸意趣。陶淵明《停云》詩云：“停云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有酒有酒，閑飲東窗。愿言懷人，舟車靡從?！逼洹皷|窗”也是閑適、隱逸之意。王維用其典，表現(xiàn)歸隱的選擇，《田園樂七首》(其二)：“再見封侯萬戶，立談賜璧一雙。詎勝耦耕南畝，何如高臥東窗。”李白的《待酒不至》云：“玉壺系青絲，沽酒來何遲。山花向我笑，正好銜杯時。晚酌東窗下，流鶯復在茲。春風與醉客，今日乃相宜?！?/p>

“西窗”意象——此意象前唐運用并不多，陶詩中有“南窗”、“北窗”與“東窗”，唯獨沒有“西窗”。杜甫《絕句》的“窗含西嶺千秋雪”，理當是臨西窗而觀吧？白居易詩中倒是多次出現(xiàn)“西窗”的意象，如《對琴酒》云：“西窗明且暖，晚坐卷書帷”；又如《禁中聞蛩》云：“西窗獨暗坐，滿耳新蛩聲”；再如《聽彈古淥水琴曲名》云：“聞君古淥水，使我心和平。欲識慢流意，為聽疏泛聲。西窗竹陰下，竟日有余清。”詩人西窗獨坐，西窗聽蟲，西窗棲陰，詩中的“西窗”似乎看不出什么愛情的信息，而只是一種審美，表現(xiàn)一種閑趣，作為一種表現(xiàn)高雅韻味的詩歌意象。也就是說，在《夜雨寄北》之前，“西窗”就已被用來作為詩歌意象了，而且含有某種意蘊之指代了，但沒有“情愛”化。

那么，李商隱詩中的“西窗”就一定是愛情的意象嗎？李商隱筆下此“西窗”也許真有什么典故嗎？

筆者希圖獲得寄北“西窗”的出典，查閱了我所能夠找到的資料，結(jié)果是無功而罷。張忠綱主編的《全唐詩大辭典》，是“國家九五規(guī)劃重點圖書”，又是新近出版的唐詩大全。先看其“詞語典故”欄。關(guān)于“西窗剪燭”是這樣注釋的：西窗“語出李商隱《夜雨寄北》”；又說：后以此“指親友聚談”。并且，舉例明人陳汝元《金蓮記·便省》：“待歸來細問當年事，有誰念殘香冷膩，共話卻潦倒西窗剪燭時?！盵8]此大全中也沒有見到李商隱詩中“西窗”的出典，也許西窗也沒有什么典實也。但是，因為李商隱此詩膾炙人口，其中“西窗”已成典故，不過，并非愛情的，而應是友情的。

再翻看《全唐詩大辭典》“地名名聲”欄。竟然發(fā)現(xiàn)沒有“西窗”一詞，而其與“西”所“關(guān)聯(lián)”的詞語卻羅舉了不少，如西楚、西園、西華、西林、西陵、西秦、西施、西山、西屬、西巖、西州、西塞山等等。怎么就是沒有“西窗”一詞的呢？我們以為有幾種可能：一是疏忽了，二是遺漏了，三是回避了。李商隱這么著名的一首詩，這么膾炙人口的一名句，這么一部“大全”的辭典怎么會遺漏呢？這么多唐詩專家傾力而成的集體成果里，怎么會忽略了“西窗”呢？據(jù)我們推測，顯然是回避，因為寄北前根本沒有西窗的典故，欲加解釋，又拿不出絕對權(quán)威的意見，不如不說為佳。

我們以為，西窗，多含有惆悵的意思，多表現(xiàn)懷思的情緒，也富有詩情畫意乃至于禪機。在李商隱之后，不時也有詩人詞人將“西窗”作為描寫對象，其基本意蘊多定格在懶慵與惆悵的意境上，帶有審美感傷的色彩，極少用作“情愛”的意象，如馮延巳的“云歲迎春樓上月，正是西窗，夜涼時節(jié)。玉人貪睡墜釵云，粉消香薄風天真”(《憶江南》)；歐陽修的“井桐葉落池荷盡，一夜西窗雨不聞”(《宿云夢館》)；蘇軾的“客來夢覺知何處？掛起西窗浪接天”(《南堂五首》之五)；汪藻的“西窗一雨無人見，展盡芭蕉數(shù)尺心”(《即事》)；楊萬里的“平野無山遮落日，西窗紅到月來時”(《晚風》)；姜夔的“西窗又吹夜雨，為誰頻斷續(xù)，相和砧杵？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shù)”(《齊天樂》)；姜夔的“三茅鐘動西窗曉，詩鬢無端又一春。慵對客，緩開門，梅花閑伴老來身”(《鷓鴣天·丁巳元日》)；辛棄疾的“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古來三五個英雄。雨打風吹何處是，漢殿秦宮。夢入少年叢，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誤鳴鐘，驚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風”(《浪淘沙》)；王沂孫的“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箏調(diào)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齊天樂》)；吳文英的“有人添燭西窗，不眠侵曉，笑聲轉(zhuǎn)新年鶯語”(《祝英臺近·除夜立春》)等等。再后來，如清代著名收藏大家梁清標的自題蕉林書屋詩也頗著名：“半船坐雨冷瀟瀟，仿佛江天弄晚潮。人在西窗清似水，最堪聽處是芭蕉?！笨傊?，后來的詩人作家關(guān)于西窗的描寫，西窗看云聽雨，西窗夕昏倦鳥，西窗流霞輕風，西窗陰影婆娑，“西窗意象”有一種能夠引發(fā)特定或者微妙情感的物象，讓人想到生命的短暫、宇宙的無窮、人生的苦痛、分離的無奈。

鑒于此，我們的結(jié)論是：

1.《夜雨寄北》中的“西窗”不一定有什么典故，并非特指愛情。不排除此“西窗”有一種造境的意味和功效，讀來易于生成憂思綿綿的惆悵之情。千百年來詩文中反復出現(xiàn)西窗意象，“西窗”美的內(nèi)涵和意蘊已經(jīng)極其豐富：西窗映雪，西窗聽雨，西窗滿月，西窗遐思，西窗憶昔，西窗夢斷，西窗夕照，“西窗”定格成了一種詩化美境。西窗，是窗而非窗，已經(jīng)成為一種審美符號，成為一種詩禪兼生的化境，成為一種能夠喚起人們親切好感的詩歌語言。

2.“西窗剪燭”與其說是與妻子夜話，不如說是與摯友深談，更加合情合理。夫妻久別，自應細敘于大堂，或者偎依于深閨，何故要去書房剪燭？而且又只是那“巴山夜雨時”的話題訴說呢？“西”在古代，是一個多與客人有關(guān)的概念，古人尊稱家庭教師為“西賓”、“西席”。舍房之西側(cè)房間，或者西窗，為客人所居，為家庭教師所居，書室也多安排在西側(cè)。另，“西窗”之“窗”字，又常常連詞為“窗友”、“同窗”等，更可說明《夜雨寄北》用“西窗”所要表現(xiàn)的正是一種會友的內(nèi)容。

3.我們說“西窗”之約，非對妻所言，而是對友而言。既然“西窗”是情愛的意象，那么，詩中必然要有與“西窗”相配合的“私昵”內(nèi)容。沈德潛對《夜雨寄北》評點說：“此寄閨中之詩，云間唐氏謂私昵之人，詩中有何私昵之意耶？”[9]言下之意是：既寄私昵之人，即有私昵之意；既無私昵之意，何言寄私昵之人？此質(zhì)疑也很在情理上。我們從詩中所感受到的，不是卿卿我我的兒女情長，而是另外一種刻骨銘心、無時或忘的知己知音的深情。

要言之，從細讀得出結(jié)論：《夜雨寄北》并非寄妻之詩。

然而，如果將此詩作為一般性的思友詩來解讀，也未免太皮相了點。那么，其所寄之友又為何人呢？

疑問之一：所寄何以不署名呢？古人贈詩友人都會署上友人名號，這是禮法規(guī)矩，是常識，也是李商隱在詩歌寫作中毫不例外而遵守的規(guī)則，而此詩卻未署名對象。

疑問之二：何以“北”代之？李商隱的七絕“寄托深而措辭婉，實可空百代無其匹也”[10]。擅長且深于典故和象征、暗示的李商隱，其所寄對象用“北”代，肯定另有深意。

疑問之三：“巴山夜雨”是否一隱語呢？當下對此詩的解讀，無論是寄妻還是寄友的持論者，其“思維”均集中在“可能與不可能”的考據(jù)上，多在此詩寫作的時間和地點上生成疑點，正說明“巴山夜雨”的暗示性。

紀昀評說此詩：“作不盡語，不免有做作態(tài)，此詩含蓄不露，卻只似一氣說完，故為高唱?！盵11]即此詩所以為高唱，正是因為它不是淺直明朗寫來的。那么，何以不明寫呢？筆者以為，主要還不是藝術(shù)上的處理，而是情理上的需要，有什么隱情不好出口，有什么欲求不便直說。從寄北詩中所表達的微妙情感看，其投寄萬分虔誠，對此寄所抱希望相當深切，并于其中含有期望值極高的期待。那么，其所要“夜話”之“君”是誰呢？

筆者推測，詩中之“君”，或為令狐绹，或為溫庭筠。李商隱平生與令狐绹多詩交，直接在詩題目上明確署名的就有二十余首。另，與李商隱詩交名列第二的也許是溫庭筠。在徐州幕時，溫庭筠寄詩云：“寒蛩乍響催機杼，旅雁初來憶弟兄”(《秋日旅舍寄義山李侍御》)。李商隱在四川時，也有三首詩寄贈溫。根據(jù)筆者的考察，此寄對象，以令狐绹為最合適。結(jié)合李商隱的身世經(jīng)歷以及他與親友的關(guān)系看，我們認為寄給令狐绹的可能性更大，將渴念知遇之心托以相思之情，渴望令狐等掌權(quán)者垂詢，以改變自己孤處巴山的境遇。因此，此詩是否可以理解為一首行卷性質(zhì)的象喻之作呢？可以解讀為整體性的象喻，類似于朱慶馀《閨意獻張水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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