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人_ 余平
智慧就應該這樣顯現(xiàn)
——余平給四川大學哲學系新生的開學致辭
主講人_ 余平
余平:哲學博士,四川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四川大學教學名師。現(xiàn)任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委員會主席,中華全國現(xiàn)代西方哲學學會常務理事,四川省哲學學會常務副會長。主要研究領域為現(xiàn)象學(海德格爾哲學、宗教現(xiàn)象學)、闡釋學、符號學等。
諸位同學,當你們跨進四川大學哲學系的門檻之際,你們的人生便來到了一個黃金般的十字路口:你們將留在川大的是18歲到22歲的黃金歲月;在這里,你們或者會重新贏獲一個深度的自我,或者實質上什么也不會發(fā)生,只不過在大學以及哲學的泡沫中喧囂了一番而已?!笆致房凇北阋馕吨鴽Q斷,對你們自己的人生作負責任的決斷。而決斷又意味著借以決斷的種種根據(jù)、理念、原因、理由等等的現(xiàn)身出場。這些簇擁在這個十字路口的東西,說到底無非就是關于大學和關于哲學的種種理念、見解、理由、看法等等。因此,我以為,“大學”與“哲學”,這兩個名詞命名著你們當下的根本處境。那就讓我們接受這兩個命名的邀請,來作點簡單的回應。
何為大學?蔡元培先生說:“大學者,囊括百家,網(wǎng)羅眾典之學府也?!贝髮W乃這些“百家”的誕生、持存和輝煌之家園,乃這些“眾典”的醞釀、成形和閃耀之疆域。大學之為大學的生命表現(xiàn)無非是:思想及其學術。在這里,人文精神以及科學精神存在性地吐露;在這里,你可以上天入地,縱橫古今;你可以專注奧秘,潛心思辨;你可以嚴謹?shù)胤垂允。疃鹊刂厮茏晕?。因此,作為大學中的一個真正的學子,我以為,最根本的就是要做到兩條:第一條,以思想及其學術的方式生活,并以學子的良知守護之;第二條,牢牢地記住第一條。
人們常說一句話:“上大學是我的夢想”?!皦粝搿边@個詞很深奧哦。諸如那些“我夢想當一名醫(yī)生或飛行員”之類,那些“我夢想擁有寶馬、別墅”之類,其實都配不上“夢想”這個詞。你當下甚至永遠夠不著的,才是真正的夢想,故而才只能:在夢中想想。這就是說,一個人只有在過濾掉種種流俗的觀念、動機、習俗、得失、利害等等之際,你的夢想才會真正騰空而起,從而持續(xù)不斷地以“夢想”的方式召喚著、指引著、并塑造著你的當前。作為這種超越性的根本家園和疆域,大學因而是純潔的、神圣的。
然而,諸君不是正美美地坐到了四川大學的教室里了嗎?就是說,你們不是已把作為夢想的大學兌換成了硬邦邦的現(xiàn)實了嗎?是的。但我要說,你們目前只不過費勁擠進了大學愈來愈沉重的肉身,離作為夢想而引領著你們的大學之魂,尚相隔著萬水千山。諸位也許會說:你是不是太夸張了!那就讓我向諸位發(fā)一問吧。你們?yōu)槭裁瓷洗髮W?盡管有不同的表達,然說到底不外乎就是:讓自己成為人才,從而獲取一份盡可能好的職業(yè)。在此人人想致富,個個爭富豪的強大世風的牽引之下,這種從“胎教”就已經籌劃成形的生存方式和理念有錯嗎?沒有。但正是這些不言而喻的方式和理念使得你們與大學之魂咫尺天涯。
年年都有新生進大學,同時又有老生出大學。處在此一進一出之間的我,常常嘆息不已:很多人滿懷著夢想跨進大學,出去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夢想,在就業(yè)、考研、出國、收入、婚姻、房車等等“現(xiàn)實問題”的強力擠壓下,他們風華正茂、意氣風發(fā)的青春之魂,他們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昂揚氣魄,已悄然魂飛魄散,因為他們終于“百煉成鋼”。
更為嚴峻的是,諸位不僅踏入了川大,而且踏進了哲學系。幾乎每一屆哲學系的新生都如此告訴我:接到“四川大學”的通知書時開始向光明升騰,一瞥見“哲學系”三個字馬上就開始朝黑暗墜落;繼而置身于父母、老師、同學、親戚、朋友、朋友的朋友千篇一律的對話中:“川大?不錯!哲學?哦,哲學,嘿嘿?!蹦强跉庋笠缰藗冏罾淠耐?,那語調表述著最讓人難受的憐憫。最后,托著不那么輕盈的步伐走進了川大,遇見其它專業(yè)的同學問:你學什么專業(yè)的?支支吾吾地曰:我……公管……學院……當真連面對哲學的勇氣都已喪失殆盡。
然而,在此我要向諸位發(fā)第二問:你們知道這個令你們沮喪、令你們飽受痛苦的哲學是什么嗎?初高中學過一點點?恐怕輪到在場的哲學系同仁們發(fā)出“哦,哲學?嘿嘿”的聲音了。如果你們實際上根本不知道究竟何為哲學,怎么會為之沮喪、為之痛苦呢?顯然,這種沮喪和痛苦如果不是哲學帶給你們的,那就只能來自由你們的父母、老師和親朋好友組成的親友團持有的“關于哲學”的各種不證自明的印象和看法。可是,親友團就知道哲學是什么嗎?當然不會比你們知道得多。這樣一來,那你們的沮喪和痛苦難道是幻覺?不。在你們以及你們的親友團的種種關于哲學的印象或看法中,有一個大致可以分享一下“正確”的概念:無論哲學是什么,哲學肯定不是一種技術或一門手藝。哲學學的什么?搞不懂。學了哲學出來干啥?不知道。有沒有哲學公司?沒有。面對未來如此的不確定性,你們無法解除掉自由的包袱而定位自身,于是沮喪之,痛苦之。
看來,我們不得不再次叩問:哲學,它究竟是什么呢?這個問題太大、太厚重了,絕非幾個定義或者幾次演講就能打發(fā)的。我這里以英國前首相撒切爾的一個觀點作為切入點,來旁敲側擊一下這個問題。
撒切爾說過一句讓我們中國人很受刺激的話,她說:中國并不可怕,因為中國人沒有思想。這里無意去討論這個很深、很復雜的大專題。中國人沒有思想嗎?這首先取決于“思想”二字說的什么。什么是思想呢?這又是一個這里無法展開的大專題。我上學期在川大的“人文大講堂”作過一個稍微專門一點的講座,題目叫:“哲學與思想”。下面讓我從中撿出一個相關的話題來簡單談談。
思想之為思想,不是對任何現(xiàn)成存在者的現(xiàn)成知識,可以這樣說,現(xiàn)成知識終結處,思想才開始,才可能開始,因為如果一切都已被現(xiàn)成的知識瓜分完畢,哪里還可能有思想立足的空間?因此,思想就是思出知識之外去,就是去“思想一番”。怎樣才能“思想一番”?經過對現(xiàn)成知識的懸置、揚棄而返回到作為智慧涌動之源的哲學。迄今為止的人類歷史告訴我們,思想總是以哲學的方式顯現(xiàn)。那么,所謂“哲學的方式”又是什么?就是構造、成形并維持在最深度、最徹底的追問態(tài)勢之中。
真正的哲學就是問,就是入地上天地問,往古來今地問。我們漢語本身有時候很透徹,讓人頓生一種自豪感,比如這個“問”字?!墩f文解字》的解釋是:問,詢也,從口,門聲。(詢,本義為請教、考查。)從這個字的結構上看,問由“門”和“口”構成。門意味著中間、通達,亦即這邊與那邊、外面與堂奧、不知道與知道、不懂與懂、不領會與領會等等的激蕩、回旋、引發(fā)和朗照。所以,問之為問,就是在門口,存在于門口,就是“叩其兩端而竭焉”,就是在門口的這邊與那邊“存—在”,也就是在“空空如也”的道與可道的“中間”存在。這個所謂“中間的存在”,就是通常所說的智慧,就是所謂的哲學之思。所以,問點燃思想,使思想燃燒。
一個人、一個民族如果沒有這種問,他可能有一切“學”,但肯定沒有活生生的作為智慧的“哲學”。哲學就是這種對問的守護。那么哲學究竟怎樣實現(xiàn)這種守護?哲學之問不是問這問那,不是問“你吃飯沒有?你有女朋友沒有?”;也不是問“三角形內角之和等于多少度?為什么等于180度?”;甚至也不是問諸如“人是什么?人為什么是理性的或勞動的動物?”之類的問題。哲學之問乃“根本”之問。所謂“根本”是說它要問出一切存在者之現(xiàn)成性之外去。說得通俗點,哲學追問一切可能的“前提”,包括以哲學名義給出的現(xiàn)成的“哲學知識”。在永不停息和永不可擋的對一切可能的前提的追問之中,哲學實現(xiàn)了對“根本之問”守護,從而構成為赫拉克利特所說的“永恒熄滅著又永恒燃燒著”的智慧的河流,永恒放出著自身又永恒收回著自身的智慧之源。因此,只有虔誠地獻身在這種根本之問的綿綿深流之中,哲學之為哲學才會真正穿透我們,思想之為思想才會真正造訪我們。
諸位同學,站在這個黃金般的十字路口,你們理應有決斷人生的勇氣。大學,本質上不應該是高等職業(yè)技術培訓學校,不應該僅僅是就業(yè)的廉價入口。就業(yè)籌劃,小也;人生最大的籌劃就是讓自己作為富有自由以及尊嚴的人而重新誕生出來。面壁四年圖破壁。這個“壁”難道不首先就是那種圍浸著你們的與時俯仰、人云亦云嗎?在此舉世囂囂、實用至上之世風的四面環(huán)繞之中,你們能否決斷人生破“壁”而出呢?你們,當然還有我們,能否歷史性地應答那作為夢想之大學的不息召喚呢?
哲學,這個讓你們在不幸之中方才有幸被拋入的“高山之巔與冰雪之間”,不應該被開初的沮喪和痛苦所遮蔽,也不應該僅僅被作為與其它諸如數(shù)學、物理學、管理學之類學科比肩對應的哲“學”。作為大學里的一個“專業(yè)”,哲學乃不可或缺的形而上之事業(yè);作為智慧的涌動之源,作為開啟“認識你自己”、見證自由的生活方式,哲學乃是人生中很稀罕的活動。稀罕的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如果一個人的人生道路上擠滿了形而下的打折貨,不再有對深邃的、高貴的和神圣東西的起碼向往,那便意味著人性的荒蕪和沒落,因為人之生命的價值、意義、尊嚴和輝煌已經蕩然無存。
十七世紀日本的俳句大師芭蕉吟唱道:這條路,無人行,在這個秋日黃昏。
這個放眼望著這條路說“這條路,無人行”的人,恰恰正是行路的人;而且,這個面臨著這條無人之路的人,已然作出了攝人心魄的冷峻決斷:這正是我的路,我必須走這條道。
其實,這也就是思想之道,哲學之道。謝謝諸位!
時光倏逝,如今,2010級學生已畢業(yè)。在畢業(yè)典禮上,余平給學生們致辭:“無論你們怎樣轉身遠去,縱然直抵天涯海角,這片云彩、這片地域,也會千回百轉地涌向你們,滋潤你們,守護你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