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霞
(泰州學院經濟與管理學院,江蘇泰州 225300;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波里比阿是希臘時代最后一位也是羅馬時代第一位偉大的歷史家,他對羅馬史學產生了直接影響。他繼承了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開創(chuàng)的歷史學傳統,并在前人的基礎上更近一步。波里比阿的歷史著作成為后人研究羅馬崛起為世界帝國的最重要的史料來源,他的史學理論和史學方法最合乎歷史科學的要求,因此被稱作為“歷史學家中的歷史學家”。本文擬就波里比阿嚴謹的求真精神、因果關系理論和實用史學理論等三個方面來初探他的史學特點。
波里比阿(Polybius,公元前200至公元前118年)①關于波里比阿的生卒年月目前學術界沒有達成一致意見,比較混亂,本文采取的是《大英百科全書》第15版的說法。是公元前二世紀的希臘籍羅馬史家,出身于希臘中部麥加羅城(Megalopolis)的貴族之家。其父萊克塔斯(Lycortas)在阿卡亞同盟中居重要地位,是希臘人中反羅馬派的領導者之一。波里比阿年少時,勤奮好學,受到良好的教育,文武兼?zhèn)洌茉缇蛥⑴c政事,曾被任命為大使和行政長官。公元前171年至前168年第三次馬其頓戰(zhàn)爭爆發(fā),波里比阿為同盟的騎兵長官,率軍抵御羅馬侵略軍,但在公元前168年的畢德納之戰(zhàn)(Battle of Pydna)中戰(zhàn)敗,波里比阿等一千名出身高貴的希臘人被當作人質遣送到羅馬。直到公元前151年,羅馬人才給這些人質以自由,而最終回到希臘的不足300人。波里比阿因才識淵博而得到羅馬貴族集團的賞識,他受聘為鮑羅斯的幼子、后來成了羅馬大將“小西庇阿”的家庭教師,與之建立了深厚的友誼。由于西庇阿家族的庇護,他不同于一般的“人質”,竟有點像是客卿。他寄寓羅馬16年,其間曾漫游各地,遍訪古跡,進行實地調查,并得以出入羅馬的國家檔案庫,查閱許多第一手的文獻資料,研讀畢克托等人的歷史記載和羅馬元老院對以往戰(zhàn)爭的記述。第三次布匿戰(zhàn)爭期間,他曾經陪同小西庇阿前往北非。當公元前146年羅馬軍隊最后攻陷并徹底摧毀迦太基城時,他是親身在場的。不久,羅馬人毀滅科林斯時,他受托處理善后事宜。其晚年又親歷政局混亂直至格拉古兄弟改革。波里比阿在82歲高齡時,由馬上墮地而死。
波里比阿著述很多,代表作有《通史》(Histories)、《紐曼西亞戰(zhàn)爭史》、《菲羅皮門傳》和一部《文法手冊》等,除《通史》僥幸傳之后世外,其余可惜都已失傳。波里比阿所著《通史》由第一次布匿戰(zhàn)爭始,主要敘述了公元前220——公元前146年間的歷史,敘述了羅馬對地中海世界的征服。全書共40卷,但只有前5卷完整保存下來,后35卷則只余殘篇,主要散見李維、阿庇安和普魯塔克等人的著作中。不過從這些留存下來的部分里,仍可窺見全書的梗概:頭兩卷是引言,簡單追敘第一次布匿戰(zhàn)爭的史事;接著主要描述羅馬和迦太基在第二次布匿戰(zhàn)爭期間的殊死斗爭,并詳論羅馬政治制度的特點,說明羅馬之所以能夠轉敗為勝、終于打敗迦太基的原因;然后敘述第三次布匿戰(zhàn)爭和迦太基的毀滅,以及羅馬在地中海東部所進行的那些戰(zhàn)爭,希臘各邦的被征服,而最后羅馬帝國建立。波里比阿《通史》始終圍繞一個主題即羅馬對地中海世界的成功征服,第二次布匿戰(zhàn)爭是羅馬有目的地進行海外征服的開始,自此之后整個地中海世界的歷史事件都歸于羅馬征服的進程之中,“意大利和非洲發(fā)生的事情也牽涉到亞洲和希臘,而所有發(fā)生的事都趨向一個目標?!保?](Ⅰ,3)在《通史》中始終涵蓋著他的普世觀念,西方學者一般也認為波里比阿是最早也是最為深刻地表述普世史思想的歷史學家,對羅馬史學產生了重大影響。同樣,波里比阿也在其著作中顯示出對歷史真實性的追求及嚴謹的治史態(tài)度。
波里比阿嚴謹求真的態(tài)度頗受后人好評,德國著名羅馬史專家蒙森稱贊他為“羅馬史領域中的太陽”。在《通史》第一卷中,波里比阿就以形象的比喻表述了這一基本態(tài)度:“在歷史作品中,真實應當是凌駕一切的。正如活著的人或動物若失去了雙目就會成為廢物,歷史若失去真實就會變成無稽之談”[1](Ⅰ,14)。在其作品中,反復強調真實的重要性。他還進一步指出,歷史學家不應以奇聞軼事來取悅讀者,不論歷史的事實多么平淡無奇,都只能如實地記事載言;史學的目的與戲劇恰恰相反,戲劇家是以最動人的文句打動觀眾于一時,歷史學家則以真實的事跡和真實的言詞取信于人,使嚴肅的學者得益于永久。
如何做到歷史的真實性,波里比阿在第十二卷有集中的論述,特別指出歷史研究應包含有三個基本要素:“第一是對傳說和檔案文獻的勤勉研究,并比較異同;第二是對城市、地區(qū)、河流、湖泊的調查,從總體上說明陸地洋海的特征及各地之間的距離;第三是對政治事務的回顧。”[1](25e)這樣,在他看來歷史學家只有具備一定的地理知識、政治經驗和批判吸收史料的能力,方才具有編寫真正歷史的資格。波里比阿是非常注重搜集檔案資料的,并且不是簡單引用諸如條約、決議、銘文、信件等文獻,而是向讀者提供所引用的史料的確切出處,如發(fā)現地、保存地、保管人、起草或簽訂者,文獻本身的情況等,類似現代學術引文的出處注釋。[2](PP.75-76)如在分析第二次布匿戰(zhàn)爭爆發(fā)的原因時,波里比阿回顧和引用了羅馬與迦太基簽署的四個條約,并指出所引用的條約,乃是自己親眼所見保存于朱庇特衛(wèi)城神廟旁市政官的國庫里。為考證漢尼拔進軍意大利的軍事路線,他不辭辛勞地沿著漢尼拔當年的行軍路線,翻越阿爾卑斯山脈,丈量行軍路程,其一絲不茍的史家風范很好地詮釋了他的史學素養(yǎng)標準。
對于前人或者同代人書寫的內容,波里比阿也做為史料的來源之一,但持嚴格批判的態(tài)度,從對他們的批判中,以求探究歷史的真實性。尤其是在《通史》第十二卷中,波里比阿對提邁烏斯(Timaeus,約公元前前350-公元前260年)做了大量的批判。提邁烏斯是比波里比阿早半個世紀的著名歷史學家,其著作《歷史》是一部西地中海世界的通史,在當時的希臘羅馬史學界產生了較大的影響。波里比阿在對提邁烏斯史學成就加以贊揚的同時,更多的則是對提氏的史學思想進行了比較尖銳的批評。波里比阿批評提氏主要集中在以下兩點,第一,就是在歷史研究的方法方面要特別重視對歷史事件的發(fā)生地和歷史資料進行實地考察與驗證。在波里比阿看來,提邁烏斯在著作中屢屢犯錯的原因在于他迷信歷史材料,聽信傳聞,忽略了充分嚴謹的調查研究,對歷史的核心任務——親自調查研究,全然草率處之,這是其史學的致命傷。他認為:“自然已經賜予我們認知、調查每件事情的兩件寶貝——聽覺和視覺。赫拉克利特曾說:‘眼睛比耳朵的見證更準確’?,F在,提邁烏斯只借助兩條道路中更舒適的一條著手調查,他完全不憑眼睛,更喜歡用耳朵。聽來的知識有兩種,提邁烏斯勤奮地追求其中之一——讀書,如我上面所指出的,而疏忽使用另一個——詢問活生生的見證人?!保?](Ⅻ,27)
美國著名史學家湯普森(Thompson)指出:“古希臘文化后期是博學時代而不是行動的時代;……波里比阿是在反對古希臘文化后期的歷史編纂法,以提邁烏斯為例證來強調他的論點?!保?](P.70)波里比阿和修昔底德均認為,一個歷史學家的首要任務是按實際的發(fā)現并聯系事實,其著作的目的是說明,而不是娛樂。因而從希臘史學史來看,他的史家批評思想似乎是一種回歸,即恢復了修昔底德的求真的傳統,而實際上是對修昔底德及其以后所有的史學的一種重要發(fā)展??仆呗苑蚍Q贊道“波里比阿和修昔底德一道,是古典史學的最大的代表者?!保?](P.208)波里比阿對歷史真實的追求及對修昔底德史學的發(fā)展,還表現在對歷史事件尤其是對戰(zhàn)爭因果關系理論的探究上。
波里比阿比古代任何史家都看重對原因的解釋,把它作為歷史作品的最重要之處,在第三卷32節(jié)中他著重強調了這一點:“依我們的看法,歷史最為必須的成分是敘述事件和情況的后果,特別是它們的原因?!保?](Ⅲ,32)波里比阿對原因的分析不是粗略的,而是把他們分成“理由”、“原因”及“開端”,他極力批判了前人混淆三者的差別,“原因和理由具有超乎一切的地位,而開端只有第三等意義。就我而言,我把導致履行業(yè)已被采納的決定的最初幾部稱作一切事物的開端,而原因要先于決定和計劃,我指的是設想、心情,以及與之相關的念頭打算,此外是所有使我們做出確切決定和計劃的東西”。[1](Ⅲ,6)波里比阿特別注重討論戰(zhàn)爭原因,而不是引發(fā)戰(zhàn)爭的開端,把它比喻為醫(yī)生如果不知道病因就無法正確地治療疾病。
基于這樣的理論,波里比阿用大量的篇幅分析了第二次布匿戰(zhàn)爭爆發(fā)的原因。他將漢尼拔在西班牙攻擊羅馬盟友薩貢托(Saguntum)和越過埃布羅河致使羅馬宣戰(zhàn)僅僅看做是第二次布匿戰(zhàn)爭的開端而非原因。在第三卷中,他分析了戰(zhàn)爭發(fā)生的三個層次的原因,漢尼拔的父親哈密爾卡的憤怒是戰(zhàn)爭的初因;羅馬兼并西西里并增加迦太基的賠款數額看做戰(zhàn)爭的第二個并且最重要的原因;迦太基人在西班牙的開發(fā)成功帶來實力的增長被認為是第三個原因。并且各個原因并不是等同的,他總要找出一個決定性的原因。如在分析羅馬與馬其頓的戰(zhàn)爭中,認為菲力五世對戰(zhàn)爭的爆發(fā)具有決定作用。波里比阿努力探討戰(zhàn)爭的原因,主要從戰(zhàn)爭發(fā)生的經過,發(fā)生的時間及為什么會發(fā)生,并從各個因素相互關系分析原因,總體上來為解釋羅馬的成功尋找原因。
波里比阿對原因的探究,不是單獨的,而是綜合了各種因素,尤其聯系了政治制度,如他認為一國政治制度的優(yōu)劣是該國能否強盛、贏得戰(zhàn)爭的決定因素之一。在《通史》第六卷中,當羅馬于坎奈遭遇慘敗后的關鍵時刻,中斷有關第二次布匿戰(zhàn)爭的敘述,專門論述羅馬共和國的政治制度,以揭示羅馬政體在其命運最低谷時所具有的優(yōu)越以及坎奈之后的逐步復興。在此過程中,他提出了自己的政體循環(huán)論。波里比阿認為,人類歷史上一共存在過六種基本政體,其中三種為正常形態(tài),分別是王政、貴族政治和民主政治,另外三種則是正常政體的變態(tài),更準確地說是墮落形態(tài),分別是僭主政治、寡頭政治和暴民政治。
波里比阿如此重視對原因的探究,這使人不得不考慮其認識的思想根源。無疑,希臘哲學對波里比阿有著直接間接的影響。在希臘哲學家眼里,個別的直接經驗算不得智慧,只有關于普遍知識,及原因和原理的知識才是人們認知的目標,才能達到“智慧”的層面。[2](P.77)
波里比阿在《通史》中一直在尋找羅馬成功的因素,但波里比阿并不總能從人事的角度解釋羅馬的崛起,有時也把羅馬成功的原因訴諸命運來解釋。如在第一卷中,“命運已經使得整個世界和它的歷史朝向一個目標發(fā)展——羅馬帝國。”[4](Ⅰ,4)但在另一處,波里比阿又說道:“顯然,談論命運是相當不合適的,那是一種淺薄的解釋,而我們必須尋找原因?!保?](P.38)這里顯示了波里比阿相互矛盾之處,一方面感慨命運之變化,一方面又試圖對這種飄忽不定的因素做出解釋。[5]但波里比阿心中的命運,含有規(guī)律的意思,并非全然受神意的擺布。實際上,波里比阿盡力的探尋戰(zhàn)爭發(fā)生及羅馬統一的原因,并深深影響了其它羅馬史學家。
波里比阿對歷史真實性和因果關系的探究,給出了他對歷史的本質即對人們過去活動的真實記錄和解釋的解答。其實,《通史》也著重強調了歷史的目的,即實現真實的記載和為需要的人提供經驗教訓和行動的指南?!澳脷v史上的事實來比照比照我們當前的情況,我們便可以得到一種方法和根據,用以推測未來?!薄皬臍v史研究中所得到的真知灼見,對實際生活說來是一種最好的教育。因為歷史,而且只有歷史,能使我們不涉及實際利害而訓練我們的判斷力、遇事能采取正確的方針?!保?](Ⅻ,256)
在寫作中,波里比阿也是這樣做得,如在第二次布匿戰(zhàn)爭中,不僅探究戰(zhàn)爭的原因,敘述戰(zhàn)爭的情況,還分析了交戰(zhàn)雙方領導人的性格,尤其對隆古斯想要盡快立功的性格和心理分析,“既然他選擇的交戰(zhàn)時間不是由局勢之事實來指定,而是出自個人動機,所以他的判斷必然會出現問題?!保?](P.60)在分析弗拉米寧的性格時,波里比阿諄諄教導“對一位將軍來說,沒有一項資產比了解敵手之指導方針及人格特質更加寶貴;任何不以為然的人,都是既盲且蠢?!保?](Ⅲ,81)
有關波里比阿歷史實用性的特點,很多學者對此做了研究,凱利認為“‘實用歷史’是波里比阿用以表達‘改良和愉快’的短語,也是他在畢生作品中提供的效用”。[6](P.58)湯普森進一步指出“和修昔底德類似,波里比阿也是一位實用主義歷史家。他不厭其煩地重申,歷史是實例施教的哲學?!保?](P.79)王佳倩分析波里比阿實用主義歷史產生的原因時,指出羅馬社會急功近利的思想氛圍產生了波里比阿的實用主義史學,“羅馬歷史的一線發(fā)展為歷史學家提供了豐厚的歷史經驗,羅馬社會內部的統一和內聚的要求,又成為歷史學家尋求歷史起始的動因?!保?](PP.40-41)波里比阿作為一個希臘人,之所以要撰寫這樣一部羅馬武力擴張史和羅馬政治制度的演變史,其宗旨就在于觀往事以說明現在、鑒陳跡而明了事理、用來垂訓后世。
綜上所述,波里比阿的史學求真精神、因果關系理論和實用史學理論是他的重要的史學理論,并且三者是互為因果,相輔相成的。求真是史學的本質,為了更好的求真,需要充分解釋歷史事件發(fā)生的因果關系,探究歷史事件的根本動因。而求真和探究因果關系,最終服務于歷史的實用價值,給后世以規(guī)勸和警戒。
波里比阿身處羅馬東征西討的激動歲月里,憑借自己的特殊地位,敏感地把握住了時代發(fā)展的脈搏。其著作不僅呈現了羅馬在53年內征服當時已知世界的進程,成為后人研究這段歷史必不可少的史料來源,而且在史學理論和方法上也作出了突出的貢獻,對世界史學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只可惜他的文章既不如希羅多德的流暢華美,也不及修昔底德的簡潔生動,多系平鋪直敘,因而知之者甚少、流傳不廣,散佚頗多。這是西方史學史上的一大憾事,也為后人留下了令人重視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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