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振輝

談《最后14堂星期二的課》的劇本改編

顧振輝

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有點拗口的話劇，有些不明所以?？刹檫^之后才知道，這是根據(jù)美國著名紀實性文學作品《相約星期二》而改編的戲劇作品。而且這部作品由臺灣“果陀劇場”搬上舞臺后至今已經(jīng)熱演了一百多場。該劇講述了美國米奇在畢業(yè)多年后與大學時代最敬愛的“教練”莫利教授再度重逢，可莫利教授患上了“肌肉萎縮性脊髓側(cè)索硬化癥”，就是因為最近“冰桶挑戰(zhàn)”而聞名的“漸凍癥”。莫利教授將逐步喪失肢體的控制能力而最終可能窒息而死。莫利教授與米奇相約每周二下午來他家里上課，直到最后。于是，在莫利教授生命里最后14個周二里，莫利與米奇分享了諸多感悟，關(guān)于人生、家庭、婚姻、事業(yè)、恐懼、欲望等等，讓米奇對人生有了更深的體悟。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確，有了本身優(yōu)秀的原著為基礎(chǔ)，再加之兩位演員特別是金士杰的高超演技，保證了人物的表現(xiàn)力，而導演以簡潔的舞臺形式、靈活的舞臺時空配合以恰到好處的聲光效果，使全劇透出淡遠悠長的雋永感。毫無疑問，全劇汲取了原著本身的精華，將原著對于生命意義的探尋與人性的關(guān)懷都濃縮于近兩個半小時的演出中。同時在兩人的你來我往的對手戲中也不乏幽默的閃光，全場觀眾也時不時地被逗笑。然而，人性終極的關(guān)懷依舊使莫利教授與米奇進行最后道別時，臺下觀眾抽泣聲更是此起彼伏。

無疑這是一個上乘的戲劇作品，但并非毫無瑕疵。該劇在內(nèi)容與演員表演上的優(yōu)點在早前的各種贊美稱頌的劇評中已無需多言。筆者從該劇里，看出一個關(guān)于文學作品改編成戲劇的問題。近年來，劇本文學性是在戲劇批評界一直被提起的問題，在不斷撻伐那些無視作品的文學性、只知拼貼、靠噱頭大撒狗血甚至毫無邏輯的戲劇作品時，筆者們也得認識到，在呼喚戲劇作品文學性的同時，戲劇作品也有其創(chuàng)作本身的規(guī)律，在進行劇本改編時，并非以原原本本地將作品搬上舞臺就能取得良好的戲劇效果。

在觀劇前，筆者就在網(wǎng)上看到過這樣的評論：“本人在劇場中途瞌睡了許久，醒來時還聽到有觀眾的鼾聲?！盵1]由于演出過于火爆，筆者花了數(shù)倍的價格買了一張二樓最后一排的黃牛票?？稍谡麄€觀劇過程中，筆者也的確發(fā)現(xiàn)有睡著的觀眾，坐在筆者附近的觀眾有玩手機的，也有時不時在竊竊私語。同時，在觀劇過程中，并沒有因為筆者的最后一排的位子而影響筆者的視聽效果，可筆者也時有走神的情況出現(xiàn)。導演手法簡潔明了，演員素質(zhì)也很高，劇本也不乏妙語哲言。在觀劇過程中筆者越發(fā)地困惑，問題出在哪兒？在演出結(jié)束后的演后談里，筆者向?qū)а萏岢隽诉@個問題。導演似乎對這個問題不屑一顧，他認為這是觀眾素質(zhì)問題，而在臺北、香港從來不會有這樣的問題。并且，他強調(diào)他只是如實地把劇本翻譯過來，如實地把劇本搬上舞臺，并沒有過多花哨的導演手法。

后來，筆者在演出手冊中得知，最早的改編是由美國人完成并搬上舞臺的。導演楊世彭教授看中這個戲后，就翻譯成中文并搬上舞臺。楊世彭導演是戲劇學博士，是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戲劇與舞蹈系的榮休教授、系主任及劇場主任，自1990年退休后一直在兩岸從事戲劇編導工作，還是香港話劇團榮休藝術(shù)總監(jiān)。

可楊教授這樣的回答對筆者來說除了敬佩導演對于文本的尊崇之外，并不能令筆者完全信服。觀眾看戲玩手機、閑聊甚至看睡著了，筆者認為是不能簡單歸咎于素質(zhì)問題的。難道這里面就沒有演出本身的問題？因為，就筆者所見，這樣的情況在劇場里也并非個例。就好比學生上課睡覺，可能是學生累了，或者調(diào)皮賭氣?？呻y道就沒有老師本身授課方式的問題？老師水平不夠，講得枯燥無聊，甚至云里霧里，讓平時學習壓力大的學生們昏昏欲睡，這又怎能完全歸咎于學生素質(zhì)低呢？

筆者認為這個問題就在于對于原著的態(tài)度問題，這也是文學作品改編成劇本時始終無法避開的問題。是照著原著來改編，還是有選擇地進行二度創(chuàng)作。畢竟文學作品不同于劇本。它們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學體裁，在改編的過程中自然不能簡單地如實照搬。中國話劇史上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吳天與曹禺對于巴金小說《家》的改編。吳天的相對“忠于原著”的《家》雖然紅極一時，但在歷史上終究是曇花一現(xiàn)。但曹禺創(chuàng)造性的改編，卻使它被改編成為了中國話劇史上的經(jīng)典之一而不斷上演。

回到這個戲來說，該劇的敘事時序還是按照原著來展開，以一種平鋪直敘的方式來表達原著的精神內(nèi)核。這樣的敘事方式下，往往需要相對緊湊的敘事節(jié)奏來推進劇情。可原著并非是一個故事性很強的作品，而是以“心靈雞湯”式妙語哲言來啟迪觀眾與讀者的。這樣一來，整個劇情基本就沿著整個小說的脈絡(luò)來推進，米奇自敘前史，介紹人物，然后除了前史中莫利教授與米奇在校園里的交往，就是得知莫利教授開始得病之后，米奇每周二的拜訪?？蛇@畢竟是將近二十萬字的文學作品，并非僅靠萬余字的劇本與兩小時的演出時間就能全部承載的。因為在有限的演出時間里，除去“開課”前的交代，留給正式“開課”的時間也不多。在這14堂課里，人生、家庭、婚姻、事業(yè)、恐懼、欲望等等內(nèi)容必然無法像小說里那樣氣定神閑地一一呈現(xiàn)，所以所談的內(nèi)容則多少會有些蜻蜓點水、淺嘗輒止的感覺。

在演出過程中，導演也似乎力圖通過簡潔且形散神聚的方式來向觀眾詮釋該劇?？蓜”颈旧硪蕾囋某煞痔?，也可以說是過于“忠于原著”，以至于在改編成劇本與搬上舞臺時，忽略了戲劇性的需要。由于戲劇與小說在容量與敘事方式上的不同，需要在演出過程中，通過敘事者來交代一些觀眾需要知道，但不必要演出來的前史與情節(jié)以避免演出超時。這就需要“敘事者”在演出中盡量簡潔明了，并且能夠有引導性的內(nèi)容來使觀眾始終關(guān)注舞臺上情節(jié)的發(fā)展。卜學亮所飾演的米奇在劇中以“敘事者”的身份出場時所敘述的內(nèi)容，卻一直是以介紹性的內(nèi)容平鋪直敘地向觀眾交代劇情與人物心理。即便演員與導演為此設(shè)計了不少舞臺動作，可在言語之間還是會在不經(jīng)意間透出一些散漫與隨意，再加之相對之冗長的篇幅，自然會讓人感到乏味。

從戲劇行動上來講，米奇的每次探訪本身不帶有強烈的動作性，雖然在劇中加入了莫利教授的一句意味深長的德語來做首尾呼應；莫利教授對于米奇妻子簡寧的關(guān)注來作為花絮，等等。但作為全劇的貫穿行動線，仍顯平淡。因為大幕拉開不多久，觀眾隨著劇情的交代，就知道了患上“漸凍癥”的莫利教授會因為身體機能日漸退化而去世；同時也大體知曉了劇情的大體架構(gòu)——米奇共14次每周二的探訪。這樣全劇后續(xù)的懸念就降到了最低，敘事模式也無疑將大大降低劇情本身的緊湊度與其內(nèi)在張力，松弛與拖沓感自然也隨之而來。觀眾就只能看演員如何在這個架構(gòu)里詮釋人物的能力，編劇將以怎樣的妙語哲言來填充這個架構(gòu)。這樣的處理顯然是受了原著敘事風格的影響。如此一來便使得該劇在敘事節(jié)奏的緊湊度與劇情本身張力上，無法在整個演出過程中都能牢牢抓住觀眾的注意力。這就需要觀眾在欣賞的過程中自行調(diào)動起注意力，始終全神貫注地投入到舞臺演出中去。顯然，這就過于苛求觀眾了。

這里涉及到文學作品與劇本兩者不同的審美體驗，兩者的接受者——觀眾與讀者，顯然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接受方式。文學作品的閱讀是具有靈活性的，看累了可以過一天再看；在讀到妙處時也可通過回讀來細細品味；看完了以后，甚至再看一遍，每一遍或許都會有不同的審美感受。而且閱讀時的地點與狀態(tài)也更隨意，可以在上班通勤途中的地鐵上看，可以在圖書館或書房里正襟危坐，也可以在臥室或者公園里閑適地以自己感覺舒適的姿勢進行閱讀。同時，讀者對于文學作品內(nèi)容的讀取與理解在相對靈活自由的閱讀形式間也相對更為主動。

相對于小說閱讀的靈活與自由，戲劇欣賞則相對被動。觀眾首先是在一個相對封閉的劇場空間內(nèi)與固定的座位上來接受舞臺上所呈現(xiàn)的內(nèi)容。在人群密集的公共場合中，因受到基本的公共道德的約束，人的狀態(tài)不可能像在自己的空間里那輕松自由，再加之演出在劇場時空中不可逆，故而也不可能顛來倒去地讓觀眾反復品味。這些戲劇欣賞的特性無疑都會影響觀眾對于演出作品的理解。自然，相比于小說閱讀，戲劇欣賞相對更為被動，更需要各部門的通力協(xié)作，來保證戲劇作品的接受度。作品的接受度與觀眾的審美趣味與個體素質(zhì)有關(guān)，劇場里成百上千的觀眾的接受度自然是參差不齊的。但保持觀眾的注意力則是戲劇作品在創(chuàng)作或排演過程中必須考慮的問題，這就要求戲劇作品的編導者在劇情與舞臺呈現(xiàn)上保證戲劇作品的張力與節(jié)奏以抓住觀眾的注意力。

在明白了文學作品與戲劇在欣賞上的差別，就不難理解這個優(yōu)秀作品的瑕疵所在——從原著改編成劇本時，太過忠實于原著，以至于在敘事方式上也承襲了原著的風格，而導致了敘事節(jié)奏的松弛。此外，還是應注重濃縮與精煉，著力于劇情的緊湊與張力。倘若能不失原有意味的同時，將劇情設(shè)計得更緊湊、更具有張力一些或許會讓這個戲劇作品更上一個臺階。即便如此，瑕不掩瑜，這些問題雖然存在，但憑借著原著本身所承載的文學性與精神內(nèi)核，再加之兩位優(yōu)秀的演員，尤其憑借著金士杰這樣的杰出表演藝術(shù)家的精湛演出，仍足以撐起這一臺好戲。這就使該劇從內(nèi)容上來看，亦不失為一個上乘之作。

參考目錄：

[1]見h t t p://w w w.g e w a r a.c o m/ drama/46010994

責任編輯 姜藝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