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 香
贖 仇
◆ 暗 香
一
又是血。一地的血,像一條條快速穿行的紅色小蛇,在雪地上舞動肆虐,化作血盆大口的怪獸,一次次咆哮著向周瑋發(fā)起進攻,直到將他吞噬。
濃重的血腥味再次讓周瑋從睡夢中驚醒。睜開眼睛,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看樣子應(yīng)該是一家酒店。真是難得,七年了,他第一次睡得這么沉。
酒精還粘在周瑋的腦膜和意識層上,他打量著白如裹尸布的天花板,揉著頭疼欲裂的腦袋,努力回想躺在這里的原因。
有細小的呻吟聲傳來,周瑋霍然起身,看到墻角蜷縮著一個瑟瑟發(fā)抖的女孩子,蒼白消瘦,衣衫不整,臉上有被毆打的紫青……看到周瑋,她仿佛看到了洪水猛獸,迅速向墻角退縮。
橘子,你怎么了?周瑋喃喃地問,想下床扶她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一絲不掛,連忙尷尬地退回到被子里。眼前的情景讓他很是困惑迷亂,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他還是迅速裹上浴巾,下床朝橘子走過去。
墻上的鐘顯示此刻為深夜三點一刻。
求求你不要過來!不要再傷害我??!橘子突然尖銳地叫了起來,像一支銳利的矛,將夜刺了個大洞。
橘子,不要怕,是我??!周瑋抓住橘子想將她拉起來,門卻突然被打開了,幾名警察闖了進來。
你?程遠?!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周瑋詫異地問帶頭的警察。當年在刑警學(xué)院上學(xué)時,他和程遠是同學(xué),畢業(yè)后,又一起進入臨溪市公安局,只是他去了經(jīng)偵大隊,程遠去了夢寐以求的刑警隊。
自從周瑋離開臨溪后,他們就很少見面了。這次他和橘子回來,并沒有通知任何親朋好友,程遠怎么會知道他在這里?此刻,周瑋已經(jīng)完全清醒過來,想起來這次回臨溪是橘子要他陪她來采訪。
一名女警走向橘子,幫她整理好衣服,將她帶了出去。
橘子,你等等,你怎么了?周瑋想跟過去,卻被程遠攔住了。程遠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穿好衣服,然后跟他走。
程遠,你沒搞錯吧?大家這么久沒見面,見面你就這樣帶我走???周瑋大叫。程遠無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說,周瑋,你真的什么也不記得了嗎?
周瑋茫然地搖搖頭。他的不知所措并沒影響程遠將他帶回臨溪市公安局。程遠告訴他,車橘子報警,指控他對她實施性侵。
七年前,周瑋是這里的一名警察;七年后,他卻變身一名性侵女性的嫌疑犯被帶回了這里……是造化弄人,還是生活嘲諷?周瑋無語地看著程遠。
周瑋,昨晚發(fā)生的事情你真的一點記憶也沒有嗎?程遠問周瑋。
周瑋仍搖頭表示真的什么也想不起來了。房間里只有我們兩個,橘子的衣服被撕裂,身上有傷痕……可能我真的做了畜牲吧!周瑋淡定得像在討論張三李四王二麻子。
做沒做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再問你,你真的對車橘子沒一點印象嗎?你這刑警學(xué)院的高才生是混畢業(yè)的嗎?周瑋的漫不經(jīng)心讓程遠變成了火藥桶。
周瑋聳肩攤手,做了個洋氣十足的動作,表示真的一無所知。
我提醒你,好好回憶下你和車橘子的過往!程遠生氣地站了起來。
嘖嘖,人一嚴肅,就有點像偉人了。從前是程警官,現(xiàn)在是程隊,臭豆腐變成紅燒肉,難怪這么偉光正!周瑋根本不拿程遠的怒氣當回事,吊兒郎當?shù)啬醚郯讘?yīng)付他。
你——周瑋,想激怒我沒那么容易,等你想明白了我再來!程遠啪的一聲關(guān)燈走人,周瑋的性格他非常了解,無毛畜牲之事打死他,他也做不出來。
四周一下子陷入黑暗,周瑋重重地跌回椅子里。和程遠斗嘴的痞氣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無邊的荒涼劈頭蓋臉砸了下來。
每個人都有一枚記憶的黑匣子,無論你做了什么,行惡或者揚善,它都會默然忠誠地幫你記著。在以后的歲月,會常常倒帶給你看。在周瑋的黑匣子中,就記錄著一段血淋淋的往事,成為他惡夢及失眠的原兇。
七年過去了,他一直試圖修改那段記憶,卻屢試屢敗。
二
大概兩個月前,周瑋無意中在雜志上看到了一篇文章,里面的某個場景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天是小年,雪似潔白的花朵,密密匝匝地開在空中,熱熱鬧鬧的,不知人間疾苦。不一會,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他就那樣跳了下來,血像朵朵紅梅,綻放在這個初雪的傍晚,越開越多,匯成了殷紅的小溪,咆哮著,嘶吼著,向這個世界討要公平……
這個場景,周瑋太熟悉了,簡直就是從他夢中克隆出來的,讓人驚訝不已??吹阶髡呓虚僮雍?,他開始搜集她的文章,結(jié)果更讓他吃驚——橘子筆下的很多場景都是對臨溪某個地方的素描。
周瑋有了見橘子的沖動,他給雜志社打電話,稱自己是橘子忠實的粉絲,很順利就討來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
周瑋約橘子在老樹咖啡館見面。
作家這個行當于普通人總是神秘的,周瑋特意多看了橘子幾眼,她眼睛出奇的大,尖尖的下巴,有點像網(wǎng)絡(luò)上流行的PS過的錐子臉,蒼白而消瘦。薄薄的唇雖然緊抿著,仍不時會有輕聲嘆息飄出來,像一扇無法掩住的門扉。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話題天馬行空,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周瑋了解到橘子靠碼字為生,和患病的母親相依為命。雖然她的語速很慢,他還是敏感地捕捉到她的普通話中夾雜著臨溪方言。
周瑋問:你在臨溪生活過嗎?
橘子淡漠地說,中國有一個叫臨溪的地方嗎?我是第一次聽說。
周瑋說有啊,我就在那里工作過。橘子拿出一個作家的好奇勁兒,刨根問底追問他在臨溪是做什么的,周瑋卻把后面的話鍘死了,轉(zhuǎn)移話題,不再提及臨溪。
那天分開后,橘子以為她和周瑋不過是空中偶爾相遇的兩顆流星,相互照亮了下對方,迅速墜落,變成陌生世界里兩塊冰冷的石頭,再也不會有交集。誰知幾天后,周瑋竟然找上了門。
三
橘子家在上世紀末建的一個小區(qū)內(nèi),掩映在城市行道樹的綠色皺褶里。相較于那些高大瘋狂的建筑,這個略微老舊的小區(qū)內(nèi)斂雅致,像一件質(zhì)地良好的衣服,雖歷經(jīng)水洗,但穿著卻溫暖貼心。
那天周瑋敲響了橘子家的門。進到屋里,映入眼睛的是七零八落的家具,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有刺鼻的尿騷味撲鼻而來,嗆得人幾欲窒息。
看著周瑋強烈想掩鼻子的動作,橘子苦笑著將他往空氣相對清新的陽臺上引,他卻并沒有順從她的引導(dǎo),而是尋找到了尿騷味的根源——冰箱。打開門,里面滿滿堆積的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子里,冰凍著一坨一坨的淡黃色冰塊。
橘子尷尬地告訴周瑋,這些冰全是母親的尿。父親意外去世后,母親受刺激后就瘋掉了。她把自己當成圣母瑪麗亞,她的尿液被視為“圣水”,盛在盆里,再放到冰箱里冰凍,不允許扔掉,否則她就不眠不休地吵鬧,甚至?xí)嘀蹲雍烷僮痈烧?。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家具就是母親狂躁發(fā)作時的杰作。
雞皮疙瘩瞬間在周瑋身上排列成隊,仿佛有成千上萬的螞蟻在爬行噬咬……這感覺太恐怖和惡心了。
家是一副多米諾骨牌搭建的大廈,任何一個的倒下,都會令其轟然倒塌。如果父親還活著,母親也不會瘋掉,橘子應(yīng)該生活得像個公主……可這一切,在橘子17歲那年因父親的去世而被命運攔腰斬斷了。今天在這里看到的聽到的,像一把從天而降的大錘,將周瑋砸成了一張皮,毛骨已蕩然無存。他不敢想這些年橘子是怎么樣撐過來的,他努力平息叛亂的情緒,走到水池邊,將帶來的水果洗凈,端起向陽臺走去。
橘子的母親坐在陽臺上的輪椅里,碎金似的陽光涂滿了她的全身,將她的行將枯蒿照得無處逃遁,像一具曝曬在太陽下的木乃伊。她的狀況讓周瑋大吃一驚。
誰說疼痛是沉默的?他明明聽到有什么在緩緩撕裂,蛻變成沉重的顆粒,那是疼痛中最為精華的部分。
周瑋拿水果給橘子的母親,她卻突然伸出雞爪般的枯手緊緊地抓住他,激動地說:老公,你回來了?你去哪了啊,知不知道我很想你的?她的眼底浮起淚水,將那雙枯井似的眼睛裝飾出枯木逢春的綠色蕩漾。
周瑋不知所措地看向橘子,她也很詫異,繼而用乞求的眼神看著他,示意他不要戳破母親的幻覺。周瑋只好任由她抓著。
老公,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就去死!橘子母親將周瑋的手緊緊地貼在臉上,聲音柔媚得像個少女,可眼睛里去死的決心卻是那么的堅定。媽,媽,趕緊給我老公倒水呀,他上一天班多累……她突然扭頭看向了橘子,大聲喊。
橘子應(yīng)了一聲,趕緊去給周瑋倒水,遞給他時,眼淚卻掉進了杯子里。她要給他換一杯,他卻執(zhí)意喝了。
周瑋的到來,令橘子母親開心得像過節(jié),圍著他問這問那,似乎想把遺失的七年一下子補回來。
這天,因為橘子媽媽孩子般的黏纏,周瑋很晚才告辭。
送周瑋出去時,橘子感激地一直對他說謝謝,說精神失常的母親常把自己當成她的母親,還很排斥家里來陌生男人,尤其是蘇培澤,看到他就罵他是撒旦,并趕他走。奇怪的是她對你卻……橘子連連搖頭,說弄不明白精神病人的世界究竟怎么回事,對于這個瘋狂的世界來說,或許他們才是正常人。
蘇培澤是橘子的男友,卻是個有婦之夫。橘子并不避諱和他的關(guān)系。因為他們在一起時,他尚未婚配,她認為那個“她”才是第三者。這么多年,蘇培澤對橘子母女還算不錯,他的朋友是精神疾病專家,在他的幫助下,為橘子母親省下了不少治療費,藥也幾乎全是他買好送來的。只是……說到蘇培澤,橘子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周瑋問。
唉,只是我一直弄不明白他究竟愛不愛我?說他不愛我吧,他對我們又很照顧,說他愛我吧,卻總是和我若即若離……我看不清他的心,因此一次次鬧著想分開,但不久又會和好,因為我……很愛他。
橘子正為愛情惆悵時,卻在小區(qū)門口和“愛情”撞了個面對面。蘇培澤是來給橘子母親送藥的。他外表清瘦,個頭不高,臉色蒼白,有點江南書生的味道。身上的襯衣熨得像紙片,仿佛一根頭發(fā)就能捅破。
橘子為他們作了介紹。周瑋向他伸出了手,蘇培澤猶豫了一下,才讓兩只手握在一起,卻又迅速撤離了,仿佛周瑋帶有萬伏高壓。將藥遞給橘子后,蘇培澤說還有事就匆匆離開了。
看著他以光速消失的背影,周瑋總感覺他像被獵人追殺的動物。
四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周瑋忍受著肆虐的尿騷味時常光顧橘子家,為她們換燈泡、修窗戶,把被橘子母親砸壞的家具修修補補,盡量恢復(fù)原貌,實在無法弄好的就扔掉,再從二手市場買來一些。
接觸多了,周瑋得知橘子的母親有一個很美的名字——梅蘭。梅蘭對周瑋的興趣是持續(xù)的,只要他在,她就變成一只快樂的小鳥,圍著他轉(zhuǎn),飯也吃得多了,精神好了不少,嘰嘰喳喳的說些她自己才聽懂的話。
一天,梅蘭小便后,再次要把尿液當“圣水”冰凍時,被周瑋制止了。橘子緊張萬分地看著他們,做好了母親發(fā)飆的心理準備。
梅蘭,那不是圣水,那是一種細菌很多的液體,味道很難聞的。它不僅會污染環(huán)境,還會讓橘子不開心……周瑋臨時改用臨溪方言試著和她交流。
橘子?老公,我們的橘子從澳洲回來了?想象中的嘶吼狂躁并沒發(fā)作,梅蘭干涸的眼底出現(xiàn)一些潤澤之意。顯然她的記憶還停留在七年前。
周瑋將橘子拉過來,把她的手交到母親手里。梅蘭的眼睛瞇了起來,像在審視一件出土文物的真假。半晌后她嘆口氣說:老公,她是我媽呀。這些年你不在家,一直是我媽照顧梅蘭的,你要好好報答她,唉。她深深地嘆息著。
她雖然不認識橘子,但知道老公不在的這些年,自己是和橘子相依為命的,這就是希望??磥砻诽m的記憶殘片在復(fù)蘇,周瑋和橘子面面相覷,有些欣喜。
梅蘭,那些冰塊不是圣水,是污染環(huán)境的細菌。我們把它扔掉好不好?周瑋繼續(xù)用臨溪話對她講。
老公,你說好就好啦,梅蘭聽你的。梅蘭露出了小女人的嬌羞樣子。
那好,你要乖乖的,我和橘子把那些細菌丟掉就回來陪你。周瑋悄然向橘子打出了個“V”,示意趕緊行動。
好的,不過你們要快點回來哦,不然梅蘭會難過的。梅蘭坐在破舊的沙發(fā)上,手里玩著周瑋送她的小樹熊。
橘子感激地打量著周瑋,她迅速找出水桶、盆、紙箱等一切容器,將滿滿一冰箱的“圣水”放進去,和周瑋一起往他車的后尾箱里裝,快速發(fā)動向郊區(qū)奔去。
謝謝,真的謝謝你!回來的路上,橘子的眼圈一直是紅的,不停地對周瑋說著謝謝。你不知道,我媽用這些“圣水”做過多么可怕的事情?一次她看上去似乎康復(fù)了,蘇培澤來我們家時,她不僅沒趕他走,還做了一大盆的酸菜魚給他吃,我要嘗一口她都不準!在他快要吃完的時候,她卻笑瞇瞇地問:好吃嗎?他點點頭說好吃。她哈哈大笑著說當然好吃了,這是用圣水做的,專門做給你這個黑心撒旦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蘇培澤劇烈地嘔吐起來,我媽卻還要逼著他吃,他不吃,她就將湯水扣在他頭上。
那天蘇培澤的神情非??膳?,他離開后很久沒有再來。后來……他就結(jié)婚了。橘子說到這里異常傷感。
我知道那時候我就該離開他的,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做到。我吃飯的時候,飯里是他;我寫作的時候,屏幕上是他;我睡覺的時候,夢里是他……畢竟他陪我走過了很多年啊。
你什么時候認識蘇培澤的?周瑋問。
就是我和我媽來臨海的那年。我給你說過,他有一位朋友是精神疾病專家。醫(yī)院里昂貴的費用我們是付不起的,他建議我媽在家休養(yǎng),朋友開好方子后,他買來藥再給我媽送來。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媽卻非常排斥他,這讓我們的關(guān)系越來越糟。
周瑋開著車,靜靜地聆聽著橘子講的一切,很快就回到了橘子家??蓜偟介T口,他們就被屋里的尖叫聲嚇了一跳:你走!撒旦,不要過來,不要傷害我,你已經(jīng)害死我老公了……你這個魔鬼……梅蘭的聲音像一片飄落的樹葉,透著無法掩飾的瑟瑟發(fā)抖。
瘋子!注意你的用詞。你老公是自己跳樓死的,和我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如果不是看在橘子的份上,八抬大轎請我都不會來的!蘇培澤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
周瑋猛然推開了門,看到蘇培澤舉著一個又粗又大的針筒朝橘子的母親扎去,隨著一聲慘叫,梅蘭像臺在高速運轉(zhuǎn)中被強行斷電的機器,一下子靜止下來。看到周瑋后,她像重新被注入了活力,照著蘇培澤的腳踝踹了一腳,帶著針筒撲向了周瑋。
老公,他打我,他想毒死我……梅蘭的上下牙齒不停地打架,眼睛寫滿了恐懼。
蘇培澤的神情有些慌亂,他慌忙拔下針筒收進了藥箱,并將臉上的傷痕給周瑋和橘子看。我來給她打針,她不僅用水潑我,還又抓又撓的,真是好心落個驢肝肺。算了,我還有事,先走了。蘇培澤說了幾句,就匆匆離開了。
周瑋卻感覺他是在落荒而逃。
你媽媽似乎很怕蘇培澤……周瑋試探性地問橘子。
可能是蘇培澤給她打針的緣故,她很怕疼的,橘子說。這個理由并沒能說服周瑋,他總感覺橘子母親恐懼的眼神后面,似乎另有故事。
橘子,他給你媽媽打的什么針啊?周瑋再問。
我也不太懂,他說我媽長期生病,身體里缺乏一些必要的營養(yǎng)元素,這些營養(yǎng)針劑是那個精神疾病專家開的,人家沒空,他就過來幫忙注射。有時候我媽媽狂躁發(fā)作時,他也會給她注射一些鎮(zhèn)靜藥。橘子回答。
梅蘭非常怕蘇培澤是不爭的事實,這似乎并不光是她怕打針疼的緣故。他敏銳地覺察出蘇培澤和梅蘭之間似乎有什么癥結(jié),甚至是刻骨的仇恨,不然一個神志不清的女人,為什么會用尿做酸菜魚給他吃?而且不允許親生女兒嘗一嘴?
周瑋留心了下蘇培澤給梅蘭吃的藥,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有大量的阿普唑侖。這種藥有很好的鎮(zhèn)靜作用,但超劑量的服用,人會變得很遲鈍,長時間甚至?xí)儼V呆,還會產(chǎn)生強烈的依賴性,如果突然停藥,人就會狂躁不安……周瑋猜測,橘子母親的時而癡呆,時而癲狂,是不是和用藥有關(guān)系?
周瑋向一個醫(yī)生朋友咨詢后,悄然將阿普唑侖換成了圣約翰草提取物,這味藥同樣具備抑制憂郁、鎮(zhèn)定的作用,但副作用和依賴性卻幾乎沒有。
調(diào)藥一段時間后,橘子母親的狀況好像有所改善。
梅蘭對周瑋的依賴性越來越強,因此他每天下班后都要到橘子家來,下廚燉桂圓大棗粥和黑米蓮藕、小米豆奶等多種清心祛痰安眠補氣的粥給他們喝。并自創(chuàng)了一套健身操,手把手地教梅蘭做。
功夫不負有心人,梅蘭的狀況在逐漸改善。有時橘子寫作時,她會靜靜地坐到身邊,夢囈般叫:橘子……
看到母親病情有所好轉(zhuǎn),橘子臉上的笑容越綻越多了。
橘子母女的變化蘇培澤當然看進了眼里,他卻什么也沒說,只是鼻子里吹北風(fēng),眼睛里飄雪花,連潑向周瑋的眼角余光都是強酸,能輕松腐蝕掉幾層皮肉。那是仇恨入了土,又長出一茬新的仇恨,同時,還夾雜著很深的懼怕。
五
這天周瑋下班后便直奔超市,他答應(yīng)了梅蘭給她做酸辣排骨的。
酸辣排骨是臨溪的地方特色菜,最近周瑋給梅蘭做的幾乎全是臨溪菜,并用臨溪方言給她講臨溪的風(fēng)土人情,甚至唱臨溪小曲給她聽。梅蘭吃得津津有味,也聽得津津有味,枯萎的記憶似乎有復(fù)蘇返青的跡象,有時候她會突然將菜夾到橘子碗中,神情恍惚地看著她說:橘子,你吃啊,上一天班多累啊。當周瑋和橘子以為她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時,她又會夾菜放進周瑋碗里,說:老公,你也吃啊,你上班也很累的……
周瑋拎著一袋子精排敲響了橘子家的門??墒?,那扇他來去自由的門卻變成了一堵沉默的大山,任他怎么叫都沒人開。他看了下表,這個時間橘子應(yīng)該在家的。他打橘子手機,通了,卻沒人接,鈴聲就在這扇門里。
梅蘭的哭鬧聲突然傳了出來:我要我老公,我要我老公,他答應(yīng)給我做酸辣排骨的,你壞,你不讓我老公進來……你和撒旦是一伙的……隨之是一連串摔東西的聲音。
他不是你老公,他是——!反正,我不可能讓他再接近我們!橘子尖利的聲音傳了出來,繼而開始小聲哭泣:媽,求求你別這樣,好不好?我很累的……
看來橘子是鐵了心不讓自己進門了,周瑋苦笑著將那袋排骨放在了門外,寫下做法后轉(zhuǎn)身走了。
接下來的一周,周瑋都在橘子家吃了閉門羹。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該如何敲開那扇拒絕他入內(nèi)的門。
就在周瑋苦惱無法再走近橘子時,她竟然來找他了,臉上堆著生拉硬拽的笑容。
你不是在臨溪工作過嗎?能不能陪我去采風(fēng)?據(jù)說那里有很多老建筑,我要寫一篇關(guān)于老建筑保護的稿子。橘子的臉色是慘白的,仿佛從墳頭上刮來的一朵紙花,帶著颶風(fēng)中幸存的瑟瑟發(fā)抖。
面對這樣的橘子,周瑋人生辭典中的所有拒絕之詞自動刪除了。他點點頭,表示可以。
細雨蒙蒙中,周瑋陪著橘子回到了臨溪。他們看了不少老建筑,可都是橘子自己找到的,她的大腦中仿佛植入有一幅臨溪地圖冊,她在按圖索驥。
周瑋像一面會移動的墻,沉默地跟在橘子身后,上斷頭臺般硬挺著走進了一幢舊建筑。
這是一幢建于上世紀的樓房,五層高,帶著依舊可見的精致和氣派。有高高的煙囪和落地的長窗。這里曾經(jīng)風(fēng)光過,如今卻是人去樓空,墻體斑駁。荒廢的花池里肆虐著青草,森森的長春藤和開得異常艷麗的鳥蘿爬在圍墻上,在夜色彌漫之前,散發(fā)出說不清的陰森。
周瑋想拉橘子離開,她卻像一根蒼白消瘦的楔子,楔在了那里。
這里好像是血,是不是有人跳樓摔死在這里了?……站在院子里,橘子薄薄的唇一張一歙,指著一塊顏色較深的地面給周瑋看。
周瑋的頭瞬間疼起來,胸悶得要死,像一個哮喘病發(fā)作者。他使勁將橘子從空地上拔出來,拉著她拼命奔跑,一口氣跑出了幾百米,停在一家飯店門前。
周瑋揀飯店里最貴的菜點,又要了最好的酒,一杯接一杯地和橘子碰著。橘子淡漠地吃著喝著,對周瑋的異常見怪不怪,仿佛算準了他會這樣。
周瑋的原罪借著酒的撩撥,漲潮了。
橘子,我要將一切說出來,說出來我這里才不會這么疼!被你說對了,那里曾經(jīng)摔死過人,而且是因為我。那是我剛進入臨溪公安局經(jīng)偵大隊的第一年,有一次,一個檢舉私營印務(wù)公司非法印刷《圣經(jīng)》的電話讓我很興奮。上面要求我們每人每年大案偵破至少不低于五起,眼看年終臨近,我的大案還差一起,這下全有了。我當即和幾名同事前往那家印務(wù)公司,經(jīng)過調(diào)查核實后,首先查封了所有非法印刷品和機器設(shè)備。
那天是小年,我記得很清楚,印務(wù)公司的老板車偵國苦苦哀求我手下留情,我卻置之不理。后來……后來……周瑋痛苦地捂住了臉,說不出話來。
后來怎么樣了?橘子幽幽地問。
周瑋又灌進一杯酒,說,后來車偵國跑到了五樓頂上,大叫著:不能封呀,我這么多年的心血啊……縱身跳了下來,就摔在你今天指的那片空地上,血像溪水一樣流了滿地……
周瑋講完后,醉眼蒙眬地看著橘子,仿佛她是個法官,他在等候判決。橘子卻只是端起一杯酒遞給他,手有些抖,灑出來一些。
橘子,這杯就是敵敵畏,我也喝干!周瑋一飲而進,然后重重地栽在了桌子上。他半夜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而橘子,竟然衣衫不整地縮在墻角。
六
周瑋將這些告訴了程遠。
程遠,這就是我和橘子之間的所有故事,至于那晚房間里發(fā)生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可能我真的做了畜牲,該怎么定奪,你決定吧!周瑋口吻輕松,仿佛在討論美國與外星人該不該開戰(zhàn),和自己根本就七不沾八不連的事。
你當我傻瓜還是癡呆?報案的是車橘子!不是馬橘子!告訴你,周瑋,有我程遠在,你想用幾年的牢獄生涯換得良心安寧,沒門!程遠被周瑋氣得七竅生煙,眉毛眼睛都要燒著了。
程隊,你能不能別像掛鞭炮似的,見點火星就炸得噼里啪啦?。康ǖ?,給支煙!周瑋嘻皮笑臉管程遠要煙。
車橘子應(yīng)該知道你是誰了,才約你回臨溪的。而你,應(yīng)該也知道車橘子是誰,才從容不迫地吞下魚餌。目的就是為了懲罰自己,對嗎?程遠繼續(xù)追問。
周瑋大口地吸著煙,可痛苦是無法交付給一支煙,一杯酒,一個聽眾的。煙霧后的周瑋像一尊沉默的阿波羅雕像,以沉默回答了程遠的猜測。
在雜志上看到橘子文章后,周瑋覺得那就是當年車偵國跳樓的場景。后來他從她偶爾帶出來的臨溪方言中,猜測她有可能是車偵國的女兒。為求真相,他鼓起勇氣走進橘子家,看到她瘋癲的母親梅蘭后,完全確定橘子就是車偵國的女兒。他在查封印務(wù)公司時,曾看到過梅蘭。
這么多年了,疼痛就像一個個逗號,沒完沒了地折磨周瑋,他想用災(zāi)難深重的懲罰,為這些畫上句號。因此在明知橘子是誰的情況下,還是跟她回了臨溪。在小飯館喝酒時,他不是沒看到橘子悄悄往他的酒里下藥,可他依舊喝得無怨無悔。
你以為順從陷害就是在贖罪嗎?錯!就算你坐了幾年牢,車橘子的痛苦也不能減輕半分。周瑋啊周瑋,你如果還是個男人的話,就光明磊落地承擔一切,而不是躲進大牢里修煉心經(jīng)。還有,你也太小看我了,這起所謂的性侵案,根本就是一場完完整整的陷害。程遠眼神如劍地劈著周瑋,恨不得將他不開竅的腦袋給劈開竅了。
呵呵,程爾摩斯,這么快就查清楚了?周瑋漫不經(jīng)心地調(diào)侃程遠。
程遠沒好氣地滅了周瑋一眼,放視頻給他看。
這是女警盤問橘子的視頻。
車橘子,你真的被周瑋性侵了嗎?女警一副掌控天下大局的從容。
橘子雙手抱肩,抖索著,仿佛很冷。半晌后才蜻蜓點水似的點了下頭。
可法醫(yī)的報告顯示,你的陰道內(nèi)并沒有周瑋的精液及任何體液,在你報案之前,你根本就沒有過性生活,這怎么解釋?
橘子打量著女警,漸漸地,她像一只被激怒的小獸,叫了起來:沒有這些就能說明他沒有做壞事嗎?就能證明他是個好人?周瑋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我的幸福是他給毀掉的,他下十八層地獄都不冤枉!
女警站起來給橘子倒了杯水,塞進她手里,沒有再發(fā)問。橘子仿佛在沙漠里奔跑了幾天幾夜,渴極了,咕咕咚咚喝了一整杯水后,情緒漸漸從歇斯底里狀態(tài)平靜下來。
我再問你,周瑋真的對你實施了性侵嗎?女警突然又發(fā)問。
橘子指指臉上的傷給女警看,以證據(jù)來說明事實。
那這是怎么回事?請你解釋下。女警開始放一段監(jiān)控視頻給橘子看。畫面里,橘子扶著醉酒的周瑋進了306房間。過了一會,她又從房間里出來,站在走廊里接電話。一個男人模糊的聲音傳來:想報仇的話,就不能優(yōu)柔寡斷!
掛斷電話,橘子靠著墻站在走廊里,并沒有馬上回房間,似乎在下著什么重大決定。良久,她突然抬手照著自己的臉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扇了下去,直到臉上出現(xiàn)青紫……然后她開門,重新進入306。
看過視頻,橘子手里的水杯當啷落地,摔了個粉碎,她知道自己精心布置的一切都碎了。
……
程遠,你做這事也太姥姥不疼、舅舅不愛,連班主任都討厭了!身為警察知法犯法,偷窺公民隱私,鄙視!
你以為你是范冰冰啊?我偷窺你!我——呸!程遠沒好氣啐了他一口,算對他狗咬呂洞賓的絕地反擊。
憑程遠對周瑋的了解,知道他肯定不會做這樣的事。在得知車橘子的身份后,程遠更是開始懷疑,就調(diào)取了案發(fā)當晚酒店走廊上的監(jiān)控查看,果然發(fā)現(xiàn)這一切是橘子為復(fù)仇而設(shè)的圈套。
唉,天不遂人愿,英雄無用人之地?。∏笞尾怀傻闹墁|頹廢地跌進椅子里,發(fā)著牢騷。
你不覺得奇怪嗎?那個指揮橘子陷害你的人是誰?程遠說。
等等,程遠,把酒店那段監(jiān)控視頻打開,快!周瑋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叫起來。
你靜若癱瘓、動如顛癇的老毛病還沒改?。恳惑@一乍的!當年在刑警學(xué)院時,程遠和周瑋兩人就像擎天柱和威震天,見面不折騰倒塌幾座大廈就難受,但自從周瑋出事后,二人相見時就穩(wěn)重了,卻壓抑得要死,今天才有點恢復(fù)的跡象。
周瑋完全不接他的揶揄,反復(fù)聽著橘子電話里那段模糊的男聲,良久后肯定地說:我知道他是誰了。程遠,橘子人呢?
已經(jīng)回臨海了。
不行,我馬上得趕回去。
七
周瑋在半路上接到了程遠的電話,說不知道誰把橘子捏造“性侵”之事發(fā)到網(wǎng)絡(luò)上了,現(xiàn)在網(wǎng)上到處都是對專欄作家橘子的討伐聲。
周瑋狠狠咒罵著“該死”!但在這個自媒體發(fā)達的時代,想擁有絕對隱私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何況橘子是小有名氣的專欄作家。他加快了車速,想在最快的時間內(nèi)找到橘子,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
在雜志社門前,橘子像獵物般被眾記者圍在中間。
橘子小姐,你是出于什么動機誣陷周瑋對你實施性侵的?
橘子小姐,據(jù)說你是想訛周瑋先生一大筆,對方?jīng)]答應(yīng),才惱羞成怒報了警?
……
無論橘子怎樣左突右奔,仍無法擺脫話筒的圍追堵截。周瑋奮力撥拉開眾人,沖了進去,想將橘子帶走。他的突然出現(xiàn)給眾記者打了雞血,話筒和攝像機瞬間倒戈全對準了他。
看到周瑋,橘子蒼白的臉瞬間變成一張紙。她瘦骨的手拳得緊緊的,恨恨地盯著他,以為這些是他故意安排的。
周瑋朝著橘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對不起,橘子,我知道,我犯下的罪無可饒恕,但請允許我用贖罪來償還,好嗎?你可以打我罵我來解恨,歡迎你采取任何一種形式向我復(fù)仇,只要你開心!然后,他又轉(zhuǎn)身對眾位記者說:請求各位高抬貴手,不要再追問橘子了,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不怪她的……沒等他說完,橘子就在他臉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眼淚奪眶而出,奪路而逃。
周瑋推開眾記者,追了過去??砷僮右呀?jīng)跳上了一輛出租車。
橘子家的門又以沉默如山的姿態(tài)迎接周瑋。隔著這座山,周瑋聽到梅蘭瘋狂地嘶吼:我要我老公,你把我老公給我找回來!然后是一陣噼里啪啦摔砸東西的聲音。
他死掉了,七年前就死了!媽,我求求你,不要這樣,再這樣下去我也要瘋掉了!這是橘子的聲音,之后是一陣小聲的哭泣。
周瑋的眼睛瞬間潮濕。他繞到橘子家的樓前,順著管道向上爬去。
此時,橘子拉著母親站在陽臺上,梅蘭不停地捶打著她,歇斯底里地吼叫:我要我老公啊,把我老公還給我啊!橘子一動不動任她打,臉上橫七豎八地爬滿了淚水,喃喃地說:媽,我這就帶你去找爸爸吧,我真的撐不下去了……橘子閉著眼睛奮力抱起了母親,向陽臺邊挪去。
周瑋驀然明白,橘子是在以結(jié)束生命的方式在向這個世界訣別,幸好他離她們只有一步之遙了,就加快速度爬上陽臺,在橘子做自由落體運動前的一瞬間,將她們母女緊緊地抱進懷里。
梅蘭看到周瑋后,很快從狂躁中安靜下來,拉著他開心地說:老公,你回來了?她壞,說你死了……
滾,你給我滾啊,我們家不歡迎你!看到是周瑋,橘子瞬間爆發(fā)了,她連推帶搡地向門口推他。可周瑋壯碩的身子卻像一顆鉚釘鉚在那里,她怎么也推不動。橘子就操起掃帚沒頭沒臉的向周瑋揮去,一下,兩下……
周瑋不遮不擋,頭上布滿了包子,血順著鼻子流到了嘴角。他哽咽著說:橘子,如果打我能讓你解恨,你就使勁打吧。他低下頭,將一顆完整的頭顱獻在橘子面前,那是一種走向祭壇的姿勢。橘子高舉的掃帚卻沒能再落下來,只是憤怒地對他吼:你走不走?不走的話我就報警了!眼淚在橘子眼里打轉(zhuǎn),她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像一座危樓,馬上就要轟然倒塌。
梅蘭可憐兮兮地對橘子說:求求你不要趕我老公走好不好?你趕他走,梅蘭就不活了!
橘子憤怒地斥責(zé)梅蘭:他不是你老公,他是——看著母親,橘子把后面的話費力地往肚子里吞咽,像吞咽一把刀般艱難,她手中的掃帚重重地跌落在地上,眼睛像兩枚利箭,直直射向周瑋。他不躲不避,迎她而上。
沉默像一場無聲的戰(zhàn)斗,在二人間展開。憤怒對贖罪,脆弱對隱忍,悲涼對疼痛……他們用眼睛在廝殺,在拼命,在較量。漸漸的,偃旗息鼓,場地上,斷戈荒煙,戰(zhàn)馬無主。
橘子犀利的眼神變成了夜行人的晚歸,舉火燒天,越走越黯然。她捂著臉蹲到地上嗚嗚咽咽地開始哭泣。
八
從此,周瑋變身蜘蛛俠,常順著管道攀爬進入橘子家。在他的悉心照料下,梅蘭狂躁不安發(fā)作的時間越來越少,橘子眼睛里的仇恨也被看不見的溫暖給沖淡了。終于有一天,在周瑋背著一個10多斤的大西瓜從陽臺上爬進來后,橘子將一把鑰匙塞進了他手里,冷冷地說:別再爬管道了,萬一摔下去我和我媽就沒保姆了。
周瑋和橘子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漸漸緩解。他精心照料梅蘭,讓橘子騰出更多時間專心寫作。梅蘭一天天好了起來。一天深夜,她竟然為正奮筆疾書寫作的橘子端去一杯水,溫柔地說:橘子,這些年辛苦你了。
橘子驚訝不已地看著母親,隨即將她抱進懷里,痛哭失聲。是的,梅蘭康復(fù)了。七年后,她終于從瘋子的世界里回歸了。怕她受刺激,橘子決定對她隱瞞周瑋是誰,但她還是在第一時間里把好消息告訴了在外地出差的他,不知不覺中,她和這個殺父仇人的關(guān)系似乎進了一層。同時,橘子也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很久沒有來家里的蘇培澤。
蘇培澤問橘子,她母親醒過來后,對過去的事情是否都記得?
她記起來的不多了,還有許多記憶斷層等著恢復(fù)呢。不過有一件事很奇怪,她一直說我爸不是自己跳樓的,而是被人害死的……橘子說。
他說了是誰嗎?
沒有,她好像一時還想不起來。
蘇培澤哦了一聲就把電話掛斷了。
得知梅蘭清醒后,周瑋提前回到了臨海,買了一堆菜準備到橘子家大顯身手,以示慶賀。可當他趕到她們家樓下的時候,眼前的一幕把他驚呆了——梅蘭的身子已探出了陽臺的大半截,她凄厲地喊叫著:橘子,媽對不起你,媽不能再連累你了,你要清清白白做人??!然后就像塊被人遺棄的破布娃娃,飛出了窗口。
橘子一頭栽倒在地,昏死過去。
周瑋的大腦里有一萬個蜜蜂在嗡嗡叫著,蜇咬著他,疼痛隨著中樞神經(jīng)肆虐著他的四肢百骸。他扔掉東西,伸開堅實的雙臂,去接梅蘭。
周瑋和梅蘭被同一輛救護車送進了醫(yī)院。不幸中的萬幸,由于梅蘭長年生病,體重很輕,她和周瑋兩個都只受了點輕傷,并無大礙。
導(dǎo)致梅蘭跳樓的原兇是一件從門縫塞進來的小報,上面刊了一篇題目為“專欄女作家舍身傍大款”的誹謗文字,內(nèi)容大致意思為,專欄女作家橘子多年來深受精神病母親的拖累,寫作的同時,不得不傍大款才能維持生計。上面附有二人裸體照,女的是橘子,“大款”是周瑋。
這是一張PS的相片,但還是騙到了橘子的母親,為了不再連累女兒,梅蘭假稱想吃柚子了,騙橘子去買,她趁機反鎖門,站到了陽臺上……
橘子,我想起來了,你爸不是自己跳樓的,是被人推下去的……在醫(yī)院醒過來后,梅蘭開口便這樣說。
誰?周瑋和橘子異口同聲問。
蘇培澤!梅蘭回答得清晰有力。
九
梅蘭康復(fù)了,橘子卻倒了下去。
這么多年了,她一直想醫(yī)治好母親,找到逼死父親的人復(fù)仇,如今這兩者都實現(xiàn)了,自己卻被推入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原來,蘇培澤當年曾是車偵國資助過的大學(xué)生。七年前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找到車偵國,說想創(chuàng)建一番事業(yè),希望他再資助些錢。車偵國向人打聽后,得知蘇培澤要錢是為了陪女朋友出國旅游,就拒絕了。一氣之下,蘇培澤便向臨溪市公安局舉報車偵國非法印刷《圣經(jīng)》,導(dǎo)致公司被查封。
事情并未因此了結(jié),靠車偵國資助的蘇培澤在外一向以高富帥自居,這次要錢遭拒絕后,窮吊絲的身份隨之曝光,他不僅受到周圍人的嘲笑,連女朋友也與他分道揚鑣了。蘇培澤為此惱羞成怒,跑到公司找車偵國大吵大鬧。
當時車偵國正為公司被查封心焦,便沒理他,這更讓他惱羞成怒。為了阻止機器被切割,車偵國跑到了五樓的天臺上嚇唬警察,蘇培澤尾隨其后也上去了。梅蘭上去想把丈夫勸下來,卻看到蘇培澤將丈夫推下了樓。巨大的刺激,讓梅蘭瘋掉了。
一時喪心病狂害死車偵國后,蘇培澤被狗啃吃一半的良心開始不安,巨大的心理壓力讓他對橘子母女伸出了援手。在對梅蘭的醫(yī)治過程中,他聽朋友說她只是一時受刺激瘋掉了,醫(yī)治一段時間會好轉(zhuǎn)的。擔心梅蘭清醒過來后指證自己,他就一直用藥物控制她不讓清醒。他曾在車偵國跳樓的現(xiàn)場見到過周瑋,怕事情敗露,他就將周瑋的真實身份告訴了橘子,利用橘子報復(fù)心切偽造了性侵事件陷害周瑋。后來梅蘭清醒后,怕罪行敗露,他又編造緋聞制作小報刺激梅蘭,導(dǎo)致她跳樓。
知道一切真相后的橘子,像被抽干了血的干尸,直直地倒了下去。一周了,任憑周瑋和梅蘭怎么呼喚,她都像一塊貧瘠的土地,沉默干涸,毫無生機。直到收到蘇培澤的信。
啷鐺入獄的蘇培澤涕淚俱下地給橘子寫了一封信,交代了所有罪惡,訴說了萬千懺悔,并告訴橘子,他是愛她的,但他們之間隔著一條人命,因此他懦弱地不敢接受她的感情,便推出同住一個屋檐下的親表妹作幌子,想逼走橘子。
原來蘇培澤并沒有結(jié)婚!
信的結(jié)局,蘇培澤留下這樣的幾句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橘子,我不求你原諒,只求一死。只有生命的終結(jié),才能讓我犯下的所有罪惡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
橘子抓著信紙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痛如怒草,霎時覆蓋了她的世界。她拼命地吸著鼻子,想讓疼痛不那么尖銳,想讓它變鈍,可它們依舊利刃般宰割著她。
她殘酷地鎮(zhèn)壓著眼淚,不讓它們伺機造反。她那雙空洞的大眼里盛滿的,是憂傷的顆粒,那是憂傷中最為精華的部分。
原來這么多年她所愛的,應(yīng)該是她憎恨的!她所有的幸福,是被她深愛的人親手扼殺的!該死的是自己才對啊……
看著這樣的橘子,周瑋疼痛萬分。只覺得白嘩嘩的病房太冷,太苛刻。如果可以能量替換,他愿意將橘子的憂傷轉(zhuǎn)到自己身上,好讓她快樂起來。他輕輕地拍著橘子的肩說:想哭就哭出來,把疼痛轉(zhuǎn)化成眼淚,或許就會好一些。所有的疼痛都會過去,人生就是這樣,無情無義……把一切交給時間去定奪,好嗎?
橘子抓住周瑋的手放進嘴里,狠狠地咬了下去,隨著“啊”的一聲,她受傷如野獸般的嚎叫,伴隨著滂沱的淚水決堤而出。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