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我知道位于廣東省東北部的河源這個地名,始自于一部古典小說《鏡花緣》。
書中第六回里寫道,“那百花仙子降生在嶺南唐秀才之家,乃河源縣地方。”第七回里則把所屬州郡也點明了,“話說這位唐秀才,名敖,表字以亭。祖藉嶺南循州海豐郡河源縣?!?/p>
我們知道,現(xiàn)代作家在作品中虛構(gòu)的人物形象,除特殊情況外,一般是不大標(biāo)明具體籍貫的,也就是魯迅先生所說的“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求其典型意義。而在古典小說中,大半倒是正面或側(cè)面地加以注明的了。例如《紅樓夢》,林黛玉,我們知道她是揚州小姐,妙玉,是蘇州姑娘,賈寶玉則是原籍金陵,后就在北京定居下來的。因為這些人都是貴族,有相當(dāng)文化,自然那活動范圍,離不開政治中心的天子腳下,和文化昌盛的煙雨江南。
同樣,《水滸傳》寫的是梁山泊起義農(nóng)民,那么,一百零八位好漢,自然是山東人居多數(shù)了。例如,宋江,山東鄆城人,武松,山東清河人,石碣村的阮氏三兄弟,不消說是梁山縣的當(dāng)?shù)厝肆?。盧俊義,雖是河北大名府人,但離山東也不遠(yuǎn)。這樣的籍貫安排,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
所以,籍貫問題,肯定是作家在塑造人物形象時的考慮之一。但這部稱得上是最富有幻想色彩的名著中,兩位主要人物,唐敖和他的女兒唐閨臣,如此落到實處,明確指出是河源地方的人,卻是很值得研究的個例。
李汝珍原籍北京大興,在河南作縣丞,長期在江蘇海門生活,為什么偏偏要選廣東省的河源縣,作為《鏡花緣》中主要人物的家鄉(xiāng)呢?這是很費解的。等我踏上了河源這塊土地,攀登上全城最高建筑物,俯瞰新豐江和東江交匯處的河源市區(qū),正如梁曉聲所說的,那絕對是武漢三鎮(zhèn)格局的龐大宏偉氣勢;游覽了堪稱之為南中國最大的淡水水面,正如葉楠形容的一派好山好水的萬綠湖的旖旎風(fēng)光以后,才多少能夠體會到這位清代小說家,在他的這部小說中,對于河源的情有獨鐘了。
我們知道作家塑造人物時,是很在乎籍貫背景所賦予的獨特色彩和文化氛圍。曹雪芹在為林黛玉規(guī)定為揚州人氏時,肯定會想到“二十四橋明月夜”,那美女如云的畫面。妙玉和那班小戲子來自姑蘇,怎能忘掉“姑蘇城外寒山寺”的詩句,和“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說法?一說到賈寶玉生在金陵,很自然和那“舊時王謝堂前燕”,以及六朝古都,人文匯萃的盛況聯(lián)系在一起。同樣,如果反過來,宋江、晁蓋是翠湖春曉的杭州人,林沖、魯智深是雨打芭蕉的廣州人,就有點別扭了。不是說南方不會出現(xiàn)綠林好漢、草莽英雄,但就《水滸傳》這部書中人物的視覺形象來講,仿佛也是山東大漢在忠義堂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要更自然些,對勁些。
《鏡花緣》成書的年代,約在清朝嘉慶時期,那是中國最閉關(guān)鎖國的日子。書中的唐敖,于作者筆下,卻是一位有勇氣出洋周游,走遍海外諸多奇奇怪怪的國家,敢于把眼光往外看的知識分子。是一位敢于同中國儒學(xué)所提倡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父母在,不遠(yuǎn)游”的孔孟之道決裂,最后竟在小蓬萊找到自己的歸宿,索性不歸的開拓型的人物。是一位沖破封建禮教的桎梏,擺脫小農(nóng)經(jīng)濟所形成的重本抑末的思想,敢于打破自我封閉狀態(tài),尋求自我,寄托著作者理想的先進人物。
李汝珍還刻劃了他的女兒唐閨臣,她不但是這一方山水育出的一位麗人,而且那出眾的文采,在武則天主持的全國性才女的考試中,蟾宮折桂,拿了個金榜第一。只是因為她的名字不討女皇的喜歡,才改排在第十名,盡管如此,她還是眾人認(rèn)可的冠軍。在十八、十九世紀(jì)的中國,那時是一個“唯女子小人難養(yǎng)也”的輕視女性的時代,作者能夠塑造出這位百花仙子轉(zhuǎn)世的女主人公,實際上也是對那個男尊女卑、重男輕女的社會,一個徹底的否定。
然而,在那樣的時代里,理想,也就永遠(yuǎn)是理想而已,唐敖走出去了,唐閨臣尋父,也隨之而去了。至此,這個故事也就接近尾聲,這兩人給讀者留下來的,大概也就是河源這陌生又熟悉的地名了。一切都如鏡中之花,水中之月,屬于表象的東西,終究是要逝去的,而這方水土這方人,卻是生生不息地存在著,改變著,發(fā)展著。如今的河源,和《鏡花緣》中的那個河源,已不同時代不同天了。
李汝珍是一位“于學(xué)無所不窺”的多才多藝的文人,他知識淵博,學(xué)問精通,尤精明音韻字說,決不是信筆寫出“河源”二字的。他所以把小說中寄寓著他理想的兩位主要人物,標(biāo)明為河源人,自有他的道理,但一直捉摸不透。
只是這次到了河源以后,才稍稍明白。當(dāng)我們泛舟在萬綠湖上,在那一片汪洋似的湖光山色里,見夕陽西墜,看紅霞滿天,正是飛鳥歸林,漁舟唱晚之際,那山,那樹,那云,那寥廓的萬頃碧波,那一霎那間,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壯麗景象,使我們一行人,都驚呆住了。如果人間真有仙境的話,也許就在這萬綠湖中尋找了。難得有緣相逢于如此美色之中,我頓時想起《鏡花緣》這部唯一提到河源的古典小說,也許,只有河源水土之美,才被作者選為百花仙子的履足之地;只有河源人文之盛,才可能出現(xiàn)中國最早一代開放型的外向型的知識分子。河源,不但有得天獨厚的水資源,亞熱帶氣候,和一年四季繁花似錦的日子,還有一批銳意改革的河源人。所以,今天的河源在急起直追,也是和他們開放的思想、外向的性格分不開的?;A(chǔ)雖然還不雄厚,但前景卻是十分誘人。
無論如何,這祖國最南端的萬綠湖,僅僅才有幾十年湖齡的一派碧水,卻是無價之寶。就從風(fēng)光這個角度,在湖里,既能飽覽桂林山水之秀、黃山松石之奇,也能欣賞匡廬云霧之勢、太湖煙波之渺,絕對是南國難尋的一個峰巒疊秀、飛瀑揚波、松濤陣陣、浪遏飛舟的好去處。不但那天然野態(tài)的美,實在是不可多得,而且那湖里水質(zhì)之清洌,之佳妙,之甜美,之無污染,也是別處少見的,說它是眾水之冠,也不算過。連用這水做出來的豆腐,吃起來也格外的香,也許客家菜里少不了的釀豆腐,正是源出于此呢?
讀《鏡花緣》,訪萬綠湖,有緣識得河源這方水土這方人,真被他們這樣孜孜不息地改變家鄉(xiāng)面貌的努力,深深吸引住,而且對他們那絕不是鏡花水月的燦爛明天,就更使我們這一行作家們欽慕不已、留連往返了。
我在想,要問蓬萊何處的話?何必走得太遠(yuǎn)呢!不就在眼前這塊美麗的土地上嘛!若是唐氏父女,生在現(xiàn)在的話,他們也許改變主意,留在家鄉(xiāng),和現(xiàn)代河源人一起,親手建設(shè)自己的人間仙境吧?
這美景,離河源人已經(jīng)不是太遠(yuǎn)的事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