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處輝 孫曉冬
長期以來,社會關系或者社會資本被認為有助于勞動者的社會流動與社會融入,中國社會中強關系的作用在多數實證研究中得到了支持。這些研究驗證了這樣一個觀點,即嵌入在復雜系統(tǒng)中的社會資本在資源配置與社會變遷過程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而從系統(tǒng)主義的分析模式出發(fā),布朗把社會資本分為“嵌入自我”的微觀社會資本、“結構”性質的中觀社會資本以及“嵌入結構”的宏觀社會資本,分別從個人、群體以及社會維度討論社會資本的建構與影響。①從這一視角出發(fā),多數關于農民工社會資本的研究都是從微觀個人視角入手研究社會資本對于農民工求職與融入的影響。多數研究結論支持了強關系對勞動者職業(yè)獲取的影響,并進而把社會資本的影響拓展至農民工社會經濟地位、現(xiàn)代性以及遷移意愿的研究中,認為社會資本(尤其是進城后建構的弱關系社會資本)能夠促進農民工的城市社會融合。②
盡管微觀個人層面的弱關系社會資本被認為對于農民工的城市社會適應具有顯著的促進作用,但實踐場域中的農民工卻并沒有像研究者預期的那樣理性地、能動地重建自己的關系網絡,許多關于城市農民工社會網絡的研究表明農民工的社會交往與社會認同正在出現(xiàn)“內卷化”傾向③,其社會網絡不僅規(guī)模小而且同質性高④。調查顯示,那種擁有規(guī)模大、網頂高、網絡全距大、異質性強的城市社會關系網絡的農民工只占少數,這些農民工可能就是統(tǒng)計結果中“顯著性”的代表。而對于絕大多數進城農民工來說,僅是重建關系網都會由于社會結構因素的制約而困難重重,更不用說利用社會資本的“顯著”影響了。因此,符平從實踐社會學出發(fā)對定量研究把農民工作為“一組組統(tǒng)計數據”、“統(tǒng)計學意義上的抽象的農民工”進行了批判。⑤他認為“實踐世界”的青年農民工交往范圍狹小,少量的現(xiàn)代性并不意味著城市適應。⑥
通過對問題的進一步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統(tǒng)計意義上社會資本的顯著影響與實地觀察中社會資本的匱乏已經構成了一個矛盾,我們必須把研究引向一個更具前提性的問題——農民工社會資本的再生產機制。如果農民工不能在流入地有效地再生產出新的社會網絡,其原有社會資本的影響就無從談起,因為“社會資本與人力資本、物質資本一樣,需要不斷更新,否則將喪失價值”⑦。筆者認為,對農民工社會資本的研究應當始于實踐層面的社會資本再生產,然后再探究其作用與影響,才能使研究具備更強的解釋力與操作性意義。因此,或許應該從另一個角度思考農民工的社會資本問題,即探究農民工社會資本的運作場域與功能變遷,并重點探索其在流入地之社會資本的再生產機制。
社會資本的再生產研究傳統(tǒng)似乎被定量分析的浪潮淹沒了。長期以來,研究者們過于注重靜態(tài)地分析微觀層面的關系資本,反而忽略了動態(tài)的研究路徑。筆者認為,再生產(即社會資本的建構與維持機制)應當是社會學理論關注的重要維度。傳統(tǒng)社會理論家對關系或者社會資本的研究,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與經驗支持。
在中國社會理論家的眼中,“關系”無疑是分析社會事實的核心概念。關系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以相互負有的責任或義務為紐帶將社會成員團結起來,形成強大的社會資本并作用于不同的領域,如家庭、經濟、政治、宗教等。如梁漱溟所言:“人生實存于各種關系之上。此種種關系,即是種種倫理……每個人對于其四面八方的倫理關系,各負有其相當義務;同時,其四面八方與他有倫理關系之人,亦各對他負有義務。全社會之人,不期而輾轉互相連鎖起來?!雹嗳绱丝磥恚皞惱肀疚弧钡膫鹘y(tǒng)熟人社會亦可理解為“關系社會”,熟人社會中的社會資本再生產即是關系再生產。熟人社會結構穩(wěn)定且成員的社會流動性低,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鄰里之間、親朋之間頻繁地互動造就了人際關系的“超穩(wěn)定”形態(tài)——以“家”為核心的關系網絡??鬃犹岢龅摹罢彼枷刖褪菍ι鐣P系及分工作出的經典論述,在熟人社會關系網絡中處于不同位置的行動者具有不同的權利與義務,在這些權利與義務中還附帶著社會對個人思想與行動的期望和制約⑨,二者共同構成了關系再生產的目標亦即形成了費孝通所言的“同心圓波紋性質”的差序格局⑩。熟人社會的關系再生產,依托的是被行動者內化和自覺遵守的交往行動準則——關系文化與行動的“自覺”,在有意與無意之間完成這一過程。一些互動儀式也是必不可少的,如閻云翔在禮物交換中提出的“關系網絡的形構”?、王雨磊和王寧在農村宴席研究中提出的“人情債與人情味”?,在作為生活常態(tài)的送禮隨禮、請客吃飯、讓座敬酒、敘舊引薦中鞏固了已有的關系且再生產了新的關系。穩(wěn)定的關系再生產機制不僅實現(xiàn)了信息交流、資源交換的穩(wěn)定,還發(fā)揮著社會支持(物質與情感支持)的功能,同時也建構了普遍的人際信任與社會規(guī)范。因此,熟人社會的穩(wěn)定結構與低流動性是傳統(tǒng)社會中關系再生產或社會資本再生產的根源,頻繁而穩(wěn)定的社會日常交往是關系再生產或社會資本再生產的機制。
在西方社會資本理論中,“再生產”同樣是研究的核心問題之一,布迪厄、科爾曼、普特南等學者對這一問題都有專門論述。布迪厄在對資本的四種劃分中闡述了資本的再生產邏輯,他認為社會資本、文化資本和符號資本都可轉換為經濟資本。?科爾曼在《社會理論的基礎》一書中論述了作為具有“公共物品”性質之社會資本的創(chuàng)造、保持和消亡,社會資本的建構與再生產涉及社會結構的穩(wěn)定性、網絡的封閉性等條件,他認為“社會關系必須通過固定的交流予以盡力維持”?。普特南將社會資本視為“社會組織的特征,例如信任、規(guī)范和社會網絡,通過促進合作以提升社會效率”,他認為社會資本“不能由私人部門提供”,它往往是其他公共社會活動(如互惠組織、文化社團的活動)的副產品。?上述社會資本理論家都從動態(tài)視角關注了社會資本的建構與再生產,其中有兩點值得特別注意。首先,社會結構對社會資本再生產具有重要影響,結構變遷會改變社會資本的功能;其次,社會資本再生產有一系列必要機制——需要依托既有的、穩(wěn)定的“平臺”(如社會組織)和“渠道”(如公共活動與人際交流)。
從理論上看,對社會資本的探索不應局限于微觀層面,而應該著眼于更為宏觀的社會資本再生產研究。這并不是說微觀層面的個人關系資本不重要,而是因為微觀層面的社會資本研究難以解釋社會資本的生成機制(建構、維持、再生產與消亡),從而限制了社會資本的解釋力。社會資本是具有理論潛力的概念,它不僅能夠解釋社會網中的信息與資源流動,還應當著眼于社會資本如何能夠促進社會有序。作為嵌入在社會系統(tǒng)中的子系統(tǒng)或紐帶,社會資本不僅是個人實現(xiàn)行動目標的資源,還具有團結社會成員、維持社會秩序穩(wěn)定的重要功能,后者恰恰為許多研究者所忽略。科爾曼、普特南、福山等學者努力將“社會資本”概念與理論從微觀層面向宏觀層面拓展,試圖讓“社會資本”成為連接社會學“微觀—宏觀”二元對立的橋梁,或許是我們值得借鑒的范例。當前學界對社會資本的研究應該適當轉向宏觀層次,在更廣泛的地域與群體層面開展分析,從而為社會學解釋“社會秩序何以可能”做出獨特的理論貢獻。筆者認為,對轉型期中國社會的社會資本研究必須重視“再生產”問題,既要看到社會結構對社會資本功能的影響,也要看到社會資本再生產的“機制”。本文將以天津市T社區(qū)為例,分析實踐層面的新生代農民工社會資本的功能變遷與再生產機制。
天津市T社區(qū)是政府專門修建的青年農民工社區(qū),占地面積約為115000平方米,距離中心商業(yè)區(qū)約25公里,正式投入使用已有3年時間。T社區(qū)內部功能較為完備,擁有食堂、澡堂、超市、診所、服裝店、文體中心、銀行等基礎設施,基本可以滿足農民工的日常生活需求。居住在T社區(qū)的農民工約有1.3萬人,其中80%以上是16~30歲之間的新生代青年農民工。他們多在周邊工業(yè)區(qū)的制造業(yè)工廠中工作,許多人初中畢業(yè)后進入技校學習并熟練掌握了一門技術,通過市場招聘等形式到國有企業(yè)、民營企業(yè)、外資企業(yè)中從事具有一定的技術要求的鑄造工、銑工、焊工等工作。筆者于2013年5月至8月進入T社區(qū)進行調查,通過與社區(qū)內新生代農民工以及某NPO組織負責人與志愿者的訪談獲取了本研究所需的經驗材料。
新生代農民工的社會流動實質是在經歷社會結構的橫向轉換過程——由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到現(xiàn)代城市社會。新生代農民工的社會關系從以往“扎根”的熟人社會土壤中拔出,需要重新“扎根”到城市社會中從而實現(xiàn)城市社會融合。然而實地調研發(fā)現(xiàn),這一“扎根”過程對T社區(qū)內的新生代農民工來說是難上加難,主要原因在于結構制約與交往成本限制。
所謂結構制約,體現(xiàn)為處于城市邊緣結構的T社區(qū)降低了農民工扎根城市的可能性。T社區(qū)的建立在短時期內為流入天津市的新生代農民工提供了一個固定的居所,跟自身條件地位相仿的工友一起生活也能夠減少他們初到城市的陌生感。但是,從長遠來看T社區(qū)的設置限制了新生代農民工扎根城市的可能性。首先,T社區(qū)并不是自然演化的社區(qū),而是政府為了滿足企業(yè)需求、減少企業(yè)管理成本而建設的工業(yè)園區(qū)基礎設施之一?;T社區(qū)并不像城市的商品房小區(qū)那樣由內部居民選定物業(yè),而是采用外包制,由政府招標選定物業(yè),企業(yè)只需要繳納一定的物業(yè)管理費;這樣的管理不會考慮內部農民工的感受,其本質是一種“宿舍勞動體制”?,因此居住其中的新生代農民工并不會把這樣的一個“宿舍”當成“家”,“宿舍”里的舍友也不像“家”里的伙伴那樣親密。其次,從城市空間結構上,T社區(qū)位于距離眾多國有企業(yè)、民營企業(yè)、外資企業(yè)較近的天津市濱海新區(qū),距離城市商業(yè)中心較遠,居住在T社區(qū)的新生代農民工嚴格說來并不算“進城”,他們無法感受到市中心的城市文化與現(xiàn)代氣息,他們僅僅是被“安置”在一個位于市郊的工業(yè)化園區(qū)而已,被城市主體排斥在現(xiàn)代生活的核心空間之外。距市區(qū)較長的車程決定了處于市郊的T社區(qū)農民工除了周末外不可能有時間接觸城市的現(xiàn)代氣息,同時,頻繁的加班和繁重的勞動使得他們即使在周末也難得進城一次。“下班躺床上,第一個感覺就是不愿意動了……很少去市里,因為沒時間啊,平時空閑不多,因為(一周)就歇一天班,不就洗洗衣服嘛”(HXS,21歲,電機工);“平常半個月休息一次(天),我好久沒去市里了,因為最近都不歇班的”(YM,20歲,鉆孔工)。這樣一種結構設計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在深層次上是城市主體對于農民工客體的“接納貢獻性、排斥參與性”?的體現(xiàn),通過長時間的工作使其為城市工業(yè)化發(fā)展做貢獻,但是通過讓他們遠離市區(qū)來減少其扎根城市社會、分享現(xiàn)代化成果的可能性。
所謂交往成本限制,表現(xiàn)為農民工個人無法支付昂貴的物質成本與情感成本以建構和維持與他人的交往關系。在傳統(tǒng)熟人社會中,個人在日常生活互動儀式中完成了關系的維持與再生產過程,而在T社區(qū)中并不存在這樣成熟的關系再生產機制,新生代農民工需要憑借個人努力去建構社會網絡。然而,作為“勞動宿舍”的T社區(qū)及周邊并沒有配置公共休閑場所(除了幾家小飯館之外),新生代農民工若想建立和維持關系網只能選擇去餐館喝酒吃飯、去城里KTV或者逛街看電影等方式,這些無不需要花錢。筆者通過訪談了解到T社區(qū)的新生代農民工的月收入多為2500~3500元,其月平均支出僅為600~1000元,由于要補貼家用而且天津市消費水平較高,因此多數人都在滿足基本生活支出外不會再選擇其他娛樂性支出,“我比較節(jié)省,頂多一個月花300,再加上亂七八糟的手機費啊什么的,頂多也就500,一個月能剩下2000多”(LM,21歲,國企司機)。此外,由于無法扎根于城市,T社區(qū)內的新生代農民工多數都把自己視為城市中的“匆匆過客”,工作一定時間后會返鄉(xiāng)結婚或者另謀職業(yè),在他們看來,對關系網絡的投資并不會給自己帶來相應的物質與情感收益。如果維持關系的成本(表現(xiàn)為人情往來支出)較高且難以帶來足夠的物質與情感收益,那么對于這些新生代農民工來說這項支出就是不必要的。
結構制約和交往成本限制共同導致了T社區(qū)內新生代農民工的社會關系處于“拔根”狀態(tài),這種“拔根”狀態(tài)導致新生代農民工的社會關系難以在城市社會實現(xiàn)再生產。那么,傳統(tǒng)熟人社會中與關系緊密相連的社會資本之功能會出現(xiàn)怎樣的變化呢?
如上文所述,傳統(tǒng)熟人社會中穩(wěn)定的關系再生產(即社會資本再生產)不僅實現(xiàn)了信息交流和資源交換的穩(wěn)定,還發(fā)揮著社會支持的功能,同時也建構了普遍的人際信任與社會規(guī)范。這些嵌入到熟人社會結構中的社會資本,它所承載的功能對穩(wěn)定社區(qū)秩序和實現(xiàn)個人行動目標來說都是無可替代的。如果這些功能需求無法得到滿足,個人社會行動和社區(qū)秩序都會出現(xiàn)問題。下文的分析將涉及“拔根”狀態(tài)下的新生代農民工社會資本的功能變遷與替代性機制以及功能變遷后的可能后果。
對于農民工來說,進城后原有的熟人社會中的社會資本依舊表現(xiàn)為“關系資本”。老一代農民工進城的時候,關系資本除了能在工作場域提供可靠的求職信息之外,還能在生活場域中為他們提供物質與情感支持,這已經被研究者所證實。然而隨著社會經濟結構的變遷,“拔根”狀態(tài)下的T社區(qū)內從事制造業(yè)工作的新生代農民工已經難以再通過原有熟人社會中的關系資本獲取求職信息。隨著市場經濟體制不斷完善,信息流通渠道逐漸多樣化,新生代農民工掌握市場信息的技能不斷提高,市場基本替代了關系所承載的獲取求職信息的功能。筆者訪談調查的17位新生代農民工中,通過關系找到工作的只有5人,其中兩人來到天津的時候年齡很小(分別為16歲和15歲),嚴格說來真正依靠關系資本得到工作的其實僅有3人。許多被訪者是通過技校分配、公司招聘和網上招聘等其他渠道獲得求職信息的:“我初中畢業(yè)后找個技校學的,那時候就說學個技術可以養(yǎng)家糊口、多掙個錢,結果就學了,之后分配到這里的”(CQ,27歲,電焊工);“我們是學校(職業(yè)技術學院)畢了業(yè)就出來了,公司到我們學校面試的,當時經濟危機嘛,沒有好的就業(yè)方向,也去過人才市場,然后(在這里)實習時間挺長的嘛,就過來了”(YSB,24歲,組裝工);“我去年八月十五之前,自己通過勞動市場里面的信息(找到工作的),在網上、手機上,經常出這些招工信息”(KXR,26歲,裝箱工)。
總之,進入城市社會后,市場逐漸替代關系資本來滿足新生代農民工獲取求職信息的功能導致關系資本逐漸從工作場域中“脫嵌”,然而這也使得新生代農民工在求職和競爭中落后于城市居民。原因很簡單,除了市場信息以外,城市居民還通過“求職網”、“跨體制社會資本”等方式獲取信息與資源。新生代農民工由于關系“拔根”加之他們自身的人力資本相對缺乏,因此難以從市場中獲取與城市居民同等的信息與資源,必然長期處于市場的被支配地位,不得不在次級勞動市場工作。
盡管從工作場域中逐漸脫嵌,關系資本在生活場域依舊發(fā)揮著一定的功能,表現(xiàn)為少量的強關系為新生代農民工在初入城市時提供部分社會支持。正如被訪者FLY所言:“我一開始在津南那邊,這邊有一個朋友,就上這邊來了。你要是聯(lián)系不好,連一個落腳點都沒有?,F(xiàn)在我在這兒,如果老家有人就是先聯(lián)系(我)……生活方面能給你解決一塊兒,最起碼你第一天來沒吃沒住的地方,我能想辦法給你解決,都是靠關系么”(FYL,29歲,焊工)。與傳統(tǒng)熟人社會中由關系資本提供社會支持功能相比,T社區(qū)內處于“拔根”狀態(tài)中的新生代農民工關系網非常脆弱,一旦他們的親友離開T社區(qū),這種關系網就會隨之消失。這種脆弱的關系資本難以持續(xù),無法滿足為他們提供社會支持的需求,尤其是長期的情感支持,因此孤獨感會隨著他們進城時間的延長而不斷加深,對城市生活的認同也無法形成。
對于T社區(qū)來說,新生代農民工圈子小、邊界性強的社會交往模式使得社區(qū)內部人際關系呈現(xiàn)出一種“內卷化”狀態(tài):人們在自己的小圈子內互動,除了僅有的幾個親戚或者朋友外不再同他人聯(lián)系。人們之間關系冷漠、缺乏信任,使T社區(qū)看上去就像一個吸納新生代農民工的“客流中轉站”。在T社區(qū)內生活超過兩年的被訪者都向筆者談到T社區(qū)曾經數次發(fā)生斗毆事件,偷盜等違法事件更是多發(fā)。相比于熟人社會,T社區(qū)內由于社會資本難以再生產、人際關系呈現(xiàn)“內卷化”,維持T社區(qū)秩序的僅僅是一系列被當做“耳旁風”的管理規(guī)定,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T社區(qū)內社會秩序較為混亂。
被市場支配、孤獨感增加、難以形成城市認同,這些后果無一例外地阻礙了新生代農民工融入城市社會,同時也使他們生活的社區(qū)呈現(xiàn)出秩序混亂的狀態(tài),客觀上不利于城市社會治理。因此,筆者認為應當設法恢復新生代農民工社會資本的功能,在為其提供信息、社會支持的同時促進社區(qū)的穩(wěn)定,而這些功能恢復的前提就是實現(xiàn)其社會資本的再生產。那么如何調整原有的機制以實現(xiàn)社會資本的再生產呢?解決問題的核心在于對上文兩個關鍵影響因素——結構制約與交往成本限制——的直接或間接回應。
筆者認為一個可行方案就是通過組織介入方式,即以社會組織為核心提供公共服務、建構公共生活與交往“平臺”、重建社會關系網絡,從而實現(xiàn)農民工社會資本的再生產。在T社區(qū)中就存在這樣一個非營利性組織——N組織?,其組織實踐為筆者探索新生代農民工社會資本的再生產機制提供了實例。
首先,N組織介入T社區(qū)生活,在社會網絡重建方面帶來的最直觀的影響就是降低了新生代農民工的社會交往成本。由于同政府部門的合作關系以及良好的社會影響力,N組織獲得了T社區(qū)中心場地的使用權以及來自工會與企業(yè)的資金支持。他們通過提供免費運動與娛樂場地、舉辦講座與心理咨詢活動等方式迅速在社區(qū)內部擴大自身的“品牌效應”。
表1 N組織2013年在T社區(qū)的社區(qū)活動表(以2013年8月為例)
我們會有定期的志愿者活動,每個月都有。我們對志愿者活動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經費,對志愿者的優(yōu)待很好,經常組織聚會和團隊培訓,所以凝聚力也很好。這邊都是年輕人,他們來到這邊一方面象征著自己人生新的事業(yè)起步,人生掀起新的一頁。他們希望在這里發(fā)展,我們就想讓他們感覺我們這個有溫暖的新團體,要豐富他們的業(yè)余生活,給他們一個展示的平臺,比如各種興趣班,還有演出,我們會組織出去比賽什么的。然后(我們)大規(guī)模地去做宣傳,弄了好多宣傳途徑,讓他們愿意來(文體中心),跨出這一步。把所有的門都打開去迎接他們。現(xiàn)在能夠達到這種效果。(N組織負責人訪談資料)
通過精心“經營”的志愿者平臺與公共活動,N組織迅速在T社區(qū)內部建構了一套以組織負責人為核心的波紋狀網絡,由組織負責人吸納并培訓志愿者,再由志愿者輻射公共活動參與者,最終在T社區(qū)中建立起一個完整的、具有生命力的新型社會關系網。
新生代農民工不需要付出太多物質成本即可參與豐富有趣的組織活動,這本身就體現(xiàn)出組織介入的優(yōu)勢。此外,N組織并不是強制性地要求參與者結成義務性較強的初級群體,而是根據興趣愛好來交往,這樣就給那些并不打算長期留在T社區(qū)工作生活的農民工一個更為寬松的互動圈子。他們也可以選擇短期的興趣小組、球類聯(lián)賽等,并不需要付出較高的情感成本即可得到生活中的愉快體驗和情感支持。這樣的關系網絡與互動模式得到多數新生代農民工參與者的歡迎,他們通過學習、培訓與生活實踐的“再社會化”過程開始適應城市生活,緩解了精神上的孤獨和壓力?!皬娜ツ晔路莸浆F(xiàn)在,做些攝影、放電影還有其他活動啥的。(每周)平均來兩三天吧,每天晚上我們不加班就來……以前我晚上睡覺特別晚,特別困也不睡,沒來N組織這邊我一夜就睡三四個小時。工作壓力大啊,想工作的事,反復地想,第二天也沒精神。來到N組織這里,你要是喜歡這些事兒吧,工作上的事情就緩解了,也不想那么多了”(YSB,24歲,組裝工)。僅僅半年多時間,他們的志愿者核心網絡由最初的5個人發(fā)展到了120人,每個月參與社區(qū)公共活動的人數超過千人次。
其次,在無力改變T社區(qū)位于城市邊緣結構的情況下,N組織選擇復制城市文化與行為規(guī)范到T社區(qū),試圖在社區(qū)內部營造一種類似城市社區(qū)生活的氛圍。由于建立起一個志愿者網絡,在新生代農民工的互動中傳播城市文化與行為規(guī)范就變得更為容易。
我們剛來的時候,這里全是土,很荒涼也沒人打掃。這里人出入穿拖鞋的、露肩膀的都有,包括把腳踹在椅子上的等。我們不允許這種情況,就要給他們示范一個規(guī)范的行為,從這些細節(jié)上進行一些改善,這樣的人再進來就會感覺不適應,認為那種行為不合適,就會改觀了。咱們公寓也是有一萬四千多人,整體素質上不來,一些打架斗毆的混亂事件就會經常出現(xiàn),但是現(xiàn)在已經基本沒有了。我們就要通過這小部分人去影響大部分人的這種方法,擴大覆蓋面,最終才能達到建設和諧公寓,達到宜居的氛圍,維護公寓的穩(wěn)定。(訪問員:那你們怎么樣才能擴大覆蓋面?)我們就從活動上去影響嘛,就像是非誠勿擾活動,我們之所以辦這個,一個是解決他們的婚戀問題,還有就是因為像綜藝節(jié)目一樣,很重要的是觀眾,觀眾對這個有興趣就會主動來了解這個文體中心,然后就會上來參與節(jié)目、領票等,就會影響他們,讓他們感覺和城市人差不多。(N組織負責人訪談資料)
而針對多數新生代農民工主觀上安于現(xiàn)狀而競爭意識不強、客觀上“兩點一線”生活單調的情況,N組織通過組織培訓、娛樂活動等方式向新生代農民工傳播競爭與創(chuàng)新文化,通過農民工的個人網絡不斷擴散。
文化上的熏陶很重要,比如我們長期說,如果你花費長期時間去宿舍睡懶覺或上網什么的,為什么不去多學學知識,多交交朋友,可能這樣你個人的競爭力就增長了。然后我們經常給他們灌輸這些事兒,他們就會受影響,然后再通過他們跟他們認識的人灌輸這種思想。(N組織負責人訪談資料)
正是有了預先搭建好的互動平臺,N組織才有可能將新的行動規(guī)范、思想意識通過“組織負責人—核心志愿者—公共活動參與者”這種漸趨穩(wěn)定的、不斷擴張的社會網絡一層一層向外傳播,期望達到輻射部分社區(qū)居民乃至整個社區(qū)的目的。這種組織主導、居民唱和的組織介入模式建構了新的社會網絡,使得社會資本具有了新的載體。社會資本的部分功能也得以恢復,集中表現(xiàn)在提供社會支持、培育社會規(guī)范等方面,雖然不能為新生代農民工提供縱向社會流動的機會,但是為其提供了情感支持、減少了孤獨感,在整個社區(qū)內建構與傳播了現(xiàn)代型的社會規(guī)范與價值觀念,促進了社區(qū)秩序的穩(wěn)定。
社會資本之所以具有提供信息、社會支持、培育信任與行動規(guī)范等功能,前提是社會行動者擁有穩(wěn)定的、能夠再生產的社會關系網絡。穩(wěn)定的社會結構是社會資本實現(xiàn)再生產的重要條件,一旦結構發(fā)生重大變遷,必然會影響社會資本的功能。正如科爾曼所言:“各種形式的社會資本都依賴于穩(wěn)定性……個人流動將使社會資本賴以存在的相應結構完全消失。”?農民工進城不僅是空間上的地域流動而且是結構上的社會流動,對農民工社會資本的研究繞不開社會結構的轉換,而基于結構視域的農民工社會資本的研究應始于社會資本的再生產。
社會流動導致新生代農民工經歷社會結構的橫向轉換。進入城市社會后結構制約與交往成本限制使得他們的社會關系處于“拔根”狀態(tài)。而在“拔根”狀態(tài)下新生代農民工的社會資本難以實現(xiàn)再生產,社會資本的功能也發(fā)生變遷。既往由強關系提供求職信息的功能被市場所替代,同時也導致他們被市場所支配;既往提供社會支持的功能被脆弱的關系資本少量替代,然而精神支持的不足也導致孤獨感增加、城市認同難以形成;既往促進熟人社會秩序穩(wěn)定的信任、社會規(guī)范等功能無從替代,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社區(qū)秩序混亂。在宏觀結構性因素難以改變的情況下,組織介入機制就成為恢復上述功能需求的可行路徑。通過組織介入的方式減少新生代農民工再建關系網的成本,在社區(qū)內復制城市文化與社會規(guī)范,形成以組織為核心的社會關系網絡,以此為載體恢復社會資本的部分功能,實現(xiàn)社會資本的再生產,為新生代農民工提供情感支持、減少了孤獨感,在整個社區(qū)內建構與傳播了現(xiàn)代型的社會規(guī)范與價值觀念,促進了社區(qū)秩序的穩(wěn)定。
N組織的三種特性使它具有一定的同政府、資方談項目的話語權以及組織行動的主動權,這是組織介入以實現(xiàn)農民工社會資本再生產的主要原因。首先是非營利性,N組織提倡與實踐組織的社會責任與志愿服務精神并在多個地市做出了成效,使它更容易獲取“資方”(即政府和企業(yè))的信任,這是組織介入的前提條件。其次是專業(yè)性,N組織核心成員并不是富有熱心卻缺乏經驗的公益愛好者,而是經受過專業(yè)知識技能培訓與實踐經驗的技術人員,他們能夠靈活應對各種制度環(huán)境以保證公益項目的順利開展,這是組織介入的專業(yè)保障。最后是主體多元性,N組織擺脫了傳統(tǒng)公益組織或是依靠自身力量、或是依賴政府支持的單一模式,而是力求整合政府、企業(yè)、公益組織與居民等多方力量參與社區(qū)生活建設。
必須強調的是,組織介入并非實現(xiàn)新生代農民工社會資本再生產的最優(yōu)機制,這只是在結構性因素難以在短時期內改變的情況下所采取的“過渡性”機制。這在本質上并不是關系的“扎根”,而僅僅是一種“嫁接”,是一種組織行為而非農民工的自主行為。例如在T社區(qū),N組織就是關系網絡的平臺,志愿者與參與者相當于把關系“嫁接”到組織中,以N組織為核心發(fā)展交往圈子。通過組織介入再生產出的社會資本依然具有一定的脆弱性:一旦組織撤出社區(qū),這種公共生活與社會交往的平臺就會消失,平臺的消失會使這種依托組織建構的關系網絡迅速解體。要從根本上改變這種脆弱性,終究還需從社會結構入手。這并不是要在農民工社區(qū)中再造傳統(tǒng)熟人社會,而是賦予新生代農民工和城市居民同樣的公民權。這就需要城市主體轉變發(fā)展觀念與策略,拋棄城市自我利益保護意識,不再以客體的身份將新生代農民工視為“二等公民”,為他們提供和城市居民相同的公共服務。只有這樣,才能讓新生代農民工擁有融入城市社會的公平機會?。當新生代農民工融入城市社會且不再被視為“他者”時,他們才能將關系“扎根”于城市,才有機會建構自己的社會網絡,他們的社會資本才能重新嵌入城市社會結構之中并發(fā)揮應有的功能。
T社區(qū)中N組織的實踐為我們研究農民工社會資本提供了一個有意義的視角,由個體的關系資本再生產向組織介入的社會資本再生產轉變,應該是新生代農民工在城市社會實現(xiàn)社會資本再生產的有效機制。雖然T社區(qū)的研究僅僅是天津地區(qū)的一個個案,T社區(qū)內的新生代農民工也只是農民工的一種類型,這種組織介入模式現(xiàn)在仍處于檢驗階段,但是它為新生代農民工在經歷橫向結構轉換后保證社會資本發(fā)揮必要功能提供了重要的樣本或參照,這正是T社區(qū)新生代農民工社會資本再生產機制研究的現(xiàn)實意義所在。除此之外,這種組織介入的社會資本再生產機制,或許能對城鎮(zhèn)化中的人際關系重建與社區(qū)秩序維持起到一定的借鑒意義,即在社會結構轉換過程中促進社會資本功能的平穩(wěn)過渡。
① Brown,Tomas Ford,Theoretical Summary of Social Capital,Working paper,University of Wisconsin,1999.
②參見悅中山、杜海峰、費德爾曼《農民工的社會融合研究:現(xiàn)狀、影響因素與后果》,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
③王春光:《農村流動人口的“半城市化”問題研究》,《社會學研究》2006年第5期。
④王毅杰、童星:《流動農民社會支持網探析》,《社會學研究》2004年第2期。
⑤符平、江立華:《農民工城市適應研究:局限與突破》,《調研世界》2007年第6期。
⑥符平:《青年農民工的城市適應:實踐社會學研究的發(fā)現(xiàn)》,《社會》2006年第2期。
⑦??科爾曼:《社會理論的基礎》,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第297、294 ~297、298。
⑧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78頁。
⑨馬振鐸:《論孔子的正名思想》,《河北學刊》1993年第1期。
⑩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頁。
?閻云翔:《禮物的流動——一個中國村莊中的互惠原則與社會網絡》,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2頁。
?王雨磊、王寧:《人情債與人情味:農村宴席中的關系再生產》,《中州學刊》2012年第4期。
?參見劉少杰《后現(xiàn)代西方社會學理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
?Robert D.Putnam,Making Democracy Work:Civic Traditions in Modern Ital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3,167.
?入駐天津市B區(qū)的企業(yè)只需每年繳納一定的物業(yè)費,就可以讓職工住在這個社區(qū)之中,而不必自己建職工宿舍,降低了企業(yè)的管理成本。
?任焰、潘毅認為,宿舍勞動體制是指:“工廠利用宿舍安置勞動力,并承擔勞動力日常再生產的勞動體制……企業(yè)為其雇員提供宿舍并不是為了建立一支對企業(yè)忠誠或者技術熟練的勞動力隊伍,而是主要為了可以確保短期地、臨時性地、大規(guī)模地對跨地區(qū)流動的廉價而年輕的外來工(特別是女性)加以使用,并將其工作日的勞動產出最大化”,這樣看來,T社區(qū)的設置與管理顯然符合“宿舍勞動體制”的特征。任焰、潘毅:《跨國勞動過程的空間政治:全球化時代的宿舍勞動體制》,《社會學研究》2006年第4期。
?徐增陽:《“民工潮”的政治社會學分析》,《政治學研究》2004年第1期。
?N組織受天津市濱海新區(qū)社會發(fā)展局和工會委托發(fā)展“T社區(qū)服務中心項目”,2012年10月進入T社區(qū)文體中心為農民工提供社區(qū)服務,以社區(qū)志愿者和周邊大學生志愿者為核心發(fā)展關懷網絡、共同參與社區(qū)事務。
?《天津T社區(qū)公益服務基地8月通訊》是T社區(qū)內部N組織每月一期的活動匯總,感謝N組織負責人XM為本研究提供通訊材料。
?當然,這只是一種機會公平策略。筆者并不認為向新生代農民工提供同等的發(fā)展機會就實現(xiàn)了起點公平,畢竟多數新生代農民工在人力資本、社會資本方面的積累都不足,然而這樣卻給他們一個平等地展示自我才能的機會,讓他們具有了公平競爭的可能性,也為以后創(chuàng)造人力資本與社會資本以提升社會地位提供了可行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