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亭
一本寫有“公元1983年農(nóng)歷十一月初二日立”的《喜簿》,是我二哥結婚時,鄉(xiāng)親們隨禮的“明細賬”。如今我的侄子已二十六七歲,他女兒進了幼兒園中班。當我從老家一桌破抽屜里翻到它時,一旁的幾本書已被老鼠咬得面目全非,它能幸免于難,這是我的幸運。這是一筆鄉(xiāng)情賬,一筆一畫記下的,是鄉(xiāng)親們待我們的好處。
《喜簿》的賬單分兩部分:一部分是鄉(xiāng)親鄉(xiāng)賬的明細,一部分是親戚賀禮的登記。鄉(xiāng)親們上名的有163人,163人,就代表了163戶;親友23人。上世紀80年代初期,錢很難掙,鄉(xiāng)親們隨的份子,多的3元,少的兩角、五角不等。一塊錢以上的,主家就要上門邀請坐席。謙虛一點的,一遍請不到,要幾次上門請,主人只怕失了禮。親戚來恭賀,俗話說的“點茶”即是。親戚帶三般禮——喜幛一架,禮肉一刀,饃饃,就是重禮了,新郎的舅爺,或者要緊親戚,才能做到。單送一架喜幛或者饃饃的,也不在少數(shù)。
離辦婚禮還有七八天,就要張羅大師傅和賬房的事情。大師傅就是“紅案師傅”,早早在廚房里盤個泥灶,與主人計議待客的蔬菜。賬房呢,則是邀請村里幾個識文斷字、行為好的人,負責接收賀禮、登記建賬。這是一樁細活兒,一旦出差錯,就會得罪鄉(xiāng)親。怎么把婚期告訴鄉(xiāng)親們呢?主家可以根據(jù)自己的交往,本著就近就便的原則,請幾個賬子頭,最好是德行好、聲譽高、又能說得上話的。代收喜資的紅帖子在村子的要緊處一貼,就等于廣而告之了。親友則需要專門指派人上門去送信,送信人最好是自己親族里的人(叔輩兄弟五服之內(nèi)的),上門要敬奉長輩,說誰誰誰娶媳婦了,幾日的公事,請你去看著孩子娶媳婦,也就等于專此布達了。
待客,一般在結婚前隔日的幾天舉行,白天招待親戚,晚上招待鄉(xiāng)親。招待鄉(xiāng)親的酒席,要比招待親戚的厚重一些。并不是厚此薄彼,實在是跟鄉(xiāng)親們低頭不見抬頭見。二哥結婚時,我已經(jīng)忘記是待了幾桌客,只記得走街串巷約客,把我腿肚子都跑酸了。
二哥的喜事辦了,父親戴著老花鏡,一頁頁翻看喜簿。父親說:“就知道咱的德行不差。這么多鄉(xiāng)親們朝咱花錢,說明什么?你爺沒混瞎了。人情大于天,記住,永遠也不要忘了鄉(xiāng)親們。”
當時我還無法參透父親這句話的分量。以我們家庭的經(jīng)濟條件,當時是負債辦喜事的,顯然有悖于移風易俗的要求。再說,上門邀請客人,幾次三番地跑,我們莊大,幾百戶人家,有些鄉(xiāng)親要“三請諸葛”,有些謙虛說不來了,你千萬不要以為他不想來,實際是等你去請二遍、三遍。
時間一晃29年了,讀著曾經(jīng)熟悉的人名,我感到人貌似強大的面目后面是掩藏不住的脆弱。這上面,有許多人已駕鶴西去。每逢我回家,哥哥告訴我誰誰誰沒了。人死而不言死,卻說是“沒”,已表達了生者對死者的尊重。每年除夕這天,來到父親的墳前,看到村頭那片荒寂的墳地里又起了幾個墳頭,寸草未生,心下就明白又有幾個人在這個冬天匆匆走了,連過年的餃子也等不及吃,心下不禁黯然。打開喜簿,翻到第一頁,皆是鄉(xiāng)親的名字,17人中,我知道的,已經(jīng)有7個不在世了。第二頁,走了8人……我不敢往下看了。
那時候鄉(xiāng)親們隨份子,多半抱了幫事主過難關的念頭。從賀禮的饃饃來看,就更能證明這一點。喜資兩毛、三毛、五毛的占了多數(shù),有的還是臨渴掘井——向人借的錢。因為婚喪嫁娶是有日子的,這樣的情欠下了,會永遠在心里背負著。所以,事主要硬撐。有時反倒為親友考慮,對于日子拮據(jù)的,會有意瞞過他,為的是讓他省下。而他偏偏打聽著來了,你說是不是“上趕”?
人們說開始懷舊的人,已經(jīng)老了,確乎是。這樣一本塵封了近三十年的古舊簿子,被我從鼠口中搶救下來,攪動了我的九曲回腸:逝去的人,讓我搜索記憶,回憶他們的音容笑貌(我為小人物用一回高貴的詞);活著的,我很想見到他們,隨便一個,拉一拉過往與今朝。我們這個家庭的不容易,常常成為鄉(xiāng)親們的談資。兒女結婚,表示他已長大成人,鄉(xiāng)親們送一份喜資,是對父親的敬重。母親去世,我們姐弟四人,大的14歲,我頂小,不足兩歲。父親拉著這些母親丟開手的孩子,泥里水里地苦拽。在靠工分吃飯的年代,鄉(xiāng)親們蓋房起屋,紅白喜事,他寧肯少掙兩個工日的工分,也不肯讓找上門的鄉(xiāng)親們出不去門兒。
父親說,看一家人的德行好歹,不要聽他吹拉,只要看看紅白公事時候幫忙的多少、紅公事鄉(xiāng)賬上名字的人數(shù),就知道個大概了。
很容易,我想起了那副老對聯(lián):“事理通達心氣和平,品節(jié)詳明德性堅定。”很俗了,是不是?可是,用它來為這篇短文畫上一個句號,也沒有什么不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