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生

中國、印度和美國的競爭力各有不同。但分析各國競爭力，需要有科學的工具和方法，也需要對文化基因和制度進行比較分析。

競爭力是一個工具

近日，世界經濟論壇對全球148個國家和地區(qū)的競爭力進行了一次排名。有必要對這個排名進行客觀性審查。競爭力是一個工具。如果一個國家或地區(qū)的競爭力高，其長久的經濟表現(xiàn)就會更好。假如一個國家窮的不得了，但是競爭力排名很靠前，就難免讓人對排名的客觀性產生懷疑。

世界經濟論壇的這一排名，在宏觀經濟環(huán)境、創(chuàng)新、醫(yī)療衛(wèi)生、基礎教育、高等教育與培訓、商品市場效率、金融市場發(fā)展水平等12個衡量指標中，有一些指標是可信的，但它也把很多事情，包括GDP增長等都搞在一起，導致宏觀指標不太可信。

比如評論一個小孩的數(shù)學學得好不好，在衡量他的學習能力和學習結果的時候，競爭力指這個孩子的學習能力，而不是他的學習結果，因為學習結果可能還有其他因素的影響。歸根結底，這一全球競爭力排名的最大問題是，沒有特別清楚地區(qū)分原因和結果。

另外競爭力的指標偏多。很難讓一個政府同時在所有方面提高競爭能力，總得有些指導性的東西。在我看來，有些指標是關鍵，另外一些東西可能附帶就能達到，沒必要都列在一起。

比如對麻省理工學院（MIT）進行分析，簡單數(shù)據(jù)顯示，從2010年和2011年的研究中，僅MIT一所大學創(chuàng)造出的公司的整個銷售額大概相當于全球第17大經濟體。為什么MIT一所大學能夠達到這樣的結果？你可以說它有好的科學家，但為什么MIT就有好的科學家？你可以說它有好的實驗室，但為什么MIT有好的實驗室？這些因素還是屬于表面上的東西，而非真正的競爭力測量指標。

假如按照世界經濟論壇的分析方法，可能要通過諾貝爾獎獲得者的數(shù)量來進行測量。僅僅MIT一所學校，就有30多個教授獲過諾貝爾獎。但是即便是諾獎獲得者的數(shù)量測評也只是一個結果，真實的東西是，MIT的競爭能力，其實是學術的絕對自由和人才機制。雖說它的終身教職設置可能產生一定的負面影響，但它同時也使教授能有一定的冒險精神；然后是整個制度的創(chuàng)制：MIT人才的流動性很強，它把全球作為一個人才大市場來遴選人才。MIT的畢業(yè)生不能馬上在MIT任職，而是要有全球任職的經歷才行，其評估也由全球專家進行綜合性評估。

很多教授可能在創(chuàng)建公司后成為億萬富翁，但基礎科研照樣不耽誤，而且，他最終想的還是做科研，這種科學精神是競爭力方面的內涵。而這種競爭力，第一很難復制，第二如果沒有大的制度條件——獨立于政治的學術自由，也根本不可能具備這種能力。

所以，大學得有學術自由。這完全是一個自下而上的機制。雖然我不是教授選的、而是上面任命下來的，大學也沒有民主制度，但教授確實有學術自由，另外他們的政治權利很大。

在中國，大學從學院院長到校長到黨委書記，各種職務都有很大的權力，教育部的控制也非常緊，但如果不改變這些東西，可能也就不會創(chuàng)造一個創(chuàng)新的條件。

什么是國家競爭能力？從歸類上來講是三類，一種是復制能力——生產設備能不能很快上規(guī)模的能力；另外一種是創(chuàng)新能力：與實驗室有關的創(chuàng)造新產品、新的科學知識的能力；還有一種是在互聯(lián)網時代，通過各種條件支持，將已有的不同知識重新組合，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知識和新的領域的能力。

在中國，創(chuàng)新是一個大工程，這很重要，就如同美國有曼哈頓計劃——美國陸軍部研制原子彈計劃一樣。MIT有很多這種從無到有的創(chuàng)新，但現(xiàn)在逐漸是結合創(chuàng)新（recombinate-innovation），風頭越來越勁。比如谷歌開發(fā)的無人駕駛汽車，其實作為分離的技術以前都存在，但結合后無需人工控制，完全創(chuàng)造了新的東西。

如果一個國家，沒有一定的自由度，缺乏學術自由，可能會產生前兩種形式的創(chuàng)新。從原子彈到衛(wèi)星的復制和獨立研發(fā)，蘇聯(lián)過去有這種物理學的項目，中國現(xiàn)在也有各種實驗。但第三種結合式的創(chuàng)新絕對不會有。

在這種結合式創(chuàng)新中，政府應該起什么作用？不該起什么作用？

政府起的作用非常重要。政府在知識創(chuàng)新方面可以提供關鍵的“被動作用”——即“允許”的作用。以GPS為例，在美國都有這樣的過程：先是政府支持的項目、甚至是政府實驗室里直接出來的，接著通過將其馬上公開而獲得社會性——知識雖是政府擁有，但允許私人企業(yè)家、學術機構將它社會化；此外，政府還提供推動作用，表現(xiàn)為出錢支持一類的；現(xiàn)在證明，政府組織競爭的作用也非常關鍵。本來一個研究項目是過程上的東西：寫建議書，表明雇用人數(shù)和目的。同行評審后，政府出資建實驗室，實際上政府支持的是研究參與者，而不看重過程，能不能出成果是不確定的，但它會支持最后的產品。這種創(chuàng)新模式越來越重要，政府不管你是否求名，只支持你創(chuàng)造出的東西，搞大賽。從谷歌的無人駕駛汽車到最早互聯(lián)網應用等都是這樣出來的。結合性創(chuàng)新現(xiàn)在美國已經非常成功。這是今后創(chuàng)新的方向。

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越來越發(fā)達，知識也越來越社會化，結合創(chuàng)新的關鍵所在是不拘泥于專業(yè)知識。研究表明，很多結合創(chuàng)新的杰出成果，恰恰不是本專業(yè)人做出來的。有些研究中國問題多年的人反而有時候提不出新的想法，反而是那些不太知道的人更敢想、敢說。

這后面的體制支持是什么？首先，學業(yè)分布不能太窄太細。中國的教育體制非常的細，又非常的專。另外，公開競爭要求有一定的公開性，不能過于追求商業(yè)機密，政府要出面來推動，開放資源。

美國20年后的憂慮

美國存在很多問題，這毫無疑問。但美國現(xiàn)在一個突出問題是，政府在經濟衰退時很難起作用。比如現(xiàn)在應該用凱恩斯工具搞建設，但政治問題卻使它不能做到。

民主自身有很多問題。美國的全民醫(yī)療保險、槍支的管理都做得不好。日本也是一個民主國家，槍支管理就做得很好。全民醫(yī)療保險在任何高收入的發(fā)達國家都可以做到，所以不能籠統(tǒng)地說是民主出了問題，而是這種民主的形式出了問題，經濟和政治要分開。美國是經濟和政治結合得太緊密了，而且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向性。

簡單地結合MIT本身就可以說明這個問題。實際上，美國這個國家能創(chuàng)新是因為有非常重要的基礎科研，很多最終產品最初都是從大學實驗室里出來的。

國內屬于自由派的經濟學家都反對政府干預，但我覺得政府非常關鍵，在基礎科研方面政府起到的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作用，如果削弱政府這個功能的話，就會妨礙創(chuàng)新。

而美國現(xiàn)在有錢有勢有影響力的主要是共和黨，共和黨人可以用最大的經濟資源來影響政治。對沖基金、銀行家等都非常支持共和黨，共和黨的意識形態(tài)中有反對政府的傾向，認為大政府就不好。

在我看來，這個問題應該逐個案例個體分析。有時候大政府是不好，比如中國政府有時候起的作用就太大了，而美國政府我并不覺得有那么過分，在教育、科研、衛(wèi)生等方面，美國政府本應起更大的作用。但共和黨意在削減政府，而能做到支出削減的就是教育、科研這些東西。MIT也因此很受影響，很多的項目建議書、過去資助的渠道現(xiàn)在都不存在了，因為這些資助渠道都是通過政府來支持的。

美國石油大亨科赫兄弟（Koch brothers）的例子足以說明這一問題?？坪招值芏际荕IT畢業(yè)生，花了上億美元來支持共和黨。但同時兩個人也給MIT捐錢，建了一個癌癥研究中心（The David H. Koch Institute for Integrative Cancer Research）。

他們的想法非常有道理，現(xiàn)在治癌癥的藥會不分好壞，好的細胞和壞的細胞一塊兒殺死，這主要是藥發(fā)送的方式不對，就像送信的郵遞員，搞不清楚信往哪兒投，就漫天一撒，送到就送到，沒送到就沒送到?？坪招值艿倪@個癌癥研究中心，把醫(yī)學和工程學結合到一起，工程學家就研究這藥怎么直達患處。這本來是一個很好的想法，但問題是科學家要建實驗室，運營的經費都是到政府那兒申請，但這兄弟倆又從政治上反對政府，所以結果變成了非?？尚Φ囊患虑?。他們出錢建的癌癥研究中心，樓也建好了，卻沒有研究經費。政府開支減少，的確會妨礙美國的創(chuàng)新，現(xiàn)在已經可以看出這樣的苗頭。

美國科學研究經費開支的下降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程度。在美國，經濟學研究也受到了限制。像我研究的領域是制度，屬于“軟”的社會科學，就更加不受重視，有些跟中國學者合作的項目現(xiàn)在得申請中國的經費。所以，政府的位置和作用如何設置非常重要，如果搞市場極端化肯定要妨礙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中的東西有些市場能提供一部分，有些是市場沒法提供的，因此政府的作用沒法取代。

不過，美國的競爭能力在于其大的制度框架有優(yōu)勢。它有學術自由，有MIT、斯坦福大學這樣一些學校，也有很強的私募基金、風險投資等支持創(chuàng)新發(fā)展。但我比較擔心的是，現(xiàn)在風險基金支持的項目都是過去積累出來的東西，已經在實驗室做了10年20年，那今后20年怎么辦？如果現(xiàn)在政府繼續(xù)大規(guī)模地削減開支，20年以后，這些風險基金、私募基金來支持什么東西？

美國的極右翼共和黨雖然不是共和黨的全部，但這些極右翼實際上可能在斷送美國的前程。他們對美國有兩個方面的威脅，一是政府削減開支減弱了美國的科學創(chuàng)新機制；二是影響美國未來的競爭能力，在經濟上的表現(xiàn)是收入的不平等——這也是共和黨堅決要求保留的。

美國現(xiàn)在的收入不平等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已經不能簡單地說富人和中產階級不一樣，而是存在越來越大的鴻溝。比如在MIT，學物理的繼續(xù)做物理學家還是到華爾街去做數(shù)量投資，差別太大了。學術經費在削減，而華爾街則有豐富的回報，而且?guī)缀跏遣簧隙悺U14%的資本收益稅即可。并不是說物理學家和華爾街金融家要掙得一樣多，才有人去做物理學家，差10倍、20倍也會有人去做物理學家，因為物理本身非常有意思。但如果差200倍，結果可能就不一樣了。

解決收入不平等并不需要犧牲增長。統(tǒng)計研究表明，收入不平等實際上會從負面影響增長。收入最不平等的國家實際增長是最不好的。

比如說，贏者通吃這一規(guī)則，就帶來負面影響。這有點像搞體育的，100米賽跑，我們都記得第一名但不記得第二名，但第一名和第二名可能只差0.0000001秒。但是因為贏者通吃，第一名就大包大攬，第二名可能差得就很遠。

這種情況在新技術的沖擊下變得更加明顯。比如Facebook，十年前還有個my space，那時候二者似乎還有競爭空間。人們覺得這個世界的市場這么大，有兩家怕什么。現(xiàn)在絕對不是這樣，要不然是你全贏，要不然就是你全輸。也就是說，新技術可能有負的外部性，F(xiàn)acebook的經濟功能跟以前非常不一樣。新技術的性質使得我使用這個東西，會造成你也愿意用這種東西，最后只能容納一家公司，這就是贏者通吃——即使我不想獨成一家，最后也只能是一家存在。

對這一現(xiàn)象，政府應該通過高稅收進行調節(jié)，在不影響經濟生產的前提下，把更多資源用于公共事業(yè)方面。

所以要解決美國的這方面問題要用左派思維，增進更多平等意識，多采用民主黨的意見。

但事實上民主黨和共和黨雙方處于僵持狀態(tài)?？赡苤С止埠忘h的人比支持民主黨的人略微更有錢一些，但這不是問題的主要方面。主要問題在于，愿意做政治廣告的人，愿意出巨資來支持競選的人都是右派的共和黨。左派并不缺錢，只是他們認為用錢去影響政治是骯臟的，在意識形態(tài)上不能自圓其說，這就導致左派影響力越來越差，政策矯正也就不能及時完成。

中印之長短

對中國我則有另外一種擔心。中國將來的增長不可能靠現(xiàn)在這種大規(guī)模人力投資的方式完成，必須要有創(chuàng)新的觀點。但中國的制度設計里到底能允許和鼓勵多少創(chuàng)新？即使能鼓勵創(chuàng)新，中國是不是還能維持現(xiàn)在這種經濟增長的水平？我存有疑問。

中國現(xiàn)在多談通過改革釋放動力，但改革釋放的能量絕對不如1978年那時改革所釋放的能量大，空間也沒那么大了，人均GDP的水平也比過去高了。因此通過改革釋放能量，與30年前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上世紀80年代搞農村承包制改革，四年改革使得8億多農民收入增加了一倍多，這種改革的能量簡直不可想象。那時改革在釋放出能量的同時，也提高了GDP和老百姓的收入，官僚高興，老百姓也高興，屬于“帕累托最優(yōu)”——讓人人得利，無人失利，這是從政治上講最好的一種狀況。中國的將來肯定不是“帕累托最優(yōu)”，怎么樣都會有人失利，怎么都會創(chuàng)造出一部分人的失利階層。

在我看來，這一次改革肯定要改的話，可能也是當經濟下滑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才能動真刀真槍。但那時候改起來就非常難了。改革肯定會產生一些失利者，在GDP增長高的時候可以去補償他們。但經濟發(fā)展降下來的話，這個能力就很有限了。

現(xiàn)在GDP已經不是一個經濟的指標，而是一個政治的指標。如果GDP掉下來，即使老百姓收入水平提高，對中國這樣一個龐大的官僚體制也是一個威脅：去哪兒弄稅收？地價怎么維持？政府收入靠的是GDP增長而不是靠老百姓的收入增長來完成。

所以，改革兩邊很難平衡：如果GDP增長得很快但不增加老百姓的收入，可能農民或普通工人不高興；如果個人收入提高，把GDP降下來的話，老百姓高興了但官僚體制本身不高興，總會有一定的政治風險在里面。

至于印度，這個國家的問題是由50多年的積累造成的。在中國，雖然“文革”破壞了很多東西，但基礎教育和基礎衛(wèi)生等方面并沒有遭到大的破壞，這為后來的經濟發(fā)展做出了很大貢獻。印度自獨立后在這些方面一直做得很差，所以印度國家的整體競爭力也很差。

國家整體競爭力中最重要的一個因素是人力因素——人的質量、人力資源、人力資本這些因子。

評價一個國家時，不能簡單地把GDP增長速度作為簡單的評價指標。比如中國和印度，中國增長8%，印度增長5%，中國是增長得更多，但中國的潛力可能實際是10%；印度增長5%，但它的潛力可能只是4.5%或4%，所以印度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潛力，這說明有很多東西是不需要投入的，那就是制度。

解釋這個觀點比較復雜。我一直說印度這個國家能夠拿8%、9%，如果不再努力改革，印度很成問題，因為過去背的負面東西太多了。簡單地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成功的國家，都是單一民族，很少有多民族國家，新加坡是個特例，但基本也以漢族為主。印度那么多的民族和那么多的宗教就很難；另外，成功的國家基本都在溫帶，很少在熱帶，新加坡又是一個反例，印度在熱帶。

從工業(yè)化的角度，農業(yè)易受氣候的影響，時好時壞就不能形成長遠的積累，沒有長遠的積累就沒法工業(yè)化。另外就是傳染病，印度的傳染病比中國嚴重；還有熱帶在某種意義上講不鼓勵創(chuàng)新，因為農作物豐富，人爬到樹上摘個果子就吃了，不用創(chuàng)新；加之印度歷史上的種姓制度，也對國家競爭力產生了抑制。從經濟發(fā)展的角度看，這些都是印度的負面條件。中國則不用面對這些負面因素。

實際上中國整體的發(fā)展條件非常好。從近代史上看，只要政治體制稍微穩(wěn)定一些，中國馬上就能出經濟成果。其實在上世紀20年代到日本侵略之前，中國經濟發(fā)展非常好，如果沒有日本侵略的話，中國可能現(xiàn)在已是一個發(fā)達國家了。共產黨解放中國后，幾年后經濟也馬上就復蘇了。

東亞地區(qū)與南亞的區(qū)別是什么？只要政府不擋在面前阻止經濟增長，經濟就能自然增長。除非是以中央集權、中央計劃經濟等來進行干預，否則增長不是問題。從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經濟發(fā)展史來看，能達到西方的經濟水平的經濟體全是東亞的國家和地區(qū)，日本第一個，韓國、新加坡和臺灣香港地區(qū)緊隨其后。中國即便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經濟增長速度都比印度的高。只要制度稍微放松一些，即使是有國有體制，比如說臺灣地區(qū)和韓國，即使有國有的銀行體系，本身都不會阻止經濟增長。

這可能有文化的原因?，F(xiàn)在感覺中國人就是要經濟增長，好像人一生下來，第一個詞就是說我怎么去經濟增長。我們把這叫做固定效應（fix effect），這種文化基因確實是很多其他國家所不具備的。

作者為麻省理工學院斯隆管理學院副院長，本文由本刊記者金焱根據(jù)采訪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