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桂花巷
◎謝志強
桂花巷有一套與桂花有關(guān)的語言。桂花開放的時節(jié),桂花巷出奇地靜,所有的居民都默契,好像一齊騰出這個寧靜,讓桂花盡情地開放。
我們桂花巷,姑娘們把出嫁說成是桂花香了。
桂花巷里的姑娘,總喜愛選擇桂花開的季節(jié)出嫁,到了中秋就是出嫁的高峰。桂花便成了出嫁姑娘的統(tǒng)稱,許多姑娘的名字也都與桂花沾邊。
艾城這個窄窄短短的桂花巷,有名氣的是姑娘,居住在巷子里的居民頗為自豪。因為,都說桂花巷出美女。我倒看不出桂花巷的姑娘比艾城其他街巷姑娘漂亮多少,只是,桂花巷的女孩在其他地方上學(xué)或工作,或聚會,大家分辨得出,說:你家在桂花巷吧?
憑什么猜定姑娘家在桂花巷呢?小伙子鼻子靈著呢,一聞,就聞出了。桂花巷的姑娘身上有桂花香氣。桂花開得繁忙,熱鬧,不過只開在中秋節(jié)前后的那半個月,二十天左右吧,可是,桂花巷姑娘,一年四季都“香”,特別是冬天,逢了雪天,好像嚴寒把桂花香逼出來了那樣,聞到香氣的人,甚至誤以為不是冬天,小伙子的鼻子像狗,在不同方向的空間里吸溜吸溜地聞:怎么這個季節(jié)桂花開了?
我碰上過這樣的小伙子,那樣子相當(dāng)夸張。一聞一聞,目光就鎖定在來自桂花巷的姑娘身上,似乎目光立刻“系”上去。其實,小伙子怎么想得到,一個姑娘,自小到大,居住在桂花巷,年復(fù)一年,自然而然地聞那香氣,又被香氣熏,怎能不香?簡直是個活香包嘛。所謂美女之美,是美在香氣上吧?聞香識女,許多小伙子都喜歡找桂花巷的姑娘。
桂花巷的香氣有點稠,有些中老年婦女,用一把黑布雨傘,倒放著,對著一樹桂花,搖一搖,或敲一敲,那細碎金黃的桂花,就似雨,紛紛落入傘兜里,擇去葉片,便是簇擁一團的桂花,不用猜,那婦女就喜歡吃或者擅長做桂花餡的豬油湯團,或者桂花的酒釀圓子。鄰近街道的年輕、年老的夫妻,散步也散到桂花巷。他們一定會看到出嫁的“桂花”。
今年哪個“桂花”出嫁?往往,名字叫桂花的姑娘出嫁,就是艾城晚報的一條新聞,社會新聞版,年復(fù)一年,都有圖片配文字的報道。
晚餐的時候,我和妻子感慨時間過得快——又一年桂花開了。我們不多說桂花開,而是說人生:小時候盼望桂花開,只嫌時間走得慢;過了五十歲,總覺得日子過得快,擋也擋不住,一眨眼,桂花就開了,我們就希望桂花慢些開。
有叩門聲。放下筷子。明明是我們的門響,一窺貓眼,卻是在叩對門。估計還要回頭叩我們的門。是六樓的那對夫妻,丈夫抱著個紙盒子,顯然不重。對門張開,接過一盒精美的喜糖。
果然,又返身叩我們的門。我一時叫不出名字,樓道里,上上下下相遇,至多一個客氣的微笑,但不交流,而且,住了二十多年,竟沒相互串門——都靜悄悄地過著自己的日子,一過,這對夫妻的鬢發(fā)也過出白發(fā)了。
女的說:我們桂花今天結(jié)婚。
我接過一小盒喜糖,說:恭喜恭喜!桂花香了,你們家桂花明天要上新聞了。
我妻子趕忙出來,說:這么快呀?當(dāng)初,還是小寶寶呢,一下子出落成了個大姑娘!桂花出生,仿佛還在昨天,不哭不鬧,那天,在樓梯,你們發(fā)紅喜蛋,多可愛的小女孩,香噴噴的小孩,不認生,親一口小臉蛋,笑的像有人在胳肢她,只是不出聲的笑,還有兩個漂亮的小酒窩,現(xiàn)在,小酒窩還在嗎?
女的說:還在,還在,淺了,淺了。
我妻子說:笑得那么好,該把酒窩笑深呀。這對夫婦只是微笑,笑得不出音。
我說:大喜的日子,你們忙,你們忙。
關(guān)了門,吃了飯。妻子突然說:今天出嫁的桂花是他們家的姑娘呀?多有福氣。
我說:要是我們有個女孩子多好。
妻子說:這話,你可不要叫兒子聽見了,好像我們生錯了他。
我說:女孩子多好,用不著操那么多心思。
妻子說:女孩男孩,父母都得操心,側(cè)重點不一樣罷了。
我猛地想起一個“空白”,說:噫,二十多年,我怎么沒聽見過這個樓道桂花的聲音?你聽到過嗎?
妻子說:女孩子安靜,我們桂花巷,哪會有咋咋呼呼的女孩?
我說:是不是擔(dān)心聲音一高,把桂花嚇得不敢開了,凋謝了?
妻子說:這就是桂花巷的女孩子跟別處不一樣的地方,文文靜靜,你記不得,601的桂花,還害羞,進進出出,不聲不響,靜悄悄地就長大,唉,孩子一大父母就老了。
我說:一說就說到悲觀,哦,我想起來了,哪一年我忘了,反正是桂花念小學(xué)吧,一天早晨,桂花站在樓下,朝6樓喊,媽,書包,把我的書包帶下來。
妻子說:對,隨著桂花的呼喊,媽媽的腳步很巴結(jié),一路響下去,那是桂花最響的一次呼喊,有點著急。
我說:媽媽下樓,說了桂花,你急急地下樓,把書包忘了,不是去上學(xué)?桂花說,媽,桂花開了,你聞到了嗎?媽媽說早聞到了,還要你提醒?你以為你頭一個發(fā)現(xiàn)呀,一個女孩子,這么大的聲音,把花也嚇住了。
桂花巷有一套與桂花有關(guān)的語言。桂花開放的時節(jié),桂花巷出奇地靜,所有的居民都默契,好像一齊騰出這個寧靜,讓桂花盡情地開放。我選擇這里居住,堅持不遷新居,無非就是享受這份難得的“靜”吧。
接著,樓下響起一陣鞭炮聲。桂花將穿著婚紗,走過桂花樹構(gòu)成的“隧道”,巷口停著迎候新娘的轎車,這都可以想象得到。
桂花巷的大喜(婚嫁)用的鞭炮很特別,形小且不說,聲也小。樓上能聽見,卻傳不遠,大概怕驚嚇了花。不如別處放的鞭炮,那么刺耳那么響亮。那么粗壯。
一說兩說,就說到兒子,要是娶個桂花這樣的姑娘多好??墒牵瑑鹤友弁絼e處,還有,似乎這么快結(jié)婚,荒廢了青春大好時光,就沒心思戀愛了。兒子說:還沒玩夠呢。
關(guān)了燈,我難以入眠。有時,我莫名其妙擔(dān)憂,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不過來了——多可怕!不敢多想,這個年紀,好像什么可怕的東西正在逼近。
我沒料到,本樓道的桂花是今年桂花巷出嫁的唯一叫桂花的姑娘。想象中鞭炮放罷,桂花穿著婚紗,由伴娘護著,父母陪著,像清新的風(fēng),慢慢地吹,走過桂花樹夾道的桂花巷,飽含著芬芳。鳥兒頓時嘰嘰喳喳叫起來。
那是說不出名稱的鳥兒,只聽得見鳴囀,卻看不見形體——隱在花和葉里邊,桂花開的時節(jié),好像是鳥兒聚會,不知從哪兒飛來那么多的鳥兒。滿巷的石板路,都布著密密麻麻的鳥屎,有的鳥屎,金黃色,好像是桂花在鳥肚子里倉促地“旅行”了一趟,還沒來得及脫離桂花的本色。
我莫名其妙地笑了。
妻子竟沒入睡,夜色里,她說:這么晚了,你笑啥?
我沒說笑那一堆鳥屎。我說:桂花結(jié)婚生子,生個女孩,會給女兒取名桂花吧?離開桂花巷,名字重復(fù)就沒有關(guān)系了。
妻子說:怎么沒關(guān)系?哪能母女同名?
我說:說的是。
妻子說:人家的女兒出嫁,你操什么心,操你自己兒子的心吧。
我說:操心沒用,兒子找對象,父母何必去操心,遇見什么姑娘,是兒子的緣分,緣分不到,操心也白操,我們過去操心有過效嗎?兒子當(dāng)過我們一回事嗎?
妻子嘆一口氣,說:這么晚了,睡吧。
我說:好,睡了。
我繼續(xù)想,桂花生了個女兒,桂花開的時節(jié),她會抱著女兒到娘家住——這也是桂花巷的習(xí)俗,讓女兒來聞聞香,熏熏香,每年這個季節(jié)都如此。然后,女兒長大,別人還以為她是桂花巷的女孩。然后,女兒終于長大了——桂花香了,返回來,嫁給桂花巷的小伙子,桂花巷已有這樣的先例。
好像終于把一樁遺忘的事兒記起,突然,我聞到了桂花的香氣,其實,香氣彌漫,一直存在。香氣漸漸送我進入夢鄉(xiāng)。好像那是一條我首次踏上的小徑,香噴噴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