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度選擇是我的探索（創(chuàng)作談）

一

寫寫停停，停停寫寫，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

上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我在書畫創(chuàng)作之余，寫過一些詩歌、散文、小說，雖然上過大報大刊，但總感覺收獲不大。后來干脆停下寫作，專心于書畫創(chuàng)作，尤其是工筆畫。至2005年，我對工筆畫的學習、創(chuàng)作有了比較多的體會和積累，這時又開始有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念頭。

2006年3月，我第一次受命為中南海懷仁堂創(chuàng)作五幅大型中國畫，感到無比榮幸，心情非常激動，立刻按照要求，創(chuàng)作每一幅畫的小畫樣和抒寫每一幅畫的創(chuàng)作構思。這時，我發(fā)現(xiàn)這五篇談創(chuàng)作理念的文字，內容和形式太過于雷同，心想審稿者看后肯定厭煩，弄不好還通不過。于是就嘗試從五個不同的角度去敘述這五篇“匯報式短文”，沒想到審稿者閱后覺得文字漂亮，內容新鮮，一下子就全部通過了。經過半年多的日夜奮戰(zhàn)，《三峽放歌》《和諧之春》《清氣溢乾坤》《盛世春光》《陽光燦爛，春暖花開》五幅大型中國畫順利交付使用。于是有了后來的《繪三峽寥廓江天》《風骨牡丹》《清氣溢乾坤》《盛世春光》《陽光燦爛，春暖花開》這五篇繪畫創(chuàng)作隨筆。

《三峽放歌》，繪三峽寥廓江天，寫萬古奔流的母親河長江，歌頌從我們中華民族歷史縱深處走過來的一條生命河流。2007年11月，我應北京人民大會堂管理局之邀，歷經三月，四易其稿，繪制大型青綠山水畫《泱泱萬里盡朝暉》，懸掛在人民大會堂貴賓廳。適逢“兩會”，奧運將至，備受矚目，隨賦感懷《山之吟》。《泱泱萬里盡朝暉》雖與中南?！度龒{放歌》一樣是畫長江三峽，但其意在歌頌中國改革開放的輝煌成就，展示出中華民族的偉大氣派。

中南?！蛾柟鉅N爛，春暖花開》畫的是大型工筆白玉蘭?！蛾柟鉅N爛，春暖花開》一文從“以夸張的手法繪出心中之花”、“把握歷史的縱深感”、“光的運用”入手，直抵畫作主題——“不僅是對春天的謳歌，更是對國家昌盛的禮贊！”2008年4月，我又為人民大會堂精心繪制了大型工筆畫《碧玉生輝》，畫的也是白玉蘭。經過七八個月的琢磨，寫下了創(chuàng)作隨筆《向上的春天》。后來，這篇隨筆獲得第四屆全國冰心散文獎。其特點正如該屆評委會授獎詞所說：“陳奕純先生是一棵年輕的‘散文樹。讀《向上的春天》，我們看到的是作家將藝術美學、書畫藝術創(chuàng)新對于自然的理解，一字一句地融入在作家本人濃得化不開的‘白玉蘭情結中去。我們認為，《向上的春天》之所以能被眾多的評委和讀者喜愛，理由有三：一是這篇散文本身就是一幅大美的工筆畫，圍繞著‘白玉蘭這一花木景致，作家‘由花生情‘由情作畫‘由花生畫，從自己孩提時偷偷撿花、少年時花下早讀，一路寫到大學選修書法和國畫課、讀研期間至畢業(yè)后潛心研究玉蘭畫、受命為北京人民大會堂創(chuàng)作以白玉蘭為主題的《碧玉生輝》大型工筆畫等等，由時間所衍生出來的許多細節(jié)，更凸現(xiàn)出中國作家的鄉(xiāng)愁情懷。二是陳奕純在畫家與散文作家的邊緣走得很遠，他成功地將繪畫技巧轉化成了文學語言，這些繪畫當中的技巧和美學思想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是一種美的發(fā)現(xiàn)、美的創(chuàng)新以及情的宣泄，可謂在水墨中頓悟人生了。三是《向上的春天》標題比較新穎，第一眼就給人一種昂揚向上、綠意彌漫的感覺，如早晨六七點鐘的太陽一樣燦爛、年輕，給人活力，催人奮進。這樣，一段悠長銘心的時光被陳奕純盡收于筆下，雖短小，但顯得格外飄逸別致、心境高遠。”

2008年9月，應北京市天安門地區(qū)管委會之邀，我為天安門城樓西大廳創(chuàng)作大型工筆畫《晨光》，畫的也是白玉蘭。筆墨之余，想寫篇隨筆，可一想從古至今寫天安門的篇章千千萬萬，若寫不出新意，又有何意義呢？于是無從下筆。直到2009年國慶節(jié)清晨，我走過天安門廣場時看到：日出東方，紅旗如歌，萬里山河一派云蒸霞蔚！這時，靈感終于來了。

我把作品的背景放置于2009年10月1日天安門廣場慶典活動前夕，把自己飽含深情回望童年時代的“天安門情結”，終于在慶祝改革開放30周年、舉國歡慶祖國60歲生日之際一圓大夢，受命為天安門城樓創(chuàng)作大型工筆畫《晨光》，用沐浴在春光中的萬朵白玉蘭花來謳歌新中國的偉大成就，謳歌科學發(fā)展觀引領全國各族人民繼續(xù)奮斗的萬丈喜悅，融于筆下：“恍惚之間，玉蘭花郁郁蔥蔥，十只錦鳥在花間嬉戲、駐留，一片繁茂，春意盎然，由遠至近，光芒漸亮……忽然，我的腦海里現(xiàn)出一道光芒：‘晨光！那是古老而年輕的中國崛起奮進，如朝陽般燦爛的光芒！是的，以‘晨光作為標題再合適不過。我興奮之至，隨后拿起筆來，一揮而就，為玉蘭圖瀟灑題上了‘晨光二字……此刻，遙望北京天安門方向，唯愿每一個看到《晨光》這幅大型工筆畫的中國人，能夠聞到早春玉蘭的芳香，更能夠和我們的祖國一起走進萬丈晨光般的春天……”

這篇隨筆發(fā)表在當年第12期《中國作家》上，被收入《2009年我最喜愛的中國散文100篇》。有評論文章說：“陳奕純的散文《晨光》氣勢磅礴，視野遼闊，讀來令人激情澎湃，斗志昂揚?！?/p>

曾經有朋友問我，寫這些書畫創(chuàng)作隨筆的最大感受是什么？我說我要用自己學書畫、創(chuàng)作書畫作品的親身感受，來感染讀者，激勵讀者，讓作者、作品、讀者置于同一時空，讓讀者領略到新的藝術感覺。

二

游記散文是眾多散文題材中最普遍的一種形式，也是每一個作家都喜歡抒寫的一種題材。正因為它最常見，加上作者所游歷某景點的時間短促，接觸面小，又受史料記載、名人名篇限制，所寫的游記散文容易流于一般的寫作模式，最難寫好，尤其是同題創(chuàng)作。因此，要得精品力作，作者必須具備不凡的思想高度和豐厚的學養(yǎng)積累，善于挖掘和運用作者自身的特長，善于從不同角度去捕捉特定的素材，才能彰顯自己的個性色彩。

《潑墨綿山》是我2008年10月份到山西綿山參加筆會時開始創(chuàng)作的，我不走一般游記的套路：寫過程、寫見聞、寫景點、寫掌故，而是特別注重內在的感覺和詩化的抒情。在我每天緊張地為中南海、人民大會堂、天安門城樓創(chuàng)作大型中國畫之余，甚至在我重病住院之時，經過七八十次的不斷修改，至2009年8月份才脫稿，最后成為一篇把多個藝術靈感貫穿于多重時空的文化大散文。《潑墨綿山》不負我所望，榮獲首屆郭沫若詩歌散文獎。評委會認為：“散文《潑墨綿山》以一位當代書畫家的大氣魄、大胸襟展開敘述，由一幅《太行風骨圖》進而想綿山、游綿山、寫綿山，作者把幾十年來對中國書畫創(chuàng)作的所求所悟放置于一次小小的旅行中，神游綿山山水，神交書畫大師，邂逅大美，參悟人生，為我們完整呈現(xiàn)了一個具有強烈的書畫氣質的綿山。該作品發(fā)表于《中國作家》，是近年涉獵書畫藝術領域的優(yōu)秀游記作品。這種獨特的藝術創(chuàng)作視角，不僅給我們打開了文學之外的另一個世界的大門，而且有益于促進和探討當下散文創(chuàng)作的多元化。”

我喜歡登山，尤其是名山。2010年3月，我相約三位朋友一起從廣州去韶關登丹霞山，下山時順便買了一些土特產回家，而丹霞山貌則在一陣陣笑聲中漸漸淡忘了。7月份，當我應邀參加“丹霞山杯”我心中的中華名山全球華文散文大賽時，我想，寫這樣的游記，總不能只寫自己上回買“黑螞蟻”“神仙草”“絞股藍”回家吃的經過吧？于是，我接二連三邀請朋友再游丹霞山，沿途細記各個景點，期望從中得到啟發(fā)。倒是在一個避雨的傍晚，當雨停而我們即將離開丹霞山風景區(qū)時，夕陽直射著丹霞山，紅彤彤的丹霞山就像著了火一樣，我立刻記下“著了火的霞光，著了火的山”這個標題。受“火”的啟示，我選擇了“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作為塑造對象。

隔年清明前夕，在“丹霞山杯”我心中的中華名山全球華文散文大賽頒獎會上，主持人在輕音樂聲中朗讀：

“陳奕純的散文新作《著了火的霞光，著了火的山》激情勃發(fā)，入詩入境，洋洋五千余字，融文化游記、歷史人物為一體，由‘山及‘火、由‘火及‘人、由‘人及‘山，是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中一篇不可多得的精品，榮獲本屆大賽唯一的一等獎。全篇采用‘火這一詩歌意象，通過截取唐代散文家韓愈一生中與廣東丹霞山的三次邂逅，通過散點化的藝術手法，把韓愈的家國情懷提升、放大，成功塑造出一個隱忍不屈、雄勁豪邁、悲壯沉郁的男人形象，讀后令人振奮不已。

“作為一位當代有影響力的書畫家，陳奕純的水墨氣質一直洋溢在他的每一篇散文里，大都保持了雄渾剛勁、氣勢如虹的文風?！吨嘶鸬南脊?，著了火的山》也不例外：一、標題出‘新，作者把‘丹霞山三個字巧妙地進行了解構，通過‘著了火，呈現(xiàn)了‘霞光‘火‘山三維空間的大氣勢。二、創(chuàng)作角度出‘新，作者回避了中國游記散文的陳舊框架，沒有把筆墨放在對自然風光的描摹上，而是采取‘開門見山的手法直奔‘火這一主題，‘好一片著了火的霞光，好一片著了火的山！緊接著，是對永葆火一般激情的韓愈的回望、總結和精神認知，把歷史人物、游記文化、繪畫創(chuàng)作三者有機結合。三、把‘丹霞山的性格賦予人，正如作者所言：‘我站在霞光深處，想那丹霞山上雄起的陽元石，為什么三十萬年來一直這么怒氣沖天？也許，是韓愈賦予丹霞山的男人性格；也許，丹霞山億萬年前的誕生，只為他一個人。在作者眼里，丹霞山不僅是屬于韓愈一個人的，而且是‘我們的，是屬于每一個擁有火一樣激情、擁抱美好明天的人，一個小家、一個民族的富強振興依靠著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像韓愈那樣有大憂患、大擔當?shù)娜耍瑢W習韓愈、胸懷家國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四、立意高遠，全文所表達的大意境，除了作者的敘述表象外，還隱隱透出一種強烈的報國意識，這種意識時刻呼喚著每一個有血性、有志氣的中國人，在當今這個國際形勢風云變幻、民族復興艱難曲折的新時期，走‘強國、大國之路、學韓愈的丹霞山性格是何等的迫在眉睫?。?/p>

“讀《著了火的霞光，著了火的山》，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大男人的錚錚鐵骨，讀到的是一種昂揚的中國志氣，‘國還是那個國，家還是那個家，只有把‘國放在了‘家的前面，才能報國、愛家！當我們面對2008年‘5·12汶川地震、2010年‘8·18舟曲泥石流自然災害等災難不低頭、重新雄起時，我們想到了陳奕純在文里所提出的‘丹霞山性格，這就是文學的力量，它總是第一個抵達我們中華民族精神的內核?！?/p>

歷經三年創(chuàng)作而成的散文《時間的同一個源頭》，在第四屆“我心中的澳門”全球華文散文大賽上奪得唯一的一等獎。文中，我并沒有寫澳門采風的所見所聞，而是筆向2009年，我用生命為北京人民大會堂澳門廳創(chuàng)作了大型工筆畫《盛世之歌》，向澳門回歸10周年獻禮。而今，我同樣用生命創(chuàng)作了散文《時間的同一個源頭》，重現(xiàn)那段激情澎湃、感天動地的澳門情。品讀《時間的同一個源頭》，不僅時刻有一種祖國、澳門骨肉團聚之情在涌動，更令人感動的是，還有我在潑墨“澳之花”——蓮花時的靈魂之聲。這篇散文一反傳統(tǒng)散文中“抄史料、假抒情”的陳舊套路，以“我首先把自己想象成一朵充滿靈性的蓮花”起筆，進而聯(lián)想到“盛世蓮花”澳門回歸10年后蓬勃發(fā)展的今天。于是，我產生了“把盛景里的蓮花一朵朵畫盡”，“我要把《盛世之歌》畫成一幅至少五百平方尺面積的大型工筆畫，一幅要成為人民大會堂目前最大的工筆畫”的創(chuàng)作沖動，才有了大病之際“我不能倒下！如果我倒下了，《盛世之歌》豈不成了我今生今世的憾事？我畫畫還有什么意義？”的種種信念。信念最終打敗了自己內心巨大的痛苦感，大畫勝利完工……特別是在創(chuàng)作第四章節(jié)時，我把大病中“還整天想著《盛世之歌》的重大創(chuàng)作任務”、“藝術創(chuàng)作比人生更痛苦”等感悟，把藝術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的信念，都融于筆端，情到深處，淚水洶涌。正如文中所說，“2009年3月27日”、“2009年6月26日”和“2009年7月18日”，雖然是三個不同的時間，但這三個時間的“同一個源頭，是一朵朵盛世蓮花簇擁著的澳門”，是每一個中國人期盼百年的祖國統(tǒng)一大夢…… 一幅《盛世之歌》畫作，一篇《時間的同一個源頭》散文，不僅謳歌了今天的澳門盛世，更點燃了今天的國人豪情。

《我吻天使的羽毛》是我2009年4月初去泰州興化采風，時隔兩年多后才創(chuàng)作完成的一篇游記散文。這篇游記散文于2012年斬獲首屆中國徐霞客游記文學獎最高獎。大賽評委表示，“陳奕純是第一位獲得中國徐霞客游記文學獎最高獎的中國書畫家，他的散文《我吻天使的羽毛》，就是一篇題目新、意境絕美的散文精品，全篇語言詩化，閑適雅致，通過作者和水上一片白鷺的羽毛的偶遇，把一個人對泰州興化那個天堂般水上森林公園的愛戀化作了一片片追憶。作者以書畫家獨特的眼光緊緊抓住了‘吻羽毛這個小瞬間，大書、特書了整個浪漫而又美麗的小瞬間，為我們徐徐展開了鳥的天堂、白鷺天使、我和伊人等一幅幅水墨畫。同時，他為了‘求新、創(chuàng)新，成功運用了散文的虛與實、美與幻，把想象無限放大，從感官視聽、文本虛構、時空穿越三個層面架構起一個靜寂、唯美的詩意天堂。《我吻天使的羽毛》通篇清新雋永，心靈飄逸，成為首屆中國徐霞客游記文學獎眾多篇游記散文里的‘一枝獨秀?！?/p>

前不久，我接到了通知，《我吻天使的羽毛》被選入了《中華好文章》一書，十分欣慰。

三

散文題材多種多樣，寫親情是任何作家都無法回避的。

母愛是世界上最無私、最偉大的感情，母愛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力量，母愛是文學的永恒主題。關于母愛的作品數(shù)不勝數(shù)，如何在熟悉的題材中寫出新意，不論對哪個作者都是一次挑戰(zhàn)。我認為，面對同一題材的作品，一定要多讀多分析，看看前人的門檻究竟有多高。只有這樣，才能選擇出自己滿意的角度。

《看著你一天天蒼老》寫作最大的成功是抓住了兩個細節(jié)：一是一年多沒見母親，一想到母親就想到她老人家在米缸里儲存的柑橘，那柑橘盡管已經被大米風干了，但母親的慈愛卻永遠地留在兒子的記憶里。如“記得有一年放寒假，我從武漢回家，母親特意從米缸里拿出了五六個柑橘。不料，由于柑橘的水分被米缸里的米全部吸跑了，一個個變得干癟癟的，沒有辦法吃了，母親哭了，我也哭了”。感人涕下，母子哭的內容不同，哭的動因不同，哭的結果不同，怎一個“愛”字所能釋懷？另一個細節(jié)是到機場接二姐和母親，由于一年多未見，母親已經變瘦了，而且穿著土制布鞋，以至于竟一下子認不出來。即便如此，母親仍然保持著樂觀精神。再如，“恍惚之間，我看見二姐正攙扶著母親，一步一步地朝我的方向走來，我心頭一陣興奮，驚喜地朝她們使勁揮手，但是，沒有一個人理睬我，我定了定神，方才發(fā)現(xiàn)剛剛的一幕只是一種幻覺”。此情此景，把“我”望眼欲穿，期待母親早點兒平安抵達的心境，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面對這兩個鮮活的細節(jié)，一個慈愛、開朗而又堅強的母親形象，悠然浮現(xiàn)在眼前，讓你無法忘記。尤其是當細節(jié)轉化為可視的特寫鏡頭，就更富有撼人心魄的藝術感染力了。

因此，有評論家認為，文中我還借助“懸念”這一技巧，激活讀者的“緊張與期待的心情”，應用于散文的創(chuàng)作，收到了出奇制勝的藝術效果?！犊粗阋惶焯焐n老》，懸念迭起，扣人心弦。

懸念之一，怎的親生兒子時隔一年，就認不出親生母親來了呢？不僅僅是“胖母親變成了瘦母親”的滄桑巨變，而且是“我”在心理上的拒不承認，無法接受“母親有一天會蒼老”這個殘酷的事實。“從來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依然天真地……”反復詠嘆，一疊三唱，心目中的母親，本該是“我”記憶中的年輕模樣??！“突然之間，母親說老就老了，沒有一點理由，老得讓我有些猝不及防?！庇谩扳Р患胺馈币徽Z，再次讓讀者與“我”產生共鳴，不敢也不愿承認母親確確實實蒼老的事實。

懸念之二，“我”在廣州，母親在北京，南北遙距幾千里，母親怎的就脫口而出“你什么都不要說，媽知道你肯定遇到什么坎兒了……”知兒莫如母，這心靈上的感應之神奇，科學界至今都無法闡釋得清楚。靈犀一點，出神入化，我哽咽無語。“我知道在這個時候只有母親和我最親。”一語勝萬言，母親是世界上最親的那個人。

懸念之三，就在那場暴雨傾城的時刻，母親毅然降臨于“我”的面前。一年來的骨肉離情，一生的血脈相連，“我”竟然眾里尋他千百度——“左右前后望望，再找找，還是沒見母親的身影。怪了！難道……母親沒有來？”“我緊緊盯住下機出港的人群，努力尋找著我的母親，我不敢眨眼，害怕一眨眼，就把母親遺漏過去了，如果我把我的母親接丟了，那該是何等的罪過??！”讀者感同身受，緊張得無法呼吸，屏住氣息，一同尋找、迎接母親的到來。

《看著你一天天蒼老》，原本是寫母親，卻從《盛世之歌》著筆。全文的謀篇布局頗費心思，就像我如何構思、選材、立意、創(chuàng)作《盛世之歌》。行文結尾的幾句話，顯然是作者思想的升華，有意讓讀者備受感染。至此，祖國，澳門——母親，兒子，緊密地交融為一體！實現(xiàn)了我當初創(chuàng)作本文的愿望。

四

鄉(xiāng)土散文的主流是懷舊情結，離不開貧困中的親情、困難中的溫情、艱難中的弘毅，多以遠離鄉(xiāng)土的文化回望姿態(tài)出現(xiàn)。在鄉(xiāng)土散文的寫作中，如何沖決公共想象的堤壩，力避人云亦云，形成自己卓然不群的寫作風格，角度選擇又是對每一個作者極大的挑戰(zhàn)。

我設計“月下狗聲”這個題目，就想讓人耳目一新，一下子就把人帶入曾經的鄉(xiāng)村月夜，靜謐中的犬吠，雞鳴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在《月下狗聲》中，我用月光輕輕地籠罩了鄉(xiāng)村，實際為鄉(xiāng)村涂抹上了詩意的工筆重彩，鄉(xiāng)村搖身一變，抖落了嘆息與哀傷，變得楚楚動人起來，變得美輪美奐起來。如同在面前徐徐展開一幅美妙的鄉(xiāng)村畫卷：月下的大山影子里，秋涼天闊了，看那山月，看出了皎白，看出了蓮花，看出了一幅幅山水流轉的中國水墨畫，竟然，是大雪紛飛時的一絲靜。于是，影子和秀才一前一后在山路上移動，雪花把他們倆的身子染白，腳印和腳印糾纏一處，誕生消失，消失誕生，一條線一條線地迅速消失。我在深情吟唱鄉(xiāng)村時的情感是波濤洶涌，但我學會克制，在關鍵處發(fā)力，讓詩意的語言充滿了弦外之音，富有張力和彈性。我選擇了詩意的語言，詩意的畫面，詩意的節(jié)奏，使自己的鄉(xiāng)村情感在詩意里濫觴。在動與靜、明與暗、里與外、意象與具象的描摹中，我營造了“山月藏起來了，大地一片混沌，雪花也在一群群地走路，雪花齊刷刷的腳步聲超過了人”，“大雪一樣的月光漫卷開來，只剩下了一種白”?！叭齻€影子，一起把西天的山月叫落了，就剩下一片天籟了?！?/p>

《月下狗聲》是在恣肆的天籟環(huán)境中展開了敘事，講述了一則鄉(xiāng)村寓言，一個月光中的寓言?！对孪鹿仿暋返那擅钤谟诠适碌膶訉油七M，結果在于結果之后的結果，而最終出人意料的結果是：所以，所以有些仇不能結，有些恨不能留，誰也不知道這些仇恨會在哪里落地生花。我們太需要“天籟，輕輕托起了一片大地。多么像我和你的這個世界啊”。

《月下狗聲》這篇散文，表達了我對美好生活、如夢未來的一種向往?！拔夷菚r候是多么期待一種大美、一種大善、一種人與人之間的溫暖和愛??！如果，我是說如果當時，天上能再升起一輪圓月，雪在輕輕下，一兩條狗追著月亮在叫，我們的心靈將會是多么透明……那該是多么美?。　薄敖裉炜催^去，我那時候所經歷的小家庭不幸，正是中國千千萬萬家庭的大不幸，我的憂患感，源自一種特殊歷史背景下的小人物情懷，說到底，是一種家國情懷。在我們學習黨的十八大精神的日子里，在我們的國家現(xiàn)代化建設取得偉大成就的今天，我想，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具備這種家國情懷，時刻不忘憂患，時刻要奮力前行?！背錆M激情、富有思想高度的創(chuàng)作感言，再次深深地打動了每一位讀者。因此，《月下狗聲》以全票獲得第六屆老舍散文獎，得到了評委會獨特的授獎詞：“《月下狗聲》保持了陳奕純唯美、流暢的語言優(yōu)勢，作者的想象力天馬行空，出人意外！狗的聲音是鄉(xiāng)村風景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是作者想念故鄉(xiāng)的心聲，月夜是鄉(xiāng)村傳奇故事上演的最佳時刻，月光下的第三個影子是故鄉(xiāng)的影子。陳奕純由此創(chuàng)作出一篇結構完整、敘事流暢、跳出一般俗套的高境界的鄉(xiāng)土散文。整個故事水到渠成，讀來活潑有趣、如沐春風?！?/p>

再次感謝評委會把這個獎頒給了我，讓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老舍”這個名字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大地的皺紋》從創(chuàng)作至發(fā)表將近五年時間，開始投給《人民文學》《北京文學》都沒回音，后改投《中國作家》，通知選用，卻等了一年多還未刊登出來，只好復印后寄給《上海文學》試試，沒想到半個多月后就通知我傳電子稿過去，就這樣發(fā)表在2011年第9期，不久又被多個書刊轉載。

《大地的皺紋》與我以往那些暖色調的散文的表達截然不同，我從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出發(fā)，調動自己的生活積累和藝術感覺，給讀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廣闊和深遠的藝術空間，不同的讀者可以從不同的角度體會出各自不同的感受。把大地上的條條路徑比作人臉上的皺紋，這無疑是我的奇思妙想?！澳赣H額頭上的一條條皺紋”，也就是我在文中始終追尋的那條路，人生之路，藝術之路。這兩條路在文中交織并行，充滿艱辛和未知。于是，我為讀者講述了一個心靈救贖的故事：小時候，媽媽在鎮(zhèn)衛(wèi)生所當藥房管理員，同科室的小周阿姨，因為丟失三塊錢公款，而以喝農藥自殺來證明自己的清白。若干年以后，我和母親又回到了當年下放的那個小鎮(zhèn)，和一位中風、臥床不起的同事見了面，從她兒子那里得知，三塊錢是她找到后卻偷藏起來的，母親聽說這事以后非常憤怒。而我在敘述這個故事時，中間卻插了一段在太行山艱苦寫生，創(chuàng)作大型山水畫《王莽嶺日出》的往事。與三塊錢的殘酷事實，形成了一個敘述上豐富的二聲部，加上結尾如小說一般的突然轉折，使得這篇散文有了散文、小說、繪畫、音樂等方面多重的藝術意蘊。

我自己特喜歡這篇獨特的感情獨白，因此，我把這篇散文的篇名作為本人散文選的書名，希望讀者能從新鮮的書名一下子鉆入書里，在不同的藝術角度中，尋找你我。

五

歷史散文是我比較喜歡的一種體裁，常常在文學刊物上讀到一些洋洋灑灑萬八千字，甚至幾萬字的篇章，我很驚訝很佩服也很羨慕。曾產生過這樣的念頭，憑借自己的老本行，寫寫一些中國歷代書畫家評傳或外國美術家評傳，但當我看到不少復制歷史、擴寫歷史、縮寫歷史、篡改歷史、虛構史實的“歷史散文”充斥書刊時，我開始拷問自己，我究竟有沒有能力寫歷史散文？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打退堂鼓了。

2013年7月份，我應邀為毀于北伐戰(zhàn)火、現(xiàn)在重修的汀泗橋題名，在了解和學習汀泗橋歷史時，在正確理解汀泗橋戰(zhàn)役的歷史基點上，發(fā)現(xiàn)汀泗橋戰(zhàn)役是一個永恒的歷史支點。如果我為汀泗橋題名成功，汀泗橋歷史將會給我一個有力的歷史支點，于是，我萌生了寫一篇與汀泗橋有關的歷史散文的想法。

四個多月，我展開屬于自己的書寫方式和詮釋方式，創(chuàng)作了《筆走汀泗橋》。我不復制歷史，也不復制自己，我寫的是在北伐汀泗橋戰(zhàn)役的歷史背景下，我應該怎樣題寫“汀泗橋”的全過程。在《筆走汀泗橋》這篇文章里，始終透徹著我一貫的藝術精神?！拔蚁聸Q心要打破自己以往固有的書法模式，力圖筆墨情趣隨題材、內容而變化?！薄?月19日，我又關閉所有通訊工具。白天我還是浸泡在前人的碑帖墨跡中，晚飯后我就開始作好創(chuàng)作準備，寫寫停停，停停寫寫。忽然發(fā)現(xiàn)在仿古宣粗澀的背面上書寫效果更好，當翌日的第一道晨光射向我的畫案時，渴求以久的‘線的美‘光的美‘力的美齊齊到來了，‘汀泗橋三個大榜書在重筆疾挫、氣酣墨暢中誕生?！?/p>

《筆走汀泗橋》可以說是我第一次創(chuàng)作成功的歷史散文。

前幾天，我接到《北京文學》編輯部來電通知，《筆走汀泗橋》將選發(fā)于該刊2014年第1期。我知道，這是《北京文學》對我的肯定，我又一個角度選擇成功了。

六

我對寫作的沖動完全是自發(fā)的，對文字的熱愛是與生俱來的，這并不是簡單地能用“詩書畫”三個字所能概括了的。我為什么要寫作呢？法國女作家弗朗索瓦茲·薩岡說：“寫作的快樂是難以解釋的，就像突然之間，我找到了一個形容詞和一個名詞可以組成絕妙的搭配，一個與我們想做的事完全不符的想法，但令人快樂……有時，也是令人恥辱的，即當我沒能寫出我要寫的東西時。那時，就好像已經死了一半?！蔽蚁?，我時常會和薩岡那樣為了生活的快樂而痛苦，讓句子們整日聚集在一起，最終變成了自己的觀眾。

世上所有藝術的創(chuàng)作過程，就是一條尋找美、尋找愛的道路，也像我本人創(chuàng)作大型中國畫《和諧之春》以及散文《風骨牡丹》一樣，都是為了一種理想。《風骨牡丹》寫的就是我2006年給中南海畫大寫意牡丹《和諧之春》，引發(fā)我學畫牡丹的心路歷程：18歲初學畫牡丹，20歲時從廣州北上河南洛陽、山東菏澤一路看牡丹寫生牡丹，以至三十多歲時出國留學，也常常情不自禁地拿起筆畫牡丹?！白源耍覍Ξ嬆档ぐV心不改，只是再沒有了當年的狂妄和浮躁，唯有潛下心來，研究牡丹、畫牡丹，用生命去感悟牡丹。二十多年來，無論是畫工筆牡丹，還是寫意牡丹，我力求達到一枝一葉融真情，掬一腔心血去貼近牡丹，融入牡丹，再現(xiàn)牡丹。”然而，2009年4月，我應邀為人民大會堂金色大廳創(chuàng)作主畫《國色天香》，盡管歷經五個月，繪制了那么大型的工筆牡丹畫，懸掛在中國最顯眼的政治舞臺上，我卻至今尋找不到新的寫作角度來表現(xiàn)牡丹，再現(xiàn)牡丹。有時候，我真的懷疑自己是否靈感枯竭了。

不久前，著名捷克作家、納粹集中營幸存者、卡夫卡獎得主阿爾諾什特·盧斯蒂格辭世。捷克的新聞出版界這樣介紹盧斯蒂格：“他是最重要的和世界上最著名的捷克作家之一，卻從不把別人的恭維當回事兒。他說，只有一本書出版50年后，讀者才有權決定其作者是不是真正的作家。他從不自命為作家，53年前問世的《暗夜里的鉆石》即明證，他活著看到了這一切?！卑凑毡R斯蒂格的標準，50年后不知道中國還剩幾個作家。我越想越后怕，但卻越來越堅定：選擇散文創(chuàng)作的角度，將是我一生不變的追求。

天亮了，我停下筆，打開電腦看看我曾經題寫的“感恩亭”圖片，心中藏著的那把火，又一次被燦爛的晨光點燃。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