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克勤
明式家具所體現(xiàn)的雅俗同流,在明代晚期并不是孤立的文化現(xiàn)象,而是整個文化生態(tài)的具體反映。對于這種文化生態(tài),我們此前已經(jīng)有過闡述:這些文人才子們寄情藝術(shù),把人生藝術(shù)化,以“適情”出入于雅俗,創(chuàng)造出了才子式的典雅。他們既能以詩書立世,又能游戲人生,從而在藝術(shù)化的生命里找到了出世與入世之間的絕好平衡點。
明式家具是文人書畫創(chuàng)作的載體
明代中期出現(xiàn)過江南四大才子,他們均才華超群,能書擅畫。我們認為,明朝有一種特殊的才子文化,是表現(xiàn)生命理想、凸顯其生活趣味的文化樣式。這種文化具有很強的二元特征,既有濃烈的精英文化氣息,又有強烈的世俗性。精英見其超拔,世俗見其華美。就是在這種脫俗與世俗的互動中,形成了風(fēng)光旖旎的“才子”文化風(fēng)景。
在這種才子文化的背景下,明式家具作為一種載體,進入了文人的世界,他們借此描繪內(nèi)心所思與人生情懷。文人參與明式家具的設(shè)計制作,不僅有其審美方面的獨特理念,而且就用材、尺寸、形制等方面也提出了不少獨到的見解,滿足其茶余飯后的消遣及詩、書、琴、畫等雅事的實際需要。同時,在設(shè)計制作中,文人又將自己詩、書、畫的特長,與家具相結(jié)合,在家具上題詩、作畫、鈐印,使之更具藝術(shù)氣息與文化內(nèi)涵。
明代以前,文人雅士在家具上題詩作畫鈐印的現(xiàn)象并不多見。但明朝以后,不少文人墨客利用木料和石料的天然紋理來模擬山水花鳥,取得筆墨的效果和趣味?!堕L物志》描述大理石“天成山水云煙,如米家山,此為無上佳品”;明代谷應(yīng)泰的《博物要覽》中講紫檀“有蟹爪紋”、花梨木“花紋成山水人物鳥獸”、影木“木理多節(jié),縮蹙成山水、人物、鳥獸、花木之紋”。與此同時,文人們也在其鐘愛的幾案、坐椅上題字銘文。張廷濟的《清儀閣雜詠》記載:“周公瑕坐具,紫檀木,通高三尺二寸,縱一尺三寸,橫一尺五寸八分。倚板鐫:‘無事此靜坐,一日如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在椅上鐫刻蘇東坡的名句,可見其文人趣味以及超脫的心境。
博物館藏明式家具多有題刻
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的明代弘治年間狀元康海的故物,是一件可躺可倚的樹根家具,因趙宦光題有“流云”二字,故也稱之為“流云槎”?!傲髟崎丁痹赜趽P州康山草堂,上面還刻有董其昌、陳繼儒所題銘文。董其昌的銘文曰:“散木無文章,直木忌先伐。連蜷而離奇,仙奇與舟筏。”陳繼儒題曰:“搜土骨,剔松皮。九苞九地,藏將翱將。翔書云鄉(xiāng),瑞星化木告吉祥?!薄傲髟崎丁币驗橛忻鞔笕孱}刻銘文,因此身價倍增,名聲鵲起。
南京博物院藏有蘇州老藥店雷允上主人家中的黃花梨夾頭榫畫案,畫案足部刻有“材美而堅,工樸而妍,假爾為憑,逸我百年。萬歷乙未元月充庵叟識”的字樣。字體為篆書,顯得古樸典雅。
上海博物館明清家具館收藏的宋牧仲紫檀大畫案,其案牙上有刻題識曰:“昔張叔未藏有項墨林棐幾、周公瑕紫檀坐具,制銘賦詩鍥其上,備載《清儀閣集》中。此畫案得之商丘宋氏,蓋西陂舊物也。曩哲留遺,精雅完好,與墨林棐幾、公瑕坐具并堪珍重。摩挲拂拭,私幸于吾有夙緣。用題數(shù)語,以志景仰。丁未秋日西園嬾侗識?!贝税冈瓰榇笫詹丶彝跏老逅兀鬄楦廴耸召彾栀浬虾2┪镳^。筆者每到上海博物館總要觀賞此案,確實精妙無雙。該案為插肩式結(jié)構(gòu),約兩張八仙桌大小,云紋牙頭,元素簡約,用材重碩,堪為明代重器、國之瑰寶。
家具為歷代文人所器重,如有文人墨客題識鈐印、行文作詩銘刻其上就往往更顯珍貴,而文人的書畫墨寶與名椅寶座相結(jié)合,也使家具更有藝術(shù)性和收藏價值。
家具與繪畫、雕刻互為載體
文人寓書畫于明式家具之中,同時也在書畫創(chuàng)作中展示其對家具形制的精通,有的甚至還在畫作中對家具進行再創(chuàng)造。明代唐寅臨摹本《韓熙載夜宴圖》,原畫是五代畫家顧閎中奉南唐后主之命,夜至韓府窺其豪華夜宴情景后所作。而唐寅的摹本對原畫作了較大改動,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充分展示了唐寅對家具的設(shè)計摹畫才能。全幅畫卷共增繪了家具二十多件,種類有桌、案、凳、屏等,在畫作上對明式家具和室內(nèi)陳設(shè)作了集中展示。
文征明的《品茶圖》也將幾案、矮凳描繪得惟妙惟肖。除此之外,在明清小說、劇本的插圖中也表現(xiàn)了文人對家具的創(chuàng)作才能。如《古今小說》四十卷插圖(明馮夢龍編、劉素明刻,天啟年間刊金陵本)、《醒世恒言》四十回插圖(明馮夢龍撰,天啟丁卯七年金閶葉敬溪版)、《二刻拍案驚奇》三十九卷插圖(明崇禎年間尚友堂刻本)、《邯鄲記》二卷三十出插圖(明湯顯祖撰,柳浪館批評刊本,明末蘇杭版)、《還魂記》二卷五十五出插圖(湯顯祖撰,萬歷四十五年七峰草堂版)等,都展示了各類家具,且均描繪得生動異常。
文人的審美趣味融入并影響家具的雕刻紋飾
我們從明式家具的紋飾、雕刻圖案中可以看到傳統(tǒng)文化和藝術(shù)對家具的深刻影響,也可以看到紋飾、雕刻直接決定了家具的藝術(shù)價值。研究家具圖案和紋飾,可以從兩大角度去探究:一是中國傳統(tǒng)的石雕、磚雕、漆雕、青銅器銘紋、玉器雕刻和建筑雕刻及民間剪紙、皮影對家具的影響;二是蘊含其中的民間無名工匠藝人的貢獻和文人藝術(shù)家的參與。
紋飾、雕刻是家具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工匠藝人和藝術(shù)家展示才華的主要手段之一。明式家具的紋飾風(fēng)格繁簡共容、線條流暢、極富生氣,而明代家具的雕刻題材也相當(dāng)廣泛,有夔紋、螭紋、鳳紋、云紋、龍紋、卷草紋、靈芝紋、牡丹紋、古玉紋、青銅紋和幾何紋等,其中更以吉祥紋占據(jù)相當(dāng)大的比例。明式家具的紋飾、雕刻在注意整體協(xié)調(diào)的前提下,不求其多,而求其精、求其簡,處理得十分講究,從而在家具制作中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
明式家具上的紋飾雕刻之所以如此精彩,除了有其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淵源外,離不開當(dāng)時高手云集的工匠藝人以及文人的積極參與,與工匠藝人和文人之間的互相探討和交流分不開,甚至可以說,有時還分不出誰是匠人,誰是文人。
以近代藝術(shù)大師齊白石老人為例,據(jù)他的自傳記載,齊白石從小隨當(dāng)?shù)丶揖叩耧椕抑苤缹W(xué)習(xí)家具雕刻藝術(shù),并逐漸成為方圓百里較有名氣的“芝木匠”、“芝師傅”(齊白石原名純芝),齊白石這樣寫道:
“那時雕花匠所雕的花樣差不多都是千篇一律。祖師傳下來的一種花籃形式,更是陳陳相因,人家看得很熟。雕的人物,也無非是些麒麟送子、狀元及第等一類東西。我認為這些老一輩的玩藝兒,雕來雕去,雕個沒完,終究人要看得膩煩的。我就想法換個樣子,在花籃上面,加些葡萄石榴桃梅杏等果子,或牡丹芍藥梅花竹菊等花木。人物從繡像小說的插圖里,勾摹出來,加些布景,構(gòu)成圖稿。我運用腦子里所想得到的,造上許多新的花樣,雕成之后,果然人都夸獎?wù)f好。我高興極了,益發(fā)地大膽創(chuàng)造起來?!保R白石著《白石老人自述·從雕花匠到畫匠》)
中國家具的制作離不開像齊白石這樣的大師,更離不開千千萬萬不知名的工匠藝人們默默無聞的貢獻。明式家具,特別是蘇作明式家具,具有脫繁就簡的文人氣質(zhì),表現(xiàn)出極高的藝術(shù)水準,達到了不同于以往歷代家具的藝術(shù)成就,這與當(dāng)時文人士大夫的積極參與有著極大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