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景
古往今來的愛情故事中,很多人只會把曾經(jīng)的過往埋在心底,讓記憶隨時光遠去,隨生命消失。雙方能夠把相同的一段愛情詳細地記錄下來,并公之于世的非常少見。因此,羅馬尼亞裔美國學者,著名的宗教史學家米爾恰·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1907—1986)與印度作家麥特瑞伊·黛維 (Maitreyi Devi,1914—1991)對同一段愛情的書寫令人矚目。米爾恰早在20世紀30年代戀情剛剛結(jié)束的時候,就用羅馬尼亞語寫出了半自傳體小說《麥特瑞伊》,后來譯成其它歐洲語言(英語除外)時更名為《孟加拉之夜》(Bengal Nights)。直到70年代,麥特瑞伊才從朋友口中知道書中的內(nèi)容,作為回應,寫出了自傳體小說《永不死去》(It Does Not Die)。在兩位主人公相繼去世之后,芝加哥大學于1994年把兩本書一同出版。他們用文字記錄了青春時期在孟加拉的激情歲月,從各自不同的視角講述了同一個故事,耐人尋味。
從麥特瑞伊這方面來說,如果沒有米爾恰事先出版的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小說,作為一個印度女性,一個兒孫滿堂的家庭中的女人,她不會把結(jié)婚之前的愛情公之于眾。麥特瑞伊敘述故事的方式,分明是一種澄清自己的無奈之舉。她要在回憶中,在回憶的記述中,說明自己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和漫長的婚姻生活相比,那一份短暫的愛情又意味著什么。整個回憶的過程充滿了反思和內(nèi)省,同時表現(xiàn)了一個印度作家所特有的哲學背景。
那么,米爾恰到底寫了什么,最終觸動了麥特瑞伊,讓她拿起筆澄清自己呢?
米爾恰是羅馬尼亞人,中學時期就對文學、哲學、東方神秘主義感興趣,大學在布加勒斯特大學學習文學與哲學,1928年去印度學習,師從著名的印度哲學家蘇仁德拉納特·達斯·古普塔(Surendranath Das Gupta,1887—1952),也就是麥特瑞伊的父親。蘇仁德拉納特后來邀請米爾恰到自己家中居住。在與導師一家相處的過程中,這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與當時十五六歲的麥特瑞伊有很多相處的機會。兩人一起學習梵語,相互學習孟加拉語和法語,一起出去散步、看戲,時間一長,互生情愫。當蘇仁德拉納特知道這件事情之后,馬上對米爾恰下達了逐客令,并責令他不許與麥特瑞伊聯(lián)系。米爾恰離開麥特瑞伊,并堅守了對導師的諾言,絕不聯(lián)系麥特瑞伊。
這是一段沒有結(jié)果的愛情,似乎剛剛?cè)计鸬膼矍橹鹁捅槐┯隄矞?。兩人的苦痛可想而知。麥特瑞伊曾?jīng)試圖反抗父親,絕食,買通家里的仆人給米爾恰寫信,但米爾恰音信皆無。后來,米爾恰回國,麥特瑞伊幾年之后嫁人。曾經(jīng)的愛戀像書頁一樣被翻了過去。如果沒有米爾恰的小說,這短暫的跨國之戀就永遠塵封,銷聲匿跡了。
在《孟加拉之夜》中,米爾恰細膩地描述了自己對這位印度少女由好奇、不解到試探,并最終激情相擁的故事。作為一個西方人,米爾恰對麥特瑞伊充滿陌生感,與此同時,也充滿了白人的優(yōu)越感。米爾恰不明白蘇仁德拉納特為什么讓他去家里住。他的歐洲同學開玩笑說,這個印度人肯定是想讓他當自己的乘龍快婿,他似乎也信以為真,對麥特瑞伊的感覺也慢慢發(fā)生變化。麥特瑞伊與他接觸的那些西方女孩兒太不同了,那些女孩兒可以經(jīng)常和男生聚會,喝酒,跳舞,可以在汽車里坐在男生的腿上在街上招搖。而麥特瑞伊和那時候的大多數(shù)印度女孩兒一樣,很少與異性接觸。她曾經(jīng)崇拜樹神,后來又崇拜泰戈爾,經(jīng)常吟詠充滿神秘色彩的哲理詩。在米爾恰看來,這一切都那么難以理解。在他筆下,蘇仁德拉納特一家都很欣賞他,麥特瑞伊也被他吸引,經(jīng)常創(chuàng)造單獨與他相處的機會,而且會一個人到他的房間里來。他記述麥特瑞伊經(jīng)常在夜里來與他幽會,在家人未醒之前離開。這個印度女孩兒在他的筆下是性感的,狂熱的,毫不隱藏自己身體的欲望。在小說最后,這個陷入愛情的印度少女,為了能離開家庭的束縛,去尋找心愛的男人,竟然與地位低等的小販發(fā)生關系,就為了能被父親趕出家門。但最終她也沒有成功。
米爾恰把這個故事寫出來的時候,是1933年,愛情給他帶來的苦痛還清晰可見。因為故事中的很多人物都實有其人,出版社稱之為半自傳體小說。這本小說,使米爾恰為人知曉。同時,也使很多人記住了這個印度少女的名字。
在印度的麥特瑞伊并不知道有這樣一本書。后來她按照父母的安排結(jié)婚,過起了平靜的家庭生活。直到1953年,她有機會與丈夫一起去歐洲,在巴黎、倫敦,麥特瑞伊從不止一人口中得知他寫了一本以她為主人公的書。那時米爾恰已經(jīng)在學術界小有名氣,但她并不知道書里寫了什么,也沒有向任何人問起。1972年,蘇仁德拉納特的一位學生到加爾各答,與麥特瑞伊見面。麥特瑞伊鼓起勇氣詢問米爾恰在書里是如何描述自己的,這個人告訴她,米爾恰描寫了兩人夜晚的幽會,親密的接觸。這讓麥特瑞伊非常激憤,她感到尷尬、羞恥和憤怒。
就是這次相見,讓麥特瑞伊決定自己來記述過往。性,對于印度女人來說,是一個禁忌話題,如果與丈夫之外的人有親密的肉體關系,那就成了道德敗壞的女人,就可能被家人拋棄。雖然1972年麥特瑞伊已是白發(fā)老嫗,但是她無比珍視自己的家庭生活,在小說中她描寫了自己知道小說內(nèi)容后內(nèi)心的緊張,她擔心丈夫、孩子知道她的過去,擔心他們相信那本書中的描述,擔心失去他們。雖然那時候《孟加拉之戀》還沒有英語及其它印度語言譯本,家人都不知道曾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她還是決定自己把過去說出來,就是這樣,她打開了回憶的大門。
作為回應,麥特瑞伊更充分地描寫了兩人相識的背景及分手的緣由,補充了米爾恰沒有明說或者誤解的地方。在米爾恰筆下,他這個白人是印度老師眼中炙手可熱的女婿人選,而在麥特瑞伊看來,父親讓米爾恰到家里來住,只是熱情好客以及愛才若渴的表現(xiàn)。而且,家里不僅僅住著米爾恰這一個外人,還有很多親戚、朋友。父親經(jīng)常帶麥特瑞伊出席朋友的聚會,觀看各種演出,后來安排麥特瑞伊與米爾恰一起學習,是為了把女兒培養(yǎng)成奈都夫人那樣的女性,并非為了給她找個西方人做丈夫。兩人一起學習的過程中,麥特瑞伊并沒有主動表達自己的感情,因為這在印度社會是不允許的;是米爾恰經(jīng)常在很多場合表達對麥特瑞伊的好感,不斷確認麥特瑞伊對他的態(tài)度,不斷地作出親昵的行為。當母親從小女兒口中知道米爾恰與麥特瑞伊的感情后,馬上告訴了父親,父親在確證女兒與米爾恰沒有發(fā)展到很深的程度之后,把米爾恰趕出了家門。父親不同意他們結(jié)合的緣由是,他認為西方人對感情不專一,個人私生活混亂。麥特瑞伊詳細地記錄了兩人被迫分開的前前后后,為最終也沒有說出“我愛你”感到遺憾和心痛。她要強調(diào)的是,她從未單獨在晚上去過米爾恰的房間,更不用說有親密的肉體關系。這也是她的父親當機立斷趕走米爾恰的前提。如果兩人有了親密關系,或許父親會同意他們的婚事。麥特瑞伊通過這些細節(jié)有意無意地告訴讀者,米爾恰對往事的描寫有太多虛構的成分。
當然,麥特瑞伊的寫作也不僅僅是為自己辯解,她并沒有否認曾經(jīng)的愛,而是細膩地記錄了與米爾恰在一起的一點一滴,共同學習的美好時光,四目相對的莫名激動,心靈碰撞的眩目火花,以及被擁入懷的狂亂慌張。麥特瑞伊也記錄了被迫與米爾恰分開后的痛苦,她的努力、掙扎以及最后無奈的接受。那青春的愛情,雖然已隔多年,仍然讓她神往。
麥特瑞伊的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整個故事,在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穿行,很多時候,其中的“我”沉浸在回憶中,是被家人的呼喚帶回到現(xiàn)在。但對曾經(jīng)的愛的沉迷并非對現(xiàn)在的否定,相反,麥特瑞伊用這種方式,不斷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意義。過去,成為認識現(xiàn)在的一面鏡子。在麥特瑞伊的回憶錄中,有一個很少出場但從未遠去的人物,那就是作家的丈夫。可以說,麥特瑞伊雖然在講自己和初戀情人的過去,其實是在向身邊的男人傾訴自己的忠誠。同時,也向讀者展示了一個寬容、大度、文明、理性的印度男人的形象。他同意她在巴黎的時候給米爾恰留言,同意她去美國見他一面,對她的過去不好奇,不追問。與米爾恰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不嫉妒。比如對于麥特瑞伊與泰戈爾的感情,米爾恰表現(xiàn)出無法理解的諷刺性態(tài)度,他把她對泰戈爾的崇敬理解為世俗的愛,而丈夫理解她,支持她把泰戈爾接到自己的家中。雖然他并不寫詩,不懂詩,但他支持妻子像照顧家人一樣地照顧泰戈爾。當麥特瑞伊向丈夫說出了自己曾經(jīng)的愛情及內(nèi)心的糾結(jié),丈夫沒有生氣,相反,他這樣安慰妻子:“相信吧,它會產(chǎn)生益處的。我確信這一切都有它的目的。苦難從來不是徒勞的。我們兩個都會得到益處?!丙溙厝鹨猎诼牭秸煞虻倪@些話時,內(nèi)心的緊張和羞恥感完全釋然了。她說:“那種感覺仿佛黎明前的黑暗,仿佛某種神秘的力量在召喚我,去除我身上的枷鎖。它像那春天的信息悄悄來臨,打開大地的禁錮,讓種子發(fā)芽。”
因為創(chuàng)作時間、創(chuàng)作動機以及文化背景的不同,兩部作品雖然在講述同一個故事,卻給讀者不同的感受。米爾恰寫作的時候,可以說他依然處于愛情之中,處于無法忘懷的苦痛之中,而寫作過程本身,就是對他內(nèi)心創(chuàng)傷的慰藉。他放大了麥特瑞伊對他的迷戀,并以虛構的方式建構了完整的愛情,在這樣的愛情中,不能沒有激情的性愛?;蛟S,面對西方讀者,米爾恰也考慮到了市場的因素,畢竟,一個純潔的愛情故事沒有散發(fā)著欲望氣息的版本更有吸引力。
與米爾恰的記述不同,麥特瑞伊更多地從情感、心理、哲學的層面來審視相愛的旅程。在回憶錄的扉頁,她引用了印度教經(jīng)典《薄伽梵歌》中的詩句:
它不生,持久,永恒,原始,
肉體死去的時候,它不死。
這充滿奧義的詩句暗示了作品本身的自省與反思。麥特瑞伊回顧過去的時候,青春已逝,雖然她也記錄了初戀的激動,以及看著它戛然而止的痛苦,但更多的是對生命的反思與追問。曾經(jīng)的愛情,成為生命中的珍寶,青春時的戀人,曾經(jīng)讓她無法釋懷、不敢提起的戀人,成為她認識自我、認識生活的途徑,從中,她發(fā)現(xiàn)了青春時期被官能囚禁的自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把暫時的沖動當作永恒的虛妄。如同泰戈爾所寫的“我身上披的是塵灰和死亡之衣,我恨它,卻又熱愛地把它抱緊”。她對愛情的回憶是對自我的發(fā)現(xiàn),對命運的認識,對冥冥中那個超越性力量的感悟。這,是麥特瑞伊所說的,永生的存在,不死的生命。
1987年,《孟加拉之戀》被搬上銀幕,電影與小說一起,把這段短暫的戀情永遠地鐫刻在歷史的碑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