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迪拉德 李靜瀅(譯)
致鮑伯
沒有人把一天一天都當成神靈。
——愛默生
【第一章】
莫匆忙,莫停歇。
——歌德
寫作伊始,你列出一行文字。這行文字就猶如礦工的鶴嘴鋤、木雕藝人的鑿子、外科醫(yī)生的探針。你駕馭著它,由它探索出一條前行之路。沒過多久,你就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新的領(lǐng)域。這會是一條絕路嗎?還是說你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寫作主題?或許你明天就能知曉,或許要等到明年此時。
開拓道路時義無反顧,沿路前行時卻心懷忐忑。道路通往何處,你就走向何方。在路的盡頭,你看到山壁陡峭的封閉峽谷。你在此反復(fù)推敲,錘煉出報道,發(fā)出公告。
轉(zhuǎn)瞬之間,寫作就在你手中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從最初的概念表達變成了認知世界的工具。新的領(lǐng)域吸引著你,原因就在于你對它的認識并不清晰。你全神貫注,謙遜審慎地鋪排詞語,從不同角度觀察揣摩。此時,先前寫出的東西看起來變得蒼白草率。過程并不足道,你要抹去留下的蹤跡;道路并非成品,我希望你的足跡不斷拓展,我希望鳥兒能把碎屑啄走,希望你把它全部拋出,不再回顧。
這行文字猶如錘子。你用它敲打房子的墻,輕輕地在墻上四處叩擊。經(jīng)過多年的留意關(guān)注之后,你已知道該傾聽什么。有的墻是承重墻,它們必須保留下來,否則整個建筑都將坍塌,拆除其他墻體則并無妨礙。你能聽出兩種墻體的差異。只可惜,必須拆除的往往是承重墻。別無他法。這是唯一的解決途徑,即使令人惶恐,你也只能這樣:用力敲擊,閃身躲避。
你勇氣十足地期望,這些文字如此精妙,正是作品所需抑或是世界所需。然而勇氣和你的期望背道而馳。消耗殆盡的勇氣建立在這一無情的現(xiàn)實上:你寫下的文字恰好弱化了作品的力度。你必須毀掉作品從頭再來。你可以保留某些句子,如同保留建房的磚瓦。然而,不論某些文字多么絕妙,多么煞費苦心才構(gòu)思出來,倘若能保留某些段落,那就真稱得上是奇跡了。你可以耗費一年時間為此憂心忡忡,也可以現(xiàn)在就動手拆建。(嘿,你是猶猶豫豫還是膽小如鼠?)
必須舍棄的不僅僅是寫得最好的那一部分,而且是原本確定的最核心的寫作內(nèi)容,這令人奇怪。這些內(nèi)容是最初的重點段落,是作品得以展開的基礎(chǔ),也是你自己鼓足勇氣開始寫作的起點。亨利·詹姆斯(HenryJames)深諳此情,也對此進行了極為貼切的表述。在《波音頓的珍藏品》(The spoilsof POynton)的序言中,詹姆斯用了引人發(fā)笑的兩句話表達對作者的同情,這兩個句子升華成一種呼告:“在哪部作品中,他不曾極端艱難地放棄本想保留的最佳內(nèi)容?在哪部作品中,他不曾在做這可怕的事情之前問過自己:一切都為了‘將要走到最終那美好的理由,可是那最佳內(nèi)容的最終結(jié)果又是什么呢?”
或者說,一位作者寫了很多作品,他在每本書中都曾設(shè)想出若干亟須表達、鮮明生動的要點,其中大多數(shù)都不得不在作品成型的過程中舍棄。這恰如梭羅的喟嘆:“年輕人把材料堆積到一起,來建造通往月球的橋梁或地球上的殿堂。而中年人最終只會用這些材料搭起個木棚放柴薪。”作者會重返這些材料,重返這些洋溢著熱情的主題,如同重拾未完成的工作,因為這是他一生的成果。
作者拋掉的是作品的開頭。
一幅畫的成品遮掩了繪制過程的痕跡。繪畫是從畫布底層開始的縱向過程,每一筆的疊加都會逐層覆蓋并取代先前畫出的內(nèi)容。寫作則與此不同,是從左向右的過程??梢陨釛壍恼鹿?jié)總是先完成的,一部文學(xué)作品的成稿始自作品中間的某個地方,并逐漸向結(jié)尾過渡成型。先前寫下的內(nèi)容單調(diào)乏味,仍然留在原處,作品的開頭以錯誤的方式面對讀者。哪個讀者都會在閱讀開篇幾頁或幾章時發(fā)現(xiàn),文中富有想象力的跳躍落入空無,豪邁開始的主題中途擱置,此處奏響的音調(diào)隨后杳無聲息。讀者會看到陷入僵局的敘述和偏離主題的描寫,也會在深入閱讀后明白,作品的背景原來并不正確。
若干錯覺會削弱作者舍棄己寫內(nèi)容的決心。己寫的章節(jié)經(jīng)過翻來復(fù)去的閱讀,就會讓人覺得這些內(nèi)容非常重要,不可或缺,如同熟稔在心的詩篇。它們完美地回應(yīng)著自身熟悉的韻律。作者會保留這些內(nèi)容。如果某些內(nèi)容具有某種優(yōu)點,比如說有內(nèi)在的感染力,作者就會保留它們,哪怕它們?nèi)狈εc作品主旨相關(guān)并相協(xié)調(diào)的基本要點。有時作者會帶著感恩之心保留早期寫下的章節(jié),因為每當他思忖或重讀這些內(nèi)容時,總會重溫當年的感受,想到自己最初寫下這些文字時內(nèi)心是何等暢快,終于能夠落筆寫出開篇又是多么令人如釋重負。畢竟,沒有最初的起步就沒有如今抵達的境界。那么讀者想必也會需要這些作為奠基的字句吧?然而,并非如此。
有位渴望成功的攝影師,每年都會帶著一大堆照片去拜訪一位年長的資深攝影師,請他評判照片的優(yōu)劣。每一次,這位長者都會認真察看照片,一絲不茍地把照片按好壞分成兩部分。每一次,這位長者都會把一張風(fēng)景照放進較差的那堆。終于有一天,他轉(zhuǎn)身問年輕的攝影師,“每年你都拿來同樣的風(fēng)景照片,每年我都要把它放到不好的照片里。你為什么會這樣喜歡這張照片呢?”年輕的攝影者回答說,“這是因為,我必須奮力爬上山才能拍出這張照片。”
在紐約,一位出租車司機給我唱過他寫的歌。有些歌是我們一起唱的。他關(guān)掉了計時器,然后一邊唱歌一邊在市中心兜圈。有首很長的歌他唱了兩次,只有那首歌讓我感到乏味。我說,你已經(jīng)唱過一遍了,我們唱別的吧。他說,“你不知道我用了多長時間才拼湊出這首歌?!?/p>
我們讀到的書,有多少出自缺乏剪斷臍帶的勇氣的作者之手?我們拆封的禮物,有多少來自于忘記取下價格標簽的送禮人?讓接受者了解你為之付出了多少,這難道是恰當貼切符合禮節(jié)嗎?
你寫下這行文字,在文字的末尾發(fā)現(xiàn)答案。這行文字就像一束光纖,又如電線般柔韌,它照亮了纖細尖端前面的道路。你用它小心探查,纖弱一如蠕蟲。
尺蠖的一生如此盲目,其荒謬的程度幾乎無可比擬。尺蠖是幾種蛾子或蝴蝶的幼蟲,甘藍銀紋夜蛾就是其中一種。我經(jīng)常見到尺蠖,這長約一英寸的鮮綠色小蟲如同葉脈般纖細軟弱,看起來絲毫不適合在這世間生存。尺蠖的全部時光都是在不變的驚恐中度過的。
我見過的每只尺蠖都困在長葉草叢之中。悲慘的尺蠖懸在草葉的一側(cè),不停地左右擺頭,似乎要發(fā)出哀鳴。怎么了?不能前進?!它的后足緊緊貼在草莖上,三對前足懸在空中向后亂擺,顯然是在尋找落腳點。怎么了?不能前進?!怎么了?它在廣袤世界里四處搜尋這片草的余下部分,可是草其實就在它鼻子底下。這個笨蛋運氣還算不錯,它的前足觸到了草。它懸在草上,躬起綠色的身體,后足挪到前足后面,整個身體就彎成了環(huán)形,像繩圈一樣?,F(xiàn)在它所要做的只是把前足沿著草莖滑向前方,然而,它又一次茫然失措。它仰起頭抬起前足,把上身伸向空中,再次陷入驚恐。怎么了?不能前進?!到了世界的盡頭?如此反復(fù),最后它居然爬到了草葉葉尖,此時它細小身體的重量或許會把草壓得倒向其它草葉。葉尖伴著它的末日禱告搖擺,把它甩到別的東西上。這番情景我見過多次,這盲胃慌亂的蠢笨小蟲離開了身下的草葉,落到另一片草葉上。之后又是幾個小時歇斯底里般的爬行,每一步都會把它帶到世界邊緣。怎么了?不能前進?!到了世界的盡頭?哇,這里可以落腳。怎么了?不能前進?!啊呀!
“你為什么不會跳呢?我厭惡地對它說,“讓自己從痛苦中脫身吧?!?/p>
我欽佩那些十八世紀時的哈西德教派信徒,他們知道禱告具有風(fēng)險。拉比尤里·斯泰利斯克(Uri of Strelisk)每天早晨走出家門時總是心懷悲傷,因為他要去做禱告。他告訴家人,如果禱告為他帶來殺身之禍,他們該怎么處理他的手稿。同樣,一位祭司每天早晨和妻兒道別時總會落淚,仿佛此后再也無法相見。朋友問他為什么要這樣,他回答說:每次開始祭祀時我都要向主呼喚,然后祈禱“請憐憫我們”。在我向主呼告之后和祈求憐憫之前的那一時刻,誰知道主的威力會帶給我什么呢?
如果你被困在一本書的寫作中,如果你寫到半路,明明知道下面要出現(xiàn)的是什么卻又無法繼續(xù),如果你連續(xù)一星期或一個月每天早晨都進入它的領(lǐng)域卻又轉(zhuǎn)過身去,那你遇到的問題就只有兩種可能。或者是結(jié)構(gòu)出了岔,敘事或邏輯出現(xiàn)了細如發(fā)絲的裂隙,整部作品終將一分為二。或者是你正走向一個致命的錯誤。你之前規(guī)劃的寫法根本行不通。假如你沿著現(xiàn)在的道路繼續(xù)前行,遇到的就將是爆炸或坍塌,而你現(xiàn)在還一無所知。
1987年4月的一個清晨,在康涅狄格州布里奇波特,一棟在建的六層建筑突然倒塌,造成二十八人遇難。根據(jù)《哈特福德報》(Hartford Courant)的報道,就在大樓倒塌之前,街對面樓上的一位婦女倚著窗戶對一個過路人喊道,“那棟樓突然開始搖晃了?!薄胺蛉?,”過路人回答,“你腦子出毛病了吧!”
你只需注意到這一點:你的雇工,你唯一的雇工,讓你為之驕傲、得到你的喜愛、具有責(zé)任感的雇工,不想去做那份工作。他不會妥協(xié),哪怕是為了你這個雇主。由于投身其中已久,他能聞得出空中怪異的氣味,能感受到鞋底傳來的震動。你說這是無稽之談,這里非常安全。但工人還是不去,甚至看都不會看工地一眼。我心臟出了問題。寧愿挨餓。抱歉。
你能夠做什么呢?首先,確認自己并非無計可施。鋪排已有的結(jié)構(gòu),用x光搜索細如發(fā)絲的裂隙,找到它,用一周或一年的時間進行思考,解決無法解決的問題?;蛘咦層龅秸系K的作品下一部分接受嚴厲的考驗,這一部分包含著未經(jīng)審視的錯誤的前提。某種看似完全必要的東西是錯誤的或致命的,一旦你發(fā)現(xiàn)它,并且能夠接受所發(fā)現(xiàn)的,那當然就意味著重新開始。這就是為什么很多有經(jīng)驗的作家要求年輕人學(xué)習(xí)一門有用專業(yè)的原因。
每天早晨,你都要爬幾段樓梯,走進書房,打開落地玻璃門,把書桌和椅子挪到半空中。書桌和椅子懸浮在離地三十英尺的空中,周圍是楓林的樹冠。家具已經(jīng)就位,于是你回去拿咖啡壺。然后,你退回來,再次邁進落地玻璃門,坐到椅子上往桌子下面看。在冬天,從你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河流。你給自己倒了杯咖啡。
鳥兒在你的椅子下飛過。在春天,楓樹樹冠萌發(fā)出新葉時,你的視線停留在桌子旁的樹頂上,黃鶯在高處的嫩枝間竊竊私語,捕捉飛蟲。你開始工作。你的信念如同引擎,讓你和你的書桌一直懸在空中。你的工作就是讓飛輪不停地旋轉(zhuǎn),帶動齒輪,從而快速傳動引擎上的皮帶。
寫一本書的過程趣味橫生,令人興奮,同時又足夠困難和復(fù)雜,需要你投入全部的才智。這是最自由的生活。你作為作者所享有的自由,并非脫口而出的任意表達,你不能信馬由韁。如果你足夠幸運能夠試著寫書,你就會擁有最自由的生活,因為你可以自己選取材料,構(gòu)想要完成的任務(wù),并為自己設(shè)定進度。在民主國家,你甚至可以隨心所欲地寫作并發(fā)表有關(guān)任何政府或機構(gòu)的任何作品,哪怕所寫的內(nèi)容顯而易見是錯誤的。
當然,這種自由的另一面就是:你的寫作毫無意義,完全只是為了你自己;你的寫作對世界毫無價值,除了你之外再沒有誰會關(guān)心你寫得到底怎么樣。你可以在一天里自由地作出數(shù)干種接近的評判裁定。你的自由是你生活中瑣碎事情的副產(chǎn)品。鞋子推銷員完成的是其他人布置的任務(wù),必須對兩三位老板負責(zé),必須按照老板們的要求工作,必須讓自己聽憑他們差遣,在他們的地盤,遵從他們的時間安排。然而,鞋子推銷員的工作卻是實用的。如果某天早晨鞋子推銷員沒有按時出現(xiàn),就會有人注意到并惦念他。而你為之嘔心瀝血的手稿卻沒有任何需求或祝愿:它并不知道你的存在。同樣,沒有人需要你的手稿,但每個人都需要更多的鞋子。世間已經(jīng)有了很多份手稿,很多有價值的手稿,發(fā)人深省的手稿,感人至深的手稿,充滿機智的手稿,有感染力的手稿。就算你相信《失樂園》(Paradise Lost)是優(yōu)秀的作品,你會把它買回家嗎?與其說帶給世界一份比《失樂園》更優(yōu)秀的手稿讓世界緘默,為什么不給自己一槍呢?
要想找到一棵有蜂蜜的樹,先要捉住只蜜蜂。要在蜜蜂的腿上粘滿花粉時捉住它,因為此時它正準備飛回家。捉住落在花朵上的蜜蜂非常容易,只要拿個茶杯或玻璃杯從上方罩住蜜蜂,在它飛起來時用一塊紙板蓋住杯口就可以了。把蜜蜂帶到附近的空曠地點——最好是高出周圍的地方——放走蜜蜂,觀察它飛向什么地方。要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它,直到它飛出視線之外。蜜蜂在哪里飛出視線,你就要趕緊跑到哪里去等待,等到在那里再看見一只蜜蜂時,同樣捉住它再放掉它,然后觀察它飛向何處。這樣,一只接一只的蜜蜂會把你帶向有蜂蜜的樹,直至你看到最后一只蜜蜂飛到樹上。梭羅在日記中記下了這一過程。一本書也正是以這樣的過程引導(dǎo)作者的。
你或許會感到疑惑,不知如何開始,如何捉到第一個獵物。該用什么來做誘餌呢?
你別無選擇。歐內(nèi)斯特·湯普森·西頓(Ernest Thompson Seton)講過一個并非發(fā)生在很久以前的故事。那是個酷寒的冬天,在北極,阿爾岡昆族一個營地的人們都在饑荒中餓死了,最后只剩下一位母親和她的嬰兒。這位母親走出營地,在一座湖邊發(fā)現(xiàn)了一處貯藏物品的地方,里面有一個小魚鉤。要把魚線拴到魚鉤上并不難,但她沒有魚餌,在冰天雪地中也不可能找到魚餌。嬰兒在哭叫。她拿起一把刀,從自己的大腿上割下了一塊肉。她用自己身上的肉做魚餌,釣到了一條狗魚。她吃掉了魚肉,喂飽了孩子,當然也留下了魚的內(nèi)臟作為魚餌。她靠吃魚活了下去,直到春天來臨才再次出發(fā)去尋找別人。向西頓講述這件事的人親眼見到了她腿上的傷疤。
對于那些因自己的寫作速度感到失望沮喪的朋友,你可以用下面的話安慰他們。
寫一本書需要幾年的時間——通常是兩年至十年。有人不到兩年就能寫出一本書,但那種情況太罕見了,不具有統(tǒng)計學(xué)的意義。一位美國作家在六十多年里寫出了十二本主要作品,其中一本堪稱完美的小說是在三個月內(nèi)完成的。然而他在談起這些時仍然帶著敬畏之心,從不會高聲談?wù)摗Ul愿冒犯讓這些書問世的那個精靈呢?
??思{(Faulkner)只用了六個星期就寫完了小說《我彌留之際》(As I LayDying),他說自己每天要從事十二小時的體力勞動,這本書是他在休息時匆匆寫出來的。在其他地區(qū)和其他時代也有類似的例子,這就如同人群中有時會出現(xiàn)白化病患者、暗殺者、圣人、巨人和侏儒。在這世界上的數(shù)十億人中,或許能有二十個人可以在一年內(nèi)寫出一部嚴肅的作品。有人能徒手抬起汽車。有人參加持續(xù)一周不間斷的雪橇狗競賽,有人乘著大桶順尼亞加拉瀑布而下,有人駕著飛機穿過凱旋門,有人不會感到生育之痛,有人聲言吃掉汽車。沒必要把極端的例子視為常規(guī)。
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注意到,由于一本長篇小說“或許需要幾年時間才能完成,作者寫到結(jié)尾時已經(jīng)與開始動筆時的自己不同……就仿佛這部小說是他從孩提時代開始寫作的,等到作品完成時他已經(jīng)步入老年了”。約翰·貝里曼(John Berryman)說,長詩的寫作耗時五到十年。托馬斯·曼(ThomasMann)是創(chuàng)作天才。他專職寫作,每天寫一頁。而他的確是每天都要寫作的,這就意味著每年寫出三百六十五頁,每年寫出一本篇幅可觀的書。每天寫一頁,他因此成為迄今最多產(chǎn)的作家之一。福樓拜(Flaubert)不間斷地寫作總是使得自己勞頓不堪,其程度令人驚駭。他在二十五年里每五至七年寫出一本長篇巨著。如果一名專職作者每五年寫一本書,就意味著每年要寫七十三頁可采用的內(nèi)容,每天要寫五分之一頁可采用的內(nèi)容。傳記作者或其他寫實文學(xué)作者需要幾年時間收集和整理素材,長篇或短篇小說的作者需要幾年時間架構(gòu)一個完整可靠的世界來呼應(yīng)那些虛構(gòu)的事件,二者所用的時間可以相提并論。有時作者可以在很多日子里每天寫出三到四頁的內(nèi)容,但是一段時間后他就會認為自己必須刪掉這些內(nèi)容。以上事實可以安慰那些備受煎熬的寫作者。當然,這絕不意味著用更快速度寫出來的書質(zhì)量更差,而只是說,大多數(shù)作者不必因為寫作進度平?;蚓徛霖?zé)自己。
奧克塔維奧·帕斯(Octavio Paz)引用過這一例子:“圣波爾·魯(Saint-PolRoux)睡覺前常把‘詩人此時正在工作的題字掛到門上。”
有人認為,人們在某個季節(jié)寫出的東西會比在其他季節(jié)寫出的更好一些,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把這種觀念稱為“在舒適愉快中生發(fā)出來的想象力”。閑散想象力帶來的另一種舒適愉快,就是作者對自己作品的感覺。然而,就正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作品而言,作者對它的評估與它的實際價值之間的關(guān)系既不成正比也不成反比。不論覺得作品很宏偉還是很拙劣,兩種感覺都如同蚊子,應(yīng)該或驅(qū)逐、或忽略、或消滅,而不是沉湎其中。
原創(chuàng)的寫作塑造出作品的形式,因此一篇散文要在寫作的過程中得到完善,要在架構(gòu)文章之前先寫出每個句子。一切從一片空無中漸漸顯現(xiàn)。從一個細胞到另一個細胞,從樹干到樹枝,從枝椏到樹葉,慢慢生長。每個精心考量的詞語都可能昭示著一條道路,觸發(fā)一串隱喻或一系列事件,并以此為基礎(chǔ)繼續(xù)發(fā)展出大部分或全部內(nèi)容。作品一步步走向完美,從第一個詞到最后一個詞的落筆,都展示出這種寫作方式喚起的勇氣和恐懼。作者的筆觸會賦予作品活力,推動它走向最真實的結(jié)局,就如同畫家賈科梅蒂(Giacometti)用鉛筆尋求精確和真實一樣。已經(jīng)寫下的那些嚴肅內(nèi)容哪怕很少,也會燃起作者的希望。豪情賦予他勇氣,激勵他前進。在華盛頓的一位寫作者查理·巴茨(Charlie Butts)無比珍視寫作的動力而又懼怕自我意識,于是他想出了一種急速寫小說的獨特方式。他先是找些事情離開家,然后匆忙跑回家門,連外衣都不脫就徑直坐到打字機前,把小說己完成的全部內(nèi)容用最快的速度重新打出來。寫作的沖動驅(qū)策著他,在他有意識地進行寫作并停下來思考之前,他往往已經(jīng)比原來多寫出了一兩個句子。而后他再次離開家,重復(fù)這一過程。他跑進家門,用打字機重新打下整個故事,希望能再擠出一個句子,就像某輛車熄火后引擎還在轉(zhuǎn)動,又好像華納動畫片中的大笨狼懷爾(wile E.coyote),剛從懸崖上跌落時要在空中繼續(xù)跑幾步路,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摔下了懸崖。
不要在寫作過程中完善作品,原因同樣是,原創(chuàng)的寫作塑造著作品真實的形式。這一形式只有在作品的寫作過程中才能發(fā)現(xiàn),因此最初的落筆都是無用的,不論它們看上去多么光輝炫目。一個段落在整部作品中的作用必須是清晰的,作者在構(gòu)思時才能讓細節(jié)的復(fù)雜性強化作品的結(jié)尾。
小說作者筆下的人物如同流氓一樣憑借蠻力“接管”作品時,作者只有無助地朝上甩動手臂,神靈又能做什么呢?我認為,這些小說的作者可以參考影響任意一本嚴肅作品的結(jié)構(gòu)的奧秘,不論作品中是否會出現(xiàn)從內(nèi)部引發(fā)混亂的第五縱隊式的人物。有時一本書的某一部分就只是起身離去,作者無法強迫它回歸原位,它只是脫離整體的結(jié)構(gòu),離開,失去生命。這就像也可稱為星魚的海星那樣。海星這種常見的生物令人稱奇,它有多條觸手,每條觸手都如同一道星光。海星時常斷掉身體的一部分,沒有人知道原因。一條觸手就這樣扭動著從身體上脫落,落到一邊。蒙克斯博士(Monls)這樣描述過生活在多礁石的太平洋沿岸的一種海星:
“我傾向于認為海星……不論遇到什么刺激,都會自己斷掉觸手。海星在環(huán)境改變時斷掉觸手,這有時只發(fā)生在把海星裝進罐子的幾小時之內(nèi)?!徽撌艿绞裁凑T因的促發(fā),這種動物都能夠也的確會斷掉觸手?!R姷那闆r是,海星身體的主要部分留在原地不動,管足搭在要斷開的觸手一側(cè),為了讓這條觸手能朝著與身體成直角的方向緩緩離開,它會變換位置,不停扭曲,主動做出各種必要的動作?!焙Q笊飳W(xué)家埃德·里基茨(EdRicketts)這樣評論道:“在一種有意讓自己分裂的動物身上,我們似乎看到了事物所能達到的極致。”
寫出來的詞語是蒼白無力的,很多人更看重鮮活的生命,讓人熱血沸騰的生活,美好的人生。寫作只是寫作而己,文學(xué)只是文學(xué),它們只調(diào)動最精微的感官——想象的視覺和想象的聽覺——以及道德感和才智。你從事的寫作讓你如此緊張如此震撼如此興奮,似乎你正隨著樂隊的伴奏翩然起舞,可是其他人卻什么都沒有聽到。讀者的耳朵必須作出調(diào)整,從生活的喧囂鼎沸轉(zhuǎn)向書面文字發(fā)出的假想中的微弱聲音。普通讀者剛拿起一本書時還什么也聽不到,要過半個小時才能跟得上作者音調(diào)的抑揚頓挫和高低起伏。
一項有趣的昆蟲學(xué)實驗顯示出,雄蝴蝶看到畫在紙板上的蝴蝶時,如果這只紙蝴蝶的個頭夠大,超過了雄蝴蝶,超過了任何一只可能存在的雌蝴蝶,那么雄蝴蝶就會更喜歡這只紙蝴蝶,卻對身邊的同類視而不見。他會反反復(fù)復(fù)撲向這只紙蝴蝶。而就在旁邊,雌蝴蝶正徒勞地撲扇著翅膀。
電影和電視同樣通過把物體放大的方式刺激著身體的感官。銀幕上放大到九英尺的英俊面龐和三英尺寬的笑容,總是令人無法抗拒。那男士邁著墻一樣高的長腿,徑直朝你的方向走來。音樂響起,熒屏上耀眼的移動影像沖擊著你的感官。你不喜歡電影中車輛的急速追逐嗎?難道你能轉(zhuǎn)身而去,難道你能移開視線?即使明知不由自主,你仍然會緊盯著銀幕,如同那只身不由己受到紙板畫吸引的雄蝴蝶。
電影就是如此。那是它們的領(lǐng)地。在電影的領(lǐng)地,紙上的字詞不能也不該與之競爭。你可以描寫美麗的面容,描繪汽車的激烈追逐,或者滿山谷騎在馬背上的印第安人,但是就算窮盡你的詞匯,你的敘述仍然比不上電影的壯觀場面。在寫作時如果念念不忘電影的場景,寫出的小說只會帶著雖不明顯然而確定無誤的跡象通向絕路。我無法確切指出,文本中的什么內(nèi)容會提醒讀者去懷疑作者動機不純,我也無法詳細說明,一些書中的哪些句子讓我越讀越失望,越讀越懷疑作者,直至最終合上書不想再讀。這樣的書似乎不安于成為書籍,而是渴望甩掉外衣跳上熒屏。
為什么有人更愿意閱讀書籍,而不是觀看銀幕上移動著的那些放大了的人物形象呢?因為一本書可以成為文學(xué)作品。這精巧的東西微不足道,然而屬于我們自己。在我看來,一本書越是純粹地運用文字,每個句子的安排越是巧妙,內(nèi)容越有想象力,論述越詳盡越深邃,這本書就越有文學(xué)性,而一本書的文學(xué)性越強,就越有可能讓人喜歡。畢竟,不論文學(xué)究竟意味著什么,讀書的人都是喜歡文學(xué)的。他們喜歡或需要獨屬于書籍的東西。如果他們晚上想看電影,自然就會找電影看。如果他們不喜歡讀書,自然不會讀書。閱讀書籍的人并非懶得打開電視,他們只是更喜歡書而己。我能想到的最可憐的事情,就是耗費幾年時間努力寫一本書,試圖取悅那些根本不想讀書的人。
你爬上長長的階梯,直至可以鳥瞰屋頂或云朵。你正在寫一本書。你看到自己的腳一步步踩過每個圓形的梯級,不匆忙也不停歇。你在又高又陡的梯子上用腳感受著平衡,繃緊大腿的肌肉阻止梯子晃動。你穩(wěn)步攀爬,在暗處悄悄完成工作。你到達梯子頂端無法再往上爬時,陽光撲面而來,明亮寬闊的空間讓你吃了一驚,你已然忘記了終有盡頭。你回頭看著腳下遠處草地上的兩條梯子腿,驚異之情油然而生。
這行文字從你心上撫過。它侵入動脈,猛地一口氣闖入心臟。它輕壓一開一合的厚實瓣膜的邊緣,觸碰到奔馬般結(jié)實的暗色肌肉,它繼續(xù)摸索,但不知道會發(fā)現(xiàn)什么。奇異的圖片如同包在囊內(nèi)的蠕蟲一樣深深嵌入肌肉——某種模糊的感覺、一首已經(jīng)遺忘的歌曲、昏暗臥室中的場景、林地的角落、惡劣的餐廳、高出路面的人行道,這些碎片無不負載著意義。這行文字剝?nèi)ニ鼈兊耐鈿?,進行剖析,露出來的組織會發(fā)光嗎?你想把這些場景暴露在光線下嗎?你可以探明它們,離開它們,也可以用力戳刺那個地方,直到那痛處流出的血滴在你的手指上,然后用血書寫。如果傷口并不致命,如果傷口不會擴大并造成阻塞,你可以在多年里一直運用它的力量,直到心臟把它再吸收為止。
這行文字在蒼穹探尋裂隙。
這行文字踏上征程,今晨掠過木星。它以每秒150公里的速度前進,悄然無聲。巨大的黃色行星和它那些白色的衛(wèi)星在旋轉(zhuǎn)。這行文字快速掠過木星和它那令人炫目的滯重軌道,既不向左看也不向右看。它很快就要離開太陽系,目標專一,全神貫注,靈魂一般在太空猛沖。你在德克薩斯州休斯敦看著監(jiān)視器。眼前的模擬畫面上,這行文字在靜靜等待,不言不語,充滿渴望地指向目標。巨大的黃色星體如同投出的球一樣向著它旋轉(zhuǎn),低低地從外側(cè)經(jīng)過它的身旁。木星如此巨大,邊緣的弧形在屏幕底部看起來似乎是平坦的。探測器向前盤旋,不羈地從那些看上去有如小圓點的白色星體之間穿過。這些星星紛紛向兩側(cè)退去,如同隧道墻壁上的燈光。
現(xiàn)在你看著符號在顯示器上移動,你盯著探測器發(fā)送回來并轉(zhuǎn)換成你的語言和數(shù)字的信號?;蛟S今后你將會猜出它們的意義——關(guān)于太陽系邊緣的空間,或者關(guān)于你的儀器設(shè)備,它們可能具有的獨特意義。此時,你正在飛翔。此時,你的工作就是凝神屏息。